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西班牙六年了,我快变成了身边亲友的留学顾问。有人来问我留学的建议,我总是会先问对方,你是“会回去”还是“想出来”。
在西班牙六年了,我快变成了身边亲友的留学顾问。有人来问我留学的建议,我总是会先问对方,你是“会回去”还是“想出来”。
回国的话,我就会介绍录取难度,背景匹配还有QS排名。西班牙研究生学制短,有大量英文授课和录取门槛不高的研究生项目,很多人来上西班牙的研究生是为了更好地回国找工作。留学是轨道生活的一环,开往会被社会时钟标记的下一个站点。
“出来”是欧洲浙江华侨的词。意思是出国谋生。
巴塞罗那生活的20万华人里大部分来自浙江青田,他们已经有了几代的移民历史,在西班牙,意大利,法国,波兰等许多欧洲国家开中餐厅、百货商店。
赚钱来获得更好的生活——这样实际的决心足以消弭国和国,语言和语言的边界。不管德语法语还是西语都是外语,德国法国还是西班牙都是外面,他们靠着亲友的熟人网络,用中文和青田话搭建和复制出中国的生活。
现在想要出来的年轻人是另一群,他们用的动词是“润”(run)。
他们非常明白,如今大洋彼岸许诺的,不是一种更舒适更有保障的生活,留学不是镀金,而是一艘有时限的小船,驶出浅水区后,得只身跳入陌生的水域,面对真实的远方。
下了飞机就逃离了旧的生活,但新的生活鲜有前人画出轮廓,留学签证一到期,很多人不得不先过上一段找工作的非盈利生活。
“找工作”是一种签证。
留学生毕业,学生签到期后,可以拿着毕业证和成绩单去申请一个为期一年的“找工作签证”合法在西班牙境内找工作。
我19年刚来西班牙的时候,中文互联网上关于这种签证的信息寥寥无几。大多数留学生要么继续升学,要么毕业回国找工作。
因为找工作签证并不能让人找到工作。
大多数公司只能给有工作许可的人工作合同,而想要拿到工作许可必须要有工作合同,找工作签证无法让人跳出这个死循环。
“非盈利”也是一种签证。
申请人得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负担其在居留许可的第一年期间在西班牙的居住费用,或证明自己具有稳定规律的收入来源支持自己的生活。但这收入来源不能来自于西班牙本土。
顾名思义,非盈利是不可以盈利的。
对于绝大多数留学生来说,不能找来工作的“找工作”,只能让人寄予试试看的希望, 对于没有丰厚家底的普通人,不能盈利的“非盈利”,是奔向人生旷野后的隐藏代价。
比起拿着应届生身份参加国内的春招秋招,这种选择无疑会将人生置于试运气的摇晃状态,这是一种东亚做题家不熟悉的生活体验。
找工作签证是工作签证和学生签证之间的gap,这条gap 把赚钱和上班这两件事解绑,不上班但赚钱的生活就是打点零工或者做点小生意。
中文学校的汉语老师、地陪摄影、会展的商务翻译、医院里的医疗翻译,厨艺好的可以做烘焙卤味,脑子灵光的转运义乌小商品或者华南小家电。
在语言和语言,文化和文化的gap里总能赚些小钱--海外生活有多不容易,一脚一坑踩出来的生活经验就有多值钱。
这些工作总是用现金结账。在税收管控严格的西班牙,现金很多时候都意味着黑钱。可以走银行的钱叫明钱,意味着合同和保障,工作开始有保险,工作结束有赔偿。
研究生毕业的暑假我去西班牙南部的一家中文学校当暑期住校老师。
开店的华侨父母在暑假也照样忙得脚不沾地,没有时间照看孩子。这所学校包食宿,封闭式管理,上午学中文数学,下午学舞蹈绘画乐器,招生宣传上写着:让孩子度过一个戒掉手机平板的充实暑假,很快就招满了一百多个学生。
我24小时待在学校,白天给学生上课,改作业,中午负责打饭, 傍晚监督孩子们洗澡洗衣服,晚上睡在学生宿舍,半夜时不时会有小孩子走到我身边,戳戳我的肩膀说,老师,我想妈妈。
同事们基本都是留学生,有三个正巧还是我的本科直系学姐,她们博士在读,平时也在这所学校兼职。
两个月,我的行李只有一个24寸的行李箱和一个双肩包。异乡人很难拥有一个寄回物品的地址,那么重要的技能就是克制对物品的任何移情,不管是想要纪念,还是渴望占有。
买东西要钱,储藏东西还要钱,巴塞罗那一个房间的月租是3000人民币。我退了房,然后租了一个一立方米的储藏室,三年的所有家当全在里面。
暑假结束,离开这所学校时学生留给我的小礼物
没有人会奢望在临时的生活里找到归属或者安全。
三年过去了,三位学姐都毕业回国工作,两个同事和她们的本地伴侣一起创业,还有一位老师本来在读博,但和华裔男朋友结了婚又怀了孕,就休学了,听说后来西班牙生意不好做,老公一家决定去南美开店发展,她当然也跟去了。
妈妈听我讲起这件事时,警告我不可以像她一样因为爱情放弃学业。
我说我很理解她。巴塞罗那一下雨街道就空空的,坐电梯吃早餐,遇到谁都能说上几句,打开微信也可以和好友谈心,但是心总是空空的,让人很想哭。
我说想念大学住宿舍的时候,我和朋友们挤在小小的四人宿舍,下雨天的周末我们就一起待着,也不怎么说话。我只敢说想舍友,不敢说想妈妈,她听了肯定会哭。
妈妈听完叹了口气说,“毕了业就赶快回来吧,到时候我也退休了,你随便找个班上上,妈妈给你做饭。”
我没说话。
我当然知道漂泊的代价,只是留在这里的奖励太诱人: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创造自我如此自由。
清北交复985,字节阿里宇宙大厂,那里的big name 在这里无人在意,捆绑我整个学生时代的优绩主义在无人认识我的异乡松开了我。去往何处还不明晰,但腿上的沙袋已经卸下,我攒了一身力气等着飞奔。在各种语言交错的加泰罗尼亚广场,我的名字后面没有排名分数年龄,没有任何数字,只是一个空空的能指。
名字也可以不要,我可以是任何人。
拥有一个新名字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你只需要来到一个新的地方,认识一群新的人,告诉她们你新的名字。
孙漫漫是我的新名字。孙是姥姥的姓,漫漫是妈妈想给我取,但没被爸爸爷爷通过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它很可能是我在另一个平行时空护照上的名字,我常常想象那个随姥姥姓的时空,那里很有可能不需要护照。
朋友千尺也更喜欢她的新名字,这个名字让她觉得轻松,一点父母期待和投射的影子都没有。
在多元里构建一种新身份之前,“我是谁”的疑问免不了指向推翻“我们不是谁”的发问,然后指向“我们是谁”的集体创作。
这是华人们在海外少有涉足的部分。
巴塞罗那是一个语言景观非常丰富的城市。生活在这里人,话很多,意见也很多。 地铁站牌上有人涂鸦:看书,别看手机。 小火车上有提醒乘客保持安静的标语,有人在旁边写:也别思考了对吗? 墙上的涂鸦一层贴一层,各国语言都喋喋不休,但没有中文。
每个街区你都能找到一家中国人开的咖啡店,酒吧,餐厅,还有一家bazar(百货商店)。巴塞罗那官方数据显示,华人占了这个城市人口数量的近百分之一,十个酒吧和餐厅里有两个是中国人开的。平均一个中国人覆盖一个街区一百人的从早到晚。
巴塞罗那Badalona的中国仓库区
华人做咖啡和蛋炒饭,也开卖牛油果brunch的网红餐厅,华人学生在学校里考试和写论文,但鲜有人发表反对意见,或者说,鲜有人表达意见。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意见很多的人。
研究生的一门课叫话语和认知,老师聊到城市的语言景观,我说我很讨厌地铁上快消品牌的女装广告,老师微笑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那你去把它涂了呀!”
课上又聊到抗议话语,老师分享了她对巴塞三八游行十年的观察和调研,我仔细看了报告,问,“为什么游行标语里没有中文?我不相信巴塞没有中国的女权主义者。”
老师还是微笑,很欢快地说,“那你去写呀!”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对话。
2020到2023年那谷底的三年,我总是表达意见。一些人说,“我也有同感”,一些人说,“那又能怎么办呢?”,还有些人说,“是你太敏感了。”更有些人捂着我的嘴,“你别再说了。”
但从来没人跟我说,“去做点什么吧!”
郁结在胸腔的暗流一下子找到了可以尽情奔腾的水域,是的,我总是可以做点什么。
于是我决定做点什么,也想成为那个对别人说,“你可以做点什么”的人。
不止我这么想。
去年三八,我试探着发了一个游行招募,最后聚集了五六十人。
那天我刷到同行姐妹发的小红书,那个帖子很快被限流了,但题目我一直记得—‘“我在巴塞罗那有家了”。
是的,巴塞罗那不仅有中国女权主义者,而且有很多,只是我们有很多课需要补,我们需要学习如何认出彼此,如何相聚,学习如何站在一起,学习如何走到街上。
后来,我认识了裘千尺、比比,qiqi。我们一起开始建立在巴塞罗那的社群,后来Noora、杜尚别、翠花,越来越多的朋友加入。
我们的感受不总是相同,但是我们都相信行动这件事本身的力量。
给社群起名字的那天我们聊了四个小时,我问大家理想社群的场景是什么,我们说的都差不多,抱枕,毯子,篝火或者暖色小灯,大家聚在一起,躺着坐着,聊聊天。
这样的场景似乎不指向什么实际问题的解决,而我们想要发表的意见真的可以引起改变吗?我们保留这些疑问,大多时候置之不理,重要的是行动。
最终我们给社群取名叫一个动词。后来我看到悉尼的社群写的句子:想象一个没有暴力的未来,做小小的事情,力所能及地修补这个世界。
这就是我心中对“一个动词”最好的注脚。
当初的愿景成了真,我们在一起最常做的事就是聊天。
我们聊种族歧视,聊租房危机,聊yellow fever(黄热病),聊作为一个中国女性在海外离散的一日三餐,观察和思考。
我们总是有很多意见,每当我们发表意见,总会有人提议,“嘿,我们做点什么吧!”
名词属于权威,动词属于我们。
这几年,很多离散世界各地的女性都在做差不多的事情,这是我们在漂浮的生活中不约而同找到的锚点,是一种女性的集体创作的生活。
被竞争剥夺的友谊,被优绩窒息的好奇,被犬儒压抑的表达,被父权抢走的自信,在可以充分践行女性主义生活的海外,一个一个重新填满我们的心。
27岁的我常常觉得自己回到了小学放学后和朋友们一起在教室后面办黑板报的下午。没有加分评比,没什么目的,只是想画想写,九岁的我在黑板上写诗,涂涂改改三个小时后再用三个小时给这首诗配上一丛小花,从来不用想写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用。两个星期后会被擦掉,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又可以写新的诗,画新的画。
而我惊喜地发现,原来创造的生活必然是连结的生活,真实的创造本能地引发相聚。
在国际反针对女性的暴力日前,我们聚在家里画地图,我们一起在巴塞的地图上标记出我们在这座城市的经历,在共创地图时反思我们在城市中遭受到的性别化暴力,不仅仅是身体暴力,还有心理暴力,经济暴力。
讨论后我们一起制作了游行标语,是“no me llames chinita”(别叫我中国妞)。
后来千尺设计和搭建了一个网站,叫Sino Women in DIsapora(离散中的中国华语女性) ,用户可以在地图上定位标记,并且上传在这个位置上的经历。很多女孩在上面标注了自己所经历的歧视和暴力。
随后在英国留学的小鸟加入进来,把它扩展成一个互动性更完善的网站。
网页首页
“别叫我中国妞”的口号在今年三八发展成了一个和当地人互动的装置。
我们设计了一个让西班牙人用拼音写下一个中国女性名字的活动,比比和千尺把它做成一个正方形的头套,短短两个小时,朋友们在游行队伍里集满到了88个名字,拼出了一个装置,装置的每一面,都是亚洲女性的脸。
收集到的签名
而现实的生活还在继续,千尺找工作居留快到期了, 即将进入又一轮和移民局的缠斗。
我兼职的公司拖欠了我四个月工资,我辞职那天老板问我,你拿的是什么签证,他当时的语气意味深长,后来舍友跟我说,他在暗示我即将面临的签证危机,不如继续无偿打工,保下一份劳动合同。
在一种脆弱的临时生活里去建设一种公共,听起来就让人觉得体力不支,或者精力过剩,但只要动起来,就会让人体验到这不是消耗。
我们逐渐体会到,表达和创造并非是生活之外的奢侈品,而是生活本身。它并非在“安顿下来”之后才会到来,相反,正是当我们在瓦砾和裂隙里,用最有限的资源搭建起那些微小的、偶然的公共空间时,想象力就在其中发生。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才真正理解巴特勒所说的:“提问的行动本身就是活着的一种方式”。我开始怀疑,马斯洛所描绘的那个线性、分层的需求金字塔是否真的适用于我们的世界。
在这场漂浮中找到锚点的旅程中,我发现生存与表达、想象与改变,根本无法分割。它们从来不是“满足了基本需求”之后才能进行的高阶追求,而是嵌套在我们日常、甚至危机性的生存境况之中的实践。
在巴塞,有两种融入的版本。
一个月前中国春节,巴塞罗那凯旋门前支起了气派的舞台,中国面孔的孩子们穿着苗族傣族的衣服跳舞,kt版上的标语是中国春节庙会。领导发言按照职级排先后,主持人是中国人,一男一女,男的穿西装,女的穿礼服,主持词是中西双语,在朋友圈刷屏的也是中国人。
我和朋友们也去逛庙会,没找到庙,买了份凉皮。巴塞中餐水平越来越高,舞台下是几十家临时摊位,凉皮,酸梅汤,糖葫芦,时不时会遇到几个看着招牌茫然的外国人,我们自如地点单付款,然后拿着筷子边走边吃,像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步行街,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巴塞罗那的春节庙会活动
融入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词。要么只靠母语抱紧那一份熟悉的安全,或者消灭母语加入一门新语言。
仿佛移民只是脆弱的水滴,只能跳进那条河流,无法选择河床的形状也无法选择流动的方向。
要别人融入是一种暴力,要自己融入是一种恐惧。
在3.8日游行,凯旋门前的同一个地方又立起了舞台,标记着游行的终点,我和朋友们和其她社群的代表人一起念了今年的三八宣言,分给我们的这一段关于反种族主义。
我们都不会说加泰语(巴塞罗那有两种官方语言,加泰语和西班牙语,加泰人和加泰语在弗朗哥时期遭到独裁政府的残酷打压,一度面临语言灭绝,如今在加泰人的争取下成为官方语言。),上台前,一位在这里长大的华二代朋友帮我们密集训练。我们都悄悄期待用中文念出我们的宣言,但谁都没有提出这个要求。舞台下面水泄不通的人群,都听不懂中文。
宣言的每一句都铿锵有力,话还没讲完,观众的掌声和口号声便响作一片,我嘴里吐出的中国口音的外语就这么自然地和外语嗓音融在一起,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这是另一种融入的想象,像朋友比比的微信签名,stay marginalized(保持边缘)。
保持边缘,对我来说就是保持和父权社会的距离,用一种女性主义的视角去重新想象“一群人聚在一起”这件事。不是消解个人,成为中国人,让水滴融入大海,而是作为个人来发声,汇聚无数滴水制造河床。
不必抹去口音与来处,只需让声音加入众声喧哗,占领边缘,把圆形变成一个圆球,让任何边缘都变成中心。
移民的真相,不是“离开”与“到达”的二元叙事,而是无数动词的叠加——挣扎、创造、断裂、重组。
今年是巴塞罗那庆祝春节的第12年。这个数字出现在春节庙会开幕活动领事的发言稿里,记录在领事馆的网站。
今年也是巴塞罗那中国女性第一次参与当地女权主义运动的议程,第一次公开念宣言。
这样第一次的历史是悄悄发生的,但不是默默的。
来巴塞玩的朋友找我们录了一期播客( 这期节目无法在小宇宙上架,但你可以复制 RSS 链接(https://anchor.fm/s/102d5cf0c/podcast/rss)到任何支持订阅的播客 App(如 Apple Podcasts、Spotify、Pocket Casts 等,手动添加即可收听。)英国社群的姐妹帮我们的活动做了记录的合集,发到了Instagram上。在女孩们那里,填补意义是一场游戏,轻易而有趣,创造历史和书写历史在女孩们这里只是件小事,是一个动词。
来源:趣闻捕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