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傍晚的燥热被我娘锅里飘出的饭香驱散了几分,天边的火烧云正慢吞吞地收拢着最后的光。我爹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高粱米饭,粗糙的指关节因为常年跟土地打交道,像是老树的根。我刚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汗和土,正觉得这顿饭吃得无比踏实,一种久违
筷子敲在粗瓷碗沿上的声音,清脆得像村头那条小河解冻时的第一声冰裂。
那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傍晚的燥热被我娘锅里飘出的饭香驱散了几分,天边的火烧云正慢吞吞地收拢着最后的光。我爹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高粱米饭,粗糙的指关节因为常年跟土地打交道,像是老树的根。我刚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汗和土,正觉得这顿饭吃得无比踏实,一种久违的安宁笼罩着我们家低矮的土坯房。
可这安宁,就像窗户纸,一捅就破。
我娘正要给我夹一筷子她新腌的咸菜,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陌生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吱”的一声停在了我家门口。这声音在寂静的村庄里格外刺耳,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池塘。我爹停下筷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娘也站了起来,紧张地擦着围裙。我们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小轿车。
门被轻轻叩响了,三下,不急不缓。
我走过去拉开门栓,门外站着一个姑娘,还有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像个干部。那姑娘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在这黄土漫天的村庄里,白得有些晃眼。她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像含着一汪秋水。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探寻,还有一丝怯生生的熟悉感。
“请问,这里是陈进家吗?”中年男人先开了口,语气很客气。
“是,我就是。”我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姑娘身上。她太干净了,干净得和我们这儿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姑娘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小声地开了口,声音像山泉一样清甜:“陈进哥,你不记得我了?”
我愣住了,在记忆里使劲地搜刮。尘封的画面像是被风吹开了角落,一点点清晰起来。五年前,也是一个夏天,我在村头的小河里救起一个失足落水的女孩。她当时浑身湿透,吓得只会哭,我把她背回村里,她家里人很快就开车来把她接走了。我只记得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还有那双惊恐又清澈的眼睛。
“是你?”我有些不敢相信。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圈微微泛红:“是我,我叫林月。我回来……是来报恩的。”
“报恩?”我娘从我身后探出头来,一脸的 bewildered。我爹也站到了门口,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像鹰一样审视着眼前的两个人。
送她来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她家的司机,留下一个大大的包裹后便开车走了,临走前欲言又止地看了林月一眼。林月就那么站在我家院子里,脚边是那个与环境极不相称的帆布行李包,像一株被错种在这里的兰花,美丽,却也脆弱。
晚饭是吃不成了。我娘手忙脚乱地把林月让进屋,让她坐在唯一一把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又去给她倒糖水。我爹则一言不发地回到饭桌旁,拿起他的旱烟袋,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那声音沉闷而有节奏,敲得我心里也跟着发慌。
林月捧着那碗糖水,低着头,小声说:“叔叔,阿姨,陈进哥,五年前要不是陈进哥,我可能已经没命了。我爸妈一直记着这份恩情,这次我高中毕业,他们就让我来看看恩人。我想在这里住下,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的恩情。”
“做牛做马?”我娘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姑娘,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举手之劳,不值当的!”
我爹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姑娘,我们庄稼人,不图这个。你来看看,心意到了就行了。这村里条件苦,你住不惯的。”他的话很实在,但也带着一股疏离的客气。
我看着林月,她绞着衣角,脸上满是倔强。“我不怕苦,我什么都能干。你们要是不收留我,我就不走了。”
那个晚上,我们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尴尬。我妹妹小燕放学回来,看到家里多了个仙女似的姑娘,惊得张大了嘴。最后,我娘还是心软了,把小燕的房间收拾出来,让林月暂时住了进去。
夜深了,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光洒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树影斑驳。我能听到隔壁房间里,林月和小燕偶尔传来的几句悄悄话。我的心里五味杂陈,那个五年前被我从冰冷河水里捞起来的、浑身颤抖的小女孩,如今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还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恩情”找上了门。这感觉很奇妙,像一个遥远的梦突然照进了现实,但梦的边缘,却透着一丝让人不安的锋利。
第一章
林月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我家,乃至整个陈家村都激起了层层涟漪。
第二天一大早,我娘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她特意煮了几个鸡蛋,卧在白面条上,这是我们家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的待遇。林月起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看得出来,她没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阿姨,我来帮你。”她走进厨房,就要去拿灶台边的柴火。
“哎哟,我的好姑娘,这哪是你干的活!”我娘赶紧拦住她,把她按在小板凳上,“你坐着,马上就好。”厨房里烟熏火燎,林月白净的脸上很快就沾上了一点灰,她却毫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留下了一道滑稽的黑印。
早饭的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我爹依旧沉默,只是吃饭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些。小燕则像个好奇宝宝,不停地问林月城里的事。“林月姐,城里是不是有那种会唱歌的匣子?”“听说城里的姑娘都穿一种叫‘喇叭裤’的裤子,是真的吗?”林月都耐心地一一回答,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我默默地吃着面,心里却不像面上这么平静。林月住下了,可她到底为什么而来,真的只是为了“报恩”这么简单吗?一个城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做牛做马”,这话说给谁听,谁心里都得打个鼓。
这份疑虑,很快就不止我一个人有了。我们村的王婆,那个最爱说媒和传闲话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中午头就揣着手,一扭一扭地进了我家的院子。
“秀莲啊,忙着呢?”她嗓门洪亮,人未到声先至。“听说你家来了个城里亲戚?哎哟,这姑娘长得可真俊!”她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锁定了正在院里笨拙地学着晾衣服的林月。
我娘有些尴尬地应付着:“是……是孩子的一个远房朋友,来住几天。”
王婆凑到我娘耳边,压低了声音,可那音量全院子都听得见:“什么朋友哟,我看是给你家阿进领回来的媳妇吧?阿进也老大不小了,能娶个城里媳妇,那可是你们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林月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手里的衣服都差点掉在地上。我从屋里走出来,沉着脸说:“王婆,你别胡说八道。”
王婆嘿嘿一笑,也不生气:“阿进害羞了。行,我不说了,我就是来看看。秀莲,回头有空我再来跟你唠。”她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和林月,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王婆一走,院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我娘叹了口气,小燕也觉得没趣,回屋做作业去了。我看着林月,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对不起,”我有些生硬地说,“村里人就是这样,喜欢乱嚼舌根。”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没关系。陈进哥,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傍晚,我带她去了村头那条小河。五年过去了,河还是那条河,河边的柳树更密了。我们并排走在河岸上,谁也不说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是这里。”我指着一处水流稍缓的河湾,“当年你就是从那块石头上滑下去的。”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神有些悠远。“我记得……当时水好冷,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然后,你就跳了下来。”她转过头看着我,“陈进哥,你那时候,为什么想都没想就跳下来了?”
我被她问得一愣,挠了挠头。“没想啥,看到人掉水里了,总不能不救吧。”这是实话,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救人。
她笑了,那笑容在晚霞里显得特别好看。“你真是个好人。”
我被她夸得有些脸热,岔开了话题:“你……真的打算一直住下去?”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只能待在这里。”她的语气里,透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无奈。
“为什么?”我追问道。
她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心事,但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问:“陈进哥,你信我吗?”
晚风吹过,带着河水的湿气。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心里那个坚硬的疑团,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而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第二章
林月问我信不信她,我没有回答。但从那天起,我们家的饭桌上,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也不再追问林月“为什么”。
然而,不问,不代表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尤其是我爹,他看林月的眼神,依然带着审视。终于,在一个雨天的晚上,这个被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被打破了。
那晚,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雷声一个接一个地在头顶炸开。我们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昏黄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有些模糊。林月或许是被雷声吓到了,脸色有些发白,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饭吃到一半,我爹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旱烟袋,看着林月,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在隆隆的雷声间隙里,却异常清晰。
“姑娘,我们庄稼人,不图报答。你有啥难处,就直说。”
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我娘紧张地看了我爹一眼,想说什么,却被我爹一个眼神制止了。小燕也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着。
林月的身子微微一颤,她抬起头,嘴唇紧紧地抿着。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映得她脸上一片惨白。她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胸口起伏着。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叔叔……我说实话。我……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这个答案,虽然在我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还是让我的心沉了一下。
“我爸……他想让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那个人……是我爸生意伙伴的儿子,我只见过他一面,我不喜欢他。可是我爸说,这门婚事能帮到家里的生意,他不同意我悔婚。我跟他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我想,救过我命的人,一定是好人,不会害我。”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我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林月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怎么不早说。你爹也真是的,哪有拿女儿幸福当买卖的。”
小燕也一脸的气愤:“就是!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林月姐,你做得对,就该跑出来!”
我看着林月那张挂着泪痕的脸,心里那份最后的疑虑也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一个为了反抗命运而离家出走的女孩,她把这里当成了最后的避难所,我怎么能让她失望?
我爹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雾后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就在我以为他要开口赶林月走的时候,他却把烟袋在桌上磕了磕,站起身,对我说:“阿进,去看看后院的排水沟堵了没,雨这么大,别淹了菜地。”
说完,他就披上蓑衣,自己先走进了雨里。
我知道,这是他默许了。我爹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关心和同意,从来不会挂在嘴上。
那一夜之后,林月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重担,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开始真正地融入我们家的生活,学着我娘的样子喂鸡、摘菜,虽然还是做得笨手笨脚,但她学得很认真。她会陪着小燕做功课,给她讲城里的新鲜事。她甚至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爹旁边,看他编筐,一看看一下午。
我爹嘴上不说,但他的态度也渐渐软化了。有一次,林月学着劈柴,差点砍到自己的脚,我爹看到了,一把夺过斧子,沉着脸说:“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干不了这个。”然后,他自己默默地把一堆柴火都劈好了。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有些恩情,不是用来还的,是用来记一辈子的。或许,林月的到来,对我们这个平静的家庭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馈赠。
日子就在这种平淡而温馨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村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平息了,大家似乎都接受了这个“来报恩的城里姑娘”。
然而,我心里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一天晚上,我起夜,路过院子,看到我爹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佝偻,也有些沉重。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远处黑漆漆的田野,缓缓地说:“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我心里一紧:“爹,你是不是担心……”
“那个姑娘的爹,不是一般人。”我爹打断了我,“能让孩子一个人跑到这儿来,要么是心大,要么就是……有后手。我们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户,掺和不起。”
我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点温情。是啊,我怎么忘了,林月的父亲,是一个能为了生意牺牲女儿幸福的人,他又怎么会轻易地放过她?
我看着夜空,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半。我突然有种预感,暴风雨,可能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我爹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从那天起,我开始更加留意林月。我发现,我不再仅仅是把她当作一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一个五年前偶然救下的符号。我开始真正地去观察她,去了解她。我看到她在饭桌上会悄悄把我娘不爱吃的肥肉夹到自己碗里;我看到她会用自己带来的钱,偷偷给小燕买她念叨了很久的发卡;我看到她会在我爹咳嗽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杯热水。
她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正在努力地,用自己的方式,成为我们家的一份子。我那份少年时因救人而产生的朦胧好感,夹杂着英雄主义的自我满足,正在悄悄地蜕变。我意识到,保护她,不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一种平等的、发自内心的责任。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朴素的承诺。
这种认知上的转变,让我对她的感情变得更加深沉和复杂。
我们家的生活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为了方便和城里的亲戚联系,我们家一咬牙,装上了一部黑色的转盘电话。这在当时的村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电话机放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上面盖着我娘特意做的红布罩子。
我娘对这个新奇玩意儿充满了好奇,又有些畏惧。有一次,她想给城里的舅舅打个电话,拿着话筒,对着转盘,研究了半天,手指颤颤巍巍地,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拨号。
“哎呀,这玩意儿咋用啊……”她急得额头都冒汗了。
我刚从地里回来,看到这一幕,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娘,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把手指伸到洞里,转到底就行了,怎么老是记不住。”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我娘的动作僵住了,她有些无措地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灯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了她鬓角的白发,在黑发中那么刺眼。我的心猛地一抽。是啊,爹娘都在一天天变老,他们学习新东西的速度,再也跟不上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了。而我,却对最亲的人,失去了耐心。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话筒,放缓了声音:“娘,我来教你。你看,就像这样……”我握着她的手,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耐心地教她。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握在手里,却让我感到无比心安。
林月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的眼神很温柔。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农闲的时候,我会带她去山上采蘑菇,告诉她哪种能吃,哪种有毒。她则会给我讲城里的大学,讲图书馆,讲那些我闻所未闻的书和电影。我们家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成了我们晚间固定的娱乐。每当电视里播放《渴望》或者《北京人在纽约》时,她都会看得特别入神,然后跟我讨论里面的剧情。
她说:“刘慧芳太苦了,她为别人活了一辈子。”
我说:“王启明也挺难的,一个人在外面打拼。”
我们就像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通过这小小的屏幕,窥探着彼此的世界,也慢慢地走近了对方。
平静的日子过了大约一个月,一封信的到来,再次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是娟秀的字迹,收信人是林月。我把信递给她的时候,看到她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拿着信回了房间,很久都没有出来。
晚饭的时候,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有事。她吃饭的时候,好几次都走神了。
夜里,我又一次起夜。经过她和小燕的房间时,房门虚掩着,一道门缝透出微光。我鬼使神使地停下了脚步,从门缝里,我看到小燕已经睡熟了,而林月一个人坐在床边,就着月光,手里拿着一张信纸,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地哭泣。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压抑,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吞进肚子里。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很疼。我想推门进去,安慰她,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动。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分享着她的悲伤。
我知道,那封信,一定是她父亲寄来的。那个看不见的威胁,正在一步步逼近。而我,除了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地站着,什么也做不了。
第四章
那封信带来的阴霾,在我们家上空盘旋了好几天。林月的话更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天阴沉得厉害,像是要下雨。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比上次那辆更气派,直接开到了我家院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身材微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有种久居上位的气场。
他一出现,我就知道,他就是林月的父亲。
我爹和我娘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我们一家人,像临战的士兵,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请问,林月是在这里吗?”他开口了,声音很平稳,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甚至没有看我们,目光直接投向了屋里。
林月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看到那个男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爸……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男人冷笑一声,“你还知道我是你爸?在外面野够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我不回去!”林月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男人的目光这才落到我们一家人身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们,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想必你们就是陈家了。我女儿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来。
我爹没有接,他只是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们不收。孩子在我们家,就不是麻烦。”
男人似乎没想到会碰个钉子,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常态。“老乡,我知道你们是好心。但是,我们家里的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林月,跟我走。”他朝林月伸出手,语气变成了命令。
“我不走!”林月往我娘身后躲了躲。
我娘张开手臂,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把林月护在身后,对那个男人说:“孩子她爹,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孩子不愿意走,你不能硬逼她。”
男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这是我们的家事!跟你们没关系!”他上前一步,就想去拉林月。
我一个箭步挡在了他面前。“叔叔,林月不想走,你不能强迫她。”
他盯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就是陈进?那个救了我女儿的年轻人?很好。但救命之恩,不是你插手我们家事的资本。让开!”
“我不让!”我梗着脖子,寸步不让。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冲动,很不明智,但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林月带走。
院子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我爹开口了。
“林书记,”他缓缓地说,这三个字让那个男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我们是庄稼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庄稼人,就得实在。孩子在我们家,我们就得护着她周全。她要是自己想走,我们不拦着。她要是不想走,谁也别想从这个院子里把她强行带走。”
我爹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林书记,原来他是个书记。难怪有那样的气场。他大概是第一次被一个乡下老农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为了一个外人,得罪我,你们想过后果吗?”
“我不是外人!”林月终于忍不住了,她从我娘身后冲出来,对着她父亲大喊,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我说了我不回去!你甭管我!”
这句带着哭腔的喊声,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林书记的脸上。
他死死地盯着林月,又看了看我们这一家“顽固不化”的农民,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冰冷得像冬天的河水。
“你们会后悔的。”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钻进了汽车。黑色的桑塔纳发出一声怒吼,卷起一阵黄土,消失在了村口。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我看着林月,她浑身都在发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娘抱着她,不停地安慰着。我爹则重新拿起他的旱烟袋,默默地抽着,眉头锁得更深了。
我们一家人,因为一个叫林月的姑娘,站到了一位“林书记”的对立面。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五章
林书记的威胁,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没过几天,村里就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有人说,我们家为了攀高枝,扣着城里来的姑娘不让人走。有人说,我为了娶城里媳妇,把人家姑娘给骗了。这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传到我娘耳朵里,她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但这还只是开始。
秋收的时候,我们家种的几亩苹果到了该卖的时候。往年,镇上的收购站都会派车来收,价格也公道。可今年,左等右等,收购站的人就是不来。我爹去镇上问了好几次,对方都推三阻四,说今年的苹果行情不好,收不了。
我们都明白,这是林书记在背后搞鬼。
眼看着树上红彤彤的苹果一天天熟透,再不摘就要烂在地里了。我爹急得嘴上起了燎泡,他带着我,用板车一车一车地往几十里外的县城拉,想自己去卖。可是在县城的集市上,我们的摊子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要么是市场管理员过来找茬,说我们占道经营;要么就是一些地痞流氓过来,故意挑刺,把我们的苹果说得一文不值。
一连几天,我们起早贪黑,不仅没卖出多少苹果,还受了一肚子的气。
那天晚上,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板车上还剩下一大半的苹果。我爹一句话没说,蹲在院子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我娘看着那些开始发蔫的苹果,眼圈都红了。
深夜,我睡不着,起来喝水,经过厨房时,听见里面有压抑的哭声。我悄悄走过去,看到我娘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手里拿着一个土豆,却没有削,只是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旁边的小桌上,放着家里的账本,还有几张催缴电费的单子。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这个家,因为我的冲动,因为我所谓的“保护”,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娘的眼泪,我爹的沉默,都像一块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走进去,也没有出声。我只是默默地退了回去,回到院子里,拿起另一个小板凳,坐在我娘旁边,从她手里拿过那个土豆,还有削皮刀,一下一下,沉默地削了起来。
我娘的哭声停了。她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厨房里很安静,只有削皮刀划过土豆的“沙沙”声。我们母子俩,没有一句交流,但那一刻,我感觉我们的心是贴在一起的。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分担着这个家的重担。
这件事,让我一夜之间长大了。我开始明白,少年意气和所谓的英雄主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真正的担当,不是在冲突爆发时挺身而出,而是在冲突过后,有能力去承受它带来的一切后果。我保护了林月,却让我的家人陷入了困境。这份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第二天,我找到了正在帮我娘喂鸡的林月。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憔悴。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盯着她脚边那几只抢食的鸡,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说:“林月,你走吧。”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没有停,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自己的肉:“也许,你爸说的是对的。你留在这里,只会害了我们家。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们斗不过他。”
说完,我不敢再停留,转身就走。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我听到她在我身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喊我的名字:“陈进……”
我没有回头。我的拳头在身侧握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第六章
我说出那句话的第二天,家里死气沉沉。
林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我娘做好饭,去敲了两次门,她都说不饿。小燕放学回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冲进我的房间,第一次对我发了火。“哥!你怎么能这样!你是个懦夫!当初把人留下的是你,现在赶人走的也是你!你把林月姐当什么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她指着我的鼻子骂。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我爹坐在院子里,一整天,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看着那棵老槐树,眼神空洞。我知道,他也在等我给出一个交代。
晚上,林月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脸上却是一种异样的平静。她走到我爹我娘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对不起。”然后,她又转向我,“陈进哥,你说得对,我不该再连累你们了。我明天一早就走。”
我娘拉着她的手,眼泪都下来了:“好孩子,你别听阿进的浑话,他……”
“阿姨,我心意已决。”林月打断了她,语气虽然温柔,但却不容置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罪人,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我的决定,看似是为了保护这个家,实际上却是最残忍的切割。我伤害了林月,也伤了家人的心。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月提着她来时的那个行李包,悄悄地走出了院子。我站在窗后,看着她瘦弱的背影,一步步走向村口。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就在这时,我爹突然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到了堂屋,拿起了那个盖着红布的电话机。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像是在举行一个仪式。
我看到他拿起话筒,用他那粗糙的手指,在转盘上笨拙地拨着号码。他好像从来没用过这个东西,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电话接通了。我爹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用他那带着浓重乡土口音的普通话说:“喂?我找林书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沉默地听着对方说话,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异常沉稳。
“林书记,我叫陈大山,陈进的爹。”
“我儿子救了你女儿一命,这份恩情,你认不认?”
“你要是认,就让她自己选她要走的路。她是你女儿,不是你生意场上的筹码。”
“你要是不认,那这救命的恩情,就当我陈家瞎了眼。我陈大山这辈子,瞧不起你。”
他说完,没等对方回话,就“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整个过程,他没有一句哀求,没有一句讨好。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作为父亲的尊严,和一个作为人的底线。那一刻,我看着我爹有些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高大。
挂了电话,他转过身,看到了站在窗后,早已泪流满面的我。
他没有骂我,也没有安慰我。他只是看着我,用他那惯常的、不带什么感情的语调说:“去,把人追回来。”
我像被赦免了一样,疯了似的冲出院子,向着村口跑去。
清晨的薄雾中,我看到林月正准备踏上那辆开往镇上的早班车。她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那么孤单。
“林月!”我大喊着。
她回过头,看到气喘吁吁的我,愣住了。
我跑到她面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行李包,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喘着粗气。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后,我只挤出了一句最朴实,也最笨拙的话:
“我娘……让你留下吃饭。”
林月看着我,看着我通红的眼睛,看着我手里紧紧攥着的她的行李包。她愣了几秒钟,然后,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河,汹涌而出。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再也不一样了。
第七章
林月留下了。
我爹的那通电话,似乎真的起了作用。没过多久,镇上的收购站就主动派人来,把我们家剩下的苹果全都收走了,价格还比往年高了一点。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像是被一阵风吹散了,再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
林书记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再来信。他用他的沉默,默认了这场无声的较量结果。这是一种体面的退让,也是一个父亲最后的妥协。
我们家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但又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林月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对待的客人,她成了这个家真正的一份子。她会跟我娘抢着干活,会陪我爹下地,虽然干得还是不怎么样,但没人再把她当外人。她甚至学会了用我们家那台老式缝纫机,给小燕做了一条新裙子,虽然针脚歪歪扭扭,小燕却宝贝得不得了。
我感觉自己也变了。不再是那个冲动冒失的毛头小子,我开始学着我爹的样子,用沉默和行动去承担责任。地里的活,我干得更卖力了;家里的事,我考虑得也更周全了。我开始明白,一家人,过的不是日子,是彼此心里的那份踏实。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个春天。田野里的麦苗返了青,村头的小河也唱起了欢快的歌。
我和林月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我们很少谈论感情,更没有海誓山盟。我们只是在日常的琐碎里,默默地靠近。我会在她看书看得晚了的时候,给她披上一件衣服;她会在我从地里回来时,递上一条干净的毛巾。
我们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言说的默契。我知道她心里有我,她也知道我心里有她。那份感情,就像地里慢慢生长的庄稼,不声不响,却根深蒂固。
一个晴朗的午后,我们一家人都在院子里忙活。我爹在修整农具,我娘和小燕在择菜,我和林月在翻晒去年收的玉米。金黄的玉米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碎金一样。
我干得累了,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转头,就看到林月正看着我,她的脸上沾了些玉米的粉尘,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阳光照着她的侧脸,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她看到我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场景,就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幸福的画面。有家人,有她,有阳光,有希望。
我爹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手里的活,他坐在小马扎上,点燃了他的旱烟袋,满足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在阳光下缓缓散开。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浅浅的笑意。
我走到林月身边,从旁边的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喝点水吧。”
“嗯。”
她伸手来接,我们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一起。她的手有些凉,我的手却很烫。那短暂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指尖传遍了我的全身。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鸿沟依然存在。她是城里来的姑娘,她的世界和我终究不同。她的父亲,那座看不见的大山,也依然横亘在那里。我们的未来,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看着她喝水的样子,看着她被水呛到时微微皱起的眉头,看着她对我露出的那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心里前所未有地笃定。
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我们还像现在这样,并肩站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就什么都不怕。
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一声又一声,清脆悠长。
一个漫长的故事,似乎刚刚画上句号。而一个崭新的,属于我们的故事,才正要开始。
来源:奇妙火车lNGl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