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放眼全国,公共场所禁烟的问题,始终是个文明与规则的拉锯战,是在二手烟危害和人性化管理之间微妙变换的平衡术。公共场所吸烟问题,极易衍生出公德、文明与个人自由之间的冲突。2024年12月,女演员徐娇在长沙一家餐厅出面制止一位男士吸烟,却反被抢走手机,饭碗里被扔烟头
总是走在文明前沿的上海,开始对街头吸烟动手。
3月中旬起,上海率先在武康路、豫园商城、新天地、外滩、南京路步行街、陆家嘴商圈等8个人群密集的“地标场所”,推进室外“游烟”治理。
所谓“游烟”,即“游走”的烟,吸烟者在室外一边移动(如走路或骑车)一边吸烟形成的烟雾。通俗点来说,就是不让边走边抽了。
上海市健康促进中心副主任、上海市控制吸烟协会副会长陈德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对“游烟”的治理,是基于上海“人群二手烟暴露率达47.6%”的事实。
放眼全国,公共场所禁烟的问题,始终是个文明与规则的拉锯战,是在二手烟危害和人性化管理之间微妙变换的平衡术。公共场所吸烟问题,极易衍生出公德、文明与个人自由之间的冲突。2024年12月,女演员徐娇在长沙一家餐厅出面制止一位男士吸烟,却反被抢走手机,饭碗里被扔烟头。报警后,也因室内抽烟不违法而不了了之。
今年3月23日,一女子在杭州一家烧烤店劝阻吸烟男子,却反被怼“闻不了烟味为什么要出来吃饭”。而这家店原本贴在墙上的禁烟标语,当时被展示柜挡住了。
室内吸烟尚且如此难以治理。室外游烟,因空间范围的不固定、吸烟行为的不可测,偶然因素众多的情况下,治理起来更复杂。
也难怪上海这次“示范”,没有明确处罚举措,更依赖宣传和规劝等柔性措施,如要“发挥场所管理方(如管委会、物业)及场所内各业态单位的作用”,如设街道卫生专员在高峰时段徒步巡查、对“吸烟高发点位”进行轮岗值守、控烟志愿者对烟民进行“随时劝”,“达到全天候、立体化的动态监管网络”。
在宏观社会治理的语境下,吸烟从个人行为变成了公共道德行为,而道德的约束,又总是含混多方立场的角力。室外公共空间如何治理“游烟”,探索才刚开始。
控烟大作战
张大懂在上海生活15年,如今也是一名“控烟志愿者”。
他曾在商场、公交站台和社区菜市场当面制止过吸烟者。多数时候,张大懂穿着志愿者服装,因此,口头制止的效果都不错,“70%的情况都会成功”。至于剩下的30%,张大懂认为,或许因为大多是在没有明令禁止吸烟的室外场所,比如走在路上看见有人抽烟,“如果我去制止,人家可能会给我一个白眼。”
上海大部分室内公共场所都明确禁烟,但张大懂还是在不少餐厅、咖啡厅等地方遇到过吸烟者,“十次就餐可能会遇到一两次(有人吸烟)”。
在公共场所吸烟的人/图源:@张大懂在劝烟
即便是这些年控烟政策越发严格,张大懂也常在医院、学校门口等室外场所遭遇吸烟者。前几天,他路过一家妇幼保健院时还发现门口有人吸烟。明知对病患或儿童有害,但在这种没有明令禁烟的室外场所,劝人掐掉烟头,在他看来是很难成功的,而且缺乏法律底气。
上海一直以来都走在全国禁烟的前沿,早在2010年,上海就推出了中国大陆首部省级控烟令,禁止医院、学校、公交等场所出现二手烟。十多年来,控烟法规不断加码,效果是显著的,据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发布的一项研究,从2017年至2024年,上海市的吸烟率下降了2.2个百分点。
但现在情况似乎有所变化,上海市爱卫办发布于今年2月27日的《2024年上海市公共场所控烟状况》白皮书则显示,2024年,法定禁烟场所内吸烟发生率比2023年上升了0.6%。
上海对这个问题很警惕。早在2020年,上海有关部门就联合高校做了一项调查,近四分之三的居民频繁遭遇“游烟”,超九成(92.39%)受访者反感“游烟”。
而在2024年9月,上海就通过了国内首个室外吸烟点的标准规范——在室外并非不能吸烟,而是像公共厕所一样,只能在规定场所解决。
南京路步行街其中一处吸烟点指引牌/图源:@东方网
同样兼具表率和示范效应的北京,也引领着全国大城市的控烟风向。2015年6月1日,被称为“史上最严控烟令”的《北京市控制吸烟条例》正式实施。条例规定,凡是“带顶儿”“带盖儿”的室内公共场所都将全面禁烟。
据北京卫健委的统计,2017年,北京市成人吸烟率22.3%,吸烟人群399万,比条例实施前下降了1.1个百分点,吸烟人数减少20万。
北京控烟协会原会长张建枢告诉南风窗,在上海之前,北京也早有创建“控烟示范街区”的举措,比如什刹海、后海酒吧街等,“整个示范街道要实现无烟,也就是说包括了治理游烟。”
同样站在“文明”前沿的深圳,也在控烟方面尽显招数。
2023年,深圳推出了控烟投诉小程序“别抽啦”,设有匿名投诉、控烟志愿者活动、戒烟中心等服务。截至2025年4月2日的数据显示,该小程序上共有8451名志愿者,“控烟志愿时”超过十万小时。主页设有“蓝黑榜”,黑榜会显示各个场所的投诉工单,由控烟督导员上报,整个2024年里,深圳北站的投诉量高居榜首,其次则是沙县小吃。
深圳控烟投诉小程序“别抽啦”首页截图
可见,游烟始终是一个难题。
在张建枢看来,如今,虽然社会整体的控烟强度有所提升,“但有些地方的执法力度实际上是退步的”。张建枢认为,“随着大家的健康意识和自我保护意识的增强,当务之急应该是推动全国立法。”
控与罚
作为全球烟草消费量最高的国家,中国的烟民数量超过3亿。2020年的《中国吸烟危害健康报告》显示,烟草每年使我国100多万人失去生命,如不采取有效行动,预计到2030年,将增至每年200万人。
与糖、咖啡和茶不同,烟草在全世界的传播和流行,仅仅是市场需求推动的结果。 从工业革命时期到近现代,它依赖消费成为某种“文明”的象征,也依赖消费,变成现代社会的社交通货。
烟不离手,损害身体健康/图源:央视新闻
但烟草不可摆脱的成瘾性和对身体的伤害,又注定与“文明”有所背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随着吸烟引起肺癌和其他心血管疾病被严谨的医学研究证实,烟草控制成为公共卫生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吸烟有害健康的观念,正日益深入人心。
1999年,世卫组织启动了《烟草控制框架公约》谈判。4年后,中国签署了该《公约》。《公约》第八条规定,缔约方应以立法、行政等措施防止公众在三类室内场所接触到烟雾——室内工作场所、公共交通工具和室内公共场所。
同样是强制措施,中国香港、澳门等地一贯的控烟法则,是罚大于控。
在这两座城市里,许多社会公德的推行,靠的都是强制的罚款措施,比如随地吐痰在香港最高可罚款5000港币,地铁内吃东西最高可罚2000港币。而时至今日,在法定禁烟区吸烟的定额罚款已高至3000港币。
香港室外控烟规定/图源:央视新闻
早自1983年,香港就开始严格划定法定禁烟区。四十余年来,特区政府不断扩大法定室内外禁烟区,到了2024年,公共交通工具轮候区、主题公园、娱乐场所等地区都变成了无烟区。1982年,香港的吸烟率还有23.3%之高,到了2021年仅剩9.5%。
伴随着罚款数额一起上涨的,是消费一支烟的成本。从2023年到2025年,财政预算案分别增加了烟草税约31.5%及约32%。现如今,想要在香港买一包烟,零售价基本不低于50港币。
对香烟征税,也许是最行之有效的市场调控手段之一。号称实施全球最严禁烟令的澳大利亚,设立了“2030年全民禁烟”的宏伟目标,为实现这一目标,当地一支香烟的税额已从2018年的0.71澳元涨到了2021年的0.81澳元,约合人民币4元。也就是说,买一盒20支的香烟,需要缴纳80块人民币的税费。
此外,澳洲还擅长利用视觉劝退法:在香烟包装上具象且生动地展示出吸烟有害健康的可怖后果,比如发黄腐烂的牙齿、暴突的人类眼球和肺癌示意图。
澳洲香烟包装
不好说这种“反向宣传”能否有效地让青少年对吸烟惶惶然,但就像香烟包装盒上的“吸烟有害健康”,对吸烟的禁忌,已经通过各种方式铸融成了一种文化,一种与负面习性挂钩的符号。
新加坡、日本等国家的核心禁烟原则,也以惩罚为主。日本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之前推出了“史上最严禁烟规定”,据日本《朝日新闻》报道,部分企业与东京政府合作,开始实施“上班时间全面禁烟”的规定,一些企业甚至规定“吸烟者一概不予录用”。
世界上第一个在工作场所全面禁止室内吸烟的国家是爱尔兰。2004年3月29日,爱尔兰迎来了史上第一个“无烟日”后,直接影响了当地税收和社会文化。农村地区一些原本可以一边抽烟喝酒,一边看球赛的小酒吧,生意开始惨淡,甚至连带着乡村走向了衰败。
不过,一些酒吧、餐厅等场所设立的吸烟室,也变相促成了一种专属于吸烟人士的无形社群。与外界隔绝的吸烟区内,短暂静止的、通常以站立形式存在的吸烟者们彼此照面,共情、火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发生,一如2010年香港电影《志明与春娇》所谱写的那样。
在室外吸烟点吸烟的人/图源:央视新闻
公共的边界
完全无烟社会是难以想象的。
作为一项个人行为,吸烟未必与公共政策紧密相连,但只要人在社会中活动,就极易进入市场调控的场域里。比如,虽然室内公共场所禁烟在大部分时候成为多数人的共识,但从商家角度,仍然可以根据消费者的综合素质与群体性质,有的放矢地“纵容”吸烟。
比如,在烧烤摊、苍蝇馆或公路食堂这些就餐场所,食客或以中青年男性、劳动力密集型行业从业者为主。也许出租车司机顶着烈日开了一上午车,就只想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再舒舒服服地抽根烟。在这些地方,灰色和粗糙才是主色调,追求一尘不染的、不留余地的禁烟,会显得不近人情。
控烟志愿者正在室内张贴禁烟标识/图源:无烟上海
而在一些较大的传统餐厅内,更常见的情况也许是分区而治:包间可以吸烟,公共用餐区不能。这样一来,吸烟者与不吸烟者的边界和限定,就被严格限定在了顾客付费购买的临时封闭空间里。一切可能的矛盾和冲突,不会超出这间屋子。
以上例子的共同点,都是区域性自治,是小范围内的商家、消费者、同行或邻居等自发调节并最终达成的共识。
于是,在越是赞同将“控烟”与“文明”画上等号的地方,在对城市环境要求越强且统一的地方,控烟的强制政策,越有可能顺利实施。比如在上海、深圳等城市,除了强力,控烟的有效性也极大依赖市民自发自愿且自觉的监督。
笼统概括为“公民意识”似乎不够恰当,更准确地来说,这应该是一种主人公意识。 把城市当家,以身为“xx人”而自豪,而这种鲜明的主人公意识,也不仅仅是城市文化感染之下使然,更是社会经济效益与身份稀缺性带来的自然心态。
控烟志愿者/图源:无烟上海
所以,边界感不是由“吸烟”与“不吸烟者”带来的,而更像是城市自带的一种社会属性。
类似上海这样的“领头羊”,虽然因为群众基数和经济文化等原因,未必都能起到实打实的带头作用。毕竟,在北上广深抽一根烟,随时可能有旁人来制止,但在小县城抽一根烟,只是随时可能有旁人过来借个火。
在吸烟这件事上,大家还是更希望关注身边的近处,关注自己进出的场所、自己身边的老人和小孩。多数人可能都不希望自己因为一次劝烟行为上了新闻头条、上了热搜,不论是作为“英雄”还是“找茬者”,这本都不该成为沸沸扬扬的公共事件。
但正如6年前,垃圾分类在网络上掀起了玩梗狂欢,一句“你什么垃圾”,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带到人们身边,一切看似细枝末节的社会生活,因其事关每一个人,也有了公共讨论的必要性。
然而,相比环环相扣、治理逻辑分明的垃圾分类,侵入性的烟雾气体,凸显了社会空间的边界脆弱性。加之生命健康、公共道德与城市治理等要素,控烟议题的复杂性,其实远超想象。
“商家-消费者”的自我调节,城市主人公意识的责任感,社会需要凝聚这样的小共识,但也必须探索出更大的共识,去审视我们与他人的边界、我们对公共空间的责任,这是游烟治理提出的最大难题。
来源:财富吹哨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