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这个县城福寿养老院的护工，姓张，今年四十有八。干这行十多年了，见过太多老人的悲欢离合，但像王大爷和李奶奶这样的故事，却是头一回遇到。

我是这个县城福寿养老院的护工，姓张，今年四十有八。干这行十多年了，见过太多老人的悲欢离合，但像王大爷和李奶奶这样的故事，却是头一回遇到。

王大爷是去年冬天住进来的，那时他刚过八十一岁生日。他儿子王律师是县里有名的大忙人，三天两头往省城跑，说是实在没时间照顾老父亲。送老人来那天，王律师塞给我两条中华烟，低声说他爸脾气倔，不好伺候，麻烦我多关照。

那天下着雪，王大爷坐在轮椅上，穿着件灰色的羽绒服，鼻尖被冻得通红，却固执地拒绝戴那顶毛线帽。他的行李很少，就一个半旧的蓝色行李箱，侧面贴着一张褪了色的”平安是福”贴纸，角落都翘起来了，像是贴了很多年。

我推着王大爷去他的房间，路过活动室时，他忽然伸手抓住轮椅扶手，力气大得出奇。

“停一下。”

活动室里，几位老人正围坐在一起打牌。角落里，一位白发老太太坐在窗边看书，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身上。她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简·爱》，书的封面已经破损，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了。

王大爷的手抖得厉害，指甲都嵌进了掌心。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明白一个陌生的老太太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秀兰？”王大爷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窗边的老太太抬起头，她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痕。她眯起眼睛，看向我们的方向，然后猛地站了起来，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王？王建国？”

养老院楼下有一小片空地，原本是院长想种点蔬菜的，结果种了两季都被附近的野狗刨了，索性就空着了。王大爷住进来的第三天早上，我推着他去楼下晒太阳，发现李奶奶已经坐在那里了，手里捧着一个搪瓷杯，杯沿有一处缺口，用红色的指甲油涂了一下，看着挺扎眼的。

她看到王大爷，立刻站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整了整头发。她穿着件浅粉色的线衣，领口绣着几朵小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洗得很干净。

“咱们院里每天早上六点都会放《采蘑菇的小姑娘》，可吵人了，害得我老早就醒。”李奶奶说着话，却一直盯着王大爷的脸看。

王大爷没说话，目光落在李奶奶脖子上的吊坠上。那是一枚小小的铜质怀表，已经不走了，停在八点二十分。

“四十年了，你还戴着它。”王大爷的声音哑得厉害。

“嗯，就是走得不准，总是迟到八分钟。”李奶奶低下头，轻轻摸了摸那枚怀表，“当年你送我这个，说是让我别迟到，结果我还是去晚了。”

我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只觉得两位老人身上忽然少了几分苍老，眼神也亮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重新点燃了。

王大爷让我帮他拿出行李箱里一个旧皮夹，那皮夹已经开裂了，边角磨得发白。他小心翼翼地从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李奶奶。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女孩穿着碎花裙子，男孩穿着白衬衫黑裤子，两人都笑得腼腆又灿烂。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83.8.12”，字迹已经模糊，但仍能辨认。

李奶奶接过照片，手指微微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照片上。她赶忙用袖子去擦，结果弄花了一角。

“对不起，我弄脏了。”李奶奶惊慌地说。

“没事，反正我记得。”王大爷轻声说，“你当时穿的那条裙子，是你妈给你做的，布是从镇上新开的百货公司买的，花了三块八毛钱。”

我悄悄退开几步，给两位老人留出空间。风吹过那片空地，扬起一些细小的尘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时光的碎片。

从那天起，王大爷的轮椅就很少闲着了。每天早上，不管天气好坏，他都要我推他下楼，去跟李奶奶见面。刚开始我还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但奇怪的是，他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反而比刚来时好多了。

李奶奶也变得不一样了。她原本有些孤僻，很少参加养老院组织的活动，总是一个人抱着书坐在角落里。但现在，她每天都期待着早晨的那一刻，甚至开始梳妆打扮，会用口红涂一下嘴唇，还会往耳垂上抹一点香水。

有一天早上，我推着王大爷下楼，远远就看见李奶奶站在那里等着，手里拿着两个塑料袋。走近了才发现，她买了两根油条和两杯豆浆。

“养老院的稀饭太难吃了，我趁福利超市刚开门，偷偷出去买的。”李奶奶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像个做了小坏事的孩子。

王大爷笑了，他说：“你还记得那年咱们一起去北戴河，我买了油条却忘了拿，你还难过了一路。”

“哎呀，别提了，真是的。”李奶奶假装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脸却红了。

我给他们找了个干净的石凳，让他们坐下来吃早点。初春的阳光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像是回到了年轻时。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有些酸涩。

“喂！小刘！”王大爷忽然喊住路过的另一位护工，“帮我回屋拿个东西，我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盒子。”

小刘很快拿来了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看样子是个首饰盒。王大爷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银戒指，样式很简单，但保养得很好，依然闪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四十年前我准备送给你的。”王大爷的声音有些发抖，“那天等了你一下午，你没来。第二天听说你跟县长家的儿子订婚了。”

李奶奶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要送我戒指。我爸逼我嫁人，说再不答应就要跳河，我有什么办法……”

王大爷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在李奶奶面前单膝跪下，这个动作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无疑是危险的。李奶奶吓得惊叫一声，我赶紧上前想扶他。

“别动！”王大爷冲我喊道，声音出奇地有力，“让我自己来。”

他颤抖着把戒指戴在李奶奶的手上，正好合适。李奶奶看着手上的戒指，哭得更厉害了。

“今生无缘，求你来世做我的新娘。”王大爷说完这句话，忽然脸色发白，身子一歪。我赶紧冲上去扶住他，让他坐回轮椅。

“别做傻事了，老家伙。”李奶奶一边哭一边笑，轻轻捶了一下王大爷的肩膀，“今生晚年，咱们好好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王大爷和李奶奶的晨间约会成了养老院里的一道风景。春天到了，那片空地上长出了不知谁家飞来的种子，开了几朵小黄花。王大爷坚持要我推他去附近的花店，买了几包种子，和李奶奶一起种在空地上。

“你那时候最喜欢波斯菊，说是看着像星星掉在地上。”王大爷小心翼翼地把种子埋进土里。

“你还记得啊。”李奶奶惊讶地看着他，“可惜那时候我家后院种的全被我爸铲了，说什么花花草草没用，种菜才实在。”

“所以我就在我家后院偷偷种了一大片，想等开花了带你去看。”王大爷望着泥土，眼神迷茫，“可惜你那时候已经嫁人了。”

我站在旁边听着，心想这些老人年轻时的故事，比现在的肥皂剧动人多了。

有天早上我起晚了，匆匆赶到王大爷房间时，发现房门大开，人却不在。我有些慌张，跑去李奶奶房间，也不见人影。最后在楼下的空地上找到了他们——王大爷不知怎的自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扶着李奶奶的手，两人正慢悠悠地走着。

“您能走路了？”我惊讶地问。

王大爷笑了笑：“我本来就能走一点，就是懒得动。现在不一样了，得陪着她晨练，不然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

李奶奶在一旁笑得像个小姑娘：“他呀，就是装病，想让儿子送他来养老院。你看他走得多稳当。”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六点，不管刮风下雨，两位老人都会在那片小空地上散步。慢慢地，王大爷不再需要轮椅了，虽然走得很慢，但步子稳健。他们种的波斯菊开花了，红的黄的紫的，把那片空地点缀得像个小花园。

养老院的其他老人都羡慕他们，开玩笑说他们这是”老夫少妻”（李奶奶比王大爷小两岁）。有时候大家会围在一起，听王大爷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比如他如何骑着自行车去隔壁县找李奶奶，半路上车链子断了，只好推着车走了二十多里地。

五月底的一天，我刚上班就听见同事们议论纷纷。原来是王大爷和李奶奶的子女同时来了，还吵了起来。我赶紧去看情况，只见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站在院长办公室外，脸色都不太好看。

王大爷的儿子王律师正指着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说：“你妈都八十多了，还勾引我爸，你们家是什么居心？我爸那点退休金你们也惦记？”

那女人应该是李奶奶的女儿，她冷笑一声：“怎么？你爸住进养老院你就撒手不管了？我妈这么大年纪还得受这个气？是谁先缠着谁啊？”

我忍不住插嘴：“两位老人感情很好，每天早上一起散步，挺健康的活动。您们…”

“健康？”王律师打断我，“我爸有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谁允许他不坐轮椅了？再说了，我爸那么大年纪，整天跟个女人腻在一起，像什么话？”

李奶奶的女儿也不甘示弱：“我妈前两天摔了一跤，膝盖都青了。这要是摔出个好歹来，你们赔得起吗？”

我这才知道，原来李奶奶前几天确实摔了一跤，不过是因为被一只野猫绊了一下，根本不碍事。她自己都不当回事，却被她女儿知道了，非要来”讨说法”。

最后还是院长出面，把双方请进办公室，调出了监控录像。录像里清晰地显示着两位老人每天早上在空地上散步、种花、聊天的场景。有一段是李奶奶摔倒的画面，王大爷赶紧扶她起来，心疼地帮她拍去身上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回去。

录像放到这里，屋里安静下来。王律师推了推眼镜，有些尴尬。李奶奶的女儿也低下头，不说话了。

院长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平时不爱说话，这时却罕见地发了言：“你们看看，两位老人相处得多好。老年人找个伴，聊聊天，散散步，对身体对心情都有好处。你们要是真为父母好，就别拆散他们。”

我想起一个细节，补充道：“王大爷自从认识李奶奶后，吃饭香了，睡觉也踏实了，血压也稳定多了。李奶奶更是开朗了不少，以前她几乎不跟人说话的。”

事情暂时平息了，但两家人显然都不太满意。临走时，王律师对我说要多关注他父亲的动向，言外之意是让我监视。李奶奶的女儿则直接要求”限制”她母亲的活动范围。

那天之后，我特意多关照两位老人，生怕他们受到子女的刁难。但事情的转机出乎我的意料。

六月初，养老院组织了一次小型联欢会，鼓励老人们展示才艺。大家你唱戏我拉琴，热闹非凡。轮到王大爷和李奶奶时，大家都好奇这对”晚年恋人”会表演什么。

只见王大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八音盒，轻轻打开。悠扬的《梁祝》响起，王大爷拉着李奶奶的手，两人站在活动室中央，慢慢地跳起了舞。他们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生涩，但那种默契和深情，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注意到，在角落里站着几个人——正是他们的子女们。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悄悄来了，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父母跳舞。

舞毕，掌声雷动。李奶奶的女儿走上前，突然跪下来，抱住母亲的腿哭了起来：“妈，对不起，我不该拦着你的幸福。”

原来，两家子女都看了养老院每天的监控录像，看到父母在晨光中相伴的身影，看到他们如何互相扶持，如何重新焕发生机。他们终于明白，这不是什么”老年荒唐”，而是生命中最珍贵的情感。

王律师走到父亲面前，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爸，我…我误会你了。你和李阿姨在一起，挺好的。”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王大爷房间打扫时，发现他床头放着一本日记本。我不小心瞥见了一页，上面写着：“今生有幸再遇见她，此生无憾。若有来世，定不负她。”

现在，王大爷和李奶奶在养老院里成了”名人”。他们不仅每天晨练，还带动了一批老人一起活动。那片小空地渐渐变成了一个小花园，开满了各色的花。

王大爷的轮椅被彻底”退役”了，他走路的姿势越来越稳健。李奶奶的笑容越来越多，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亮。他们的子女每周都会来看望，有时还会一起吃个饭，两家人相处得竟然也不错。

昨天，王大爷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下个月要和李奶奶补办一个婚礼。

“我们这辈子有太多遗憾，但至少晚年，我要给她一个仪式。”王大爷说着，眼里闪着光。

李奶奶在一旁红着脸，像个少女似的。她轻轻碰了一下王大爷的手臂：“你呀，都什么年纪了，还这么浪漫。”

王大爷笑了：“人这一辈子，来不及的太多太多。好在，我们还来得及相爱。”

我看着他们，突然想起前几天听到的一句诗： “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

对于王大爷和李奶奶来说，最美的年华，或许不是青春年少时，而是此刻，两鬓斑白却仍能相伴相守的此刻。

来源：易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