摘要:后杨庄是县城边上的半农半城村,现在的户口簿上写着城镇居民,但村子里的人还是把自己叫乡下人。我在这一带修了十几年家电,村里家家户户的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哪个年代出厂的,哪个螺丝容易松动,都熟得跟自家的一样。
周六早晨,我推着电动三轮进了后杨庄。
后杨庄是县城边上的半农半城村,现在的户口簿上写着城镇居民,但村子里的人还是把自己叫乡下人。我在这一带修了十几年家电,村里家家户户的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哪个年代出厂的,哪个螺丝容易松动,都熟得跟自家的一样。
“修电视啊,王师傅?”赵婶挎着菜篮子从巷口过,头也不回地喊。
“嗯,李寡妇家。”
赵婶脚步一顿,转回头来,眼睛眯起来看我,欲言又止。
“咋了?”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靠过来,“你是县城人,不知道,我们这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去修就修,别多说话。”
我点点头。人家好心提醒,但这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了。乡下地方,就这么回事。
李寡妇45岁,比我小两岁。丈夫是个木匠,死了有十五年了。那时候村里都说她命硬,克死了男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大的孩子早就在外地成家了,小的读完高中也出去打工,一年回来一两次。她就一个人住在村头那栋老房子里,房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红辣椒,墙角放着几个酱缸,和十几年前一个样子。
到了李寡妇家,院门虚掩着。推开门,院子里种了一排丝瓜,搭着架子往上爬,枝叶疯长,挂着几条一尺来长的丝瓜。一个蓝色塑料水桶扣在地上,里面满是雨水,飘着几片落叶。
“李姐,修电视来了。”我喊了一声。
没人应。
我又喊了两声,屋里才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门开了,李寡妇系着一条褪了色的碎花围裙,头发有点乱,脸上带着困意。
“早啊,王师傅。昨晚上听广播来着,睡得晚,起晚了。”
我跟在她后面进了堂屋。电视机是老式的29寸彩电,屏幕上蒙了一层布,布上积了不少灰。一看就是好久没开过了。
“昨晚上突然想听广播,打开一听,才知道坏了,只有声音没图像。”
李寡妇手忙脚乱地收拾茶几上的东西。一本线装的账本,几张皱巴巴的纸,还有两个小药瓶,都被她一股脑塞进抽屉里。
“电视不常看啊?”我问。
“不怎么看,村里人都说我死心眼,这么些年了还守着。”李寡妇不自在地笑了笑,“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就开着解闷。”
我拔掉电视机的插头,把机器转过来,拆下后盖。
“要不你去忙,我这看看就行了。”
她点点头,走进了里屋,但没关门,时不时探出头来看一眼。厨房里传来洗菜的水声,还有切菜的声音,咚咚咚地敲在案板上。
电视机里面积了厚厚的灰,我用气吹枪吹了一遍,灰尘飞得到处都是。
“慢点吹,灰尘呛人。”李寡妇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了一句。
“没事,一会就好。”
我检查了下电路板,发现是个显像管老化的问题,几个电容也不太好了。这种老电视现在修起来挺费劲,零件不好找。但是换台新的又舍不得,一是钱的问题,二是老电视用了十几年,有感情了。
“要不要换台新的?这台修好了也不一定能用多久。”我回头问她。
李寡妇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半根黄瓜,咬了一口,含糊地说:“不急,能修就修,修不好再说。”
“我带了备用零件,试试看。”
我开始换电容。电视机背面的墙上有个洞,大概是老鼠啃的,后来糊了报纸,但报纸也掉了一半。我摸索着换电容的时候,手碰到墙洞,感觉里面有东西。
好奇心驱使我伸手进去摸了一下,摸到一叠纸,抽出来一看,是一沓发黄的信纸,折得整整齐齐。
“这是什么?”我问,随手翻开了一封。
李寡妇听见动静,从厨房跑出来,看见我手里的信,脸色一下变了。
“你……你怎么翻我的东西?”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从墙洞里……”
信纸上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亲爱的英子,这已经是我第十七封信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前面的……」
李寡妇一把夺过信纸,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她拿着那沓信,手微微发抖。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赶紧道歉。
她没说话,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双手按着,像是怕它们飞走似的。
“我去做饭。”她说完,逃也似地钻进了厨房,传来一阵慌乱的锅碗瓢盆声。
我有点尴尬,但还是继续修着电视。修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修好了。我打开电视,屏幕亮了起来,是本地的新闻频道,主持人正在报道县里的一个养老院建设项目。
“李姐,好了!”我喊了一声。
她端着两碗面从厨房出来,放在茶几上。面条上卧着个荷包蛋,还有几片青菜,香味扑鼻。
“吃点再走吧。”
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不用了,我还有别的活儿。”
“吃吧,反正做了。那个……”李寡妇犹豫了一下,“你看见的信,别跟村里人说啊。”
看她为难的样子,我点点头,坐下来吃面。面条筋道,汤头是清淡的鸡汤味,我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阳春面了。
吃面的时候,我们谁也没说话。电视里的声音填满了尴尬的沉默。
终于,她先开口了:“那些信是我丈夫写的。”
我筷子一顿。
“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收他的信。”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低头扒面。
“当年他得了病,医生说最多活半年。他不想让我们担心,每次进城看病都说是去接活儿。后来病情越来越重,他就躲到他哥家住着,不肯回来。”
“为什么不肯回来?”我忍不住问。
李寡妇摇摇头:“他怕拖累我们母子,更怕我们看见他那个样子。他生前爱面子,是村里的能人,木匠活儿谁家都请他。”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他走了那天,他哥才来告诉我。棺材都是他自己提前打好的,就连后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我恨他,连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
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安静地听她说。
“那些信是后来才发现的。我换床单的时候,发现墙洞里塞着几封信,都是他写的,说他得了绝症但不想让我知道,怕我们哭哭啼啼的。信上交代了家里的所有事情,还说希望我改嫁,别为了他守着。”
窗外一阵风吹来,窗帘轻轻摆动,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后来我无意中发现,每过一段时间,墙洞里就会多一封信。第一封说他已经开始写了,但怕我一下接受不了,就先给我几封,以后慢慢给我。我猜是他哥,按照他生前的安排,定期送信来。”
我瞠目结舌:“这都十五年了……”
“是啊,十五年了。每封信里都有他的交代,说他把木匠的手艺都记在信里了,让我教儿子,还有他对我的思念……”
想到信中”第十七封”的字样,我不禁问:“有多少封了?”
“大概两百多封吧,我也记不清了。”李寡妇的眼角湿润了,“最早那几年,差不多一个月一封,后来逐渐少了,现在可能两三个月才有一封。”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但我猜是他哥。他哥前年去世了,但信还是会来。可能是他哥的儿子吧,遵照他们的约定。”
李寡妇站起来,走到电视柜旁,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塑料文件袋,里面塞满了信。
“我从来不敢问,怕一问就没有了。这是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系了。”
“村里人……知道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村里人只知道我死心眼,十五年不改嫁。其实我也有过心动的时候,县城有个开五金店的对我挺好,三天两头送东西来。可每次我想点头,就会收到一封信,就好像他在天上看着我呢。”
她把信放回抽屉,小心地关好。
“所以我就这么等啊等,等了十五年。有时候想,等到所有的信都收完,我这辈子也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闷头吃面。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有天堂?他在那里按日子给我写信?”她自嘲地笑了笑,“傻不傻?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不傻。”我说,“挺好的。”
吃完面,我收拾好工具准备走。李寡妇非要付我修理费,我推辞不过,只收了个成本价。
“以后电视有问题,随时叫我。”临走前,我说。
她点点头,送我到院门口。
“对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信是谁送来的,你真的不好奇吗?”
李寡妇看着远处,阳光照在她脸上,皱纹清晰可见,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
“好奇啊,可我怕。”她轻声说,“怕真相会让这十五年变得不一样。”
我理解地点点头,推着三轮车离开了。
出了后杨庄,我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老人,七十多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个信封,像是在等人。他抬头看见我,点了点头。我恍惚间觉得那信封上的字迹很像李寡妇墙洞里发现的那些信。
但我什么也没问,只是点头回应,继续推车往前走。
一个月后,我又去后杨庄修别家的冰箱。路过李寡妇家时,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晒被子,脸上带着微笑。她看见我,招招手。
“又收到信了?”我脱口而出。
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昨天刚收到的,他说他很想吃我做的面条了……”
看着她的笑容,我突然觉得,真相是什么,也许并不重要。这十五年来,两个人,一个写信,一个收信,隔着生死,却从未断联。有些爱,就是这样存在着,不需要解释。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和她道别后继续往前走。路过村口时,那个老人还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正在写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也许有一天,最后一封信会寄到,然后故事会有一个结局。但现在,就让它这样继续下去吧。在这个时代,能有一段不被解释的情感,也是一种幸运。
从那以后,我偶尔会去李寡妇家修电视,每次都会吃到一碗香喷喷的阳春面。她的电视机总是会坏,小小的毛病,其实不需要找人修的。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延续着这个默契——她需要一个听众,我则需要那碗面的味道,和那些不需要解释的故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村里的老人说,今年的丝瓜长得特别好。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