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天上午,一辆人力车拉着一位身材瘦弱、穿着长袍、留着长辫的中年先生,出了清华校门就直奔颐和园而去。到了园门,大约10点钟,先生下车,给了车夫车钱,并嘱其在门口等待,便缓步进了颐和园。颐和园内山青水秀,先生在初夏的轻阴下,沿着园中曲曲折折的小道来到了昆明湖北岸的
赵宗符
1. 投阁沉渊争一间
1927年6月2日,农历丁卯年五月初三。马上就是端午节了。
这天上午,一辆人力车拉着一位身材瘦弱、穿着长袍、留着长辫的中年先生,出了清华校门就直奔颐和园而去。到了园门,大约10点钟,先生下车,给了车夫车钱,并嘱其在门口等待,便缓步进了颐和园。颐和园内山青水秀,先生在初夏的轻阴下,沿着园中曲曲折折的小道来到了昆明湖北岸的鱼藻轩。
鱼藻轩背靠万寿山,南面就是开阔的昆明湖,是一处观景极佳的临水敞轩,当年清廷帝后常在此休憩、远眺。轩名来自《诗经·小雅·鱼藻》:“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把鱼在水藻之间游来游去的安乐情景描写出来,一派和谐、悠闲的景象。这位先生平静地在轩中驻足远望,昆明湖中远山近树的倒影尽收眼底。他点起一支纸烟,慢慢吸着,烟徐徐散开,弥漫在轩中,直到手指已不能夹起,他将烟蒂摁灭,呼出最后一口烟,就上前一步,站到了鱼藻轩的水边石阶上,一头扎进了昆明湖中。这时大约是上午11点钟。
鱼藻轩前的水面很浅,也就能没过人的脚面多一点,但水下面很多淤泥。落水声立即引起了在不远处一位劳作的园工的注意,他迅速跑过来把人从水中救了出来,将人平卧在鱼藻轩中,此时落水者的衣服还没有完全湿透,但因口鼻中都塞满了淤泥,从表面看起来,已完全处在了死亡状态。如果救人的园丁能够了解一点急救知识的话,或许人还是可以救回来的。死者即是王国维,当时为清华国学院著名的四大导师之一,已是中国学术界公认的大师级的人物,有着许多前无古人的学术创举。死时还未到其51岁生日。
王国维死后,家人和检查官从其衣袋中发现一封遗书,16开白纸写就,运笔从容,用墨精良,遗书折迭放在封包中,封面写着:“送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王贞明为王国维第三子,当时随父在京。遗书的内容如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稿葬于清华园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能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照料,必不致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五月二日,父字。”遗书应是前一天写好的。一代学术大师就这样没能安顿住自己的生命,在知天命之年自杀身亡,离开了这个世界。
王国维去世后,在清华园、学术界乃至社会上都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引起了极大的反响。许多新旧学者、大学教授、学术名流甚至前清遗老都写文章纪念,京、津两地的报刊出版了多辑纪念专号。在这些纪念文章中,以两年后陈寅恪为王国维纪念碑所写的碑铭最为知名。碑铭曰:“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辞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王国维纪念碑由梁思成设计,马衡篆额,林志钧书丹,到今天仍立在清华园中。陈寅恪所撰的碑铭,因浇了许多读书人心中的块垒,所以流传甚广。但王国维因何而自沉,到今天也没有盖棺论定,学术界及其亲朋好友为此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说法,但没有一种说法得到公认及相应完整的材料证明。
2.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王国维的学术成就是一个奇迹。他1877年出生于浙江海宁,七岁进私塾,接受的都是传统教育。1892年15岁时参加海宁州岁试,考中秀才。但此后于1893年、1897年两次到杭州参加乡试,都未考中。这期间他在杭州用小时候的积蓄买了一套前四史,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并且认真阅读,达到了“烂熟于胸”的地步,表现了对历史学的浓厚兴趣。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后,西方的文化科学大量向中国输入,王国维亦接受到了新的思想。于是在第二次乡试失败后,就放弃了科举,并于1898年到了上海,在《时务报》任书记员。工作期间,他结识了罗振玉。罗振玉当时在上海创办了东文学社,王国维半工半读,一边在报社工作,一边在学社学习日语、英语及科学方面的课程。1900年底,在罗振玉的资助下,他又到日本东京物理学校学习数学、物理,但半年后就因病回国,留在上海协助罗振玉编辑《教育世界》杂志。
王国维的求学经历中,传统教育时间较长,新学教育则很短暂而且也不正规,既非名校毕业,也无名师指导。从日本归国后,他在自述中讲:“自是以后,遂为独学之时代矣。”他独学的方法,则是持之以恒地一面读书,一面学习外语,边学习边译书,就这样熟练地掌握了日文,并能阅读英文、德文。
从1898年在上海起,到1927年北京自沉止,就凭着这一独学的学术功底,王国维在哲学、美学、文学、史学等方面都达到了“独自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水平,比同时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许多方面都做出了开创式的成就,成为大师级的学术人物。自1898年至1927年这三十年的人生历程中,王国维的学习与研究有着明显的阶段性特点。
一开始他对哲学下了极大的工夫,这与他对人生根本问题的思考是分不开的。他认真阅读康德、叔本华等西方哲学的原著,同时对于先秦儒学及诸子之学也对照着进行研究。在1896年到1907年近十年间,他撰写了大量的哲学方面的文章,如《汗(康)德像赞》《叔本华像赞》《尼采之教育观》《叔本华之遗传说》《论哲学家及美术家之天职》《孔子之美育主义》《子思之学说》《孟子之学说》《荀子之学说》《墨子之学说》《老子之学说》等。他这一系列的著作,使王国维成为将西方哲学引入中国的先行者,也使他成为当时最具西方哲学素养的人。1906年他发表《论教育之宗旨》从哲学的高度分析了美育与智育、德育的关系,提出“完全之教育”必须德、智、美并重,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明确提“美育”观念的人。
在研读叔本华哲学著作《意志及表象之世界》时,依据叔本华的“悲剧说”,王国维分析了《红楼梦》,并于1904年发表了《红楼梦评论》,将哲学与文学结合起来,在中国学术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对中国随后的新文学运动实有开创之功。在用西方哲学观照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及诗词创作方面,他逐步形成了“游戏说”“天才说”“古雅说”“境界说”等美学思想,极大地拓展了中国传统美学的天地。这一时期,《人间词话》《宋元戏曲史》的工作都已完成。《人间词话》的内容自1908年开始陆续发表,《宋元戏曲史》随后在1912年底完成,当时就成为学术名著,到今天都成了经典。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王国维随罗振玉避居日本,在京都住了五年之久。他的研学有了重大变化,由哲学文学转向古史研究。主要涉及的方面有对殷墟甲骨及出土各种金文的研究,有对敦煌汉简及西北边疆史地的研究等,对于甲骨学、敦煌学及简牍学都有开创之功。这时期,他对前人在古史研究中零星运用的“二重证据法”,进行了自觉、清晰而系统的总结和实践,主张将地下出土及新发现的新材料,包括甲骨文字、青铜金文、流沙坠简、敦煌书写等与中国传世古文献对比研究、相互印证,取得了前人未曾达到过的成就。其中《流沙坠简》(与罗振玉合撰)及序、《鬼方昆夷玁狁考》、《流沙坠简考释补证》及序、《毛公鼎考释》、《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殷周制度论》、《西域井渠考》、《敦煌发现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等都有重大影响。尤其是于1917年发表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及在此基础上撰写的《殷周制度论》,将甲骨文的考释与“纸上材料”融会贯通,证明了《史记·殷本纪》所载基本不误,对商周社会制度有了科学的认识,引起了海内外学术界的轰动。
1925年,王国维成为清华园学研究院导师后,在前几年进行西北少数民族史研究的基础上,对蒙古史、元史进行了集中研究,撰写了大量文章,如《鞑靼考》《元朝秘史地名索引》《蒙文元朝秘史跋》《黑鞑事跋》《黑鞑事略序》等,并于1926年出版了《蒙古史料四种校注》,体现了他在这方面研究的水平。1927年,在自沉前,王国维还撰有《南宋人所传蒙古史料考》《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可见他在这方面所用心力。
总之,在王国维不长的独学及研究的三十年学术生涯中,大约哲学用力10年,文学美学用力5年,甲骨、金文、简牍等用力10年,西北史、蒙元史用力5年。时间虽短,他在每一方面都取得了惊人的成绩,留下了经典的作品,让后学者赞叹不已。
3.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尽管王国维是学术中人,但学术并没有将王国维彻底安顿住。王国维其实是十分热衷于政治,而政治也给他极大的煎熬。
王国维参与政治的经历有两段时间。第一段为1907年到1911年,王国维在清廷学部总务司行走,任学部图书编译局编辑,主持编译及审定教科书等事,一直到辛亥革命爆发,全家随罗振玉避居日本;第二段时间则为1923年到1927年去世,1923年4月16日王国维受命任清逊帝溥仪“南书房行走”,王国维因此与清小朝廷有了紧密联系。
第一阶段职位较低,王国维对政治的热衷还没怎么表现出来,第二阶段就不一样了。所谓的“南书房行走”,主要负责为溥仪讲学并参与重大文化事务。这一职位虽无实际行政权力,但象征地位崇高,过去都是由学识渊博的翰林担任,王国维以布衣之身获此殊荣,他自视为这是皇帝的“特恩”,很陶醉于以帝师自居。1923年6月1日,王国维到紫禁城谢恩,废帝溥仪给他下了一道“每日进来入值”的上谕,后又赏赐“五品衔并食五品俸”,都使王国维激动不已。1924年1月7日,溥仪给他加发了一道上谕:“着在紫禁城骑马”。王国维接旨后激动不已,一改做学问时的理智、冷静,立即按捺不住地向当时的好友罗振玉报喜。紫禁城骑马,这是皇帝的特恩,是出入皇家的特别通行证,又是享有封建特权的象征。因此王国维对此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他向友人表示这是“特之又特”的恩典。对于逊帝溥仪的每次赏赐,王国维都认真、详细地记录其内容,表现出对清逊帝的极大忠诚以及自己内心的十分满足。他多次为溥仪的御笔画题诗,内容多为赞颂皇室之作。
历史上的末代小朝廷,大都会派系林立、勾心斗角、一地鸡毛。清末小朝廷亦是如此。王国维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就不免也陷入了其中的人事纠葛,弄的自己心力交悴。例如,1923年5月,王国维入小朝廷不久,就告诉好友兼亲家罗振玉,自己的《观堂集林》已装订,打算将亲自校印的特制的“黄绫进呈精印本”献给溥仪。罗振玉听后亦趁此将他的《殷虚书契前后编》及《考释》从天津寄到北京,请王托书店做了黄绫套代为奏呈。这使初入南书房的王国维心中打起了“小九九”,因为他知道罗与小朝廷内郑孝胥等人有矛盾,为怕自己得罪这些人,便复信:为避嫌,拟数月以后再办。颇有些“人一阔,脸就变”的意思,这让自恃对王有恩的罗振玉非常生气,立即回信,要王不必做书套代呈了,将原书交人带回天津。还有一次,罗振玉与推荐王国维入“南书房”的升允要联名上书弹劾郑孝胥等人,书成让王国维带回北京代为呈上,王国维回到北京后,却听到溥仪岳父荣源等人对升、罗二人结党的议论,就不敢直接上奏,而是写信建议罗振玉改“奏”为“函”,不必直接呈给皇上,而是交给荣源为好。这也让罗振玉对王国维十分不满。罗、王两人“三十年金石之交”破裂的种子,其实在王国维任“南书房行走”时就已种下了。
为了溥仪及其小朝廷,王国维可谓耗尽心力、忠心耿耿,而且到死都没有后悔。1924年10月23日,冯玉祥发动了北京政变,命鹿钟麟为北京警备总司令。11月5日上午,鹿钟麟手持“代行大总统”指令带人进紫禁城,限溥仪在两小时内必须签字、出宫,不得拖延。王国维跪在溥仪面前痛哭流涕,将此事视作奇耻大辱,据说当时他就怀着君辱臣死之义,与罗振玉、柯劭忞等人相约投神武门御河自杀尽节,后在家人劝阻下才作罢。溥仪出宫后,王国维随侍左右,不敢稍离。在对小朝廷的维护上,王国维甚至已到了只问忠心、不问是非的地步,1924年10月,北京大学学生闻知溥仪准备盗卖故宫国宝给日本人后,对此写文章予以揭批,北京大学考古学会发表《保存大宫山古迹宣言》,斥责清朝小朝廷将历代相传之古器据为己有,进行变卖。本来也反对盗卖国宝的王国维,读了宣言后,大怒,立刻向北大方面写信提出抗议,并以皇帝“侍从”的身份宣布:取消自己担任的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通信导师”的名义,停止北大国学研究所研究生上门咨询,索回原来拟在北大《国学季刊》上刊登的学术论文。就这样与北大国学研究所彻底决裂。本来王国维任北大“通信导师”就费了不少周折,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学后,1917年,就想聘任王国维为北大教授,但王国维以遗民自居、夷齐自勉,决不吃国民饭,数次拒绝北大之聘,直到1921年好友罗振玉应了北大之聘后,王国维才松口,但“不食周粟”的志气不能改,北大乃采取折中办法,聘王国维为“通信导师”,每月薪资二百元,听到是工资,王国维便坚决不要,还是蔡元培等人以特有的智慧指出,这不是薪金,而是邮资。既然是通信导师,邮资总要用的,这样王国维才名正言顺地接受了,既不是吃民国饭,又可每月有二百元的邮资以解决家用。
作为遗老的象征,王国维至死都没有剪掉辫子。带着辫子是很不方便的,每天早晨洗漱完毕,他夫人就要给他梳头。一次夫人边梳头边唠叨:“人家的辫子全剪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留着这个东西做什么?”王国维很固执:“正是因为已到这个时候了,我还剪它做什么?”他1925年出任国学院导师,也体现了这种遗老的态度,其时他辞了北大的“邮资”,家用不足,清华来聘正当其时,加之清华学校是用返还的清朝庚子赔款办的学校,到清华工作,不算是吃民国饭,王国维是愿意的,但不摆一下遗老的谱就不是王国维了,最后是胡适做溥仪的工作,让他给王国维下了个诏书,王国维才最终到了清华,也算是给学术史上留了段佳话。王国维就这样无怨无悔地自觉做了溥仪的臣子,甘受小朝廷的约束。
4.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年轻时读书、做学问是为了解决自己的人生问题,希望为自己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境界。他自述“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
王国维以前的读书人,安顿自己的人生多从孔孟老庄乃至于佛教中寻找资源。但王国维处在中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传统的资源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思考就一股脑地被抛弃了,王国维也不例外。顾颉刚就称赞:“他对于学术界最大的功绩,便是经书不当作经书看而当作史料看,圣贤不当作圣贤看而当作凡人看;他把龟甲文、钟鼎文、经籍、实物,作打通的研究,说明古代的史迹;他已经把古代的神秘拆穿了许多。”离开了中国传统的安身立命之地,王国维便希望在西方哲学中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他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大量研读西方哲学。当时,西方哲学的两大流派都已传入中国,一是德国的哲学,以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为代表,主要表现出唯理论、先验论、唯心论等特点;二是英国的哲学,以洛克、休谟、斯宾塞等为代表,主要表现出经验论、实证论、机械论等特点。王国维对这两派都下了极大功夫,尤其是康德、叔本华等人的哲学。但是,西方哲学并没有给予王国维所期望的安顿,他说:“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的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
在这样的烦闷之中,王国维放弃了哲学,转向了文学,这种转向也是在迷茫、彷徨中进行的,他自我分析道:“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在文学上,王国维成就不凡,诗有192首,词有115首,对于自己填的词,王国维自视甚高:“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
文学对于抒发王国维的情感有一定的作用,但写诗、填词在他看来仅是一门手艺,并没有在更深刻的意义安顿人生,因此在与罗振玉一起避居日本、受罗影响转向经史时,王国维对于自己所从事的文学事业,乃至以前的哲学研究,几乎采取了彻底否定的态度,他反思自己“所学未醇”,便以返经信古,守先待后自任,要以国学矫西学之枉,为此他将自己手头刊印的一百多册哲学及美学作品集《静安文集》全部烧毁,决心转向对甲骨金文、流沙汉简、敦煌文书等方面的历史学术研究,并且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这样的学术研究,让王国维有大量的时间沉迷于其中,但他并不认为这就足以安顿人生,解决人生的意义问题。他这些方面的研究取得成果的时期,他的长子、次子都已长大成人,面临着择业问题,耐人寻味的是,王国维反对自己的孩子从事和自己类似的工作,他支持孩子们到海关、邮局等当时的时髦部门去做职员,尽管他们有很厚的国学功底。例如次子王高明到邮局去做了职员,负责检查信件,解放后因此受到不公正待遇,失去工作,只能在中华书局做临时工,不署名而参与了《全宋词》的编纂修订工作,极大提升了《全宋词》的学术质量。直到2000年以后学术界才以王仲闻的名字承认了他的关键作用,中华书局修订版的“出版说明”中才提及了他的贡献。
在实际生活中王国维也充满了矛盾,并未能很好地安顿自己,他以不吃民国饭追求人格独立为自我要求,但他一生谋食于罗振玉、谋食于哈同夫妇,又谈何独立之人格。因此1925年他同罗振玉三十年的金石之交破裂时,罗振玉在信中点出了此点,给了他极大刺激。他追求“自由之思想”,但当他跪在小皇帝溥仪面前时,他又何谈有什么“自由之思想”,这位写出了《殷周制度论》,洞悉三千多年前政治变革的学术大师,似乎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很是茫然。饶宗颐就批评他在这方面境界不高,那个不争气的小朝廷、小皇帝,就真值得这样尽忠吗?
矛盾的王国维到最后也没有解决自己的人生问题,众里寻“她”千百度,他并没有真正找到那个“她”,蓦然回首之下,只是空虚。
5. 银汉何年风浪生
1915年王国维曾写《游仙》诗三首,在其中第三首的结尾,他写道“蓬莱清浅寻常事,银汉何年风浪生?”以寄托其恢复清室之意。1925年8月,罗振玉六十寿辰,王国维贺诗二首,其中一首“事到艰危誓致身,云雷屯处见经纶。庭墙雀立难存楚,关塞鸡鸣已脱秦。独赞至尊成勇决,可知高庙有威神。百年知遇君无负,惭愧同为侍从臣。”表现了对覆亡了的清廷和出逃了的小皇帝溥仪的深厚感情。
于是对于始终未能安顿好自己的王国维,便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他没有于1927年自沉,那么当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时,王国维会像罗振玉、郑孝胥等人一样加入那个伪政权吗?
历史不应假设,但假设的历史可以让人多一个角度去认识一件事、一个人。这样的假设并没有不敬先贤的意思。到1927年王国维自沉的那一刻,他的历史地位就确定了,鲁迅先生讲:“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
2025·3·25写毕
来源:大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