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新刊|杨春宇:罗斯福大理成佛记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9-16 01:53 1

摘要:《无上奇书》是问世于一九四五年的云南地方神魔小说,其第三十一回有一宣谕:“美哉罗氏子,斯福敬天威,瑶池济世佛,金母亲口封。”这里的斯福即领导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何以地方儒生的圣谕坛鸾书要给罗斯福一个“瑶池济世佛”称号?作者从这个有趣的问

《无上奇书》是问世于一九四五年的云南地方神魔小说,其第三十一回有一宣谕:“美哉罗氏子,斯福敬天威,瑶池济世佛,金母亲口封。”这里的斯福即领导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何以地方儒生的圣谕坛鸾书要给罗斯福一个“瑶池济世佛”称号?作者从这个有趣的问题切入,探讨作为游冥类鸾书之一种的神魔小说在云南的发展脉络,“罗斯福大理成佛”,正是以劝善警世为主要功能、观念相对保守的神魔小说与新时代相呼应的印证。地方宗教的精神世界从来都不是止水,而更像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

一九四一年的中国,抗日烽火正炽。人类学者许烺光收到时任云南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的费孝通的邀请,离开他留学了三年零六个月的英国,回国任教。为了躲避德国空军对英国南部的狂轰滥炸,他特地从北部的利物浦登船。想不到长途跋涉来到昆明,迎接他的却是另一场轰炸。在他以为安全的翠湖公园里,正好安置了一座军火库。日机瞄准投下的航空炸弹就在距他不远处爆炸,幸运的是他并未受伤。许氏晚年的回忆颇为达观: “ 日机空袭昆明可以说是对我回国最正式的欢迎礼。 ”

身为 “ 魁阁 ” 工作站的一员,许烺光却并没有在昆明停留多久。很快,他就加入了南迁的华中大学,随之来到了大理喜洲,即他笔下的 “ 西镇 ” 。这是一个以商贸发达闻名滇西的市镇,只有一千余户八千余人的镇上,汇集了 “ 四大家、八中家、十二小家 ” 等诸多商号, “ 喜洲帮 ” 马队的贸易路线远及西藏、缅甸、印度等地。镇上社会事业发达,有两所学校,两所新式医院,还有图书馆。因此作家老舍甚至把这个 “ 偏僻却体面 ” 的小镇比作英国的剑桥。许烺光在这里度过了愉快而充实的十四个月,事业和生活都获得了极大进展 (他在镇上结识了后来的终身伴侣董一男女士,两人婚后回到青松白鹤环绕的魁阁,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赴美定居) 。

受教于人类学大师马凌诺斯基门下的许烺光,却受卡丁纳、林顿等文化心理学者的影响更大,西镇上受商业滋养而发达的公共生活,成了他研究中国人文化心理的极好素材。他的研究以宗族为主题,《祖荫下:传统中国的亲属关系、人格和社会流动》考察了 “ 父子同一 ” 原则下贫富群体的人格代际传承,并发展成后来跨文化比较名著《宗族 · 种姓 · 俱乐部》的论证起点。但他其实并没有忽视镇上另一个影响极大的组织,那就是名为 “ 复善敕坛 ” 的圣谕坛。最狂热的时候,据说只要斋醮仪式的锣鼓一响,他必定带着记事本和笔在第一时间赶到坛中,从头到尾记录下他认为值得记述的一切。

复善敕坛今昔

许烺光研究文化人格所使用的材料很广泛,除了亲身观察得到的资料之外,还征引了不少自传和小说等文字材料。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他从复善敕坛中得到的一批文献,包括四种经文和一本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归类的书《醒迷宝钟》。不过他如实地将书中内容分为三部分,其一是游生 (英文作 medium ,灵媒) 在两周的时间里漫游灵界的逐日记录,其二是一些善恶报应的案例,其三是诸位神仙 (主要是冥府十王) 的谕文。他用灵界记录来描绘西镇人想象中的身后世界和鬼魂旅途,用善恶案证来说明镇上主流的价值观。就这样,来自一本地方宗教文献中的材料占据了《祖荫下》第六章《祖先的生活》大约一半的篇幅,这不仅在那个时代的民族志著作中绝无仅有,可能在整个人类学史上都颇为罕见。

许烺光本人是基督徒,因此对宗教极为敏感。他在英国参加过各种降神会,归国不久即在《西风杂志》上发表文章《神魂不死运动》,备述见闻。他认为英国的降神与中国的算卦一样, “ 有时极准,有时极蠢 ” 。这类活动如果灵验的话,他是愿意相信的。因此当许烺光发现西镇上有定期的降神请鸾仪式时,他以同样的热情参与了进去。这部分内容构成了《祖荫下》第七章《与祖先交流》一大半的篇幅。

《醒迷宝钟》和许烺光看到的另外一种经书,其实就是在西镇的这类降神会上写就的。复善敕坛创作的鸾书共有十一种,包括八种经忏,三种神魔小说,时间在一九二七至一九四九年之间,如今存世的尚有六种。许氏不知该怎么归类的《醒迷宝钟》是三部神魔小说中最早的一部,可惜我至今尚未访到。但从《祖荫下》中保存的内容来看,它与后面两部《无上后天龙华宝镜》 (以下简称《龙华宝镜》) 和《三会收圆无上奇书》 (简称《无上奇书》) 在结构和观念方面高度相似。易言之,许烺光的人类学名著《祖荫下》所倚重的文本是当地善坛创作的一本神魔小说,它后面尚有两部续作,当世读过的人可能不超过五个,本人忝列其一。在民族志的尽头,还有更广阔的一片天地等待着我们去探索。不过在启程之前,我们不妨先了解一下这类神魔小说在云南的发展历史。

《龙华宝镜》扉页

二、神魔小说的云南脉络

“ 神魔小说 ” 的概念借用自鲁迅先生,着眼于这类书的内容,说的是妖魔如何乱世,神仙怎生救劫。也有研究者从初衷和功用着眼,称其为 “ 宣讲小说 ” ,类似 “ 话本小说 ” ,一开头是为了吸引民众来听圣谕宣讲而创作的。从创作方式而言,则可以称为 “ 游冥类鸾书 ” 。圣谕坛内一般将这类书称作 “ 游冥案证 ” ,顾名思义,是由古典文学中的 “ 游冥小说 ” 和民间的 “ 善恶案证 ” 类善书结合而来的一种文体。

《冥祥记》和《洞冥记》之类游冥文学本是中国小说的源头之一,后世成为一种固定的情节模式,连《西游记》和《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等不相干的故事中也会插进一段游冥内容。不过要通过降神的方式来创作这种文体,却有相当难度。以我所见,扶乩仪式通过沙盘进行,每个字都要经过书写、报字、誊录、平沙环节,周而复始。往往忙碌半天,也只能得到神仙数百字的批示。要传出数十万字的小说来,难如登天。故而鸾书中发展出游冥小说这种文体,要到 “ 游冥 ” 变成一种降神术问世之后才行。这种技术简单来说,就是游生躺在冥床上口述自己游历各界的见闻,由旁边的人抄录下来成书。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无疑需要极高强的记忆力和现场创作能力,因此迟至清道光中叶才在四川出现,最早只是单纯讲述传统善书中的善恶报应故事。传到云南之后,咸丰年间的游生开始报告故事以外的各界见闻,光绪初年又加上了往返经过和与神仙的诗词酬答,逐渐发展成一种以游生视角讲述天堂地府冒险经历的文体。它不同于传统的 “ 附体 ” 式降神,而是一种 “ 脱魂术 ” ,游生在此过程中不会失去自我意识,反而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各路神仙和魔怪。许烺光不知道怎么定义《醒迷宝钟》,正是因为这是一种新出现的文体,但他的分类十分准确地反映了游冥类鸾书的主体内容,即游生路途见闻、各界神仙托付的谕旨和他亲眼看见的善恶案证。

《无上奇书》插图

云南的游冥类鸾书虽然出现得比四川稍晚,但很快就发展出了自身的特点,并创作出一批成熟的神魔小说,可谓后来居上。一八七六年的《下元末劫万仙集》和次年问世的《归真宝传》不但时间邻近,诞生地弥川和红岩也相距不过二十里,以至于我怀疑二者之间可能存在竞争关系。两本书都以红白旗动乱为背景,讲述了五魔下世挑起战争,各路神仙有的转世投胎应劫,有的在空中往来救护良善的故事。二书都是章回体小说,篇幅浩大,在情节设置上完全突破了以往的善恶案证加略述游冥过程的模式,将两个善坛在乱世中的遭遇细细传出,更以宏观视角记载了十八年战争的始末。语言典雅流畅,情节曲折生动。不仅有文学观赏性,更具史料价值。这两部章回体鸾书将云南的游冥类鸾书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成为当之无愧的神魔小说。

一九二四年问世于洱源的《洞冥宝记》由前清官员、地方名士吕咸熙率领当地五家善坛联合创作而成。它代表了云南神魔小说的最高水准,人称 “ 奇异跌宕如《庄子》,幽怨愤懑如《离骚》 ” ,至今仍在海外宗教界享有盛誉并得到再版。此书的信息相对易得,也不乏研究文字,故兹不赘述。迄今我经眼的云南鸾书类神魔小说已有将近百部,其中蕴含着海量的宗教、文学和历史等方面的信息,可惜至今尚未得到充分重视。喜洲的三部神魔小说在其中处于中等偏上水准,文学水平不能与一流作品相提并论,但胜在富有地方特色和时代气息,尤其反映了抗日战争期间的民众心声,殊为难得。因此下文侧重介绍这些方面。

三、世界大战,神魔之战

一九三三年农历六月初五这一天,复善敕坛的游生真一子随柳真君驾鹤飞临中国东南上空。真君取出宝镜,照出下界一座繁华都市,正遭到洋兵洋将的猛攻。不过说来奇怪,他们发射的炮弹和投下的炸弹不待落地便无影无踪,反被中国军人杀得大败而逃。真一子详察旗号,统兵的乃是 “ 十九路军蔡讨逆总指挥 ” 。再仔细一看,只见 “ 空中现出无数神仙,手执宝剑,又有法宝。天兵天将,护卫中国 ” 。这里说的,自然是一年多前的上海 “ 一 · 二八事变 ” 。如果这是一份新闻报道,来得实在太迟,写得实在太虚。但如果考虑到它是神魔小说《龙华宝镜》卷二第十回中的情节,那我们要感到奇怪的,是游生竟然执行起了军事观察员的任务,劝善化俗的传统故事里,居然有了时代的倒影。

《龙华宝镜》中的“一·二八”事变(卷三第十四页)

上述文字在《龙华宝镜》中不是孤例。真一子有一次在宝镜中照见英国人在西藏和西蜀边界设置了飞机场和炮楼,正在日夜操兵, “ 起心不良,意欲侵占大国西北之地 ” 。还有一次望见日俄两国正在中国边界的一条大河边,各出飞机、飞艇争战,这是对一九三三年绥芬河附近国际紧张局势的夸张表现。此时全面抗战尚未爆发,但对于国运危机,众人似乎都有预感。太上老君在书中预言: “ 衰者必胜,必出圣人;胜者必衰,天扫魔群。一场大战,大显威灵,神仙下凡,共定太平。 ”

许烺光在西镇看到的本地文献里并没有《龙华宝镜》,他从《醒迷宝钟》里征引的文字也没有任何时代气息,因此《祖荫下》对镇民宗教精神世界的演化未置一词。但正如我们所见,这恰是喜洲神魔小说非常突出的一个特点。这个特点在一九四五年问世的《无上奇书》中更显昭著,时事不再只是正文的附庸,而成为全书主要架构。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标志着中国抗战取得了最终胜利,也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画上了休止符。但与国际秩序相类似,仙界也面临一个如何收拾残局的大问题。首先是战争造成的亡魂太多,地狱无法容纳,神仙只好在原先十八层地狱之外扩建了东、西、南、北、中五座地狱。其次是亡魂忠奸有别,需要判断善恶,善者升天,恶人入狱。 “ 冥王十殿,五岳鄷都,奉旨重建宫殿,依期增设牢狱,以惩全球之魔煞 ” 。战争中积累了无数善恶案证,需要游生抄出,警醒世人。这便是《无上奇书》的由来。

从一九四五年农历八月十三日到次年正月末,真一子、通灵子父子和坚一子三位游生遍访天堂地府,传出诸多惊心动魄的案例。在冥府而言,沉沦地狱者犯下的罪过形形色色,有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的富商;有浮摊滥派,狐假虎威的保甲长;有贩卖兵役,倒卖军需的军官;有出卖国家利益的汉奸;有抢劫良民的兵痞。发动战争的日德两国战犯受到特别严厉的谴责。西岳大帝大骂日本战犯 “ 强逼日皇,提兵点将,欺侮中华,迫胁邻郡,附和从军 ” ,指斥德国战犯 “ 德国专毒主义,心性更险。不讲仁慈道德,不思天地好生 …… 连累本国人民,不得自由,投降屈服,不敢违抗 ” 。东岳大帝为新建的地狱准备了一本黑籍,记载新犯人。铜锅地狱中关押数百名身穿西装的 “ 巨大魔王 ” ,他们的罪状是 “ 空中施毒气,随风飘五洋。巧制隔山炮,百里人死亡。电器电机械,仁慈丢一旁。皂白他不分,自称鬼魔王。世界成焦土,血水流汪洋 ” 。神仙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登场的飞机、坦克、毒气弹等武器放置在南岳和北岳两座地狱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惩治这些战犯的亡魂。

值得注意的是,《无上奇书》区分了敌国中的战犯和普通民众,认为罪魁祸首是那些魔王投生的渠魁,民众只是被裹挟其中。受奖赏的亡魂甚至还包括了敌国中的善良之辈。例如真一子在赴昆仑胜境的路上看见 “ 五洲人士 ” ,心中诧异,为何外国人也能在此逍遥自在?太阳古佛的谕文揭晓实情,原来这些都是敌国中良心未泯的善人,不忍心戕害无辜,横心违抗上命,故而死后得到听经补过的机会, “ 死时苦中苦,死后鬼神钦。接引神台上,闻法而听经。弃邪而归正,不昧西化因 …… 忠贞节烈等,逍遥不计春 ” 。还有一些敌国女性也得到了善坛的褒扬。第二十九回 “ 灵宝殿朝真演妙典,上清宫礼斗指玄机 ” 中,真一子在西北天界望见不少敌国妇女,换上中华衣裳,满身荣华。刘仙解释,这些都是苦劝夫君不要参战,遭迫害致死的女性,死后超生莲台,补完形体,正在等待赶赴第三次龙华大会,正是 “ 全球雅范,流芳永年 ” 。刘仙带真一子看罢东京战后惨况的感慨,显露出仙家胸襟: “ 胜的莫喜,当存忠良。莫倚权势,刻虐贤良。当存恻隐,后象吉祥。败的认罪,快改心肠。各安本分,上格瑶娘。 ”

与惩治战犯同样重要的是褒封贤良。《无上奇书》第二十六回 “ 坚一奉文神台展览,古佛遵旨洞府招灵 ” ,记载游生董坚一赴鸡足山观果报。一路上看见 “ 五族忠魂 ” 浩浩荡荡, “ 中英美苏明明现,德意法日各国分 ” 。华首门外,只见忠魂列队登上神台,鬼魂则坠入洱海。封神台上有办公职员将忠魂名录抄上天榜,神台主宰解说: “ 本宵三曹奉命,旨召中外各国各省历年赴阵伤亡忠义英灵,齐来神台赴会。 ” 所有 “ 二战 ” 中捐躯的烈士 “ 封神榜上名定,馨香万古昭垂 ” 。坛中尊崇英烈之情并非无源之水,通灵子晚年曾向我追述过抗战期间的实况。当时与复善敕坛仅一墙之隔的杨氏宗祠被辟为战时医院,治疗滇西抗战中伤残的将士,坛中不少善友也参加了医护工作。著名的 “ 驼峰航线 ” 经过喜洲上空,附近的城北村设立了航空通讯台。通灵子割草时亲眼看到飞机坠毁在附近的深江村,村民从里面救出一位美国飞虎队员。

传说中迦叶尊者守衣入定以待弥勒佛的鸡足山华首门

为盟国战胜做出贡献的政治领袖得到善坛特别的褒扬。《无上奇书》第三十一回记载真一子访问昆仑山太阳宫,只听太阳古佛宣谕: “ 中原有道德,主席君林森。轻财而重义,仁慈待民生。见新不忘故,有功过无登。附果归本位,部下有忠贞。美哉罗氏子,斯福敬天威。瑶池济世佛,金母亲口封。 ” 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有 “ 平民元首 ” 之美誉,美国总统富兰克林 · 罗斯福领导了美国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两位政治家都没能看到大战胜利的那一天。《无上奇书》用浪漫的想象弥补了这个缺憾,还给罗斯福封了个 “ 瑶池济世佛 ” 的尊衔,纳入中华仙班。

《无上奇书》中的“林森、罗斯福成佛”(卷七第二十九页)

圣谕坛作为中国社会中的保守力量,从晚清开始就一直很注重华夷之辨,强调 “ 人身难得,中华难生 ” ,反对 “ 欧风美雨 ” , “ 救劫 ” 救的是中国人。第二次世界大战对圣谕坛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此时正好是一八四〇年开始的 “ 庚子救劫 ” 运动百年期满。百年来中国屡遭侵犯,同盟国的胜利似乎让圣谕坛看到了否极泰来的曙光。大劫既解,他们相信世界和平将从此到来,中国的国运亦将转向兴隆。大战让复善敕坛看到了全球人类命运息息相关,体验到了与异族同呼吸共命运的境况,反映在书中,便是打破华夷藩篱,认为全世界的人都是瑶池金母的子女,仙界同胞。鸾书借各路神仙之口叹道, “ 世界同胞种,灵性金母分,人人佛子果,个个异莲根 ” , “ 九六离西东土下,名分异族骨贴亲 ” 。圣谕坛本着儒家心肠,以道德善恶而非人种出身判别正邪神魔,将眼光从西南一隅扩展到了全球,这便是 “ 罗斯福大理成佛 ” 的观念背景。许烺光引《醒迷宝钟》以明宗族,是他独具慧眼。如果他看到《龙华宝镜》的忧国情怀,读到《无上奇书》的全球胸襟,不知会不会修改他仅以宗族来代表中国社会的研究结论?

四、小说之外的人生

能往来三界的游生,一样要经历人间烟火。真一子是喜洲城北村人,一八九二年生。他自幼丧母,父亲四十多岁去世。许烺光遇到的那个奉继母之命成为乩生的人,多半就是他。真一子高小毕业于县立模范学校,年轻时在邻县宾川经营布店,后因赊欠的钱款难以收回,店铺倒闭,遂回到喜洲以织布为生,同时参与复善敕坛的活动。因家中逼仄,他常年与儿子通灵子借住在坛中。真一子对共产党颇有好感,红军长征经过宾川县城时曾上街欢迎。新中国成立后,喜洲镇上的旧书被大量焚毁,包括他一生创作的那些经忏和小说。真一子痛心疾首,但一生宣讲圣谕养成的自觉使他不愿公开批评国家政策,于是在城北村投井自尽了。他有二子三女,小女儿嫁给了镇上商号永昌祥的伙计,新中国成立后随丈夫搬到缅甸生活,八十年代才回到喜洲。小儿子即通灵子。

复善敕坛香案上供奉的“坛规十诫”

通灵子生于一九三一年,小学四年级肄业。他从小跟随父亲学习扶乩、游冥,一九四五年参与创作《无上奇书》之后逐渐成长起来。通灵子从十四岁起出门帮工,只在大会期间回坛效力。他做学徒的地方是下关正阳街上的 “ 全安 ” 香烟店,与店主夫妇亲如家人。后来因为哥哥让他把工资预支出来,做笔小生意,跟老板闹了点误会,遂辞工另就。新中国成立后曾经有人动员他批斗东家夫妇,他本着良心拒绝参与。一九五八年他从生产队被借调到云南冶炼厂当保管员,厂里让他在扫盲班教工人认字,工作了二十多年。中央推行 “ 包产到户 ” 之后,他返回喜洲务农,直到去世,一直住在城北村。

晚年的通灵子推动了喜洲复善敕坛的复兴,但仅限于谈经做会,已不再举行降神。泰国诗琳通公主一九九五年来访时,他也参与了洞经表演。复善敕坛发生分裂之后,他转入邻村的宏善大坛活动。通灵子与大多数镇民一样是民家人,他们在坛内用白语做宣讲,以汉语方言诵经忏,每十年做一次 “ 龙华大会 ” ,超荐滇西抗战中阵亡的英烈。偶尔,他们也会提起早年坛里传出的那些雄奇瑰丽的神魔小说,恍若一梦。再后来,喜洲成为旅游胜地,偶有好奇的游客误入圣谕坛,他总是微笑着请他们坐下喝杯茶,向他们介绍本地从前的良好民风, “ 那时石板路的中心都是让给老人走 ”“ 富人子弟经过正义门也要离鞍,没有人骑着马进镇 ”“ 严子珍的老婆来做会,跟我们吃一样的饭 ” 等等。听者唯唯,却不知这话里藏着两代劝善的游生心底的骄傲。直到有一天,一位人类学者敲开了他的家门。

我还记得那个傍晚巷口的霞光,我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 老先生,我读过您的书! ”

来源:知趣研究所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