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天又是周末。连日的阴雨之后,天总算放晴了。早上醒来一睁眼,我看见天边现出了火红的曙光,心情瞬间就明朗起来。随后,我便赶紧从床上爬起,收拾好相应的工具材料,上山去给新搬迁的燃气公司写标语。
作者:文晓东,贵州余庆人,现居余庆。
今天又是周末。连日的阴雨之后,天总算放晴了。早上醒来一睁眼,我看见天边现出了火红的曙光,心情瞬间就明朗起来。随后,我便赶紧从床上爬起,收拾好相应的工具材料,上山去给新搬迁的燃气公司写标语。
说到给燃气公司写标语,这事儿还挺有缘的。大约二十年前,这家燃气公司入驻我们小县,气站建在县城以北的郊区,不大,就几百个平米。当时,我刚师范毕业,才二十来岁,在离这气站不远的一间小学教书。因我是师范学校美术专业班毕业,校领导常安排我在学校的墙上写一些标语。
后来有一天,气站的老总来学校找到我,请我周末去给他们公司写点标语。难得有人如此看得起自己写的字,于是,我就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然后,我就利用周末的双休日,给他们把所有需要写的标语都写了,写得很认真,气站的老总看了非常满意,不仅付了我的工钱,还请我吃了大餐。这事儿过了,我就渐渐忘了。可谁料时隔二十多年后,这家气站因时代发展的需要,又在县城以南的郊区建了一个大大的新气站,占地有两千多平米。新气站周围全是荒山和庄稼地,为便于管理,新气站就圈了地筑了墙,但墙面过于干净,光秃秃空荡荡的也不好看。于是,这气站的老总(当然,这个老总早已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老总了)再次联系上我,请我去给他们的围墙上写点标语。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都还记得自己,我便依旧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前面一段时间,我已来这儿写了好几个周末的字,发现这个地方实在是清静得很,气站以外鸟鸣山幽,除了我,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
标语写到中午时分,太阳越来越大,灼热的阳光晒得我皮肤火辣火辣的。我索性停下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树荫下,稍事休息。而就在这时,我听到后面的山坡上有响动,回头一看,见有两位身背背篼头戴黄荆桠编成帽子的人,正在朝我走来。
这俩人来到我跟前,停下了脚步,摘下那黄荆桠编的帽子,异口同声地喊了我一声“大叔”。我悚然一惊,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哦,我马上明白过来,这俩老人是跟着自己的孩子在叫我。这样的叫法,我之前也遇到过,这是咱们乡下很多老人对年龄比自己小的人的尊称。
然后,一位老人对我说:“大叔,你这个字硬是写得好呢!”
“是吗?”我说,“感谢您老人家的夸奖哦!”
另一位老人问我:“大叔,你写这个字好多钱一天呀?”
我说:“不一定,写得多就得的多,像今天太阳大了,没写几个,就得的少了。”
她继续追问:“平扯呢?”
我说:“平扯有百把块钱吧。”
听我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百把块钱”来,两位老人的眼里都放出了羡慕的亮光,并同时感叹道:“还是要有文化呀!”
我说:“会写个字,其实也算不上有什么文化。”
然后,我也连忙以亲切的口吻,礼尚往来似的回问道:“老人家,你们是在这儿种什么庄稼吗?”
她们听我这么一问,脸上顿时就有了羞愧的神色。一阵小小的尴尬过后,其中一位老人回答我说:“不是,我们是来这里找‘窍门’的。”
我听了这“窍门”,一时有些迷糊。见我没听明白,那老人就放下背篼,并揭开搭在背篼沿口上的黄荆桠,现出里面的一把薅刀、一瓶水和一些指头大小灰不溜秋的东西来。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些指头大小灰不溜秋的东西问。
她答:“这是麻芋子,是药材,街上有人收,五块钱一斤。”
经她这么一说,我就忽地想起,这东西我之前在老家见过——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还随母亲上山去挖过这东西。
据说,这麻芋子本名叫半夏,它是多年生小草本植物,生于夏至前后,此时夏天也过半,故因此而得名。而在我们当地,人们见它的长相有点像芋头,却又因它味麻,有毒而不能直接食用,又被俗称为“麻芋子”。据相关药书记载,半夏性温,味麻,有毒,炮制后可入药,有止咳、祛痰、镇吐、缓解咽痛等功效。以前,在我们当地,那些庄稼地里到处都是这个东西,它就同杂草一样兴盛,泛滥。而今,由于除草剂的滥用,庄稼地里早就没有这东西了,而只有山上的荒地里还能找到它们零星的身影。
“您这有多少?”我问。
“两三斤吧。”她答。
两三斤,五块钱一斤,那就只能卖出十几块钱。想到她们徒步几公里的路程来到这里,顶着烈日挖了大半天时间,才十几块钱的收入,我心里突然就有些难受——在这中午的高温下,我感到了一阵异常的寒凉。
然后,我再问这二位老人,问她们是不是家住附近。她们老实交代,说自己并不是家住附近,而是住在街上。我明白,她们说的“街上”,指的就是县城。
我说:“你们住在街上,咋个跑这么远来挖这个药材?”
一位老人回答我说:“我们俩住在街上的同一个小区,原来都是来这城里带孙孙儿的,现在孙孙儿长大了,不用我们带了,子女们又不让我们回老家,说我们老了,回去种地怕我们吃不消,他们也不放心。而我们留在这城里又找不到事做,成天坐起干花钱,所以,我们就约起出来找‘窍门’,挖点药材, 卖个盐巴钱也好嘛。”
“哦,”我附和着她俩说,“我也住在‘街上’。”
她俩都说:“我们估计你也是住在‘街上’,因为想来这附近,恐怕也没得哪个人会写这么一笔好字。”
嘿嘿,看不出这两位老人还真会恭维人。不过,我听了心里挺舒服的。
然后,我又问这二位老人,问她们多大年纪。
刚才说话的那位老人继续回答我,她说:“我七十四岁,她也是七十四岁,大我两个月。”
听说她俩七十四岁,我忽然就想到了我的母亲。我母亲今年七十二岁,比这两位老人小两岁,也是这黔北十万大山里没有文化的农民。哦,不,我母亲同这两位老人一样,勤劳节俭,淳朴善良,我怎能说她们没有文化呢?虽然她们没读多少书,认不得几个字,但那不是她们的过错,而是她们的不幸。
她们出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辈子在田地里劳作,把老人送走,把子女养大,待自己老了,还要迫不得已地背井离乡,随子女(确切地说,是随孙子孙女的出生)而进城。来到城里,她们是特别卑微的“老漂一族”,在这不属于自己掌控的环境中,他们无所适从地空虚与隐忍着,进退两难。所以这些年来,我母亲也在这小小的县城里打过零工、捡过废品、帮人择过太子参,也像打游击一样,在城郊的一些荒地上种过玉米和蔬菜。可是去年,我母亲生了一场大病,至今身体尚未完全康复,除了一天煮两顿饭吃,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哦,”我说,“我母亲的年龄也同你们差不多大。”
另一位老人问我说:“你就是街上的本地人吗?”
我说:“我不是本地人,我老家也是在乡下,但在这‘街上’住了好多年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们就对我显得更加亲近了。
刚才问我是否本地人的那位老人继续很关切地问我:“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我说:“她的身体可没有你们好。”
她说:“那你可要多担当些,得把你母亲照顾好哦!”
我说:“好的。谢谢你们关心哦!”
说罢,我也以关心的口吻说:“你们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应该在家里好生休息,像今天这么大的太阳,你们都不休息,都要上山来挖药材,得小心中暑哦。”
她俩一起回答我:“不会的。”
然后,有一位老人继续补充说:“我们这些农村人,一辈子都在田地里或山坡上干农活,经常是‘一背太阳一背雨’的,我们这个贱皮子,早就习惯了日晒雨淋,皮实得很!”
我相信,她说的绝对是真话。她们一辈子在田地里或山坡上干农活,习惯了“一背太阳一背雨”的生活模式,并颇以为傲地自诩为“贱皮子”。想来,与她们老来没有经济收入而产生的安全感缺失相比,或许,这种恶劣天气带来的难受真还不值一提。幸好,从这两位老人的言谈和表情中,我没有发现半点的抱怨与忧惧,她们的眼里闪现出来的,是纯粹原生态无公害的天真,像一个孩子似的单纯,开朗,甚至还有一种朝气蓬勃的勇敢与无畏。
而说到这里,另一位老人也凑过来反问我:“你这个‘大叔’也是,恁大的太阳,你还不是没有休息呀?”
我说:“我还年轻呢嘛,还经得起晒。”
她说:“我们还不是出来游走一下,顺便挖点麻芋子去卖。要是一天能挖个五六斤的话,还比去帮人家择太子参强。择太子参一天也只能挣二三十块钱,虽然那个不遭太阳晒,但那个坐起不动,对身体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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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风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