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三年春天,我和丈夫小康终于从单位分了套四合院老宅,虽说简陋些,但在这县城里也算是难得的福气了。
这房子,我给了婆婆,她却让给了外人。
人情世故,就如同一盘算不清的账目,合上了这头,却总是溢出那边。
我叫杨巧云,今年四十有三,在县城百货公司当营业员已有十五个年头。
九三年春天,我和丈夫小康终于从单位分了套四合院老宅,虽说简陋些,但在这县城里也算是难得的福气了。
那时候县城的房子还是单位分配制,我和小康都在国营单位,攒了一肚子苦水等着分房。
小康托人走了不少关系,送了好些好烟好酒,才争取到这处院子,虽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的老宅,却胜在青砖青瓦,四四方方一个天井,东西两厢房加上正房后房,藏风聚气,格局端正。
搬进来那天,我们烧了一锅开水,倒进几个搪瓷盆里,拿了抹布擦得一尘不染。
烧旺了煤球炉子,屋里暖融融的,窗明几净,一时间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那时候,婆婆李大娘还在农村老家,一个人住在破旧的土坯房里。
每回我们回去,总见她佝偻着背在田头忙活,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老人家那双手粗糙得像枯树皮,布满老茧和裂口。
小康心疼,便提议把婆婆接来县城一起住。
"巧云,我妈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就知道伺候人,现在咱们条件好了,得让她跟着享享福。"小康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捧着搪瓷缸子,热气腾腾。
我也赞同这个提议,毕竟老人家一人在乡下,年纪大了实在不方便。
再说那会儿小康刚从乡镇企业调到县里的水泥厂,厂里分的宿舍我们还没退,留着应急。
老宅子房间多,住下两代人绰绰有余,让老人家过来,也算尽了一份孝心。
"妈,咱们的院子有东西两厢,东厢朝阳,冬暖夏凉,您就住那边吧。"搬进新家那天,我主动说道。
李大娘拉着一个打满补丁的蓝布包袱,站在四合院中央,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斑驳的砖墙,眼圈有些发红:"好,好,真是好地方。"
"咱家总算是熬出头了,"老人家环顾四周,声音哽咽,"你爹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咱们住上这么气派的房子,也该瞑目了。"
初来时,李大娘倒也安分。
她带来了几样贴身的旧物件:一个掉了漆的木梳、一个已经磨得发亮的铜镜,还有一个装满了各色线团的竹篮子。
"这些都是我的嫁妆,"她小心地摆放在东厢房的八仙桌上,"虽说不值钱,但跟了我一辈子。"
我每天早出晚归,家里饭菜倒是不用操心,婆婆总会弄些简单的家常菜。
她做饭讲究,和面发得恰到好处,馒头松软如棉,切面条薄如纸,一手的好厨艺倒是让我这个常年在单位食堂解决午饭的媳妇自愧不如。
可好景不长,不出一个月,问题就来了。
那是个周末,我买了些新鲜的猪肉和青菜,准备自己下厨露一手。
"巧云啊,这菜怎么放这么多盐?咸得很呐!"晚饭桌上,李大娘放下筷子,皱着眉头说。
"妈,我觉得刚好啊,小康也这么吃。"我小声辩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哼,城里人口味重,不健康。"李大娘端起碗,扭头走开了,留下我和小康面面相觑。
"没事,妈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习惯。"小康安慰我,却不敢多说什么。
从那以后,家里的主导权渐渐落到了婆婆手里。
我辛辛苦苦买的花布窗帘被她换成了素色的老粗布,说是"花里胡哨的晃眼睛";客厅里的绿萝被她挪到了角落,说是"妖气重";就连我们夫妻的卧室,她也要进来指点一二,说床放的方向不对,对身体不好。
"风水这些东西,农村人讲究,你就由着她吧。"小康总是这么劝我。
小康下班回来,常常坐在堂屋里的竹躺椅上,听着婆婆念叨着村里的琐事:谁家的闺女嫁到了镇上,谁家的小子考上了中专,老张头家的猪又下了七个小崽子......
那声音单调而持续,像是夏日午后不知疲倦的蝉鸣,充斥着整个院子。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心里却像灌了一壶苦茶,又涩又闷。
端起一盆洗衣服的脏水,倒在后院的水沟里,看着浑浊的水缓缓流走,就像我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
变故发生在李大娘来县城的第三个月。
那天我提前下班,远远地就看见几个陌生人提着行李走进我家院子。
"什么人?来我家干啥?"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我快步跟上,只见婆婆正热情地领着他们往东厢房走,脸上是久违的笑容,说话的声调都高了八度。
"妈,这是谁啊?"我站在院子中央问道,手里还提着单位食堂打包的晚饭。
"哦,是咱们老家张家庄的亲戚,来县城办事,住几天。"李大娘随口应道,眼神却有些闪烁。
我狐疑地看着那几个陌生面孔,他们朝我点点头,神色间有几分拘谨。
"康家嫂子好,打扰了啊,来县里办点事,住不起旅社,托大娘收留几天。"一个方脸男人搓着手说道。
那几天家里多了三个陌生人,每天早出晚归,倒也不惹事。
晚上他们带回些便宜的下酒菜,和婆婆围坐在八仙桌旁,喝着二两散装白酒,讲着乡下的新鲜事,笑声不断。
老宅子的隔音不好,每到这时,我总是默默关上房门,心里酸涩不已。
婆婆来了县城,反倒和我们越发疏远了。
一周后,我在市场上买菜,偶然听到两个人谈论租房的事,其中一人说起了我们家的地址。
"李大姐收的租金真公道,一天才三块钱,比旅社便宜多了。"那人道,"就是不能声张,毕竟人家是借住的名义。"
一瞬间,我脑子嗡的一声,血流仿佛凝固了。
原来,婆婆把我们家的房子租给了外地人,还收了钱!
我强忍住怒火,等到晚上丈夫回来,才提起这事。
彼时,小康刚从工厂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机油味,脸上全是疲惫。
听了我的话,他脸色变了几变,额头上的青筋跳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我去和妈谈谈。"
他没敢直接质问,只是旁敲侧击地提到家里多了几个人,不方便。
第二天傍晚,那几个"亲戚"匆匆离开了。
李大娘一整天没和我说话,脸色铁青,坐在堂屋的角落里择菜,手里的动作又急又狠,像是在和菜叶子过不去。
晚饭桌上,她终于开了口:"我就是想搭把手,给你们多挣点钱。"
她盯着碗里的饭菜,声音低沉,"日子都不好过,多个钱也是钱。"
"妈,不是钱的问题,是家里来了外人,有些不方便..."我刚想解释,她却摆摆手站起身来。
"我知道,是我多事了。我一个农村老太太,懂什么呢?"说完,她转身回了房间,几步之间,背影显得格外佝偻。
隔着单薄的木门,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啜泣。
那声音像是一把小刀,刺痛了我的心。
随后几天,李大娘常常坐在院子角落的板凳上发呆。
她手里捧着一个旧收音机,是八十年代初期的那种老式货,外壳已经发黄,音量时大时小,电池仓里常年塞着一块抹布,防止漏电。
"沙沙沙"的电波声中,传出县广播站播报的新闻和戏曲节目,老人的眼神却是涣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邻居来串门,她就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我这个媳妇如何不孝顺,把她的好意都当成了恶意。
"小王家的媳妇多好啊,让婆婆管着家里所有的钱,老太太在家比皇帝还威风。"她对隔壁的王大妈说,声音故意提高,生怕我听不见。
那些话传回我耳朵里,就像针扎一样刺痛。
我何尝不知道,在婆家的规矩里,儿媳妇就该让婆婆当家做主?
但我和小康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小天地,难道就这样拱手让人?
"李大姐,我听说你儿媳妇不让你做主?"一天下班回来,隔壁的王大妈故意在我在场时问道,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李大娘叹口气:"在老家,我可是一村人敬重的人物啊,种地手艺村里第一,做饭更不用说,逢年过节都是我掌勺。"
她顿了顿,眼中闪着泪光,"可来了这城里,什么都不是了,连自家的事也做不了主,还不如在村里呢。"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
她租房子收钱,也许不全是为了那几个零碎的钞票,而是在找回那种被需要、被尊重的感觉。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怨气消了大半。
第二天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县城的旧货市场。
市场里各种旧物堆积如山:褪色的衣服、破旧的家具、过时的电器...每一件都承载着某个家庭的历史。
我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台旧的缝纫机,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蝴蝶"牌,漆面斑驳,但机芯保养得不错。
花了半个月的工资,我把它买了下来。
李大娘在农村是有名的巧手,尤其是做鞋垫和围裙,这些可都是小时候小康常挂在嘴边的话。
市场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意。
我抱着沉甸甸的缝纫机,走过昏暗的街道,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像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傍晚时分,我拖着缝纫机回了家。
院子里,昏黄的电灯下,李大娘正坐在院子里择菜,手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里面盛满了洗净的青菜。
看见我拉着机器进来,她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妈,您看这个行不行?"我放下缝纫机,抹了把额头的汗,"听说您做的花鞋垫可好了,我们单位好多同事都想要呢。"
李大娘放下菜,走过来抚摸着缝纫机,手指轻轻拭去表面的灰尘,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
她沉默良久:"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做这个?"
"小康告诉我的。他说您在村里缝的鞋垫,走亲戚时都当宝贝送人呢。"我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触碰到她的自尊。
那一刻,我看见李大娘眼角湿润了,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她没有直接回应,只是问:"你们...不介意我在家里做这个?"
"当然不介意!"我急忙说道,心中腾起一丝希望,"您可以在东厢房弄个小工坊,做出来的东西我帮您带到单位去卖。"
我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城里人都喜欢这些手工艺品,觉得有年味儿,肯定好卖。"
李大娘点点头,第一次正眼看我:"那...我明天就开始?"
"好啊,我这就帮您把机器搬进屋。"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感觉找到了一条和婆婆相处的新路。
就这样,婆婆的小工坊开张了。
起初只有几个同事捧场,买了几双花鞋垫和围裙。
李大娘做活时,总是全神贯注,眉头微蹙,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每一针每一线,都带着几十年的功力和心思,那些花样繁复的图案栩栩如生:喜鹊登梅、鸳鸯戏水、双龙戏珠...样样精巧。
"这个给小李家,他们家闺女要嫁人了;这个给老张头,他每年都来要一双......"她一边缝制,一边絮絮叨叨,像是回到了乡下的日子。
后来口碑渐渐传开,不少人专程来买李大娘的手工品。
东厢房的门前,常常站着三两个等候的顾客,院子里时不时传来笑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
我发现婆婆的腰板也渐渐挺直了,说话的声音也比从前洪亮许多。
她开始关心自己的仪表,每天早上都要用那面铜镜好好梳理头发,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俨然一副生意人的派头。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会在厨房里帮她准备晚饭。
切菜的时候,她会突然站在旁边,皱着眉头说:"刀工太差,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会切菜。"
然后,她会接过菜刀,三两下就将青菜切成整齐的段,豆腐划成均匀的块,"看好了,以后就这么切。"
我不再觉得这是挑剔,而是一种别扭的关心,是她传授技艺的方式。
"巧云,这个给你。"一天晚上,李大娘递给我一个精致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喜鹊,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喜鹊的羽毛是用渐变的黑线绣出,栩栩如生;梅花则是精心挑选的红线,每一片花瓣都精巧异常。
荷包上还挂着几枚铜钱,走路时会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古朴而喜庆。
"妈,这...太漂亮了!"我爱不释手,这样精美的手工,在县城的商店里少说也要卖几十块。
"你知道吗,我刚嫁到康家那会儿,婆婆也给了我一个这样的荷包。那时候我想,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做了婆婆,也要给儿媳妇做一个。"李大娘的声音低沉而温暖。
她轻轻抚摸着荷包上的线脚,眼神悠远,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
"那时候日子苦,什么都没有,就这点手艺能拿得出手。"她叹了口气,"没想到现在城里人反倒喜欢这些老东西了。"
我捧着荷包,鼻子一酸。
原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记着这个心愿。
而我,却差点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错过了和婆婆相处的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东厢房不再只是婆婆的住处,更成了她重获尊严的地方。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远远就能听见屋里的说笑声。
李大娘在教几个邻居妇女绣花,那神态自信而满足,像极了她在乡下当家做主的模样。
"这针要从背面引出来,别露痕迹......"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愁眉苦脸,而是充满了自信和耐心。
连带着,我们的关系也渐渐缓和。
晚饭后,我们常常坐在院子里乘凉,听她讲过去的故事:那些艰苦的日子,那些丰收的喜悦,那些人情冷暖。
在这些故事里,我看到了一个倔强而坚韧的女人,她用自己的方式撑起一个家,抚养儿子成人。
"你爸走得早,小康才七岁,"一个夏夜,她对我说,"村里人都劝我改嫁,我不肯,就想着把儿子拉扯大。"
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骄傲。
"那时候,我一个人种地,做针线,什么活儿都干。再苦再累,看到小康一天天长大,心里就有了劲头。"
听着这些话,我不禁对这个倔强的老人多了几分敬意。
她身上有一种我所没有的坚韧和执着,是几十年艰苦岁月磨砺出来的性格。
去年秋天,小康单位分了套新房,是县城新开发的楼房小区,条件比四合院好多了:有暖气,有自来水,还有燃气灶,再也不用提着水桶上下楼,也不用烧煤球受炭火之苦。
搬家那天,我们收拾东西,李大娘却迟迟不肯动。
她坐在缝纫机前,手里抚摸着织了一半的鞋垫,神情恍惚。
"妈,新房子宽敞,您的工坊可以有个单独的屋子了。"小康劝道,脸上带着喜悦和期待。
李大娘坐在缝纫机前,摇了摇头:"我就留在这儿吧。"
她看了看窗外,声音低沉,"这里的街坊都认识我,来买东西的人也知道在这找我。搬走了,生意就断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婆婆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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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她不再是一个多余的老人,而是一个有用的、被需要的人。
小康有些失落,但也理解母亲的固执。
"那...我和小康就住新房,您有空就过来,没空我们就回来看您,好不好?"我试探着问,生怕伤了老人的自尊。
李大娘点点头,眼里闪着光:"好,这院子是你们的,我就替你们看着。"
她顿了顿,声音中带着几分期待,"以后你们要孩子了,我还能帮着带呢。"
就这样,我们搬了出去,婆婆留在了四合院。
那天临走前,我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个背影有些单薄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我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如今却舍不得离开。
"妈,我们隔三差五就回来吃饭,您别多想。"我轻声说道。
李大娘摆摆手:"去吧去吧,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我这儿好着呢,你们不用惦记。"
语气却是轻松的,不再有往日的怨气。
如今,我们住在新房,婆婆留在四合院。
每周末,我们回去吃饭,李大娘总会做一桌好菜,邻居们也常来坐坐。
那个原本空荡荡的院子,如今热闹得像个小集市。
婆婆的手工艺品在县城小有名气,甚至有人开始订制嫁妆用的绣品。
她也开始招收"徒弟",教几个街坊妇女做手工,闲暇时大家一起聊天说笑,倒是比从前活得潇洒自在。
有时我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禁想起当初自己的排斥和抵触,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房子和归属感并不总是画等号的。
有时候,人需要的,不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而是一片可以施展自己才能、获得尊重的天地。
小康常说,妈这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我则想,其实是我们给了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让她找到了晚年的价值和尊严。
有时我在想,给老人的,不该只是一处房子,而是一个可以让她找到自我价值的地方。
房子可以借出去,但心却因为理解而越走越近。
那个东厢房,成了我们之间最好的见证。
那个荷包还挂在我的床头,每当看见它,我就会想起那个正在寻找归属的李大娘,以及我们各自学会理解的过程。
红色的绣线已经有些褪色,铜钱的光泽也不如从前明亮,但它承载的情感却历久弥新。
人生百年,不过是一场借住,唯有那份心意,才是永远的牵绊。
这个道理,我和婆婆,都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