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盯着那几个黑字,仿佛盯着十几年的烟熏火燎,油迹里冲出来的一枚钉子。
他把离婚协议摊在我面前的时候,手指稳得像一把尺子。
“我想要一个孩子。”他说。
我盯着那几个黑字,仿佛盯着十几年的烟熏火燎,油迹里冲出来的一枚钉子。
窗外的风是十月份的北风,干硬里带点砂子,刮过窗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刺耳。
我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催我,就那么坐着,像在看一个久经训练的演员迟迟忘了台词。
“你五十了。”我最后还是开了口。
“这不是问题。”他说得平静。
“是问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你当初是要丁克的。”
他看着我,好像我把一段陈年旧账翻出来,就该先道歉。
“那是当时。”他说。
屋里的挂钟滴滴答答,像从楼上的谁家灰色被单里一根一根掸落的灰。
我看着他的脸,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口上,说:“小何,我们两个人,过成两个人就好,清清爽爽。”
我点头的那个晚上,刚好停电,楼道里有人对着黑暗大喊:“哎,打火机借个火!”
火光一亮又熄了,然后是一片嘈杂的笑。
那时候我们住在单位分的老楼,屋子小,窗台上永远放着两盆绿萝,我把一张旧报纸铺在灶台边,用来接炒菜喷溅的油点子。
他有时候回来晚,我就把锅从煤气灶上挪下去,盖一点水,焖着,等他。
我是四十六岁的时候他五十岁。
结婚二十五年,像一本被翻得起毛的家庭账本,封皮褪色,角儿烂了,眼睛一瞟就知道哪个月份超支,哪个日子省着。
他忽然说要孩子,像把这本账本里最后的一页撕下来,重新订一本新的。
他要跟别人生。
“你说清楚。”我压住自己,“你是要孩子,还是要和我过日子。”
“我不能两样都要吗?”他问。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你觉得你是谁,神仙?”
屋里有股子橘子皮在暖气罩子上慢慢烤出来的甜味儿,像从某个年节的下午一直晾到今天,舍不得丢,又酸又甜。
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可以把“日子”这两个字往外一推,就像推开一扇窗。
风就进来了,灰也进来了,眼睛里就有东西。
那晚我没哭。
他说:“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
我把桌上的碗收了,用清水泡着,背对着他。
他说:“我去住单位宿舍,协议你慢慢看。”
我说了声“哦”。
门关上的时候,门框轻轻一颤,像一根瘦竹子被风掠过。
我把水放掉,贴着池边,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想到三十岁的自己,穿着褪色的牛仔衣,在家属院的水龙头边洗被子,红手套里冒白气,冬天的太阳像一枚薄薄的糖饼。
“人到中年,觉都变浅了。”我对着空屋子说。
没有人答。
第二天上班,我照样挤公交。
我们厂子现在叫“科技园”,旧牌子换了新名头,厂门口的槐树还在,树皮比以前更皱。
同事小刘跟我说:“姐,最近看你黑了。”
我说:“秋天嘛,风刮的。”
她递给我一杯热水,杯子上印着“八五年厂庆”字样,红色都掉得差不多了。
杯子,是我们家第一个“象征物”。
那年我刚进厂,他追我,送的不是花,是杯子,说“水得天天喝,人得天天见”。
我留了这么多年,杯口磕掉一小块,喝水的时候要小心不碰到下唇。
杯子放在我办公桌上,我心里那股子涩就缩回去了一点点。
中午我去食堂打饭,排队的时候,前面两个年轻人嘁嘁喳喳,说的是婚房。
“首付家里给,咱只管结婚。”一个说。
“结婚图的是啥?”另一个问。
“图个踏实呗。”
我端着餐盘,笑了。
踏实是个好词,像我们以前做活计的木匠在板子上蹭过一遍又一遍砂纸,直到边角都圆润,不扎手。
晚上回到家,我把花架上的灰擦了,擦出一条一条的黑。
他没回来。
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你吃了吗。
半小时后他回:吃了。
我删了要发出的话,最后只发了一句:好。
我关了灯,躺在床上,想起二十五年前,他说“不要孩子,我们两个人多自在”。
那时候我们也认真谈过,因为什么。
他说,怕自己做不好父亲,也怕这个世界不适合一个小生命。
我那时候也怕,怕产房,怕抱着孩子的连夜起夜,怕自己工作受影响,怕婆婆、妈妈两头不讨好。
我们两个就像两个在桥上对望的人,互相点头,说,好,就这么定了。
那是九十年代末,城市里小广告刚开始泛滥,小区门口冻豆腐一块钱五片,喊得像敲铜锣。
我每次从菜市场回来,他都来接我的袋子,顺带互相看一眼,笑一下,像两个默契的盗火者。
时间久了,丁克就成了我们日子里的“规整”。
规整到我看到小孩会习惯性地往旁边站一步,规整到春节回他家,他妈嘟囔一句“你们不打算要一个吗”,他就笑笑说“我们俩商量好啦”,我端着汤碗躲开那两道眼神。
这规整像墙角一盆一年四季都不死的绿萝,永远在那里,不大会长疯,也不枯。
如今他说要孩子,这盆绿萝就像突然发蔫,叶子耷拉下来。
我在黑暗里翻了个身,嗅到枕头里面晒过的太阳味,像小时候把棉被抱在怀里的感觉。
“小时候你说过,要当妈妈吗?”隔天晚上,小刘在加班间隙问。
她刚结婚一年,家里老人催她要孩子,催得她都快掉头发。
我笑,“小时候我想当邮递员。”
“为啥?”她瞪大眼睛。
“骑车,风吹着,信从包里拿出来,递过去,别人接过那一刻笑一下,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她也笑,“姐,你可真逗。”
“人到中年,幽默就是止疼片。”我说。
她“啧”了一声,“这么说真扎心。”
扎心就扎心吧。
回家的路上,我把车票夹在那个“八五年厂庆”的杯子旁边。
我突然想起另一个“标志物”。
是一只小瓷哨,白底,上面点着两朵红花。
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在庙会花两块钱买的,吹起来声音抜亮,像小鸟叫。
那哨儿后来跟着我嫁到他家,我们搬家也带着,我一直放在卧室的抽屉里,上面蒙灰的时候我会拿出来擦一擦,吹一口,觉得心里亮起来一小块。
我们没要孩子的那些年,每当过年过节,亲戚聚会,桌上总会有人说孩子啥的,气氛往那里飘过去,我就会低头喝口水,手指摸一摸裤袋里的小瓷哨,像握紧一个小秘密。
秘密就像雨天里一个没打伞的人把袖口卷高一点,不让水顺着流进去。
这回,秘密要破了。
第三天,他回来拿衣服。
我没问他是什么安排。
厨房里我正在煮面,葱花下锅的时候冒了一下青气。
他站在门口看我,没说话。
我把面端出来,他说:“谢谢。”
我们在餐桌边坐了一会儿,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
他把筷子搁下,说:“我想清楚了。”
我心里说,谁不是每一天都在想清楚,又每天都糊涂地活。
“你说。”我抬头。
“我五十了。”他说,“我突然明白了,我这一辈子,没有一个孩子,老了怎么办。”
“我四十六。”我说,“我也老。”
他把嘴唇抿了一下,“你知道的,我妈也想要一个孙子,她其实一直没说,但我看得出来。”
我笑,“她说过的。”
他愣了一下,“什么时候?”
“每年清明,她把供上的两只苹果往中间挪一下,嘴里嘟囔一句‘可惜没个孙子给你上坟’,那句不是给祖宗听的,是给我听的。”
他沉默。
“我们不是没试过。”他缓慢地说。
“是。”我也缓慢地点头。
三十八那年,我们有过一次短暂的动摇。
那时我妈走了,我一下子空下来,心比屋里的一把旧椅子还空。
他也许是看见我在衣柜里摸着一件小孩毛衣发呆,于是忽然说,要不,我们试试。
我们去医院检查了一轮。
医生说我的指标不算好,但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
我汗湿了后背,像冬天里背一桶水,忽冷忽热。
我开始按着时间点吃药,按着日历做笔记,像回到了中考前的两个月。
那一年,办公室里的同事换季,我一件衣服擦擦角继续穿,像一只小心翼翼攒劲儿的小老鼠。
但很快,他说,单位有一个项目要出差,考虑了一下,还是先把项目做完。
等他归来,我已经把小本子压到抽屉最底下,把那年的日历当旧纸卖了。
后来我们就没再提。
你看,所谓“试过”,其实像往井里扔一颗石子,只等到“扑通”那一下,便把手背在身后,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做。
现在,他五十了,再一次说“我想要”。
这世界许多时候就是这样,“想要”这两个字从来不问你想不想要,只问它自己想要。
“你要孩子,跟谁?”我问。
他垂下眼睛。
“找一个愿意的女人。”他说,“她还年轻。”
“你爱她吗?”我没忍住。
“不是这个问题。”他抬眼,“我不是为了她。”
“为你自己。”我帮他接。
他点头。
我笑,一小下。
“你要孩子,为什么不跟我?”我问,声音尽量平稳。
他苦笑,“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我四十六,身体就像旧机器,能转,也会发出一些旧的响声。
再说,我也没准备好从一个不做母亲的女人变成一个可能做母亲的女人。
“你有没有想过对我公平?”我问。
“我会补偿你。”他说。
补偿。
像给一个冬天的夜晚塞进一个热水袋,假装它就不是夜。
“我们离了吧。”他说,“你还年轻,你也可以重新开始。”
我“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他走了。
这事儿,在咱这片儿,是要被人议论的。
楼下跳广场舞的几位阿姨,边扭边往上看,说话的梗子像跳线的转折,“听说那谁,二十五年,说散就散。”
另一个接,“哎呀,男人到这个岁数,心里就不踏实。”
还有一个叹,“女人就命苦。”
我从窗口把窗帘拉上,心口像被一根线轻轻拽一下,又轻轻松开。
“人间哪有容易二字。”我自言自语。
读者要问,你怎么不闹,不争,不拉着他的袖子哭?
我不闹。
我不是不疼,我只是知道,哭也换不回。
我们这代人,习惯了用忍来给难挨的一段时间搭桥,桥搭好了,自己先过去,再回头看,那桥也许已经塌了。
我开始整理家里。
把他的书放回箱子,把他多年不穿的衬衫折好。
折衣服这种事,很奇怪,像是在折叠一个人的影子。
影子叠起来,不占地方,放进柜子就没了。
我把小瓷哨放到枕边。
夜里睡觉前,我轻轻吹了一下。
声音细细的,像有一只小鸟从旧日子的缝里探出头来,又飞回去。
没几天,他的妈妈来了。
老人家没有当着我的面指责谁,她坐在沙发上,拄着拐杖,目光在屋里转。
“你把他照顾得挺好的。”她说。
我笑,“阿姨,他不挑食。”
她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又慢慢开口。
“你们年轻的时候,不要孩子,是他主意吧。”她说。
我看她一眼,“我们商量的。”
她“嗯”了一声,“我老了,嘴也不想多说了,都是命。”
我忽然觉得她眼角的纹像枯草被风吹过留下的一条条的痕,她其实也不过是个老人,盼一个抱在怀里的重量。
她起身要走,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
“当年我妈给我的。”她说,“你留着。”
我没接,“阿姨,这个你自己留着吧。”
她执意塞到我手里,我拿着,打开,里面是一串老银镯,银色发暗,边上刻了几道简单的纹。
“我年轻时候结婚戴的。”她说,“我想,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给你,留个念想。”
我把镯子捧在掌心,凉凉的,像一小截冬天的河。
这是第二个象征物。
镯子后来一直放在我的枕头下面,像把一条线压在心口的位置,提醒我,无论怎么翻身,都有个“过去”不动。
没多久,单位布置我去参加外地一个短训,去南方。
我想了想,报名了。
火车一夜,睡得不踏实,醒来时窗外就是另一种树,叶子湿,光是柔的。
培训结束后,我给自己请了半天假,去了一个海边小镇。
站在海边,海风把人的衣角吹成旗子,我把小瓷哨从口袋里掏出来,吹了一下。
海风大,哨声被吹散,像没有来过。
我忽然笑出来。
“你看,这就像日子。”我在心里说,“吹得响不响,不在那口气,在风。”
我在海边捡了两块小石头,一块黑的,一块白的,放进包里。
旅馆很小,老板娘是本地人,做事利落,讲话带着咸咸的味。
她看我一个人,像看见一条被冲上岸又自己滑回去的小鱼。
“阿姐,你来玩啊。”她叫我阿姐,让我心里暖了一下。
我点点头。
她说,“我们这儿,慢慢走,慢慢看,心就不忙了。”
我笑着说,“你说话真有意思。”
她摆摆手,“我们这儿的人,嘴甜,日子才不苦。”
我忽然想起老家那句,“人活一张嘴,树活一张皮。”
说得多妙。
晚上回到房间,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我在海边。
他很久才回:挺好。
我把手机放下,靠在床头,听外面海浪一趟一趟。
“人到四十六,才学会跟自己说话。”我对自己说,“你看你,多像一条河,啥都不说,往前走。”
第二天我回家,车站里人多,叫卖声、广播声、孩子哭声、塑料袋响声,一层裹一层。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被这声音缠住的一团线。
出站口,风吹到脸上,一层层声音就被撕开。
我咬了一口包里带的橘子,酸得眼睛一缩。
他说他要孩子的消息,不知道哪条缝漏出去了。
一周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们以前的邻居,姓曲的大姐。
她上来就说,“哎呀小何,我听说了,你还好吧?”
我笑,“还好。”
她叹,“男人啊,五十蛀心病。”
我说,“大姐,咱别这么说。”
她“切”了一声,“我也就嘴上说说。”
“人家也有他的难处。”我说,“我们都不容易。”
她沉默了一下,“你这人心善,可是心太软。”
我笑,“软心不一定坏。”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前,想起我们邻居楼下的榆树。
春天它长出点点绿,夏天它把所有鸟都请来,秋天它学会舍得,冬天它枝丫瘦成一幅画。
树知道什么时候拿,什么时候放。
人不一定。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站在小学操场上,手里拿着一封信。
信封上写:致未来的何小欢。
我拆开,里面空白。
我笑着把信合上,放进口袋。
“怪不得我喜欢当邮递员。”梦里我说,“给自己送信,一辈子都送不到。”
梦醒时分,我摸摸枕下的银镯,摸摸床边的小瓷哨。
它们冷清地躺着,像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哑,一种尖。
他又来过一次。
这一次他带了一袋子水果。
橘子、苹果、香蕉。
我笑他,“你这是抓阄抓的吧。”
他也笑了一下,“你别生我气。”
我摇头,“没那么多气可生。”
他把水果放下,站了一会儿,说:“我不会让你难做。”
我看着他,“难不难,已经过去一半。”
他点头。
我们把协议一条条看。
房子是我们共同买的,名字写我们俩。
他说:“你留着住吧。”
我说:“房贷还剩这么点,最后一段我自己扛。”
他说:“不必,我出。”
我笑,“那就一人一半吧。”
钱这种东西,像手里的沙,握得太紧就漏。
我们这样分,像一个数学题拆开,一步步算。
合上协议的时候,我们都松了口气。
我忽然说:“我要把那只杯子留下。”
他愣了半秒,“当然,那是你。”
“还有小瓷哨。”我补。
他笑,“这些都该是你的。”
“银镯呢?”他压低声音。
“阿姨给的。”我说,“等她想要的时候我还她。”
他点点头。
门口他要走的时候,我说:“祝你顺利。”
他回头看我,眼睛里有一小点湿,但他很快把头转过去。
我们互相松手,像在冬天的早晨摘下手套,露出有点冻红的手指。
我在离婚这件事上,没有表演。
日子是真切的,越演越假。
周末我去老家看娘家哥。
我长在北方一个小城,路平,风硬,街角还剩两家老国营小店,里面卖的搪瓷盆,上面印花开得朝气。
大哥在院子里翻土,见我来,笑得脸上起褶子。
“回来啦。”他擦擦手。
我点点头。
“听说了。”他叹一声,“人这一辈子,别啥都想抓。”
我笑,“抓不住的就别抓了。”
嫂子端一碗热汤出来,笑骂,“你们俩说话一个调门。”
我喝一口汤,“嫂子这汤,真是老味道。”
“家常嘛。”她说,“家常不就是一把葱扔锅里,香到别人家去。”
大哥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院子里那棵海棠树的老枝,“过呗。”
他“嗯”了一声,“回来就好,家里永远有你一口饭。”
我忽然鼻子一酸。
“人活着,心要有地方放。”大哥说,“你从小就心大,装天装地,现在该学会装自己了。”
我点点头。
“周家那边是不是说啥?”他问。
“没啥。”我说,“阿姨给了我一个银镯。”
大哥笑,“那是认你这个闺女。”
我把银镯从包里拿出来给他看。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说:“老银子,不值钱,但有味儿。”
“嗯,有味儿。”我说。
回城的路上,我把窗户摇下一条缝,风从缝里挤进来,吹在脸上,像一条细细的河。
读者可能会问,那他后来呢。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没追。
日子像一辆老式公共汽车,前门上人,后门下人,司机按一下铃,谁也不问下一站是不是你。
偶尔,我在菜市场遇见一对夫妻,男的五十多,女的三十出头,手里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
小孩一抬头,眼睛亮得像新煮出来的豆子。
我心里动了一下,又安静下来。
“这不关我的事。”我在心里说。
人间有些风景,远看好看,近看就要付钱。
我开始做一些以前不做的事。
比如报了一个晚上的插花班。
第一次课,老师讲花材搭配,我一个劲儿点头,却怎么都插不出来那种“舒服”的感觉。
花朵在我手里显得局促,像两个不对付的人被硬拉着坐一桌。
下课的时候,我把花拆了,拿回家,分两个杯子插,反倒顺眼。
后来又学了点素描,画石膏几何体。
老师说:“你这线,稳。”
我笑,“稳,是我攒下来的。”
还有周末,我去做志愿,去图书馆给小学生讲故事。
有个小男孩总爱问问题,问得又直又快。
“阿姨,你为什么不结婚?”有一次,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笑了,“阿姨结过。”
他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生孩子?”
我看着他眼睛里的真诚,像一杯清水。
“因为有的人生来是当妈妈的,有的人生来是当老师的,有的人生来是当邮递员的。”我说。
他没听懂,但他点头。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那天晚上回家,我把小瓷哨拿出来,吹了一下。
我忽然听见,有回声。
可那不是哨子的回声,是我心里某处的回声。
“你终于承认你自己了。”那回声说。
过年那天,阿姨也来电话。
她说,“回来吃个饭吧,你也是一家人。”
我想了想,答应了。
饭桌上坐了七八个人,亲戚熟人都有。
一开场,有个舅妈就问,“小何,听说你们……”
阿姨赶紧接过去,“吃菜吃菜,别光问。”
我笑了一下,“舅妈,好日子,别谈这些。”
大家都笑了,尴尬就被笑声冲淡。
阿姨挟了一块红烧肉给我,“吃,补补。”
我点点头,“谢谢你。”
吃到一半,阿姨忽然说,“小何,你那镯子,留着。”
我一愣,“阿姨……”
她摆手,“你留着,我心里也踏实。”
我没再推。
那一刻,我看见她眼睛里有光。
人和人的和解,不靠一百句对不起,就靠一个“你留着”。
我端起杯子,“阿姨,祝您健康。”
她笑着点头。
隔壁桌有个小孩哭了,哭声穿过碗筷叮当,像一树风铃被风吹。
“孩子哭,家里活。”我心里冒出这句老话,自己都被逗笑了。
年后,我把家里的那扇旧窗帘换了。
换成了一块浅灰的布,光透进来柔一点。
我还在窗台上多放了一盆吊兰。
绿萝还是那盆,像一个老朋友坐在老位置,什么话都不说,只在那儿。
春天的时候,厂里组织体检。
医生看着我的单子,说:“血压偏低,注意休息,别老惦记事情。”
我笑,“我已经把惦记的事儿放了一半。”
他也笑,“那就再放一半。”
回程的路上,我在公交车上打瞌睡,睡着睡着,脑子里忽然弹出一句话:“人活着,不是为谁争口气,是为了让自己喘口气。”
我一下子就醒了。
“这是金句。”我对自己说。
我把这句话写在小本子上。
小本子是我给自己重新准备的,封面是蓝色,上面印了一个白色的小邮筒。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在上面写一句话。
“雨后的路最滑,但人都是在滑的时候学会走稳的。”
“别人的眼神是风,自己的脚印是路。”
“笑不是止痛药,笑是让止痛药好吞一点的水。”
这些话有人觉得鸡汤,我自己觉得像贴在鞋后跟的创可贴,防磨。
一天晚上,小刘给我发消息。
“姐,你那谁,听说他那边顺利了。”
我回了一个“嗯”。
她过了会儿又发:“姐,你有没有遗憾?”
我盯着屏幕,犹豫了一下。
“有。”我打字,“但遗憾也是一种完成。”
她发了一个抱抱的表情,“姐,你厉害。”
我笑着放下手机。
生活慢慢就像一条河,泥沙沉下去,水清一点,石头露出来,光照着,心里也亮一点。
有一次,我在楼下晾衣服,隔壁楼的王奶奶端着凳子坐在太阳底下,摇着蒲扇。
她看见我,扇子一停,说:“小何,过得还好吧?”
我点头,“还好。”
她“嘿”了一声,“人嘛,啃一啃硬骨头,牙口就好了。”
我笑,“您这比喻够硬。”
她也乐,“老了,牙口就剩这点劲儿。”
我把衬衣抻平,夹在晾衣绳上。
风一吹,衬衣鼓起来,像一个人在张望。
我忽然想到一个词,叫“和解”。
和解不是两个人坐下来握手,而是你在晾衣绳上看见一件衣服鼓起来的时候,心里不再发疼。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我把那只小瓷哨挂在窗边。
风大的时候,它会轻轻碰到玻璃,发出一点点声音。
那声音在白天不明显,到了夜里,就会像一个旧朋友从街口走过,随口喊一声:“唉——”
我也随口答一声:“唉——”
某一天,我坐在书桌前,翻出来那只“八五年厂庆”的杯子。
我用小刷子把杯口那块崩口边缘仔细刷了刷,又把杯身擦干净。
杯子正对窗,阳光照在字上,红色退得发浅,却还写着“厂庆”。
我把杯子举起来,像举一支旗。
“谢谢你。”我在心里说,“这么多年,把水端给我。”
我不是个爱留纪念的人,但这两个东西,小瓷哨和银镯,我一直留着。
它们像两个锚,把我这个人从两侧稳住。
一个提醒我,心里的小女孩还活着,一个提醒我,大人的规矩还在。
有一次,阿姨来电话,说她身体不大舒服。
我买了点东西去看她。
她精神还好,只是嗓子哑。
我坐在她旁边,给她倒水。
她看着我,慢慢说:“小何,你心里没有恨我吧?”
我一愣,“阿姨,您说啥呢?”
她挪挪身,“我总想着,你是不是恨我没拦住他。”
我摇头,“阿姨,我不恨谁。”
她眼里忽然湿了,“唉,人哪,年轻时候就知道后悔两个字多贵就好了。”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干,像旧的木头,握住却暖。
“阿姨,我们都是从年轻走到今天的。”我说,“谁也不是故意。”
她点点头,“你这个人,心里亮。”
我笑,“从您身上学的。”
她也笑,笑起来像年轻了一点。
走的时候,她把我送到门口,轻轻拍一下我的手臂,“常来。”
我点头,“常来。”
回到家,我站在阳台上,看楼下有人骑着旧自行车嘎吱嘎吱过,路边的小饭馆冒烟,油香在晚风里打飘。
世界故我。
我忽然觉得,人到中年,能把“故我”两个字扛在肩上,其实就是最大的本事。
我不再想“他”怎么样了。
我开始想,我是谁。
有一天,厂里组织去给山区小学捐书。
我们坐着车,翻山,路一会儿坑一会儿坎。
到小学校的时候,孩子们挤在门口,眼睛亮。
我把书放到桌上,一个小女孩悄悄拉我的袖子,“阿姨,你的手好凉。”
我笑,“这才叫凉快。”
她笑出牙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校长在旁边说,“孩子们喜欢画画,你会不?”
我说,“会一点点。”
我们在教室的黑板上画了一只大大的风筝。
孩子们“哇”的声音响起来。
“你们把它涂色。”我说,“涂你们喜欢的颜色。”
他们吵着闹着,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开花。
我站在一边,看他们涂,一下子眼睛就湿了。
“哎呀你看,你这人怎么还爱掉眼泪嘛。”小刘在旁边笑我。
我擦擦眼,“我不是掉泪,我是被粉笔灰呛着了。”
她笑得更大声。
下山的时候,晚霞一大片,车子从弯路上逶迤下去,像一条亮了灯的虫。
我靠在车窗上,心里说,“活着,有被需要的感觉,真好。”
秋天过后,冬天来了。
北风一刮,树上只剩下硬枝。
我把家里的棉被拿出来晒,晾在阳台上,拍一拍灰,拍出“噗噗”的声。
邻居的小孩在楼下喊:“阿姨下雪啦!”
我伸头一看,天上果真飘起稀稀落落的雪花。
雪不大,细如盐。
我把小瓷哨拿到阳台,轻轻吹了一下。
这回我听见了很清楚的声音,清清亮亮,像新年的钟。
“新年快乐,自己。”我在心里说。
第二年春天,我把旧衣服清了一批,留下一件蓝色的粗布外套。
那是我二十五岁那年在集上买的,穿了一辈子都不觉得厌。
我把它洗了一遍,晾干,叠好放进柜子。
有朋友说,你这么过,孤单吧。
我说,“孤单是常态,热闹才是段子。”
他们笑,“你可真会说。”
我也笑,“不这么说,日子怎么过。”
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
对方沉默了一下,开口,“是我。”
我听出来了,是他。
“你还好吧。”他问。
我说,“还好。”
他“嗯”了一声,“我就是想说一句话。”
“你说。”
“谢谢。”
电话那头很安静,他又说:“对不起。”
我心里忽然轻了一下。
“好。”我说。
我们都没再说别的。
挂了电话,我把小瓷哨拿起来,放在掌心,像捧着一个明亮的小月亮。
我对它说:“你听见了吗?”
它当然没回答。
但我听见了我自己心里的回答:“听见了,够了。”
我没有去问他的近况。
不是不关心,是知道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河道,水往哪里流,不是谁决定。
我在新的一年里学会了做一道凉拌菜,熬一锅糯米粥,修好了一个坏了很久的门把手。
这些小事像一颗一颗珠子,串起来,就叫日子。
有时候,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窗外有风吹过,树叶互相摩挲,像两个人在悄悄说话。
我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一摸银镯,摸一摸小瓷哨。
“你们都在。”我小声说。
它们不说话。
但我知道,它们在。
我也在。
故事到这里,若是要有一个“闭环”,它在哪。
也许在某个清晨,我下楼买菜,见一个老人蹲在地上系鞋带,我弯腰帮他,他说一句“谢谢”,我说“不客气”。
也许在某个黄昏,我在公交车上把座让给一位孕妇,她捂着肚子对我笑,我心里一热,却没有酸。
也许在某个雨天,我撑伞走在街上,雨点敲在伞上,像敲出一首简单的歌,我跟着哼了两句。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不急,不怨,不怕。
“你看,人到中年,最大的本领,不是硬撑,是转弯。”我在心里说,“拐过去,前头还是路。”
最后一个小插曲,是一个午后。
我在书桌前翻旧相册,翻到我们刚结婚的那一张。
他和我站在单位宿舍的楼前,身后晾衣绳上挂着两条蓝布裤子。
我们都笑,笑得不咧嘴,但眼睛弯。
我把这张相片拿出来,放进一本书里。
那本书叫《人间草木》。
我合上书,心里轻轻地说一句:“谢谢那段光。”
我把书放回书架,端起“八五年厂庆”的杯子,喝一口温水。
水顺着喉咙下去,暖暖的。
窗外有风,风里有鸟鸣。
我坐着,觉得自己像一棵被风吹过但站稳的树。
我忽然明白,所谓和解,不是去原谅谁,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对自己说:“好,我们走。”
说完就走,走得不急不缓,像一条河。
我把小瓷哨放在窗边,银镯放在枕下,杯子放在案头,蓝色外套叠在柜子里。
它们都在,像四个方向,告诉我我所处的位置。
我也在我该在的地方。
这就是结尾。
不喧哗,不摔门,不回头。
我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心里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人生最难的一课,是学会跟自己握手。”
我停了一停,放下杯子,窗外的风掠过树梢,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抚了一下我的额头。
就这样吧。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