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腊月的风刮过县城街道,卷起几片枯叶。朱明站在百货商场门口,第三次整理自己的衣领。三十三岁的年纪,眼角已经爬上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藏着几分少年人才有的忐忑。
王字天地人
腊月的风刮过县城街道,卷起几片枯叶。朱明站在百货商场门口,第三次整理自己的衣领。三十三岁的年纪,眼角已经爬上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藏着几分少年人才有的忐忑。
介绍人说那女人姓罗,三十一,丈夫三年前车祸去世,没孩子。照片上的女人有着温婉的眉眼和倔强的嘴角,让人想起初夏的栀子花——洁白,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香气。
罗薇来时穿着一件米白色羽绒服,围巾是深蓝色的,衬得她皮肤很白。他们去商场顶层的餐厅吃饭,聊工作,聊喜欢的电影,聊县城这些年的变化。出乎朱明意料,他们竟有说不完的话。罗薇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有那么几个瞬间,朱明看见她眼底闪过一缕阴翳,像是阳光突然被云层遮蔽,但很快又明亮起来。
送她回家的路上,经过人民公园,朱明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罗薇停下脚步,望着结了薄冰的湖面,“挺好的,比我想象中要好。”
“那我还能再见你吗?”
她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望着他,“我也挺喜欢你的,朱明。所以有些事,我得提前说清楚。”
朱明后来常常回想那一刻。如果他早知道她会说什么,会不会选择不听?但人生没有回头路,就像县城北边那条河,只管向前流淌,从不倒转。
“我可以不要彩礼,房子一起供,家务一起做。”罗薇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早已将这段话排练过无数次,“但我只有一个条件——结婚后我们第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跟我亡夫姓王。”
朱明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在听什么荒诞的笑话。
“为、为什么?”这是他唯一能挤出的问题。
罗薇的目光越过湖面,投向很远的地方,“他叫王远,独生子。走的时候才二十九岁。他父母就他一个孩子,两年内先后病倒了,去年都走了。”她顿了顿,“王家三代,就这么没了。连个扫墓的人都没有。”
“可这...这孩子是我的骨肉啊!”朱明脱口而出。
“我知道。”罗薇的眼神终于软了下来,有一丝恳求,“所以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们现在就好聚好散,免得日后互相怨恨。”
朱明沉默了。北风刮过湖面,带来刺骨的寒意。
那天之后,朱明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细微的裂缝,思绪万千。
他是个普通男人,有着普通男人的期待——娶妻生子,孩子跟自己姓,延续老朱家的香火。表兄弟几个中,就他还没成家,母亲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他。
“老朱家不能在你这里断了啊。”母亲病榻前的话犹在耳边。
可现在,他遇见了罗薇,这个让他心跳加速的女人,却提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条件。
第三天清晨,朱明去了城西的墓地。冬日的阳光稀薄地洒在墓碑上,他找到了王远的墓。照片上的男人眉清目秀,笑得很温和。墓碑前放着新鲜的白菊,显然是有人常来打扫。
“你好,我是朱明。”他对着墓碑喃喃自语,“也许会成为你妻子的新丈夫。”
风掠过松柏,发出沙沙声响。
朱明蹲下身,拂去墓碑上的一点灰尘,“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你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这么重要,值得她做这样的决定?”
墓碑沉默着,只有风声作答。
离开墓地时,朱明在门口遇见了罗薇。她抱着一束白菊,站在那里,似乎早已料到会遇见他。
“我来看看他。”她说,没有一丝尴尬。
“我也是。”朱明说。
他们并肩走在墓园的小径上,谁都没有说话,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在空气中流动。
“能告诉我你们的故事吗?”朱明终于问。
罗薇望着远山,缓缓开口:“我们是大学同学。他学美术,我学文学。毕业后他本来可以去北京发展,但为了我留在县城当美术老师。车祸那天,他本来要去市里参加一个画展,因为我感冒了,他中途折返给我送药,结果...”
她的声音哽咽了,没再说下去。
朱明的心像被什么揪紧了。他嫉妒那个已经逝去的男人,却又被他打动。
“姓王就那么重要吗?”他轻声问。
罗薇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不是姓重要,是记得重要。记得有那么一个人曾经活过,爱过,存在过。记得他不应该被世界彻底遗忘。”
朱明望着她湿润却坚定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
春节前夕,朱明带罗薇回家见父亲。朱老爷子听说不要彩礼,乐得合不拢嘴,直到听说孩子的姓氏问题。
“什么?跟亡夫姓?这成何体统!”老爷子差点摔了手中的紫砂壶,“我们老朱家丢不起这个人!”
朱明的大姐也在一旁帮腔:“明明啊,不是姐说你,这条件太离谱了。以后孩子长大了怎么解释?同学问起来怎么说?”
罗薇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不辩解,不退缩,像一株经历风雨却依然挺立的植物。
朱明看着父亲涨红的脸,突然站起身,“爸,姐,我不是来征求你们同意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我的决定。”
全家人都愣住了。朱明从小到大都是乖孩子,从未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我愿意接受罗薇的条件。”他说,声音不大却坚定,“因为我看重的是她这个人,不是别的。”
回家的路上,罗薇一直沉默。直到走到她租住的小区门口,她才轻声问:“为什么改变主意?”
朱明挠挠头,“我去见过王远了。在墓园。”
罗薇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看到他的照片,那么年轻,笑得那么干净。我突然想,如果我是他,会不会希望有人记住我?”朱明顿了顿,“然后我意识到,这不是关于姓氏的斗争,这是关于记忆和尊严的选择。”
罗薇的眼圈红了。这是朱明第一次看到她卸下所有防备,露出柔软的内里。
春天来时,他们领证了。简单的婚礼,只请了最亲近的亲友。朱老爷子虽然耿耿于怀,但还是出席了。
新婚之夜,朱明抱着罗薇,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
“我们会有一个孩子,”罗薇轻声说,“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也许还会有一点像他。”朱明说,感觉到怀中的罗薇微微一颤。
“你怎么...”
“我看过他的画,在你们学校的展览馆。有一幅你的肖像,眼神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罗薇转过身来,在月光下凝视丈夫的脸,“你在意吗?”
朱明诚实地点点头,“有点。但我更在意你开心与否。”
他们聊了很久,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记忆与遗忘的哲学。凌晨时分,罗薇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王远的日记和信件。
“我想和你一起读这些,”她说,“我不想有任何秘密横亘在我们之间。”
朱明抚摸着那些已经泛黄的纸页,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与信任。
一年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按照约定,孩子姓王,取名念远——王念远。
朱老爷子第一次抱孙女时,表情复杂。小婴儿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指,那一刻,所有的芥蒂都融化了。
“叫什么名字?”老爷子问。
“王念远。”朱明回答,紧张地等待父亲的反应。
出乎意料,老爷子只是点点头,“念远,好名字。遥远却思念,逝去却铭记。”
孩子满月酒时,朱家来了许多亲戚。免不了有人窃窃私语,对这个姓氏指指点点。朱明的大姐正要发作,却被朱老爷子抬手制止。
老爷子抱着孙女站起来,对全场宾客说:“感谢各位来参加我孙女的满月酒。孩子叫王念远,这个名字有深意。我们朱家堂堂正正,懂得感恩和纪念。一个姓氏不代表什么,家族的胸怀和品格才最重要。”
全场静默片刻,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罗薇在台下紧紧握住朱明的手,泪光闪烁。
那一刻,朱明明白,父亲真正接纳了他们的选择。
念远三岁时,开始问关于自己名字的问题。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跟爸爸姓,我却姓王呀?”
朱明和罗薇对视一眼,罗薇柔声说:“因为这是一个特别的故事。妈妈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用你的名字记住他。”
“他好吗?”小念远眨着大眼睛。
“他很好,”朱明把女儿抱到膝头,“他很善良,很有才华,画漂亮的画。因为他曾经让妈妈很幸福,所以爸爸也很感谢他。
小念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是爸爸的小宝贝吗?”
“当然是啊,”朱明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你是爸爸最珍贵的宝贝。”
夏夜,一家三口在阳台乘凉。小念远已经睡着,朱明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
罗薇靠在丈夫肩上,“谢谢你,朱明。”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的过去有一席之地,却不被过去束缚。”
朱明望着满天繁星,“你说,王远会为我们高兴吗?”
“我想他会的。”罗薇微笑着说,“因为他最爱看人幸福。”
念远五岁那年,朱明带全家去墓园。他让妻子和女儿先在门口等着,自己单独走到王远墓前。
墓碑照片上的男人依然年轻微笑着。朱明放下鲜花,轻声说:“兄弟,念远长大了,很聪明,很像罗薇,但鼻子像我。她昨天在幼儿园画了一幅画,老师说很有天赋,也许继承了你的一点才华。”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不知道你能否听见,但我想告诉你,谢谢你曾经爱过罗薇,让她相信爱情。而我,会继续你未完成的事,爱她,陪伴她,直到永远。”
起身时,一阵暖风突然拂过,带动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某种回应。
回去的路上,小念远突然问:“爸爸,为什么人的姓氏很重要呀?”
朱明思考了一会儿,说:“姓氏就像一棵大树的根,告诉我们从哪里来。但比根更重要的是,大树如何向上生长,向着阳光伸展枝叶。”
他指着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你看,这棵树不知道自己的种子来自哪里,但它依然努力生长,投下绿荫,结出果实。人也是如此,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活出自己的生命。”
小念远似懂非懂,却高兴地跑去捡银杏叶了。
罗薇走到朱明身边,握住他的手,“你说得真好。”
朱明微笑,“我突然明白了,天地之间,人最为贵。而一个‘王’字,三横一竖,连接天地人。我们的孩子,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安排吗?”
夕阳西下,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仿佛本来就是一个整体。
朱明看着跑在前面的女儿,忽然觉得,姓氏从来不是隔阂,而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桥梁。在爱的世界里,没有你的、我的、他的,只有我们的——我们的记忆,我们的现在,我们的未来。
天地悠悠,人世匆匆,唯有爱和记忆能够跨越生死,连接彼此。
而这一切,都凝聚在一个“王”字里——顶天立地,连接生死,贯通古今。
来源:荷叶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