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卢婶的芫荽不像菜场里卖的芫荽,尺把高的植株,她的芫荽,像荠菜一样,伏在田里,每一株,占着土碗大的地盘,剜走周边的叶子,不要几天,又是碗大的一盘。远远望去,那十几垄芫荽,就是一幅满是碧绿的水彩。
芫 荽
冬季,是芫荽的盛炽时光。
菜园里、菜场里、菜篮里,到处能见芫荽的倩影,到处飘着芫荽的芬芳。
过了春节,芫荽的翠绿依然,刚嫁人的小嫂子,青春和俊俏宛如少女,顺理成章。
卢婶的芫荽不像菜场里卖的芫荽,尺把高的植株,她的芫荽,像荠菜一样,伏在田里,每一株,占着土碗大的地盘,剜走周边的叶子,不要几天,又是碗大的一盘。远远望去,那十几垄芫荽,就是一幅满是碧绿的水彩。
有人说,芫荽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许慎所著《说文解字》中的“葰”字就是芫荽,也有人说,是在张骞之后才传入中国的。再晚,不能晚于南北朝了,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已经有芫荽栽培和腌制技术的记载。
当然,也有人说,早在春秋战国时就有了芫荽,他们举出了《诗经》中写到芫荽的例子: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彼方淑女,凭君寄辞。读起来,还真像《诗经》中的句子,其实是有人用《诗经》体翻译了英国的民歌《斯卡布罗集市》,这个译者水平之高,对《诗经》钟爱之深可见一斑。
芫荽是秀气菜,菜场里很少一斤一斤地卖,跟葱苗一样,扎成一小把一小把,一元钱一把,调味而已,哪能跟白菜萝卜这种大路菜一样山吞海咽。秀气的东西也可以有不秀气的吃法,夷陵的罗德龙吃豆腐乳一口一块,配以一杯白酒,诗人周宏在利川吃十五元一碗的肥肠面,每每要另加十元的肥肠。一种生活态度,一种气场。
芫荽伏在正月的菜园里,在春风中抖动如羽的叶片,每每冬日将落之前,卢婶提了菜篮来菜园弄菜,首先要看看那十几垄芫荽,气温一天高过一天,禁不住要起薹,要开花。就像自己的女儿将要出嫁,一分戚然,两分不舍。
卢婶的面馆生意好,多是因了这自家的菜园。青菜、芫荽、葱苗,各人要多少放多少,那泡豆豉也是园里的黄豆做的,更不要说蒜辣椒、麦酱、豆瓣酱,只要不带走,客人可着劲地吃,就是一碗开水泡面,有了这么多调料,也香,也好吃。
这么多调料中,芫荽最贵重,菜场里一元钱的芫荽,能兑付两碗面就不错了,卢婶的面馆里,没有贵重一说。她种的芫荽多,洗净切好,一海碗摆在调料台上,用完了,再切。
卢婶在芫荽垄里一边剜菜,一边细看,哪一株有了薹芽芽,连忙掐了,她要多留些日子,面馆的食客们已经问过了,这芫荽还能坚持多少日子?菜场里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卖的吗?那香气淡,味道薄,不能比不能比。卢婶就要多捱些日子,让更多的人吃好一顿早餐。
卢婶还有一个癖好,她爱看整整齐齐的绿色。绿汪汪的苞谷一眼望不出头,她顶喜欢,秋天里,叶黄了,天花枯了,尺把长的苞谷挂在苞谷秆上,欢天喜地的丰收年,卢婶高兴不起来,她男人说,你这是哪门子农民哟?读中学的儿子说,这叫美学农民。这名字卢婶爱听。那些大田她管不了,她把菜园侍弄得一年四季绿盎盎的。
儿子的作文在市里得了奖,陪儿子去市里领奖,电视台的记者要卢婶说两句,她说,儿子的作文好比我的菜园,一片绿油油的,就好看。播出时,后面多了几句:绿色象征生命,绿色代表希望。编辑加的,卢婶说,乱做主,我没别的意思,绿色就是好看。
卢婶在菜园里呵护着芫荽的绿色,呵护着那一海碗的馨香,她心中快乐,也有遮挡不住的隐忧。
季节拦不住,伏在地上的芫荽慢慢站立起来,起薹了,还有一场花事,它们就该谢幕了。
卢婶卖了三天的芫荽花面,然后把那十几垄芫荽都拔了。她记得母亲在的时候,让芫荽开花,星星点点的白花在菜园摇曳,溪水哗哗流淌,喜鹊的翅膀乌黑闪亮,母亲在稻场一边糊做鞋的棕壳子一边唱姊妹歌。等到芫荽结籽,等着种子成熟,然后割回家,一匹棕叶子扎了,挂在梁上。初冬了,把籽揉下来,播到田里,等它在冬日勃发青春。现在,自己留的种子它不生不长,每年都要买新种子,卢婶把白花将凋的芫荽全拔了,她要播种夏白菜,要等新的碧绿来覆盖那黑色的土地,来养她的眼和心。
大 蒜
张骞是不是特别中意带有香气的作物?他从西域带回了芫荽,还带回了大蒜。
卢婶不知道张骞,不知道好些古人写过大蒜的诗词,也不知道河北密县超化寺的大蒜最负盛名,更不知道在薄伽丘的《十日谈》这本书里,一位害相思病的青年人曾向他的心上人送去大蒜,以此来唤起她的爱恋。
她知道的,就是那则大蒜的谜语: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上小学时读过的,教她们的是一个女老师,长得特漂亮,爱人是部队的军官,女老师随军了,走的那天,朝霞漫天,卢婶心头却是乌云。
现在,卢婶心中只有菜园里的蒜苗。
过去种大蒜,主要是收蒜头。卢婶不用工业作料,只用植物的,大蒜、花椒、八桂、孜然、草果、香叶……这些作料中,大蒜用得最多。现在的大蒜,总是种不起来,不是染了病,就是上了火,几分田的大蒜,收不到一撮箕蒜头。
卢婶种蒜,就只吃蒜苗,蒜头,靠买。
蒜苗细细地切了,跟豆豉、辣椒面装在一只海碗里,撒上盐,开水冲泡,拌匀,吃面条的人,舀半羹匙在面碗里,小面、牛肉面、肥肠面、榨菜肉丝面都一样,就多了滋味,吃得惬意,一天的光阴,开了一个好头。
看着食客们满意的眼神,卢婶的心田,开满花朵。
卢婶把种蒜苗当做了一件大事,蒜种是从几十里外种蒜能手那买来的,小的、瘪的、带伤的,都择出来,那些饱满光滑的,药水浸泡后种到田里,免得土蚕来啃。底肥是农家肥,苗生出来,追肥也是农家肥,化肥种出的蒜苗,茎粗叶厚,不香。应该说也是香的,香在口中,没有那种钻透肺腑盘旋五脏溢出的香味,这是一位吃面条的食客说的。这话卢婶牢记着,自己种蒜苗,不去菜场买蒜苗。
卢婶种了二十行蒜苗,掏行子是牵了绳子的,笔直,等宽。从一点碧绿钻出田土开始,蒜苗就在卢婶目光里生长。不收蒜头,蒜苗就一行一行拔光,腾田,随时补种别的菜蔬。
过完年,还有八行蒜苗,劲鼓鼓地,茎又粗又白,叶片厚实,朝天而举,像一把把碧绿的宝剑。这是蒜苗最后的意气风发,成熟的醇厚的芳香正在浓缩,然后在每碗面条里、在每个食客的思绪中释放。
卢婶每天来拔十几棵蒜苗,她来时不是立即走进菜园,总是先站在篱笆外看一看那些绿色的蒜苗,她扶着篱笆看,她怕过分地专注情感过分地聚合会让身子踉跄,她扶住金竹的篱笆柱子。现在的篱笆有些是钢管的柱子,还有的是全塑料的编织,卢婶的篱笆是全竹子的,很多篾制品被塑料取代了,现在竹子多,伐来几捆竹子,自己围的篱笆。那群鸡啄苞谷吃麦子她不管,反正粮多吃不完,给鸡喂苞谷喂麦子还要脱粒还要扬净灰尘,它们自己啄,还多了一份快乐。而她的菜园,绝不准鸡进犯。一双做针线活的好手,把一个菜园的篱笆也做成了一件艺术品,整齐结实自不必说,每一方还穿了一块花。
扶着篱笆看好了,她才进园子。
立春了,抓一把泥土捏在手里,不再感到冰凉,蒜苗快抽薹了,蒜薹抽出来,营养都在薹上,蒜苗就绵绵地不再香脆,还有一丝苦味。卢婶听她婆婆说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掐了蒜薹,觉着蒜叶丢了可惜,领导安排人将蒜叶切细了拌苞谷面蒸饭吃,作调料香喷喷的蒜苗用来当饭吃竟然令人作呕。
卢婶不喜欢把蒜薹蓄到太老,薹梢刚一弯曲,她就把蒜薹掐了,依然细细地切了,依然装在海碗里,早早地加辣椒面加盐腌了,让食客们拌在面碗里,吃在嘴中,响声脆崩,香气渺渺。
掐了蒜薹的蒜苗叶片还是绿的,在菜园里支持着绿意纷呈,卢婶看过几回,总觉着掐了薹的蒜苗不好看,干脆全拔了。已经有了嫩嫩的蒜头,掰下来,去皮,捣碎,把去年春天里冷冻的山胡椒取出几包解冻,加了辣椒面和食盐,拌了几大碗,那是一季大蒜最后的芬芳。
在拔完蒜苗的行子里,卢婶松了土,铺了底肥,撒了小油菜的种子,过不了几天,又是一片绿意盎然。
春 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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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所有植物一样,过完春节,韭菜的根开始苏醒。还早,还是一脸惺忪,半睁半闭着眼,感受从地心传导来的温热,舒适惬意,索性睡个回笼觉。
真正苏醒是在元宵。
鄂西人正月十五赶毛狗,借势烧韭田麻田。干松针,枯衫毛,还有树枝竹枝,铺在苎麻田里、韭菜田里,等到晚上,燃起熊熊大火,小孩子围着火堆一边跳一边唱:
正月十五赶毛狗
一赶赶到肖家门口
毛狗子打个屁
蒸的粑粑不上气……
毛狗就是狐狸,正月十五赶走毛狗,不再来咬鸡。
不要几天,烧过的麻田就有赭红的苎麻头从草木灰中探出头来,韭田里则涌出一层细密的绿意。
今年春来得早,没等正月十五,卢婶就烧了韭田,也是晚上烧的,没有赶毛狗,儿子正月初三就上学了,高三,时间就是麻绳系了使水喷,紧了又紧,就失了很多乐趣。丈夫说,不是正月十五,赶也白赶,在家里自酌自饮。
卢婶就一个人烧着韭田,熊熊火光照着她的脸蛋,就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竟招了一位过路人的爱怜,这小嫂子是一只没下树的苹果,颜色鲜艳,光滑饱满,咋就一个人在冷风中动作?他想走过去帮她捡捡烧断的树枝竹枝,一管竹节被烧得爆了响,如爆竹一般,许是上天的警告,那人连忙走了,一边走一边暗自好笑。冷风一吹,透过了衣衫,觉着好凉。
绿色很快在韭田弥漫,正月十五,就有了春韭入馅的包面,韭菜腊肉馅、韭菜鲜肉馅、韭菜鸡蛋馅,都齐了。虽然这一发春韭还没有一拃深,卢婶的韭菜是土韭,不直着长,像她的芫荽一样,伏在地上生长,她去割韭,顺着叶片捋过来,一看就知道有多深了,文拃、满拃、蛮拃,一目了然。没一拃深,她也割了,正月十五,第一发包面该上场的。她不做馄饨,一丢丢肉,包得瘦骨嶙峋,一看都不想入口。他也不做饺子,一个个趴在盖帘上,不是吃饺子的人饿了,倒像饺子饿了。她做的包面,一行行整齐地排列在筲箕里,圆润饱满,像摆着一排排元宝,看一眼都舒服。吃一碗,韭菜的鲜香从口腔直到腹中,不过得好好漱口,不让春韭粘在牙齿上。卢婶店里有林檎茶,一年四季都有,免费的,多漱几口,手机屏上照一照,干净了,再出面馆门。
除了做包面馅,卢婶还常常用韭菜炒绿豆芽,她不用菜油炒,用猪油,猪油炒菜,软和爽滑,一盘春韭炒豆芽,一白一绿,颜色好看,味道可口。不是卖的,一碗面条,拈一筷子豆芽,拌在面条里,别有滋味。豆芽不像芫荽、蒜苗泡豆豉,全天供应,随时添加,每天早上炒几盘,吃完就完,想吃,得早点来。隔壁菜场卖豆芽的袁妈带着个孩子,不利索,豆芽卖得慢,卢婶每天买几斤,算是帮衬袁妈。
碰上双休,卢婶还会做春韭饼,秋天里冻的苞谷浆,头天晚上化开,割一大把春韭,切好拌在苞谷浆里,当然,还要拌进鸡蛋。拌好的苞谷浆倒进大的平底锅里,木耙子耙匀,文火,一面焦黄即可,揭起来,切成小块出售。这吃物不卖大人,只卖学生。儿子从小学读到高中,孩子们的辛苦她很清楚。好不容易到了双休,吃点可口的,算是对一个星期辛苦的弥补。当然,也不凭学生证校徽什么的,是孩子就卖,也有口馋的大人让孩子去买了回来一起吃,多数人终是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吃一碗面条或是包面,让孩子吃春韭饼。
韭菜割一茬,长一茬,卢婶的韭菜田里阳光好肥料足,韭菜长得快,长得好,吃不完,有餐馆来买她的韭菜,她不卖。丈夫问:为啥?卢婶说:我种着好看,一垄一垄绿油油的韭菜,长得深了,向四周纷披,多像年轻小伙子留的分头,顶着这油光水滑的分头的定当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卢婶立马想到儿子,这韭菜她能卖?
不管弄不弄菜,卢婶每天都会扶着菜园篱笆看一看园里的菜蔬,满园的绿色,真是养眼。眼下,是初春,各式绿色刚刚起头,接下来,是绿色的铺展,绿色的汹涌,绿色的熙熙攘攘,卢婶怕有目不暇接的晕眩,于她而言,她更愿意陶醉在春天,陶醉于绿色的初萌,绿色的序章,就像饮酒,她喜微醺,无意酩酊。
来源:印象红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