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明万历年间,山东青州府有个靠山的村子,村后有座青峰山,终年云雾缭绕,山里獐鹿狐兔甚多。村东住着个老猎户姓王,单名一个猛字,因常年打猎,人都唤他老王头。这老王头生得黑瘦精干,脸上的皱纹如同老松树皮,一双粗粝的手上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拉弓驯兽留下的印记。
大明万历年间,山东青州府有个靠山的村子,村后有座青峰山,终年云雾缭绕,山里獐鹿狐兔甚多。村东住着个老猎户姓王,单名一个猛字,因常年打猎,人都唤他老王头。这老王头生得黑瘦精干,脸上的皱纹如同老松树皮,一双粗粝的手上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拉弓驯兽留下的印记。
万历二十八年初春,老王头带着侄儿进山猎野猪,竟在狼窝里拾到两只狼崽。那小狼还未睁眼,通体灰绒,只有巴掌大小,在草窝里蠕动着。侄儿摆手道:“叔,俺家连鸡都养不活,这狼崽子娇贵,还是您老带回去吧。”恰巧老王头家养了十年的老猎狗前几日刚死,正缺帮手,便将狼崽揣进怀里带回了家。
狼崽太小,连奶都不会喝。老王头急得在院里打转,恰巧家中母猪刚下了一窝猪仔,奶水正足。他便日日取个木勺,舀了猪奶,小心翼翼地喂那两只小狼。这事很快传遍了村子。隔壁周大娘挎着菜篮子经过,隔着篱笆就喊:“老王头,你这不是养虎为患吗?狼崽子养大了,迟早要伤人!”村西的陈老汉也叼着旱烟袋帮腔:“老话说得好,白眼狼,白眼狼,养大了就翻脸不认人!”
老王头蹲在院里,看着两只小狼吮吸着木勺里的奶水,只是默默抽着旱烟。他早听说没睁眼的狼崽,第一眼见着谁,就认谁做娘。果然,没过几日,天刚蒙蒙亮,一只壮实些的狼崽先睁了眼,乌溜溜的眼珠直盯着老王头看。不到一炷香功夫,另一只也睁了眼,同样望着他。老王头喜得眉开眼笑,当下给它们起了名:壮实的叫黑豹,瘦弱的叫青锋。
光阴荏苒,两只狼崽长得飞快。黑豹体格健壮,奔跑时如离弦之箭;青锋身手敏捷,眼神里总闪着灵光。两狼一身油亮的青灰色皮毛,立在村中,与土狗无异。每日老王头开门,它们便亲热地蹭着他的裤腿,尾巴摇得欢快。上山打猎更是得力,嗅迹追蹤,无往不利。有一次围猎一只麂子,黑豹在前堵截,青锋在后包抄,不过半盏茶功夫,就将麂子困在绝境,老王头张弓搭箭,一箭中的。自此,老王头常抚着它们的脑袋笑道:“有你们在,胜过十个猎户!”
谁知好景不长。这日清晨,东方才泛鱼肚白,周大娘就踩着裹足小脚,慌慌张张冲进院子。她发髻散乱,手里攥着块帕子,进门就嚷:“老王头!你家黑豹叼了我家下蛋的芦花鸡!”
老王头心里一沉,手中的弓险些落地。他忙问:“周大娘,可看真切了?”周大娘跺脚道:“再真切不过!我刚要去捡蛋,就听见鸡叫得凄惨,跑过去一看,黑豹叼着我家那只天天下蛋的芦花鸡,一溜烟跑没影了!那鸡一日一蛋,我还指望它换油盐呢!”
周大娘是村里出名的老实人,从不说谎。老王头又羞又恼,一边赔不是,一边从鸡圈里捉了只最肥的母鸡塞给她:“您老消消气,这鸡您先拿去,我定要好生教训那家伙!”周大娘这才抹着泪去了。
日上三竿时,黑豹摇着尾巴回来了,嘴角干干净净,像没事人似的。老王头一见火起,抄起墙边的竹条,一把揪住黑豹的后颈,拖到鸡圈前。鸡群惊得扑腾乱飞,老王头抡起竹条就抽,边打边骂:“馋嘴的家伙!家里的吃食不够?偏要去偷鸡!今日不管教,来日还要吃人不成!”竹条抽在身上噼啪作响,黑豹疼得蜷缩成一团,发出呜呜哀鸣,却既不反抗也不躲闪,只用那双温顺的眼睛望着老王头。
这事才过两日,又生事端。这日烈日当空,地上热得能烙饼,连村里的狗都趴在树荫下吐舌头。光棍李二光着膀子,气冲冲闯进门来。这李二五十多岁未曾娶亲,日前刚过继了个侄儿养老。“老王头!你家黑豹咬伤了我儿!”李二唾沫横飞地指着门外,“我儿在路边玩耍,黑豹冷不丁窜出来就咬,大腿上撕下好大一块肉,血流如注!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我儿的命都要送了!”
老王头听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凉。他知道狼一旦尝了人血,凶性便难抑制。随李二前去查看,那孩儿躺在炕上,腿上缠着布条,血迹斑斑,哭得声嘶力竭。老王头心中愧疚,掏出所有积蓄塞给李二:“先给孩子治伤,不够我再想办法。”
回到家,老王头面色铁青。他将黑豹唤到跟前,用麻绳套住它的脖子拴在木桩上。黑豹垂着头,尾巴夹在胯下,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老王头望着它,心中五味杂陈。养了这些时日,岂能没有感情?可想到那孩子血淋淋的腿,又狠下心来。他从墙角取来铁锤,那铁锤沉甸甸,握在手中冰凉。黑豹抬起头,用那双熟悉的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顺从。老王头闭上双眼,一咬牙,铁锤重重落下。
埋葬黑豹时,老王头的手不停颤抖。虽说面上装作狠心,心里却如刀绞。夜里常梦见黑豹摇尾跟随,醒来却只见满院寂寥。
一月后,周大娘抱着只母鸡,颤巍巍来了。“老王头,对不住啊,我错怪黑豹了。”她把母鸡往老王头手里塞,“我家那芦花鸡没被叼走,是自己跑到后山孵蛋去了,今儿带着一窝小鸡回来了。”
老王头接过母鸡,脸上笑着,心里却咯噔一沉。黑豹既未偷鸡,那咬人之事又从何说起?他心下不安,让侄儿去打听。侄儿买了包麦芽糖,蹲在李二家孩儿跟前,不过三言两语便问出实情。
原来那日是村里的野狗咬伤了孩儿。李二见孩儿流血,正在气头上,恰见黑豹从路边经过,便将这事赖在了黑豹身上。毕竟黑豹有“前科”,村里人都信。
老王头听罢,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溢出。他想起黑豹那双顺从的眼睛,想起自己落锤时的狠绝,悔恨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不过几日功夫,他仿佛老了十岁,背也驼了。
自此,老王头将全部心思放在青锋身上。给它最好的吃食,夜里必去看望。青锋似也知道兄长不在,变得格外黏人,老王头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那年大旱,田地龟裂,庄稼枯死,连河床都见了底。村里人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老王头家人口多,存粮将尽,他急得嘴角起泡。每日天不亮就背着弓箭上山,可山中野物早已逃散,常常空手而归。
青锋似知家中有难,每次上山都拼命奔跑,鼻子贴地嗅闻,累得舌头发白也不肯歇息。那日黄昏,夕阳将天边染得血红,老王头正坐在石头上发愁,青锋摇摇晃晃地跑来,口中叼着只肥硕的山兔。它跑几步便踉跄一下,仿佛随时都会跌倒。到得老王头跟前,放下兔子,便扑通倒地,口吐白沫,肚腹剧烈起伏。
老王头吓得魂飞魄散,抱起青锋就往家跑。侄儿也赶来相助,二人轮流抱着,在崎岖山路上飞奔,汗水湿透衣背。未等进村,青锋便在他怀中断了气,身体渐渐冰冷。请来的郎中看了,摇头叹道:“这是活活累死的,跑得太远,力竭而亡。”
老王头抱着青锋冰冷的身躯,泪如雨下。他在黑豹坟旁又掘一穴,将青锋轻轻放入。两座小小的坟茔并立,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凄凉。老王头蹲在坟前,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喃喃自语:“都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自此,老王头再不曾养狼,也不曾养狗。每日夕阳西下时,村人总见他坐在两座坟前,抽着旱烟,一坐就是大半日。村里的老人说,他这是在同黑豹、青锋说话呢。
来源:史知鉴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