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锅铲和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酸辣土豆丝的香气混着油烟,氤氲了我五十平米的小家。墙上的石英钟刚指向七点,指针“咔哒”一声,像是对我半生劳碌的精准报时。我叫林惠,今年五十岁,守着这个家,守着女儿小梦,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锅铲和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酸辣土豆丝的香气混着油烟,氤氲了我五十平米的小家。墙上的石英钟刚指向七点,指针“咔哒”一声,像是对我半生劳碌的精准报时。我叫林惠,今年五十岁,守着这个家,守着女儿小梦,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我正要把菜盛出来,门外突然响起了迟疑的敲门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这个点,除了偶尔来蹭饭的女儿,不会有别人。我擦了擦手,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念叨:“小梦,又忘带钥匙了?”
门轴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我脸上的笑容却在看清门外那张脸时,一寸寸冻结。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沟壑的脸,头发花白稀疏,眼神浑浊又带着一丝怯懦。可那熟悉的轮廓,那高挺的鼻梁,分明就是我怨了二十年、也试图忘了二十年的男人——江涛。我的丈夫,法律意义上的。
二十年,足够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挺拔的青年,也足够把我从一个爱说爱笑的女人,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母亲。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我在这个北方小城,各自安好,互不打扰。可现在,他像个凭空出现的鬼魂,就这么站在我家的门口,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刚刚归来。
引子
“你……找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这个问题问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只是我不愿承认。
江涛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攥得更紧了。那包的边角已经磨出了白色的毛边,像他这个人一样,充满了落魄和沧桑。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贪婪地望着屋里的一切——暖黄的灯光,饭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还有墙上挂着的小梦从小到大的照片。
“惠……林惠,”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我回来了。”
“回来?”我冷笑一声,胸口那堵了二十年的墙轰然倒塌,愤怒和委屈像是洪水猛兽,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家二十年前就没了!你走错门了!”
我“砰”地一声想把门关上,他却用一只脚死死抵住了门缝。那只穿着一双开胶运动鞋的脚,用力到微微颤抖。我看到他裤腿上沾着泥点,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我的心猛地一抽,关门的力气不知怎么就泄了。
“林惠,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孩子。”他几乎是在哀求,“我就……我就想看看你们。我没地方去了。”
“没地方去了?”这五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当年他走的时候,话说得多么决绝。“林惠,你跟着我就是受穷,我去南方闯荡,等我发了财,就回来接你们娘俩过好日子!”这一闯,就是二十年,杳无音信。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他回来的场景,或许是西装革履,衣锦还乡;或许是带着另一个女人,要跟我办离婚手续。我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他像个丧家之犬,狼狈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正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儿小梦清脆的声音:“妈!我闻到酸辣土豆丝的味儿啦!今天我可要吃两大碗!”
小梦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她看到门口僵持的我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警惕。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过,然后死死地钉在江涛身上。
“妈,这人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江涛已经转向了小梦。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激动、愧疚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慈爱。“你……你是小梦吧?都长这么大了……”
小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猛地把我拉到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对着江涛厉声喝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赶紧走!不然我报警了!”
二十年的岁月,好像在这一刻被压缩成了一个荒诞的舞台剧。主角们悉数登场,可剧本,却早已面目全非。
第一章:屋檐下的陌生人
“小梦,别这样。”我下意识地拉住女儿的手臂,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妈!你护着他干什么?!”小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哭腔,“你忘了他当年是怎么走的吗?二十年!他有过一封信,一个电话吗?现在他算什么?凭什么回来?”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不仅剜着江涛的心,也剜着我的。是啊,凭什么?我心里反复问着自己。可是看着江涛那张灰败的脸,和那双躲闪着不敢看小梦的眼睛,我心里的恨意,竟然被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冲淡了。
“让他……先进来吧,外面冷。”我几乎是喃喃自语。
“妈!”小梦尖叫起来。
江涛像是得到了赦免,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局促地站在玄关,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烟味,有汗味,还有一股长途跋涉后特有的尘土味。这个味道,让这个我熟悉了二十年的家,瞬间变得陌生起来。
饭桌上的菜已经开始凉了。没有人有心思吃饭。客厅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一档热闹的综艺节目,主持人的大笑声和罐头掌声显得格外刺耳,反衬得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沉默更加压抑。
小梦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抱着手臂,像一尊冰雕。我走进厨房,想倒杯热水,手却抖得厉害,暖水瓶里的水溅出来,烫在手背上,我“嘶”地抽了一口冷气。江涛闻声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想拉到水龙头下冲。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我猛地把手抽回来,像是被电击了一样。
“我没事。”我冷冷地说。
他尴尬地收回手,搓了搓,低声说:“我对不住你……”
又是这句“对不住”。二十年前,他留下这句话走了。二十年后,他带着这句话回来了。人生有多少事情,是一句“对不住”就能了结的?
那天晚上,我们进行了一场堪称灾难的家庭会议。江涛坐在小板凳上,那是平时我用来垫脚拿东西的,他高大的身形缩在上面,显得格外滑稽和可怜。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没有衣锦还乡的剧本,只有南下被骗,进厂打工,后来又跟着一个不靠谱的同乡搞工程,钱没赚到,还欠了一屁股债。这些年,他辗转在各个城市的建筑工地上,不是不想联系,是没脸。直到最近,身体越来越差,工地上干不动了,被人辞退,才揣着身上仅剩的几百块钱,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票,一路站了回来。
小梦全程冷着脸,像个法官在听犯人陈述罪行。等江涛说完,她冷笑一声:“说完了?说完了就请你离开。我们家不收留失败者。”
江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梦!”我喝止了她,“怎么跟你爸……”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爸”这个字,我已经二十年没说过了。
小t梦“嚯”地站起来,眼睛通红:“爸?我没有爸!我爸在我五岁那年就死了!妈,你是不是忘了,我小时候发高烧,你一个人背着我跑几里路去医院?你是不是忘了,开家长会,别人家都是爸爸妈妈,只有你一个?你是不是忘了,这些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现在他一无所有地回来了,你就要当圣母玛利亚原谅他?凭什么!”
小梦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打得我哑口无言。是啊,那些艰难的岁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深夜里,我一边给小梦掖被角,一边偷偷抹眼泪。为了供她上学,我一天打三份工,累到腰都直不起来。我怨过,恨过,但更多的时候,是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因为我身后,还有我的女儿。日子就像磨盘,磨掉了棱角,也磨掉了恨。我以为自己已经百毒不侵了。
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跪下的男人,再看看身边这个浑身是刺的女儿,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我挥了挥手,对小梦说:“让他先住下吧。你那间小屋不是空着吗?”
小梦大学毕业后,我在她公司附近给她租了个小公寓,她周末才回来。那间曾经贴满动漫海报的小屋,如今空荡荡的。
“妈!”小梦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就当……就当是房客。”我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明天我还要早起上班,都去睡吧。”
说完,我逃也似的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我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小梦和江涛压抑的争吵声,最终归于沉寂。我知道,从江涛踏入这个家门开始,我平静的生活,就彻底结束了。这个屋檐下,多了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二章:错位的时空
江涛住下的日子,家里像被罩上了一个无形的玻璃罩,空气都是凝滞的。
每天早上我出门上班,他已经起来了,把客厅和厨房的地拖得干干净净。我给他留的早饭,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吃完,碗筷也洗得锃亮。他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弥补他缺席了二十年的家庭责任。可这种殷勤,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赎罪,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们几乎不说话。偶尔在客厅碰见,他也只是局促地笑笑,然后低下头,搓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客厅的电视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缓冲。他喜欢看新闻和战争片,我则喜欢看家庭剧。我们常常一人占据沙发的一头,中间隔着一个遥控器,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楚河汉界。电视里的欢声笑语,和我们之间的沉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小梦每个周末回来,都把这个家当成战场。她对江涛视而不见,吃饭的时候,碗筷故意放得很重,发出“砰砰”的声响。有一次,江涛给她夹了一筷子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红烧肉,她看都没看,直接用筷子扒拉到桌上,冷冷地说:“我不吃肥肉。”
江涛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很难看。我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小梦就摔下筷子进了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饭桌上只剩下我和江涛。那块被嫌弃的红烧肉孤零零地躺在桌上,油腻腻的,像一个尴尬的笑话。
“她……她还在怪我。”江涛低声说,声音里满是苦涩。
我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把那块肉夹到自己碗里,吃了下去。很腻,腻到心里发慌。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失眠。我会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那时候的江涛,虽然穷,但是意气风发。他会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风吹起我的长发,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会笨拙地给我做饭,把厨房弄得一团糟,然后傻笑着挠头说:“媳妇儿,下次一定做好。”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概是小梦出生后,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开始变得沉默,眉头总是紧锁着,嘴里念叨着“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然后,他就走了。
有些伤口,不碰不疼,一碰就要命。江涛的归来,就像是揭开了我早已结痂的伤疤,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现实。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小梦的未婚夫小周第一次上门。小周是个很稳重的男孩,在一家国企做技术员,对小梦很好。为了这次见面,我特意去市场买了很多菜,准备做一桌丰盛的饭菜。
江涛也显得异常紧张,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出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旧衬衫换上,头发也用水抹得油光锃亮。
小周进门后,很有礼貌地喊我“阿姨”,然后看到了局促不安的江涛。小梦抢先介绍道:“这是我妈的一个……远房亲戚,暂住在这儿。”
“亲戚”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江涛心上,他的脸白了白,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小周点了点头。
饭桌上,气氛诡异。小梦和小周聊着他们工作上的趣事,我和江涛像两个局外人。小周很会活跃气氛,他主动给江涛倒酒,笑着说:“叔叔,我敬您一杯。”
江涛受宠若惊,端起酒杯的手都在抖。
小梦在桌子底下踢了小周一脚,小周却像是没感觉到,依然热情地和江涛攀谈:“叔叔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江涛的脸涨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就……到处打点零工。”
“那也很辛苦。”小周真诚地说,“我爸以前也是,为了供我上学,什么活都干。男人嘛,撑起一个家不容易。”
江...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猛地端起酒杯,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憋成了紫色。
我赶紧起身给他拍背,小梦也吓了一跳,站了起来。那一刻,我们三个人,因为他的咳嗽,第一次有了一家人的样子。
第三章:融化的冰山
那次咳嗽之后,江涛的身体明显差了很多。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咳,有时候咳得喘不上气,我能隔着门板听到他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我劝他去医院看看,他总是摆摆手,说:“老毛病了,在工地上落下的,没事。”
我知道他是怕花钱。这个家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他不想成为我们的负担。
一天晚上,我起夜,路过客厅,看到他房间的门缝里透出光来。我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看到他正坐在床边,对着一部我淘汰下来的旧智能手机发呆。那是我看他无聊,教他怎么用的。屏幕上是一个支付界面,他笨拙地用他那粗大的手指在上面戳来戳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学习怎么用手机付钱。
我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这个被时代抛弃的男人,正努力地想追上这个他阔别了二十年的世界。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硬拉着他去了社区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他有很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肺功能也不好,建议我们去大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
拿着那张写满医学术语的检查单,江涛的手一直在抖。他看着上面的花费,脸色比纸还白。“不……不去了吧,就是个咳嗽,吃点药就行了。”
“必须去!”我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不知道这股强硬从何而来,或许是积压了二十年的怨气,在这一刻转化成了一种不容他再逃避的责任。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小梦。电话那头,她沉默了很久。我以为她会说“让他自己想办法”,或者“关我们什么事”。但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妈,我知道了。”
周末,小梦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把一个新手机盒子拍在茶几上。“给你的。”她对江涛说,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江涛愣住了。
“我原来的手机卡顿了,这是新套餐送的,我用不上,给你用。”小梦别扭地解释着,眼睛却不看他。
我知道,这是她找的借口。
那天下午,客厅里出现了奇异的一幕。小梦坐在江涛身边,很不耐烦地教他怎么用新手机,怎么注册微信,怎么绑定银行卡。“这里点一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哎呀,密码不是这个!”她的语气充满了年轻一代对长辈学习新技术的典型不耐。
江涛则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连声说:“哦哦,好,我再试试。”
我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厨房,看到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落在他们父女俩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小梦皱着眉头,江涛小心翼翼。这一刻,他们之间那层厚厚的冰,仿佛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以来对江涛的怨恨,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离开,更是因为我们本可以拥有的那些寻常的家庭时光,都被他亲手葬送了。而现在,命运却以一种荒诞的方式,给了我们一个重新拼凑的机会。家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段段磨合的时光。
第四章:迟到的真相
我们还是带江涛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挂号,排队,做各种繁琐的检查。CT、验血、肺功能测试……每一张缴费单,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原本是准备给小梦当嫁妆的,现在却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等待最终诊断结果的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江涛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望着窗外发呆。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孤单和萧索。
小梦也变了。她不再对江涛冷言冷语,虽然还是不叫他“爸”,但会默默地把削好的苹果放在他手边,会在他咳嗽的时候,递上一杯温水。
诊断结果出来那天,是我和小梦一起去拿的。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严肃。
“是肺癌。”医生指着CT片上那片刺眼的阴影,“中期。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如果积极配合治疗,做化疗、放疗,还是有希望控制住的。”
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我的腿是软的。小梦扶着我,她的手心全是冷汗。我们俩在医院的长廊上站了很久,谁也说不出话来。
癌症。这个在电视剧里听过无数次的词,如今像一座大山,轰然压在了我们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身上。
晚上,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水龙头开着,我任由冰冷的水冲刷着我的手,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两滴,滚烫地砸在水槽里。我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苦难都要我来承受?我恨他,我真的恨他。如果不是他,我的人生不会是这样。可现在,我却要拿出我所有的积蓄,去救这个毁了我半辈子的人。
我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二十年的委屈、辛酸、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臂环住了我。是小梦。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哄她睡觉时一样。
“妈,别怕,有我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女儿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我身后寻求庇护的小女孩,她已经可以成为我的依靠了。
那天晚上的饭桌,是我家有史以来最沉重的一次家庭会议。我把诊断书放在桌上,声音平静地告诉了江涛结果。
他听完,愣了很久,然后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竟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这样啊……也好,也好。这都是报应。”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小梦突然吼了一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有病就治!钱的事你不用管,我跟小周已经商量好了,我们先把婚礼的钱拿出来给你治病!”
江涛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小梦。
“你看什么看!”小梦的脸涨得通红,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妈!我不想她这辈子心里都留个疙瘩!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们,就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她又像以前一样,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但这次,我从门缝里,看到了她蹲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那一晚,江涛跟我说了很多。他终于说出了二十年前他离开的全部真相。他不是去闯荡,而是被一个所谓的老乡骗进了传销组织。他被洗脑,以为能一夜暴富,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还借了高利贷。等到他醒悟过来,已经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他没脸回来,怕债主找上门连累我们母女,只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在最苦最累的工地上卖力气,一点一点地还债。
“我不是个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存折。存折很旧了,边角都起了毛。他递给我,“这是我还完债后,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一共……三万六千二百一十五块。我知道不够,但这是我……我全部的家当了。”
我看着那本薄薄的存折,上面的每一笔存款,都是几十、几百,日期跨越了十几年。我仿佛能看到他顶着烈日,在脚手架上汗流浃背;仿佛能看到他蜷缩在冰冷的工棚里,啃着干硬的馒头。
我没有接那个存折。我只是看着他,轻声问:“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
他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没脸,也没心了。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媳-妇儿。”
第五章:缝补的岁月
江涛开始接受治疗。化疗的过程是痛苦而漫长的。他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也迅速消瘦下去,昔日高大的身形,如今只剩下一副骨架,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我的生活,也彻底被改变了。我辞掉了其中一份兼职,每天的生活就是家和医院两点一线。早上,我给他做好易于克化的流食,装在保温桶里。白天在单位上班,心里也总是惦记着。下午一下班,就匆匆赶去医院。
小梦和小周也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小周会开车带我们去医院,处理各种缴费和手续。小梦则负责给江涛补充营养,她从网上学了很多食谱,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吃的。她还是不叫“爸”,但会皱着眉头命令他:“这个汤必须喝完,我熬了两个小时呢!”
江涛总是笑呵呵地接过来,像喝药一样,一滴不剩地喝完。然后满足地咂咂嘴,说:“我闺女做的汤,就是好喝。”
有一次,医生找我谈话,说江涛的情绪很乐观,求生欲很强,这对治疗非常有帮助。医生说:“你们家属的支持,是最好的良药。”
我走出办公室,看到小梦正扶着江涛在走廊里散步。江涛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喘气。小梦耐心地搀着他,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我忽然觉得,这一幕无比和谐。
我开始慢慢地,试着去理解江涛。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懦弱、虚荣、犯过大错。但是,他也是一个被生活狠狠碾压过的普通人。他用他后半生的卑微和落魄,偿还了他年轻时犯下的错。
一天晚上,我在医院陪床。江涛睡得不安稳,一直在说梦话。他喊着:“惠,我对不住你……小梦,爸爸错了……”
我坐在他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他苍老的睡颜。我伸出手,想替他掖好被角,他却在梦中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冰凉,却抓得很紧,仿佛怕我跑掉一样。
我没有挣脱。就那样,任由他抓着。二十年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平静地“执手”。我的眼泪又一次不听话地流了下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恨,也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一半是心酸,一半是……原谅。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原谅,而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和解。和这个男人和解,和这段破碎的婚姻和解,也和自己前半生的苦难和解。人这一辈子,还能咋样呢?有些结,或许注定解不开,但可以试着,让它不再勒得自己那么疼。
第六章:不叫“爸”的女儿
化疗的副作用越来越大,江涛开始吃不下东西,呕吐得厉害。小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查资料,加入各种病友群,学习护理知识。
她买来一个榨汁机,每天把各种蔬菜水果榨成汁,逼着江涛喝下去。“喝!不喝也得喝!这是任务!”她端着杯子,像个严厉的教官。
江涛苦着脸,看着那杯颜色古怪的液体,但看到女儿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乖乖地喝了下去。
我看着他们俩的互动,常常会忍不住笑起来。小梦的爱,是带着刺的。她用一种强硬的、不容拒绝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关心。而江涛,则甘之如饴。
小梦的婚期,因为江涛的病,一推再推。小周的父母虽然没有明说,但言语间也有些微词。我知道,小梦压力很大。
有一次,我私下找小梦谈,我说:“小梦,你和小周的婚事别再拖了。你爸这里有我呢。”
小梦正在用手机查一种靶向药的资料,她头也没抬地说:“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等他情况稳定点再说。”
“你这孩子……”我叹了口气,“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放下手机,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妈,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别的同学有爸爸来接。下雨天,别人的爸爸会撑着大伞,把孩子抱在怀里。而我,只能跟你挤在一把小伞下,淋得半湿。我那时候就发誓,我以后一定不要像你一样。”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恨他,是因为他让你受了太多苦。”小梦的声音低了下去,“可现在看着他这个样子,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走了,你心里那个疙瘩,就永远也解不开了。我不想你下半辈子还活在他的影子里。”
我没想到,我这个一直以为还长不大的女儿,心里想的竟然是这些。她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为了江涛,不如说是为了我。
那天之后,小梦对江涛的态度,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她不再总是板着脸,偶尔还会跟他说几句工作上的事。江涛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哪怕他根本听不懂什么叫“KPI”,什么叫“项目复盘”。
一次,江涛的主治医生找我们,说有一种新的靶向药,效果很好,但价格非常昂贵,而且不在医保范围内。一个月就要好几万。
我和小梦都沉默了。我们家的积蓄,在前期治疗中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晚上,江涛把我们叫到床边。他从枕头下,又摸出了那本我没要的存折。“别治了。”他说,“剩下的钱,给小梦当嫁妆。别为了我这个废人,拖累了孩子。”
“你说什么浑话!”小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哭得这么彻底,“谁说你是废人了?你是病人!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哭着,终于喊出了那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称呼:“爸……你不能放弃……你听到了没有!”
“爸”这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们三个人之间炸响。
江涛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摸摸女儿的脸,却又不敢。
小梦哭着扑到他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凭什么说走就走,又凭什么说放弃就放弃!你欠我的,欠我妈的,你还没还完呢!”
我站在一边,看着相拥而泣的父女俩,也早已泪流满面。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这个破碎的家,才算真正开始愈合。
第七章:没有结局的尾声
钱的问题,最终是小周家帮忙解决的。小周的父母知道了情况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出一笔钱,说是给两个孩子的结婚基金,让他们先拿去应急。
江涛用上了靶向药,情况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清瘦,但精神好了很多。他可以下床自己走动,甚至还能在我的指导下,做一些简单的家务。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小梦用投影仪放她从小到大的照片。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再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想把这缺失的二十年,都从这些泛黄的照片里找回来。
“这张,是她第一次得三好学生奖状。”我会指着照片,轻声解说。
“这张,是她初中毕业,非要去染黄头发,被我骂了一顿。”
江涛听着,时而微笑,时而叹息,眼角总是湿润的。
生活仿佛回到了一个奇妙的轨道。我,江涛,小梦,像三个重新学习如何相处的家人。我们不再刻意回避过去,也不再强求一个明确的未来。
小梦和小周的婚礼,在一个温暖的秋日举行了。婚礼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亲友。婚礼上,当司仪请父亲把女儿的手交给新郎时,江涛穿着一身新西装,虽然还是有些不合身,但人显得精神了许多。他牵着小梦的手,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
当他把小梦的手交到小周手里时,他对小周说:“我不是个好父亲。以后,请你替我,好好爱她。”
那一刻,全场静默。
我们的家,并没有因为一场婚礼而发生戏剧性的改变。江涛的病,像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我和他,也没有破镜重圆。我们更像是一起搭伙过日子的亲人,或者说,战友。一起对抗疾病,对抗岁月。
一个普通的傍晚,我做好晚饭,江涛在客厅看新闻,小梦打来电话,说她和小周周末要回家吃饭,让我多做两个菜。挂了电话,我看到江涛正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满足。
“惠,”他轻声说,“谢谢你。”
我没说话,只是转身走进厨房,给他盛了一碗他最爱喝的小米粥。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也不知道我们这个家的故事,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或许,生活本就没有结局,只有过程。我们都是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推着往前走。有的伤痛会被抚平,有的遗憾会永远存在。
但至少现在,窗外有晚霞,厨房有饭菜香,客厅的电视机传出熟悉的新闻联播片头曲。我们三个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重新聚在了一起。这就够了。毕竟,家,有时候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的牵绊。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