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朝诗人里,李白的人际圈子即便不算最大,至少也是最大的之一。人际关系嘛,总免不了拿互相奉承当润滑剂,李白也不例外。而且按照他的性格,说什么都要说得十足加料,所以称赞起来也是信口开河,毫无心理负担。
唐朝诗人里,李白的人际圈子即便不算最大,至少也是最大的之一。人际关系嘛,总免不了拿互相奉承当润滑剂,李白也不例外。而且按照他的性格,说什么都要说得十足加料,所以称赞起来也是信口开河,毫无心理负担。
比如他称赞起韩朝宗“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话夸张得不仅李白自己不信,韩朝宗也不会信,但听起来确实热闹;他奉承安州长史裴宽的时候更离谱,一开始说“伏惟君侯,贵而且贤”也还罢了,说着说着就称赞裴宽“齿若编贝,肤如凝脂”,听上去倒像是对这个五十来岁的老官僚有什么想法似的,但这就是李白的风格,有口无心,顺嘴恭维,全不能当真。
当然这是人情世故,再说唐朝那个大环境也流行这一套,倒也无足深究。但是李白还有个不同常人之处,就是喜欢自称自赞。大家都知道杜甫夸李白,也知道贺知章夸李白,但是跟李白夸李白比起来,那些称赞就不算什么了。
按照李白自己的说法,他的前半生简直就是一段段的奇迹:他隐居山间,养过上千只奇禽,一招呼就飞到他手里;在淮扬旅游的时候,他不到一年就随手散出去三十万金;朋友死在洞庭湖畔,他徒步负尸,剔骨葬友,情义感天动地;他还碰到过老虎,结果猛虎见了他都不敢近身;再说,他年轻时候还杀过好几个人,“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一副豪杰手段。
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呢?很难说。听的人似乎也半信半疑。官方史书里并没有采信,但也没人跳出来指责他撒谎。说起来,李白多少也是占了地理的便宜。就拿杀人的事情来说,如果李白说自己在长安城里杀人,那大家无论如何是不信的。但李白是蜀地人,在当时人眼里,那里是有些偏僻荒蛮的,胡乱杀人的事情兴许有可能。再说李白平时动不动就在袖子里藏把匕首,看着也是挺唬人的。反正事情发生在千里之外,李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李白最大的才能当然是写诗。在这方面,他是绝对的天才。杜甫的诗也许比他更好,但要论到水银泻地般的语言快感,李白可就是亘古一人,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他相比。他确实是中文的娇子与宠儿。
唐朝人是识货的,当然都在称赞他的诗。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夸赞,多半谦虚几句,或者矜持地笑笑。可那不是李白的做派。他光听还不过瘾,自己也要挤进人群,借别人的嘴夸奖李白写得好:“安州马都督一见,就说我是天下奇才。他亲口跟朋友说:‘别人写的东西,都不如李白。李白写得清雄奔放,光明洞澈,真是句句动人啊。’”“我的从弟经常问我:‘你的心肝是锦绣做的吗?怎么能这样开口成文,挥翰雾散?’我听完哈哈大笑。”
这些称赞固然不差,但是从李白自己嘴里说出来,多少就了有点沾沾自喜的味道。
《1984》的作者奥威尔曾经评价过莎士比亚。他说莎士比亚真是了不起的天才,但要说起思想,莎士比亚脑子里的思想跟一袋子破布差不多。奥威尔这番话用在莎士比亚身上并不准确,但要是用在李白身上就没什么问题了。毕竟世上有不少《莎士比亚的政治哲学》之类的专著,可谁也写不出李白的什么政治哲学,因为他压根就没有。莎士比亚的思想可能没有体系,但是李白身上不要说思想体系了,连点体系的渣子都没有。
总的来说,李白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都紧紧围绕着一件事:李白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当然,他的世界里也有其他人,但是这些人的存在都是为了从各个角度、各个侧面证
明李白的高人一等。如果李白的内心世界有中国版图那么大,那么其他人加在一起,占的分量绝不会超过一个海南岛。
在李白看来,自己何止文章写得好,简直就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他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一个伟大的武术家,一个伟大的政治家,还是一个伟大的军事家。他要做苏秦,配上相印夸耀妻子;他要做鲁仲连,替世界解决一个天大的问题后飘然远去;他甚至还要做仙人,浮五湖,戏沧州,游于八极之表。说到军事,他当然也是有一套的,“安史之乱”爆发以后,他就觉得自己不亚于当年的谢安,可以策划一个新的“淝水之战”,“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但是他真的为这个世界操心吗?其实也没有。
李白常以乐毅、管仲、诸葛亮自居,“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至于他的理想,就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使寰宇大定,海县清一”,但寰宇是否大定,海县是否清一,其实他并不在意。
李白真正向往的是自己如何施展手段,达到这种惊人的效果。至于天下的安危、人间的曲直,那就是很次要的事情了。就像对“安史之乱”,李白的评价是“颇似楚汉时,翻覆无定止”,这就很像战国策士的口吻。如果李白真要被安禄山捉住了,恐怕不用上老虎凳,也不用灌辣椒水,他就会投诚,转过头来策划怎么“为君谈笑翦逆李”了。
他自己没吃过什么苦,对民间疾苦也是无感的。
安禄山叛军攻陷洛阳后,李白往南方逃亡,路上写了一首《扶风豪士歌》,诗照例写得极其漂亮俊逸,是唐诗中的精品。但如果考虑它的写作背景,就显得有点过分了。诗里一开头也渲染了“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的惨象,但笔锋一转就是描写逃亡路上别人如何款待他,“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自己则是“抚长剑,一扬眉”“脱吾帽,向君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后来,胡震亨评注李诗的时候,就很不以为然,洛阳已经是何等光景了,还有心做此等快活语!
王安石对李白的这种做派也很看不惯,说他“其识污下”。其实李白也不是“污下”,他只是天真到了有点没心没肺的地步。
李白是天生的诗人,怎么称赞他的诗歌都不过分。只要中文还在,他的诗歌就会在。如果没有他,中国文化的浩瀚星空就会黯淡下一块儿。这就是他的最大价值。这种价值自然超出那些来来往往的政客之上。
但他自己并不这么想。不光他不这么想,大部分传统文化人都不这么想。
中国的历史上,政治始终是具有压倒性的核心价值。所以传统文化人也有个根深蒂固的意识,文章再好也是雕虫小技,人生最大的价值还是从政。李白虽然对自己的文字得意非凡,但也觉得不做个高官,在政坛施展一下手脚,人生就是失败的。至于他能不能做个称职的高官呢?那是丝毫不用怀疑的!李白这方面的自信心简直爆棚。
其实古代老百姓也是这么相信的。在他们看来,一个人能写出好文字,自然会治理国家。所以《警世通言》里才会有《李谪仙醉草吓蛮书》这样的荒唐的故事。据说,李白一篇华丽的吓蛮书可以吓跑傲慢的敌国,未来的将星郭子仪也是被他从刑场上救下来的。这当然都是无稽之谈,但百姓们就是愿意相信。在他们来看,唐玄宗不让李白当宰相,就是昏君有眼无珠,委屈了李白。
他们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中国底层民间有崇拜文字的传统,但并不真的知道文字到底有什么用。人们对自己崇拜而又不懂的东西,就容易有这种感觉。
但实际上,文字能力和政治能力是两回事。李白完全没有处理政治事务的能力,对政治局势也茫然无知。翻看李白的诗文集,也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具体的政见,只有“安史之乱”打到一半的时候,他曾建议皇上迁都金陵,北方的国土就不要了。
李白经常抱怨自己怀才不遇,说什么“骅骝拳踞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但这是一种幻觉。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怀才不遇的人,可李白绝对不属于此列。他的文才,大家已经给予了高度认可,该称颂的话都称颂了,该招待的酒宴也都
招待了,钱上也没亏待他。他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还要怎么“遇”呢?至于政治之才,他本就没有,也就谈不上“遇”不“遇”了。
李白曾经两次进入政坛。
第一次是唐玄宗召他为翰林待招。去长安前,李白是洋洋得意,“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到长安后,李白确实得意洋洋,“当年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眼看要走上人生巅峰。
开始的时候,唐玄宗对李白态度不错。终其一生,李白都把这段经历挂在嘴边,不断回味。但是李白只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多,就被“赐金放还”。为什么会这样呢?在传说中,是李白让高力士脱靴,高力士怀恨在心,挑唆杨贵妃给皇上进的谗言。这自是小说家言,不足为凭。根据李白朋友魏颢的说法,他是得罪了同僚李垍,被他排挤走的。这个说法更有可能,因为李白实在是太过自我中心,完全不考虑同僚的感受。
他在翰林院的时候,写过一首发牢骚的诗,说“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而且他还把这首诗“呈集贤诸学士”,学士不够,还要“诸”学士,等于变相的大字报。他的同僚看到这首诗当做何想?——他李白是“阳春白雪”,那“下里巴人”又是在说谁?诗里的“青蝇”又是在说谁?这等于指着鼻子骂人啊。如此一个人,又怎么能够混迹政坛呢?被赶走是迟早的事情。
这次政治经历只能说是一次挫折,李白第二次从政,差点招来杀身之祸。
“安史之乱”打到第二年的时候,永王李璘带兵东下,想要趁乱割据江淮,自成一股势力。江淮是财赋重地,如果真的割据独立,对唐朝会是个致命打击。好在朝廷反应敏捷,很快把永王给镇压下去了。而李白抓住了这个极短的时间窗口,卷进了事变。
要说起原因来,就是单纯的不甘寂寞。
李白本来正在庐山避难,永王派人聘请他,李白觉得卧龙出山的时机到了,欣然前往。其实永王给很多名士都下了聘书,但是萧颖士、孔巢父这些人都觉得风头不对,不肯应聘。而李白毫无察觉,急吼吼地上了永王的船队,准备要大显身手。“诗因鼓吹发,酒为剑歌雄”,真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他不知道李璘在对抗朝廷吗?他不知道这桩事情危险透顶吗?
恐怕还真不知道。
别看李白自诩为管仲、诸葛亮,其实他政治判断力接近于零。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李璘在做什么,也没想过朝廷会派兵来镇压。从头到尾,李白都稀里糊涂的,只知道这支船队开得很雄壮,却不知道这支雄壮的船队要去做什么。当然,李璘估计也没跟他说。谁会跟李白商量什么机要大事呢?
结果李白莫名其妙地成了囚犯,眼看要被当成逆党杀头。
幸亏朝廷里有人爱惜李白的才华,为他多方缓颊,这才把案件搁置了起来。江西地方官宋若思从监狱里把他释放,引为幕僚。李白如果安分些,就此躲过劫难也未可知。但是他好死不死,又想到朝廷去做官。这个时候还有如此的幻想,想想也真是匪夷所思。
总之,李白自己动手,替宋若思写了一封向朝廷推荐李白的信:我看李白这个人,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我建议给李白一个京官干干!
朝廷本来正忙于对付叛军,一时间未必能想得起李白。这份推荐信很可能给朝廷提了个醒,原来江西还有个李白没处理呢!结果公文很快下来了,不但没提拔李白当京官,还把他流放到夜郎,大致就是现在湖南靠近贵州的地方。
这当然是晴天霹雳。李白觉得委屈极了,在流放路上,他还写了一首诗体回忆录:“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按他自己的说法,永王拿“五百金”来收买李白,李白坚决不要,却被硬逼着上了敌人的楼船,但是他坚持立场,还是不接受永王的官爵。
李白生生替自己幻想出一个跟李璘反革命集团做斗争的经历。这跟他以前的诗歌、书信里写的情况完全对不上,但他描写得活灵活现,好像是真的一样。
可能说多了,李白自己都相信这是真的了。
李白性格中的某些侧面,让人联想起《生活大爆炸》里的谢尔顿。他跟谢尔顿一样是天才,也跟谢尔顿(至少是早期的谢尔顿)一样,以自我为中心,有种孩童般的天真。最后,他也跟谢尔顿一样,受到周围人的纵容和宠溺。
李白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待,有人恭维,有人送钱。要是送得不多,李白还会发牢骚,“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就连他闯出“附逆”这样的大祸来,也有高官来保他,崇拜者来安慰他,说是流放夜郎,最后皇帝也会下诏赦他。杜甫说“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其实哪有此事,李白依旧是走到哪里,哪里的官员名流就围着他盛情招待,从李白的诗集看来,流放之途竟是一路喝将过去。
当然,不肯捧着他的人也有,比如他的第二个太太刘氏。这也难怪,俗话说酒肉朋友,柴米夫妻。朋友毕竟好相处些,可要让妻子天天守着这么一个孩童般的自恋诗人,白天黑夜地听他吹,时间长了很容易疲惫。李白和刘氏最后分手了,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很难搞清楚。但从话里话外的意思推测,多半是刘氏对他的态度就不够端正,缺乏对一个伟人的足够尊重。
李白的反应相当激烈,写诗痛骂刘氏,一会儿是“会稽愚妇轻买臣!”,一会儿是“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这个架势很有点像后来的李敖老师之痛骂前妻胡因梦。李白这么骂,我们也只能这么听。可惜刘氏不会写诗文,否则说出来的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版本了。
不过,虽然李白有这种孩童式的自我中心,但也确有人格魅力。或者说,他的人格魅力很大程度上就来源于此。
他自恋,但自恋到了如此清澈的程度,倒没了人间常有的猥琐矫饰。他觉得世界应该围着自己转,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对外界不加防范,充满了大大咧咧的善意。他虽然毫无愧色接受别人的馈赠,但也能大大方方地施予,绝不吝啬。李白自称“散金三十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这话多半有夸张,但是那种慷慨豪爽却也不是装出来的。李白有这么多朋友,跟他的性格肯定有点关系。李白毛病虽多,却讨人喜欢。在酒桌上,大家也许要略微忍耐一下他的自我标榜,但是他快活洒脱的劲头还是能吸引他们。
对于李白的诗歌创造来说,他的性格也是一种优势。
在唐诗里,杜甫的诗更沉郁,李商隐的诗更幽婉,李贺的诗更诡谲,但要论到奔流而下的爽朗俊逸,就没有任何人可比李白。如果李白多几分自省的能力,能够认识到事物的真相,也能认识到自己的真相,那么他诗歌的力量恐怕会打上个折扣。正因为他是个孩童式的人,所以才写出那样伟大的诗歌来。
这么一个诗歌王国里的童真国王,居然要去做管仲和诸葛亮,真是让人惊愕。但这也许就是历史的底色。我们是文字的国度,更是一个政治的国度。哪怕是最顶级的诗人,如果没有成为官员,也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这并非李白一个人的问题,杜甫不也幻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吗?李贺不也叹息着“秦王不可见,旦夕成内热”吗?当文化精英们都把从政当成最高理想时,这个社会的精神世界也就出了问题。
不过李白生活在唐代,还是幸运的。换个时代,他很难有好下场。倘若是宋朝呢?肯定会被那些正经人攻讦撕咬;明朝呢?跟李白比起来,李贽已算是安分了,仍闹个自杀的下场;清朝就更不用说了,像李白这样不识忌讳的人,吹牛还吹不到半酣,就得被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了。只有在唐朝,人们态度比较从容,心地没那么狭仄,对才华有一分真心的敬重,所以才不会和李白去计较。毕竟,他的诗是真的好啊。
李白一直活在他自己童话般的虚拟世界里——他不知道外部世界对他是何等友善;更不会知道,这友善其实是何等宝贵,何等难得。
来源:为了历史指标全高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