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皇城破了那日,父皇为了保住他那点可怜的体面,亲手将我推给了残暴的敌军。
皇城破了那日,父皇为了保住他那点可怜的体面,亲手将我推给了残暴的敌军。
只因为他想讨根针线,缝补身上那件早已破旧不堪的龙袍。
我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泪水模糊了视线,哭着求他别丢下我。
他却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眉头紧锁,厉声训斥:
「卿霜,做人要有体面,宁死也别求饶。」
他的确保住了他的体面。
国破后的十年里,他锦衣玉食,身边妻妾成群。
可无数皇家女眷,却在屈辱中被凌虐至死。
后来,敌军让我亲手杀了他,用他的命换我的命。
他哭着跪在地上,不断认错求饶。我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笑得无比畅快:
「父皇,您说过的 ——
「做人要有体面,宁死也别求饶。」
1
作为南唐唯一的公主,我是被父皇揪着头发,硬生生拽到殿中央去「领赏」的。
那时的皇宫,早已被北狄人全盘占领。
南唐的皇家女眷,就像待宰的猎物,只能等着被凌辱、被屠戮。
看我踉跄着摔倒在地,满殿的北狄人笑得前仰后合。
谁能想到:
这个沦为丧家之犬的南唐君王,为了讨根针线缝补身上那件破龙袍,竟然把才九岁的女儿献了出来。
可当他们看清我的长相,笑声却骤然停了。
高坐在龙椅上的北狄王,更是勃然大怒,抬脚就把上前邀功的父皇踹倒在地。
只因为他们满心期盼的南唐公主,是个丑姑娘。
或许连父皇自己都忘了:
他急着要献出来的女儿,半个月前因为打碎了一支玉簪,被他宠爱的贵妃亲手划破了脸。
「这就是你们南唐人所谓的诚意?」
父皇吓得瑟瑟发抖,早已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磕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拽过身边千娇百媚的贵妃。
「贵妃她懂情趣…… 定能让大王满意,定能让大王满意……
「还不够吗?不够我还有…… 我知道那些女人藏在哪儿,我把她们全都献给大王!」
在北狄人恶劣的哄笑声中,越来越多的南唐女眷被押了上来。
教我舞剑的贤娘娘,陪我读书的淑娘娘,还有半年前刚嫁入皇家的皇嫂……
落日苍凉,都城染血。
北狄人如潮水般涌上去,女子们痛苦凄厉的哀号,响彻了整个金銮殿。
终于换来针线的父皇,坐在仅一门之隔的殿外,心满意足地缝补着他身上那件破旧的龙袍。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开了。
先走出来的,是陪伴了父皇十年的淑娘娘。
她是后宫里最温婉端庄的女子,洁净得像冬日里绽放的白梅。
可如今,她衣不蔽体,发髻散乱。
在尸体遍地的金銮殿前,她直直地望着那个专心缝补龙袍的帝王。
最后,她颤抖着手擦掉我的眼泪,将九岁的我紧紧护在怀里。
「好孩子,这是熙宁十五年。
「你要永远记住,这是熙宁十五年。」
2
熙宁十五年,我才九岁。
可对一个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孩子来说,天真早就没了。
这一年。
北狄铁骑一路南下,以势不可挡的势头攻破了陵都。
我的父皇最看重体面,说君王当与社稷共存亡,说南唐子民宁死也不能投降。
就因为这句话,陵都的将士和百姓拿起刀剑、锄头,用血肉之躯抵抗;就连七岁的孩童,也爬上城墙投石放火。
可三天后,本已决定以死殉国的父皇,却亲自打开城门,跪地投降。
只因为北狄答应他,让他一辈子衣食无忧。
亡国之君的体面保住了,可南唐皇室女子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她们被绑在柱子上,被按在地上,任由那些变态粗犷的北狄人肆意糟蹋。
半个月后,她们又像畜生一样被赶到北狄王城,成了北狄人可以随意践踏的奴隶。
而被封为「惜命侯」的父皇,被允许穿着那件破旧的龙袍,在北狄过起了花天酒地的日子。
我的父皇,是个卖国求荣的昏君。
那个年过五旬的北狄王,更是个畜生。
他明知南唐女子最看重贞洁,偏要逼着娘娘们穿上暴露妖娆的舞衣,脚上戴着金铃铛跳舞。
每当这时,我那精通音律的父皇,就跪在一旁奏乐。
北狄王兴起时,会和将士们狂饮鹿血,然后撕碎娘娘们的罗裙,就在地上行苟且之事。
穿着旧龙袍的父皇,会亲手打水给他们擦拭,还不忘拍着手恭维 ——
「大王真勇猛啊!北狄将士们真威风啊!」
背负着亡国之耻的人,活着就是无尽的折磨。
九岁的我因为相貌丑陋,常常被残暴的北狄人关在笼子里,逼我吃猪食取乐。
我想过自杀,却被人从水塘里捞了上来。
昏睡醒来后,一向疼爱我的淑娘娘,狠狠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李卿霜,亡国之恨还没报,你有什么资格死 ——
「我们拼了命才保住你,你有什么资格死!」
3
后来我学乖了。
任凭那些北狄人恶意捉弄、恐吓,我都不哭不闹。
时间久了,他们也觉得没趣,就打发我去做苦力。
也有其他奴隶好奇,问我怎么变了这么多。
我抚摸着脸上的伤疤,什么也没说。
在这残暴无常的命运里,死是最容易的事。
可如果你是所有人用命换来的孩子。
你就没资格死。
我的皇嫂,为了护我平安,死在了来北狄的路上。
在这人不如狗的折磨中,是娘娘们拼命护我周全,冒险偷药给我治病,舍身求来粮食给我充饥……
她们背负着亡国之耻,身处绝境,却从未放弃,一遍遍告诉我:
「活着!活着才有机会复国!」
那时候我才知道:
陵都虽然被攻破了,但南唐并没有真正灭亡。
苍梧六州的南唐将士,还在拼死抵抗。
而担任主将的,正是贤娘娘的兄长,徐子敬将军。
徐家世代都是武将,为了守护南唐,家族子弟血洒疆场。
那片被南唐将士用生命守护的最后国土。
是所有南唐人的希望。
希望,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来到北狄的每一天,两位娘娘都在谋划,怎么才能带我去苍梧六州。
直到半年后,我们发现了一条很险峻的山路。
如果计划顺利,我们能以最快的速度投奔徐将军。
为了能成功出逃。
淑娘娘暗中收集了一些北狄人不要的鞋子,改成合适的大小,让我悄悄藏在那条小路上。
山路崎岖,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的脚。
只有走得足够快,才能摆脱北狄人的追踪。
可就在准备逃走的前一天,那条隐蔽的山路突然被重兵把守。
只因为几个北狄的奴隶也意外发现了那条路,逃跑时被北狄守兵抓住了。
山路被毁掉,山脚下也开始严查。
要离开北狄王城,只能冒险乔装出城。
可出城必须要有北狄人的专用路引。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出身将门的贤娘娘站了出来:
「路引的事,我来想办法。」
也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贤娘娘。
4
后来,淑娘娘告诉我:
有个北狄的将军看中了贤娘娘,把她带到自己的宅院里做姬妾。
对沦为奴隶的南唐人来说,能有靠山,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可我心里却始终不安。
徐将军的妹妹,从来不是那种会以色侍人的温婉女子。
她刀法精湛,性格果断决绝。
当年进宫时,因为不满我朝向北狄进贡,她曾一脚把我父皇踹进了太液池。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甘心侍奉北狄狗。
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直到半年后,关押南唐人的奴棚外突然变得喧闹起来。
我强忍着恐惧,拔腿就往外冲。
那一天,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贤娘娘。
可眼前的一幕,像斧凿一样,狠狠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那个曾为我冒险偷药的女子,那个曾教我舞剑的将门之女。
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北狄人扒光了衣服,手脚被分开绑在众人围观的刑台上,痛苦地承受着一个又一个北狄畜生的凌辱,直到断气。
站在人群中的我,被淑娘娘死死捂住嘴,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看着刑台上的女子,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卿霜!活下去!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我的父皇,是第五个冲上去的。
他身上那件龙袍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此刻正死死掐着贤娘娘的脖颈,嘴里的咒骂像淬了毒的冰碴子:「我李修怎会娶你这等下贱坯子!」
「安安分分伺候北狄将军不好吗?偏要舞刀弄枪杀人,非要杀人不可!」
骂声未落,他突然抢过旁边士兵的刀,狠狠扎进贤娘娘的身体:「你给我死!你们得罪了北狄人,都该去死……」
「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 你们死了,就再也连累不到我了!」
一刀又一刀,他像疯了的野狗般,根本停不下来。
直到被北狄士兵打得头破血流,他才抖如筛糠地爬到北狄王脚边,磕头如捣蒜:「大王饶命!都是那贱人自作主张,跟我毫无关系啊,真的毫无关系!」
贤娘娘就这么死了。
谁也不知道,她假意盗取军情,亲手斩杀北狄大将,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两张出城的路引。
她是南唐将门之女徐宛清。
为了保住南唐皇室最后一点血脉,她舍了自己,最终却被南唐的亡国之君捅得浑身是窟窿。
死后还被扔进乱葬岗,成了野狼的口粮。
可我和淑娘娘,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所有南唐人都被看得死死的,连半步都不许踏出。
直到两个月后,北狄人排查完所有同党,看守的士兵才渐渐松了些。
我和淑娘娘才得以扮成北狄将军的家奴,混出了城。
算起来,我们被困在北狄,已经整整两年了。
北狄的王城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挂着忙忙碌碌的喜色。
几个端着果盘的北狄婢女从身边走过,正叽叽喳喳议论着即将举办的宴会。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半年前,北狄王才下过令,说统一中原之前绝不办任何宴会,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电光火石间,一个让我浑身发冷的念头猛地窜了出来。
我赶紧追上去问。
那几个婢女先是愣了愣,随即说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冻得我血液都快凝固了:「小姑娘,你不知道吗?」
「苍梧六州被屠了个干净,守城的徐子敬,早就死了!」
徐子敬死了……
苍梧六州被屠了……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碎成了粉末。
为了能去苍梧六州,我们整整准备了两年。
可支撑着我们熬到现在的指望,就这么被这噩耗砸得粉碎!
陷在水火里的南唐百姓该怎么办?
被北狄人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南唐旧臣,心里那点复国的火苗,是不是也跟着灭了?
我不敢深想。
秋夜的雾气又浓又重,把前方的路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光也透不进来。
所有南唐皇室都被赶到高高的宫楼上,逼着看北狄统一中原的庆功宴。
这一年,北狄在启城建国。
南唐原来的皇宫,就在陵都,被他们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所有南唐皇室和百姓,也有了个新称呼 ——「南奴」。
漫天烟火里,我看见了父皇。
他怀里搂着个美人,那美人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
绚烂的火花照亮了半边天,背负着亡国之耻的父皇,却挥着袖子,扯着嗓子喊:「北狄王万岁!北狄王万岁!」
可他没能喊到第三声。
烟火熄灭的刹那,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真可惜。
就差那么半分,就能结果了他这条狗命。
一时间,刺客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和北狄的守卫杀作一团。
这些偷袭的人,没受过什么正经训练,身手算不上厉害。
可他们一个个都不怕死,手里的刀胡乱挥舞着,多杀一个北狄人,就觉得赚回一条命。
没一会儿,大部分人就倒在了北狄守卫的刀下。
只剩带头的那人,还在拼命厮杀。
他身材高大,身上没穿铠甲。
明明早就知道这场仗赢不了,却还是握着沾满血的刀,直冲向北狄王。
刀尖擦过北狄王的脖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可掉在地上的,不是北狄王的脑袋,而是那个南唐人握刀的整条胳膊。
庆功宴上,他被一刀刀凌迟处死。
刮得血流成河,露出森森白骨。
他本有活命的机会,只要肯低头求饶。
但从始至终,他就只喊一句话:「南唐人还在,国就不算亡!」
「南唐人还在!国就不算亡!」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这句话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响。
所有南唐旧臣和家眷,都红了眼眶,一声不吭。
我没看清父皇的脸色,只看到他微微发颤的后背。
也就是那一刻,我攥紧了拳头,在心里发誓:不逃了。
已经十二岁的李卿霜,会在北狄好好活下去。
但只要我活着,就绝不止是活着那么简单!
亡国第三年。
我留在了北狄王宠妃身边。
为了找机会杀了北狄王,我甘愿做一条听话的狗。
学狗叫,学狗捡骨头,学狗作揖……
每次这么做,总能逗得年迈的北狄王搂着妆容精致的宠妃哈哈大笑。
我就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安静地盯着宠妃头上那支晃动的骨簪。
那支骨簪,是用淑娘娘的脊骨做的。
北狄建国的第二年。
那个主张屠杀苍梧六州的枢密使,死在了自己家里。
心被活活掏了出来,血流了一地。
没人知道,那个洁净得像白梅,眉眼温柔的女子,是怎么做到的。
也是那一年,无数被奴役的南唐人开始反抗。
在那场惨无人道的镇压里,血流成河的苍梧六州,重新竖起了南唐的战旗。
我的淑娘娘。
南唐观文殿大学士林延年的女儿,林琅禾。
她以女子之身,为南唐点亮了一束光。
可她那挺直不屈的脊骨,却被做成了精美的骨簪,成了北狄王讨好宠妃的玩意儿。
而那个宠妃。
就是当年陵都沦陷时,被父皇亲手推出去的贵妃娘娘。
北狄王宠她宠得厉害。
天南地北的宝贝,只要她想要,他总会想办法弄来。
更别说一个用来解气取乐的亡国公主了。
所以,我在她身边一待就是两年。
两年时间不长,却足以改变很多事。
比如,重新独立的苍梧六州,在北狄的疯狂围剿下硬是撑了下来,各地的起义军都纷纷往那里投奔。
再比如,那个阴险狠毒的北狄王,自恃功高盖世,渐渐被狂妄和酒色掏空了身子。
整整两年,我一直在等杀了这草原狼王的机会。
直到亡国第五年。
已经十四岁的我,终于有机会伺候北狄王和贵妃用晚膳。
还没等我布菜,年迈的北狄王就阴恻恻地笑起来:「都说南唐皇后是天下第一美人,嫩得能掐出水来,可惜本王没福气尝尝滋味。」
接着,他那双浑浊又贪婪的眼睛落在我身上:「这南唐公主左边脸虽然毁了,但这几年长开了,倒越来越像她娘了。」
听到北狄王的话,贵妃笑了。
可北狄王一走,她反手就给了我一记狠狠的耳光。
在所有奴婢的注视下,一把匕首被丢在我膝盖前。
「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想给本宫当狗,就亲手把自己的脸划烂!」
她微微俯下身,眼里的恨意浓得化不开:「我倒要看看,我们南唐公主的骨气,到底被踩碎了多少!」
我们离得那么近。
近到我能看清她头上那根骨簪的纹路。
近到我完全有把握拿起那把匕首,结果了她的性命。
可我没有。
北狄王还没死,我那个卖国求荣的父皇也还没死。
十四岁的李卿霜,只能再次做回那条听话的狗。
冰凉的刀尖刚碰到脸颊,贵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捏着我的下巴,抬手指向远处练武场的北狄士兵:「李卿霜,本宫突然改主意了!」
「你这么喜欢勾引人,就该去你该待的地方。」
贵妃说的「地方」,是北狄的军妓营。
那里关着几百个南唐女子。
她们曾经都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宝贝。
却在这里,被北狄的畜生们日复一日地糟蹋、折磨。
路过练武场的时候,贵妃却变了卦。
因为 ——
她的死对头拓跋宸,从陵都回来了。
作为北狄王的大皇子,拓跋宸是最有能力继承王位的,却也是最不招北狄王喜欢的儿子。
这些年,他因为屡次说「妖妃误国」,被北狄王提防着夺权,只能亲自去陵都找什么宝藏图,想缓和缓和父子关系。
被送到拓跋宸面前的那一日,他身着一袭黑衣,满头细小辫子高高束起,打成一捆。彼时,他正站在练兵场上,神色冷峻地指挥着士兵们习箭。
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仿若鹰隼般锐利,只随意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却如同轻飘飘地宣判了我的死刑。
“杀了!以绝后患!” 他的声音冰冷而决然。
我不过是贵妃送来,专门用来恶心他的一个小小奴婢罢了。于他而言,斩草除根,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行事准则。
身后的士兵闻言,轻轻抽出了腰间的长刀。那刀刃出鞘时,发出的尖锐声响,好似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头,令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可我绝不能就这样死去!
就在拓跋宸转身欲走的那一刻,我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大皇子,我不想死…… 我愿意为奴为婢,哪怕做牛做马都可以…… 只求您能留我一条性命。” 我声泪俱下,苦苦哀求着。
“活下去?是想找机会复国吧?还是你觉得自己这张已然被毁容的脸,能勾起我的兴趣?” 拓跋宸身形高大壮硕,站在我面前,仿若一座巍峨不可撼动的高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中满是审视与不屑。
在他这般锐利的目光下,任何伪装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周围的士兵们听闻,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一旁的几只獒犬,也受到这氛围的影响,狂躁地吠叫起来,那凶狠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来,将我撕成碎片。
细密的汗珠顺着我的脖颈不断滚落,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变得断断续续。但我依旧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继续恳求着:“我知道大皇子一直在寻觅什么…… 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这些年,在北狄王城流传着一个神秘传说。据说,当年南唐建国之时,曾意外获得五国宝藏。那宝藏数量之庞大,足以支撑一个王朝重新崛起。
北狄一直妄图守住中原这片广袤土地,急需大量财宝来充实国力。他们为此四处寻觅,却始终一无所获,最后甚至恼羞成怒,一把火烧了南唐皇宫。
拓跋宸为了缓和与父王之间的紧张关系,曾多次亲自带兵前往陵都探寻,可惜每次都无功而返。
在这漫长的僵持与寻觅中,他终于再次冷冷地看向我,片刻后,吐出一句话:“先把她关起来。”
一瞬间,我紧绷的神经仿佛突然断掉,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
我活下来了!真的如愿以偿活下来了!
然而,当紧张的情绪渐渐平复,随之而来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铺天盖地的茫然与绝望。
因为,一个更为可怕的危机,此刻正如同高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 —— 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五国宝藏究竟藏在何处。
亦或者说,所谓传说中的五国宝藏,压根就不存在!
时光匆匆,转眼间,已是亡国后的第五个年头。我费尽周折,总算是留在了拓跋宸的身边。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宝藏图,我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每日都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刀,时刻担心自己会身首异处。
奇怪的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拓跋宸却再也没有提起过宝藏图一事。不仅如此,他对中原文化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有一次,还特意问我何为 “生人之道”。
我微微蹙眉,下意识纠正道:“大皇子,是‘圣人之道’。” 那一刻,平日里面色冷峻的他,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窘迫之色。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有幸被允许留在他的营帐之中,为他读书讲学。
我九岁便遭遇亡国之痛,所涉猎的书籍并不多。能讲给他听的典故、知识,大多还是从前淑娘娘和贤娘娘教导我的。
有一回,我讲到 “子胥悬门抉目” 的故事,拓跋宸躺在榻上,静静地听着,许久都没有出声。我还以为他睡着了,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我瞬间浑身颤抖起来。
“我知道,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五国宝藏图。”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那为何还要留下我?” 我强装镇定,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保持平稳,开口问道。
“因为我们很相似!我们都被亲人无情抛弃,被对手肆意凌辱,尊严被狠狠踩在脚下,脊骨也被残忍打断…… 即便遭遇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却依然顽强地活着!” 拓跋宸说着,缓缓翻身坐起,伸出他那粗糙而有力的手掌,轻轻抚过我左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卿霜!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眼神中似乎有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我们是一样的?听到这句话,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与绝望,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迅速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
这个带领着军队南下,亲手覆灭我南唐江山的北狄人;这个曾冷漠地看着北狄士兵大肆屠杀我南唐百姓的恶魔;这个在城墙之上举办的宫宴中,亲手一刀刀将南唐勇士活剐的刽子手…… 他竟然说我们是一样的!
人,怎么能和畜生相提并论!
可过了良久,我却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给出了答复:“大皇子,是卿霜此生唯一的依靠了!”
往后的三年时光里,我一心一意为他试毒、为他挡箭、为他谋划夺取权力。就如同一个最为忠诚的奴仆,为了身处困境的主人,倾尽了自己的所有。或许正是这份毫无保留的付出,渐渐打开了他那长久以来防备森严的心。
随着北狄的军权逐渐集中到拓跋宸一人手中,他变得越来越忙碌。而我,也因此获得了更多自由出入他营帐和宫殿的机会。
也正是在这三年里,天下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狄人一直妄图实现的一统山河的美梦,迟迟未能成真。除了重新独立的苍梧六州,各地更是不断有起义军揭竿而起。
北狄士兵训练有素,兵强马壮;而南唐人则缺兵少马,装备落后。然而,一场场硬仗打下来,北狄人却并未占到多少便宜。也正因如此,苍梧六州得以有更多的时间休养生息。
但若是想要彻底攻陷北狄王城,他们急需一张详细标注的北狄布防图。
我为了这张布防图,几乎翻遍了拓跋宸的营帐和宫殿,却始终一无所获。而就在此时,属于南唐人的厄运,却再次悄然降临。
亡国后的第八年,北狄突然爆发了一场可怕的瘟疫。无数身份卑微的南奴,被无情地抛弃,自生自灭;而那些身染重病的北狄人,却依旧能得到救治。
拓跋宸负责此次防疫事务,我则被送回北狄宫殿。没想到,这却给了我一个靠近他藏书阁的绝佳机会。
南唐灭亡之后,大部分珍贵的书籍都被北狄人搜罗至此,可他们却不懂珍惜,这些珍贵典籍,竟被随意用作茅厕纸、糊墙纸。
是拓跋宸,让这些承载着历史与文化的书籍,重新有了安身之所。也正因如此,除了他本人以及持有他令牌的人,其他人一律禁止靠近藏书阁。
我苦苦寻觅的布防图,说不定就藏在这藏书阁之中……
可我万万没想到,天黑回到宫殿时,消失许久的拓跋宸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正坐在案桌前,单手轻轻拨弄着烛火,头也不抬地问道:“去藏书阁找什么?”
我心中一惊,脊背微微挺直,神色严肃地回道:“瘟疫突然爆发,我想着为大皇子寻些医书,看看能否找到应对之法。”
他神色一沉,目光瞬间变得如利箭般锐利:“瘟疫之事,自有医官们操心,哪轮得到你这个贱奴来多管闲事?你真正要找的,到底是医书,还是北狄王城的布防图?”
“不是的,大皇子……” 我试图辩解。
“还敢狡辩!” 男人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过来,他满脸怒容,伸手一把扯下我的腰带。藏在我怀中的布袋,瞬间坠落在地。
布袋打开,里面确实是一张图纸。
可看到图纸上的内容时,他整个人却瞬间僵住,眼中的怒气也在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因为那上面所画的,并非北狄王城的布防图,而是我依照医书所描绘的防疫营建造图纸。
“南奴也是人!殿下治理瘟疫,不该就这样轻易舍弃他们……” 我哽咽着,努力向他解释。
然而,任凭我如何解释,拓跋宸依旧满脸狐疑,不停地追问我为何故意避开他,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之时,一个士兵匆匆走进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他听完,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吩咐道:“把那个小姑娘带上来。”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恐惧,如同汹涌的海啸一般,将我彻底淹没。
我确实去了藏书阁,一方面是为了寻找布防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绘制防疫营的图纸。但整个过程,耗时不过半天。我之所以天黑才回来,是因为中途绕道去了北狄王城的后山。
在后山之中,有一条暗道,与关押南唐旧臣的奴棚相通。这是所有充作贱奴的南唐人,齐心协力,耗费三年时间,亲手挖掘出来的一条生路。
只等我找到布防图,便可以带着大家寻机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可今日之事,却被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孩看在了眼里。她,就是我父皇在北狄生下的女儿 —— 长安。一个从出生起,便被视为南唐耻辱的可怜孩子。
若是她在拓跋宸面前,不小心提及一句有关 “后山” 的话,那么我们这些年的所有筹谋,就将功亏一篑,彻底化为泡影。
我藏在宽大裙摆下的身体,早已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可很快,六岁的长安还是被带了进来。她身着北狄的服装,眼中含着泪水,怯生生地看着我。
紧接着,她说出的话,却让我差点站立不稳,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地。
“阿姐从藏书阁出来后,就在后厨做了半天的长寿面,说要给大皇子一个惊喜……” 她哭得十分伤心,小小的身躯不断颤抖着。
拓跋宸听后,面色变得有些难堪,立刻派人去后厨查证。不一会儿,端上来的,果然是一碗已经坨掉的长寿面。
我用力掐着手心,指甲几乎陷入肉中,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实在想不明白,年仅六岁的她,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可我却清楚地记得,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我曾无数次动过想要杀死她的念头。
亡国之君在北狄生下的孩子。
是南唐的耻辱,是南唐人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孽种。
我曾有机会,亲手掐上她脆弱的脖颈;
也曾有机会,将襁褓中的她高高举起。
可每次,幼小的她只当是玩闹。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最终挥舞着小手,咯咯咯地笑起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父皇和这个孩子。
直到今夜。
这个曾差点死在我手中的女孩。
用小小的身躯,护住了我。
护住了南唐人为了复国,近乎八年的筹谋!
那碗来历不明的长寿面,成为拓跋宸的第一个生辰。
也成功地让我住进了他的心里。
他送来上好的衣料,送来为我祛疤的药膏,甚至送来贴身伺候的婢女。
瘟疫过后,拓跋宸得到众多拥护,不日又要奉命出征。
他并非色令智昏之辈,猜忌依旧隐隐存在。
用一句「不得随意走动」,把我困在了他的宫殿中。
那段时间,一团解不开的谜团充斥在我脑海。
我实在想不明白——
那个六岁的女孩,怎会有如此滴水不露的筹谋!
可我没再见过长安。
防卫森严的宫殿禁止任何人出入。
我一遍遍回想那日的事情,以至于没有发现——
留下侍奉我的婢女,已暗中换了人选。
又一日半梦半醒间,我整个人头昏脑涨。
想要喝水,却发现自己好似被什么捆住,身体难以挪动。
忍受着强烈的不适,徐徐睁眼。
才发现——
不知何时,自己被转移到一处空旷宫殿中,手脚用铁链全部拴住。
心头冷意蔓延。
在我不安的呼喊声中,有人推门而进。
是身躯臃肿的北狄王。
他佝偻着背、怪笑着朝我走来,浑浊的眼里跃跃欲试地躁动着。
「不知我那混账儿子的女人,睡起来怎么样?叫起来怎么样?」
11
北狄王等不及了!
每一任老狼王都害怕狼族的新生力量,会掠夺他的一切。
纵然是一心调和父子关系的拓跋宸,也不例外。
拓跋宸战功赫赫,再加上防疫有功,拥护者众多。
而被酒色掏空的北狄王,已远远无法同他的大儿子相提并论。
他能想到的报复。
就是趁着拓跋宸出征的机会,践踏他在乎的女人。
「这些年若不是你在背后出谋划策,拓跋宸怎敢分本王兵权;老子尝尝儿子的女人,天经地义。」
在他贪婪狂躁的摩挲中,我苦苦挣扎无果。
只能找准机会,拼尽全力向他脖颈血管咬去。
我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就是死,也要撕扯下他的皮肉!
「小贱人,跟我演戏,你还嫩了点。」
我被一巴掌扇过去。
紧接着,他拽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重重磕在地上。
磕到我意识昏沉,他又恶劣地笑开,伸手撕扯我的衣裳。
一股腥臊混着浓厚的熏香扑面而来。
我绝望如一条濒死的鱼。
突然,有一阵闷哼声传来。
一根粗粗的木棍,狠狠打在北狄王的头上。
与此同时,是一声类似母兽般的尖锐嘶叫。
「老畜生!敢动我的卿霜!你不得好死。」
将木棍狠狠砸向北狄王的脑袋。
那是被他宠幸了八年的贵妃娘娘。
平日花枝招展的贵妃,此刻抡圆了胳膊,把木棍狠狠砸向地上的禽兽。
她砸到气喘吁吁,砸到手中的木棍断成两截。反应过来的北狄王,才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八年了,那些分量微小到不被察觉的药物,足以掏空北狄王的身体。
可老去的狼王,依旧保留着嗜血虐杀的本性。
他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把扼住贵妃娘娘的咽喉。
「贱人,我宠了你十年,你竟敢背叛我。」
他无视我的哭喊咒骂,无视我手脚链条的挣扎。
他暴怒着,将贵妃娘娘掐在地上,表情狰狞如鬼。
「八年了!想要复兴你们南唐?可那昏君要你吗……他知道你每天在本王胯下叫得那么欢吗……」
话未说完,北狄王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血流如注的变局中,他不可置信地摸向自己的喉咙。
要他怎么相信。
那根由自己亲手打造的骨簪,居然被宠幸八年的女人镶了锋利的簪尖。
那簪尖,被她狠狠刺进自己的后脖颈,又从喉头贯穿出来。
「老东西,短得不行,还在这里给本宫学狗叫。」
这位永远骄傲,永远盛气凌人的女子,衣裙沾了尘土,发髻都乱了。
可她来不及整理,踉踉跄跄跪爬过来。
「不怕,卿霜不怕……娘娘来救你了。」
她又哭又笑,颤抖地解开我脚上铁链。
「我们都被骗了,根本就没有布防图……
「卿霜不怕,我带你走!娘娘带你走!」
她胡乱擦了把眼泪,想把衣衫不整的我拥入怀中,动作却戛然而止。
「不——」
我疯了一样嘶喊!
不知何时赶回的拓跋宸,手中的那把弓箭,正中贵妃娘娘的身体。
「不要走!不要走!」
我捂住她汩汩流血的伤口,哭得肝肠寸断。
这是!
爱我如命的贵妃娘娘啊!
她是会把年幼的卿霜,打扮成漂亮小公主的贵妃娘娘!
她是在叛军攻城时含泪划破我的脸,是以玩物为借口把我护在身边的贵妃娘娘啊!
我呜呜咽咽地恳求着,泪水一颗颗砸在她的衣襟上。
可最终,这个曾答应要看我出嫁的女子,只是虚弱地抬起手。
最后的最后,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对不起啊……我的小卿霜!
「娘娘护不住你了……」
12
我不知道那天是如何结束的。
只记得疯了一样,曾提剑刺入拓跋宸的胸膛。
后来我被抱入宫殿,昏昏沉沉中做了很多梦。
梦里,是淑娘娘教我诗书,贤娘娘教我舞剑。
我无精打采地学着,被骄傲好斗的贵妃娘娘藏在怀里抱回宫殿。
她抱出满匣子的首饰钗环,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说:
「等我们卿霜嫁人,娘娘把所有的宝贝,都给我们卿霜做嫁妆。」
我朝她跌跌撞撞跑去。
却看到了战死陵都的皇兄。
看到了宁死不跪北狗的皇叔。
他们被打碎脊骨,被砍去头颅,尸身剁碎被喂了狗。
接着,皇嫂死了!贤娘娘死了!
淑娘娘死了!贵妃娘娘也死了……
梦境沉沉浮浮,耳边却传来拓跋宸隐忍的哽咽。
他说:
「卿霜。你的亲人没了,我的父王也没了……这很公平!」
公平吗?
我不知道!
只知道一连大病几场,为了逼我喝药,他又挥剑杀了一个又一个的南唐奴隶。
再次从月色中醒来。
那个叫长安的女孩,跪坐在我的床头,笨拙把湿热的毛巾放在我头上降温。
「拓跋宸让你来的?」
四下无人的宫殿中,她眼神怯怯,点点头。
见我目露憎恶,她又紧紧抓着我的手:
「阿姐,你还有我!还有南唐!」
还有南唐!
还有南唐!
看到被关押奴棚中的林老学士,那张借长安之手递来的纸条。
我终于咬着牙,无声落泪。
失去贵妃娘娘的这些日子,对拓跋宸避而不见的这些日子。
我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那些被关押的南唐忠臣,还有被充军妓的南唐女眷……
他们一直等着我!
亡国八年,北狄王死。
北狄部落的微妙平衡被打破,所有人都在争夺王位。
在这场腥风血雨的内斗中,没有人能顾得上那群关押在奴棚的南唐人。
而这也是,所有人从暗道逃跑的最佳机会!
13
逃跑的计划,定在北狄部落发生内斗的秋夜。
这一年,亡国八年。
这条自我来到拓跋宸身边,便开始准备的逃亡之路。
足以让南唐人,重新挺起脊骨。
一切进展顺利。
八年了!
一批逃跑的俘虏杀了又杀!
谁还能想到他们还要逃跑!
早就疏于防范的守卫被迷晕,早已生锈的牢门被轻易打开。
幸存的南唐旧臣和家眷,相互搀扶着往王城后山的那条密道跑。
只要穿过密道沿河流而下,就能与前来接应的南唐将士们相遇。
山口处,我将六岁的长安,交给年迈的林老学士,跪地而拜:
「卿霜叩谢各位大人!」
他是淑娘娘的父亲林延年,也是这些年暗中教导长安的先生。
他的身后,还有无数个南唐忠臣。
整整八年,他们在北狄做贱民、做奴隶、做走狗。
只为能活着回到中原,有朝一日恢复汉室正统。
是他们!
以不屈脊骨,为那个一败涂地的王朝,守住了最后的气节。
分别的刹那,一双小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袖。
是长安。
「姐姐,阿爹说……」
她那么瘦弱。
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溢满不舍的泪水。
可我没有给她继续开口的机会。
「闭嘴!」
一记巴掌,狠狠扇在她稚嫩的脸上。
「你没有什么阿姐!更没有什么阿爹!
「要想洗清你身上的罪孽,就带着大家逃出去!平安逃出去!」
我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往前走!
对不起,长安!
南唐人逃跑需要时间。
为防止北狄人发现,还需要一个人去布调虎离山之计。
我的长安!
你只有六岁,却是所有人悉心培养起来的希望。
好好活着!
苍梧六州需要你,苦苦挣扎的南唐百姓也需要你。
阿姐也会好好活着!
活到亲眼看到南唐将士有能力攻陷北狄王城,解救万千南唐人命运的那天!
仅有一炷香时间。
负责巡逻的北狄士兵,便发现了南唐俘虏的集体叛逃。
与此同时。
象征着北狄威严的神殿,以及通往陵都方向的西城门突现滔天火光。
混乱的局势中,北狄人奉命追赶。
深夜游荡在王城中的我,被北狄人抓了回去。
王城浓烟滚滚,却遮不住满天繁星。
我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拓跋宸。
看到了他脸上隐忍的怒气,也看到了他身后部下眼中的杀意。
「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漆黑的夜幕下,他缓缓看向我,双目充血,显得异常狠戾吓人。
「不是我做的!」
我平静道:「殿下若是不信,就杀了我,以稳军心!」
我慢慢走向拓跋宸手中的利剑。
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秋夜。
我挺身而出,为他挡住三皇子的致命一箭。
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真心为他付出性命。
「殿下,南唐的女人是能要命的!」
见拓跋宸面色苍白,背脊似有挣扎。
他身后的部下齐齐跪地,狼一样的烈目盯着我,恨不得将我活活撕裂。
也是这时,一道凄厉又颤抖的求饶声,自我身后响起。
「不是我!是这个贱人!要弑父!要害我!」
八年了!
我曾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的父皇!
被北狄王保护的养尊处优的父皇!
此刻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一个北狄士兵拉着脖子拖行在地上。
以最狼狈的模样,出现在我眼前。
14
北狄王不在了。
此时的父皇,不再是养尊处优的「惜命侯」。
他颤抖跪在拓跋宸的脚下,八年前的那件龙袍早已破烂不堪。
膝盖和手肘处,因为刚才的拖行有了斑斑血痕。
「那些东西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是这个贱人要害我!」
火光烛天的北狄王城,我那父皇把头都磕破了。
拓跋宸毫无反应!
是啊!
要他怎么解释。
自己锦衣玉食的宅院中,被搜出了出城的令牌,也被搜出了挖掘密道的图纸。
而这一天,他却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王城游荡。
大部分南唐俘虏逃走,拓跋宸需要给北狄一个交代。
同样有嫌疑在身的我与父皇,今夜只能活一个。
剩下的那个,自然也成了笼络其他南奴的工具。
我原本该死在那一晚的。
只要我那拼命求饶的父皇,肯冷静下来理清思绪,随便一个疑点都能要了我的命。
可显然,他太怕了。
怕得像一条狗磕头痛哭,怕得只会用最恶毒的话咒骂我。
见我拿着锋利的匕首,步步逼近。
他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咒骂:
「李卿霜,我李修怎么能生出你这样的孽障!
「你弑君杀父,背弃李家,背弃南唐,天不容你……」
我笑得流泪,状若疯癫:
「父皇,你咒我?」
可我的身上本就背负着南唐死去的百万冤魂。
我不信!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凄厉的诅咒!
看我步步逼近,他被堵在牢房角落,哭着跪着求饶:
「卿霜,我是你父皇啊!我抱过你,我给你亲手缝过粉色斗篷!
「你记得吗!你记得吗!那年你五岁,不听话挨了你贤娘娘的骂,你把她的宫牌藏进斗篷,让父皇再也不要理她……」
我手中的匕首终于开始颤抖:
「父皇,我记得!记得那件斗篷!」
下一瞬,我猛地抬起头来,将那把匕首亲自送进他的心口。
「我也记得尸骸遍地的南唐皇宫,记得无数被凌虐至死的皇家女眷,记得无数被残忍屠杀的南唐百姓……」
君王死社稷!
父皇,八年了,女儿送您上路了!
那把锋利的匕首,一寸寸插进他的心脏。
热腾腾的血,流在我的手上。
窒息和疼痛让他的眼睛都是恐惧,可他仍旧拼命挣扎:
「全我衣冠……请……全我衣冠……」
八年的体面。
八年的亡国耻辱。
一切都结束了!
明明该开心的!
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不顾一切哭了起来。
哭到鼻涕眼泪全都涌了出来。
哭到整个人近乎窒息,哭到整颗心都要碎掉了!
在身后部下跪地请求、将我诛杀的困局中。
眼睛薄红的拓跋宸,将我轻轻拥在怀中,如同和一群鬣狗对峙的雄狮。
「卿霜,你还有我!」
亡国八年,我曾拥有的亲人,被他们一个不留地杀完了!
他却说:
卿霜,你还有我!
15
亡国八年,我十七岁。
亲手弑父捡回一条命,也真正成了拓跋宸的女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痛。
痛到整个人被撕扯成两半,痛到整颗心被血淋淋揪起。
痛到每次都会不自觉想起疼爱我的娘娘们。
她们所遭遇的,该是我的千倍万倍吧!
「做我的王后吧!卿霜。
「做我的王后!好吗!」
每次意乱情迷的疯狂中,我总是听到拓跋宸卑微如狗的恳求。
这一年,拓跋宸成为新一任北狄王。
苍梧六州收复大半失地,与北狄以黄河为界,平分天下。
我不曾回应过。
可半年后,还是传来了南唐公主嫁给北狄王的消息。
拓跋宸说,要给我最大的荣耀。
可我知道,他是告诉所有的南唐将士,他们无比效忠的公主。
和她的父皇一样,也背叛了南唐。
如他所愿。
大婚消息散播出去后,我数次遇险。
陪拓跋宸祈福的路上,陪拓跋宸会见使臣的宫宴上……
我什么也没做。
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伪装成守兵或奴婢的南唐人,当着我的面,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这一年,是我来到北狄的九年了!
九年亡国耻辱!
左脸的狰狞疤痕几乎痊愈了。
我已经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可拓跋宸无比愉悦!
李卿霜,已经彻底被南唐放弃了。
她能拥有的,只有他了!
亡国十年,我十九岁。
绣满百子图的床幔上,我第一次主动挽上拓跋宸的腰。
浓浓的黑夜中,我听到了自己哽咽的哭声:
「拓跋宸,我只有你了。」
所以,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那年暮春。
准备许久的北狄婚宴,终于如约而至。
晴空万里,礼乐喧天。
在北狄人如畜生嘶鸣的乐声中。
我穿着属于南唐公主的嫁衣,乘着不伦不类的轿辇至祈福台。
又以北狄王后的身份,与拓跋宸携手登上城墙,享北狄十六部落贺拜,享北狄万民贺拜。
风声猎猎的高台上,拓跋宸紧紧握住我的手:
「卿霜,我们生个孩子吧!」
「好!」
我笑得放肆,伸手抚上他深邃的眉眼。
「嫁给畜生,再生个小畜生!」
他神色愕然。
我藏于宽大衣袖的匕首,狠狠向眼前人刺去。
不出意外。
匕首「哐当」落地。
拓跋宸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力度之大近乎要把我掰折。
「卿霜,你果然要杀我!」
「不是想杀你!」
我踉跄摇头,像恶鬼一样幽幽笑开:
「是恨不得啖肉饮血,将尔等挫骨扬灰!」
与此同时。
一支利箭破风而入,打乱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北狄王城外传来金戈铁马的厮杀。
拓跋宸彻底反应过来。
数次遇袭,数个南奴惨死,都是为了今天。
他脸色铁青,眼底猩红。
「卿霜,你们赢不了的!」
他是拓跋宸!是北狄的王!
在准备婚礼的那天,他便在城外布下重兵,只等南唐精锐自投罗网。
可看清南唐军队的攻势,他脸色近乎苍白。
「不可能!」
是啊!
为防止不测,北狄王城的所有布防图被毁。
是以,我苦寻无果!
可显然,南唐军队是有备而来,专门攻陷北狄王城的弱处。
金戈铁马的厮杀声中,我笑得畅快。
终于问出了那个等待十年的问题!
「拓跋宸!你以为的亡国是什么?」
16
是烧掉南唐的皇宫?掠夺南唐的财宝?
是天下贱民分为四等,把所有南奴赶到贫瘠之地?
北狄制定的每一条政策,都是想尽办法敲碎我们的脊骨。
可亡国十年。
谁不曾亲手把自己的脊骨敲碎!
谁不曾亲自把为人的尊严踩在地上。
为复国!不择手段地活着!
娘娘们是这样,我是这样。
我的父皇何尝不是这样!
北狄为防万一,从不曾有什么布防图。
这十年,是我那装疯卖傻的父皇,用脚步丈量了这北狄王城,亲手画出了独一无二的地图。
那上边的许多标识,都是王城布防薄弱之处。
南唐旧部集体逃亡的那夜,他交给了亲自教导长大的长安。
那年秋夜,六岁的长安未说完的那句话,本该是:
「阿姐,阿爹说,让你走!他留!」
我的父皇不是明君。
接手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江山,他努力过,可是败了。
他也曾跪地求和,换来了陵都的平安。
可最终呢!
那帮背信弃义的北狄畜生,屠了苍梧六州,毁了陵都。
那八年,他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地活了下来。
只为给南唐的百姓,重新铺出一条生路。
「拓跋宸,那些在城外浴血奋战的南唐将士们,你认识的!」
风声猎猎的高台之上。
拓跋宸的神色终于一点点晦暗起来。
他认了出来!
那些人啊!
有修建北狄王城的贱奴们,有开采矿山的苦力们……
我们不是不会反抗!
一年又一年的隐忍,只为断骨重接,淬血重生。
只为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于今日马背上来报亡国之恨。
「南唐人在!国就不亡!
「拓跋宸,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我看向他,颤抖的嗓音伴着恨意,心底却升腾起从未有过的畅快!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
「你肯定在想,南唐亡国八年,才壮大到以黄河为界,两分天下。为何两年之内,装备落后的南唐能迅速壮大,能壮大到挥师北上,以精锐兵甲,直接围攻北狄王城……对吧!」
「莫非?」
他突然不可置信地抬头。
似被冰冻在原地般,脸上是死寂般的绝望。
可我惬意极了!
「对啊!那五国宝藏并非谣言,图纸的确存在!」
「在哪里?」
我温柔地抚上他的眉眼。
一字一句,却如血淋淋的恶鬼索命。
「就在——
「我父皇亲手缝补的那件破龙袍里!」
17
那日的故事,父皇只讲了一半。
生来丧母的小女孩,得了阿爹亲手做的粉色斗篷,欢喜极了。
她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藏进去。
藏了阿爹的玉带,藏了贤娘娘的宫牌,又藏了贵妃娘娘给的钗环……
后来啊,亲手给她做斗篷的阿爹,也学会了往龙袍里藏东西。
这一生啊,他只藏过一次。
却藏起了复兴南唐的希望!
北狄八年,那件涉及五国宝藏的地图,被严密缝合在破旧的龙袍中,与他形影不离。
我的父皇。宪帝李修。
南唐第十一代帝王。人人唾弃的亡国之君。
亲手舍弃过南唐皇室,可从不曾背弃过南唐百姓。
更不曾背弃过高祖拼命打下来的这片山河!
北狄好战,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是以,他们也不信。
不信一个像狗一样窝囊的亡国之君能翻起什么花样。
不信一个被视为耻辱的六岁女孩能带来什么复国希望。
更不信一个被南唐人舍弃的亡国公主,能有什么死而后生的退路。
可是啊!
「就是那八年的窝囊求生!就是这十年的图谋和隐忍!足以颠覆你们的北狄江山!」
大婚之日,北狄城破。
无论如何防守,都注定守不住了。
下达弃城撤退的命令后,拓跋宸紧紧攥着双拳,眼底是猩红的悔意。
「卿霜,我该杀了你的!」
「那就杀了我呀!」
可最终。
他只是拽过我的胳膊,强拉我撤退。
「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都是孤军奋战,都是被亲人舍弃的人。」
他眸中情绪翻滚,悲楚夹杂着寒凉。
「今日若以你性命为赌,你说效忠你的南唐将士们,是会选你,还是选天下?
「卿霜,随我退回北狄腹地,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我甩手挣脱他的钳制,步步后退。
「我和你之间,什么时候有过开始?你留我一命,想以此拿捏南唐,可你留得住我吗?」
「卿霜——」
在他悲惧的目光中,我用尽全力往城墙尽头跑去。
南唐公主李卿霜。
也曾于幼时,随我的淑娘娘遨游于三尺书堂,叩忠骨脊梁。
也曾于月下,随我的贤娘娘挥洒寒光利刃,祭沙场折戟。
想用我威胁南唐将士!
畜生之辈!你们也配!
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可一切不重要了。
十年的筹谋和忍辱,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如愿看到了最好的结局。
是时候把今日的好戏。
讲给天上的娘娘们听,讲给我的父兄听,讲给天上无数的南唐英魂听。
风声猎猎,掀走我身上的红色嫁衣。
在这场裹挟着风声的温柔下坠中。
熙宁十五年的日光,在我指缝间重新穿过。
巍峨的宫殿里。
父皇把哭闹的我放在膝头,说要亲手给我做个漂亮的粉色斗篷。
我漫不经心应着,歪头瞧见了窗外的风筝。
我顺着风筝跑呀跑!
正读策论的淑娘娘无奈失笑,要教我舞剑的贤娘娘蹙眉摇头。
荷叶成群的太液池旁,正在梳妆的贵妃娘娘,朝我回眸一笑。
她笑得那么美,说这满冠的珠翠,都要留给小卿霜做嫁妆。
跑到花影重叠的宫廊前。
刚刚战胜归来的皇兄,正为怀有身孕的皇嫂拂去发髻的花瓣。
看着捂嘴偷笑的我,他无奈弯腰,将手中的风筝递了过来。
说六岁的小长安,能将槐树下的秋千高高荡起了。
说金銮殿的殿檐下,还有一窝小燕子整日叽叽喳喳叫。
碧云天下,新夏峥嵘!
我想,这才是我的一生吧!
番外:盼归
自从我记事起。
母亲最常去的地方, 就是长生殿。
那里供奉着一排又一排黑檀金字的牌位。
那是亡国十年, 将命留在北狄的皇室家眷。
还有一尊牌位,刻有「护国公主李卿霜」的字迹。
我的母亲,时常因望向它而落泪。
那是她的阿姐,永远留在北狄的阿姐!
母亲是先皇的小女儿,出生于北狄, 名唤长安。
何为安!
家国为安!黎民为安!卿霜为安!
如果人这一生, 有自己的属性和用处!
那我的母亲, 生来就是颗棋子。
为复国而生的棋子!
她是在南唐人的鄙夷和北狄人的嘲讽中, 长大的孩子。
被关押奴棚的南唐忠臣们教导长大。
幼时所知所学,是为保护阿姐活着, 为了复国活着!
可母亲说:不悔!不怨!
只因那北狄十年风霜,曾有人为了这天下, 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
先皇的贤妃, 淑妃,贵妃,还有好多记不清的面孔……
亡国十年,北狄城破。
我的姨母更是着一袭红衣从城墙跳下,以血肉之躯, 祭这南唐战旗。
姨母去世的两年后,北狄王拓跋宸战死。
中原收复,一统山河。
作为先皇唯一的血脉, 母亲没有继承这江山。
她说:
这家国, 是南唐人的家国!
可这江山, 并非李家的江山!
如今的皇帝,是徐子敬将军的后代。
亡国第二年, 贤妃用命换来的两张路牌,是护我的姨母卿霜公主平安逃离。
可那两条生路,被姨母亲手交给了徐家的后代, 也就是当今圣上。
是他,于九死一生重回苍梧。
是他, 于苍梧六州重新起兵。
也是他, 血洗亡国十年耻辱,将南唐人的脊骨和尊严, 一点点捡了起来。
「做皇帝,圣上比我适合多了。」
母亲总是这样说。
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比所有人都优秀的女子。
六岁临危不惧, 在北狄险境中护阿姐周全。
同年秋夜, 身揣藏宝图和布防图, 和南唐旧臣一路逃亡苍梧。
如今不过二十五岁, 已成为南唐第一个女相国。
轻省赋税,劝课农桑,开放恩科,女子入仕……
她把幼时所学的一切,全部回馈给这片江山。
闲来无事。
母亲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来这长生殿。
为一排排黑檀金字的牌位敬香。
亡国十年,曾以身点亮复国星火的那些女子。
世人和史书,都理当牢记。
「那先皇呢?先皇卖国叛国, 还有好多人都这样说!」
她并不恼,只是蹲下身子, 怜爱抚平我的碎发:
「盼归!这世上对错,并非泾渭分明!亡国十年, 每个南唐人,都做了他们该做的事情。」
母亲为我取名盼归。
何为盼归!
盼故人归!盼亲人归!
更盼她的阿姐和阿爹平安归!
好在这太平盛世, 再做一回南唐人。
南唐人在, 国就不亡!
这是母亲于北狄接受的教导。
我想,我们这代人,亦会用一生牢记!
来源:轩宝贝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