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杨家世代清流,祖上出过帝师御史,家里规矩多得像刑部律法,为人孤僻,从不赴宴也从不待客。
**归隐记**
我爹喝了顿大酒,稀里糊涂给我许了亲事。
杨家世代清流,祖上出过帝师御史,家里规矩多得像刑部律法,为人孤僻,从不赴宴也从不待客。
我娘忧心忡忡,害怕我会栽在这一家冷面阎王的手里。
可我嫁过去才发现,严肃刻板的公爹见面只会问我,「吃了吗?」
不善言辞的婆婆我说什么她都只回道,「好,行,你说了算。」
能写出万千策论的夫君,新婚夜缩在椅子上,脸颊比我抹了胭脂还要红,「你……你别过来。」
我恍然明白,这杨家是缺一个能正常说话的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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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人在洛城经营着一家小食肆。
比不上酒楼上的了台面,却比小摊贩种类齐全。
爹负责煎炒烹炸,我娘管着蒸煮凉烩。
哥哥记账,我和嫂嫂跑堂。
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等我到了说亲的年纪时,爹娘却犯了难。
寻常农户人家日子清贫他们看不上,高门大户不会容得下我出身市井。
我又不是什么顶天的容貌,这就更是难上加难。
我娘为此愁闷了好一阵,「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想给闺女寻个亲事就这么难!」
嫂嫂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坐在一边,「那咱们明月就不嫁,左右家里又没有议亲的弟兄们,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
我娘嗔怒道,「你真敢养她真敢赖着你!」
没想到我爹出门喝了场大酒,稀里糊涂地把亲事给我定下了。
正是世代清流的杨家二郎,这门第,平日里听一下都能吓死我们!
杨家名门出身,祖上曾是帝师御史,杨大人犯起倔来敢指着圣上鼻子骂,搞得朝堂众人对他避之不及。
家里的规矩更是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曾闻大房长媳就因为迈门槛时先抬得右脚被罚跪祠堂。
我娘气得一巴掌拍在我爹背上,「你喝点酒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怎么还能攀上杨家?」
我爹酒醒后也懊恼不已,只翻来覆去说自己真记不得了。
我娘听罢双手合十不住地念阿弥陀佛,最好是我爹喝得迷糊吧唧的自己臆想出来的。
可是转天,杨家的聘礼就送上门了。
除了按寻常礼节准备的金银器玉、箱笼绸缎和聘雁之外,还有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一份郑重的婚书。
媒人引领着小厮将这些东西摞在了堂屋中央。
我娘扫视了一圈没看见杨家二老更气了,「他们果然是眼高于顶,这么大事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可见我闺女不受重视啊!」
「你瞧瞧,这是知道我们不识多少字特意来寒碜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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聘礼一下,这婚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我生性心比天大,遇到事一贯奉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每天依旧上蹿下跳,去后厨偷摸塞个好吃的到嘴里嚼嚼嚼。
但我娘愁了几天后忽然郑重地跟我说,「明月,你老实告诉娘,你到底愿不愿意嫁?」
「只要你说不愿意,我和你爹都商量好了。」
「我们关了食肆,和你哥嫂兵分两路,他们回乡下接着种田,我和你爹带着你南下,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东山再起,到时候,咱们再慢慢挑个合眼缘的。」
看出我娘是真焦虑了,我不嚼了。
拉着我娘坐下,「娘,杨家男人会打媳妇吗?」
我娘摇摇头,「那倒不会,这种人家最要脸面。」
「那他们会吃不起饭吗?」
「不会,他们吃穿用度还是顶好的。」
我刚记事时我们家还没到城里,乡下的女人过的什么日子我是知道的。
即使家里男人是个正经肯干的,每天睁开眼也是为了一大家子生计发愁,每日浆洗衣服,下田干活,还要算计着一日三餐。
更别说碰上像隔壁二虎哥那种混账的东西,他只要稍有不顺心就撒泼打婆娘和孩子,等酒醒了又痛哭流涕,保证自己下次再也不这样做了,梅香嫂子心软啊,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他,直到他有次喝酒喝的红了眼,对着梅香嫂子连打带踹,使得她怀到四个月大的孩子落了胎。
还有堂伯父家的三堂哥,媒人去女方说亲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说三堂哥是他们家独子,上面两个姐姐早已经嫁人,吃穿不愁,嫁过去就是等着享福的。
可是坏的她没说,三堂哥耳根子软,伯母说一不敢往二,都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竟然连自家中午吃顿什么饭都做不了主。
我耐心开导我娘,「娘,女孩嫁人这个事,无论对方贫富品性,都是一场豪赌。」
「再者退一步说,娶媳妇不也是一样吗?杨家也不知道我们家人的为人处世,都说娶妻娶贤,一个女人对家庭的影响是特别大的,我不贤不才,他们也是有风险的。」
「婚姻这事若赌对了就是阖家幸福,也多的是赌错的,好聚好散两人和离都算很好的出路,再不济闹得头破血流,老死不相往来。」
「杨家富贵,起码我不会为了生计奔波,到时候我多攒上些体己,就算赌错了,我也得带着银子回来,到时候娘再计划带着我们跑也成啊!」
我娘知道我说出这番话必是深思熟虑过的,不再多说,只是把我搂在怀里在我肩头蹭啊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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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的光景转瞬即逝,我娘纵有千般不舍,终是到了出嫁那日。
到底是高门大户,十里红妆的排场搞得很大。
连喜轿布幔上都是用的金丝绣线。
为了不输底气,我娘给我准备了许多陪嫁,连嫂嫂也拿出体己钱为我置办了一些像样的衣服首饰,孩儿的肚兜虎头鞋,还有帕子香囊这样的小件,都是嫂嫂熬了许多夜一针一线赶出来的。
「明月,当初我跟你哥成亲时没有你这样的福气,我的嫁衣还是姐姐出嫁时穿剩下的,看见你有这样的排面,我很高兴。」
「往后就是大人了,把婚姻当成我们的食肆一样用心经营,嫂子信你的能力。」
我不敢看嫂子,生怕多望她几眼,她会抱着我哇哇大哭。
哥哥比我大八岁,嫂子在我十岁那年就嫁过来了,这些年像个长姐一样疼我,若是说起在我心里的位置,她和娘亲一样能并列排在第一位的。
所以我故作轻松,「嫂嫂绣这些劳什子还不如多给我准备些吃的。」
我舔舔嘴唇,想起嫂嫂的拿手好菜板栗鸡,我真饿了。
果然嫂嫂「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能忘了你这张嘴吗?这个食盒里有烤得酥脆的油盐饼子,还有甜甜的糯米团,对了,还有我酿的梅子酒。」
我使劲往回憋着眼泪,「嫂嫂你人还怪好嘞,怕我噎着还给我准备喝的顺一顺。」
嫂嫂无奈瞪我一眼,「我会交给随行的嬷嬷,等你拜完堂恐怕席面就撤了,这些给你备着,反正也方便拿取,你饿了就随手摸一点吃。」
劈里啪啦鞭炮一响,吉时到了。
我坐上花轿,正式迈进了杨家的门。
杨家为人正派,没有什么闹洞房的习俗,按礼节走完之后,我坐在喜床上等得百无聊赖。
没过多久,杨承砚就到了,他用喜帕挑开盖头,正对上我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
眼前的男人身形高挑如松如柏,一身大红色喜服穿在他身上,没有多少旖旎秀丽,反更衬得他明目俊朗,浩然正气。
可这呆子属实太正气了一些,揭了盖头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一屁股坐在我旁边,脊背挺得笔直,颇有几分学堂上被夫子点名的架势。
我撩起裙角「蹭」一下站起来,杨承砚吓得往后缩了缩,「你……你干什么,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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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一阵郁结,我就算想干什么也得先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吧。
早上临上花轿紧张得不得了,嫂子让我喝水压压惊,不小心喝多了,一路上没地方解决,可憋死我了。
杨承砚松了口气,吩咐丫鬟带着我去如厕。
等我回来便像只小雀儿一样灵巧了,「二少爷,你饿不饿?」
杨承砚摇头,他可能真听不懂女孩问别人饿不饿的意思就是「我饿了」。
我拿出嫂子准备的食盒,摸出来一块嘎嘣脆的饼子嚼啊嚼。
见他侧目注视我,我忍痛分了分,「你吃吗?我分你几块。」
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也放进嘴里,接着面露喜色。
看我就说吧,我嫂子的手艺很不错,这饼子里是她自己焙的花椒碾碎了做的椒盐,还有那糯米团子里,塞的是夏日熟透的黄杏做的杏酱。
他见我一心扑在吃食上面,挥挥手让丫鬟端进来各色糕点摆在我跟前,跟我说了当晚的第一句话,「你尝尝,我们府里小厨房的点心也是不错的。」
我看了看,挑了一样吃了起来。
心里想着,嗯,交换吃食怎么不算交换真心呢!
后来啊,嫂子那瓶梅子酒见了底,不得不说,那酒劲真大。
以至于不知道是谁解了谁的扣子,反正顺利地完成了大事。
等晨起目光再对视时,杨承砚又恢复了克己守礼的呆板模样,扭扭捏捏地撂了一句,「小厨房里有红枣桂圆汤,你多喝点补……一补」就仓皇逃进了书房。
成亲头三天特意免了晨昏定省的规矩,可是新妇过门,总要去婆母那边走上一遭的。
我知道富贵人家起得早,特意梳洗好想着先去婆母院里候着。
没想到长嫂比我起得更早。
长嫂薛颂意是吏部侍郎家的嫡女,自小被三书五礼教导,跟大哥成亲两年以来帮助婆母主持中馈,管理下人,从未出过差错。
这样稳重的人还会被罚跪祠堂,可见公婆二老多么不近人情了。
一时想得出神,不禁盯着她多看了会儿,长嫂被看得不自在,「弟妹这样看着我,可是我仪容有何不妥吗?」
「不不不,嫂嫂太美了,美得一丝不苟,像是画上飘下来的。」
我自家嫂嫂也很美,是那种巧笑倩兮,踏踏实实的美,可这位嫂子美得像清冷孤傲,像盆子里高洁的兰花,只能看不能摸。
她松了口气,「油嘴滑舌。」
「你跟着我走吧。」
我应道,「好嘞,」一时忘形迈大了步子,跃到了嫂嫂前头。
嫂嫂柳眉一竖,肃然道:「弟妹,行止有序,勿抢先。」
我只能停住,小步小步地猫着走,心里想着:我走得也不快啊,已经特意慢多了。
平日里我跑堂的时候跑得更快,有的客人饿极了不住地催菜,我在锅边守着菜一出锅,恨不得嗖的一下飞过去给人家上菜。我脚下若有个轮子,一定也得踩得冒出火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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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婆母院里,发现还有一位妇人,经嫂嫂提点才知,这是婆母远房表亲妹子,我该称一声姨母的。
想必是跟婆母一起来给我下马威的。
依礼问安后,表姨母并不着急走,以贺喜为名又提起前尘旧事。
婆母出身世代镇守西疆的将门秦家,家族男丁大多战死沙场,她自幼父母双亡,在边关的风沙孤寂中长大,后来被族中老仆护送至京城远亲家中寄养,也就是这位表姨母家。
表姨母叹口气,暗自伤怀:「姐姐可否记得,十三岁那年你高烧一场,是母亲在你身边日日端水喂药,守了三天两夜。姐姐烧退了,母亲却熬倒了身子。一晃眼的时间,如今姐姐两个儿子都已经娶妻成家,不得不叹时光好不经用啊!」
婆母像是一尊好看的玉雕菩萨,语气不急不慢:「自然记得,多亏舅母照拂。」
接着表姨母话锋一转,「姐姐如今富贵,是御史夫人了,可怜我的儿,读书上进却苦无门路,想着姐姐膝下两位外甥公务繁忙,不如让他过继到姐姐名下,为姐姐尽一份孝心,想必姐姐必定会对我儿像当年父亲对姐姐一样视如己出的。」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我对她一阵反感,怎么这姨母开口就是这样不知好歹的请求?
反观在上座的婆母,面上也多了分不悦。
她扯了个勉强的笑容,「妹妹说笑了,过继这事,恐怕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
可姨母好像听不懂人话似的,「那好说,改天我带着儿子过来给姐夫看看,让他写份认亲书,双方按上手印,不就成了。」
我作为新妇,本该安静旁听,但那股子护短的劲儿上来,也顾不得规矩了。
我上前福了一礼说道,「姨母这话明月就听不明白了,既是视如己出,那必然是将母亲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哪有时时向亲女儿把恩情挂在嘴边的?」
「再者说,过继一事关乎到杨家门楣,朝廷体面,岂是说着玩的?在我们乡下就算捡个孩子还要去衙里立了户按了印才算完妥,怎么到姨母这里,就成了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姨母若真为母亲着想,就不该提起这样让她为难的事。」
看着婆母并无斥责我的意思,就愈发大胆,「报答恩情的方式有很多种,想必姨母家表哥读书的银子婆母没少供着吧?婆母若还有所需,不如正大光明提出来,或许婆母还可以考虑,但过继这样的事,万万不要再提。」
表姨母没想到我才过门几天的新妇就敢顶撞她,气得捂着胸口指着我,「你你你,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她自知说不过我,只能向婆母施压,「姐姐,你就看着她这般放肆,任由儿媳妇骑在自己头上撒野?」
婆母抬眼向我看来,「明月说得对。」
表姨母顿觉面上无光,气冲冲离去,离开前不断诅咒婆母,「你娶了这样的儿媳,家门不幸,迟早会被败光家业,断子绝孙!」
我扒着门槛朝她喊道,「我母亲有两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日后自会子孙满堂!才不需要什么狗头嘴脸的姨母上赶着塞儿子!」
待风波平息后,婆婆夸赞我,「明月说得真好!」
她命刘嬷嬷赏了我一副赤金头面,端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也有回礼相赠,掏出我的小包袱哗啦倒了一地。
婆母惊呆了,「你这是做什么?」
「拿东西啊,我给您准备的礼物。」
「母亲,我知道您礼佛,特意从山上摘得野生核桃籽,您瞧,我一颗颗打磨的,穿成了念珠,给您掐着玩!就是我手艺不好,磨得不够圆润!」
「对了,还有这小葫芦,是我娘在后院种的,我偷偷摘了许多品相好的,也可以盘玩的!」
她看着那串其貌不扬还透着憨气的念珠,还有满地的小葫芦,又看着我笑得傻气的脸庞,嘴角竟然细致地向上弯了一下,「有心了。」
婆母不嫌我,我只顾欣喜,却没注意到嫂嫂的脸色在那一刻突然暗了下去,她找借口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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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知道嫂嫂为何伤怀了。
那天我脱口而出的那句,「母亲日后自会儿孙满堂」无意中伤了她。
嫂嫂和大哥成婚两年还没有身孕,一直是她的心结,所以才自请跪了祠堂,并非向外界传言那样,才不是什么迈门槛先抬了右脚。
她托母家寻一个家世干净的女子要给大哥纳妾。
没过几天,薛家旁系的一个庶女就从偏门抬了进来,名叫南枝,生得柔媚动人。
当晚梳洗干净送到了大哥房里,大哥回去看见屋里多了个面生的姑娘,吓得外衣都没披就跳出来了。
满院子都能听到大哥对嫂嫂咆哮,「你疯了?这是做什么?」
嫂嫂忍着心痛把别的女子送到夫君床上,她早就快碎了。
「妾身想着给夫君房里添个知冷知热的人。」
「妾身……至今没能为杨家开枝散叶,深感羞愧。」
大哥素日温和,从未有过鸡飞狗跳的时刻,「胡闹!」
「谁给你出了这样的馊主意,我从未在子嗣方面给你施加过压力,连父亲母亲都没曾提起过,你何苦把我往别人身边推?」
嫂嫂被他骂哭了。
大哥一定爱惨了她,自己骂哭了又自己哄。
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怜了南枝姑娘,送回来的人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嫂嫂便拨了间院子给她住下了。
我从心底觉得嫂嫂这事做得别扭,可杨承砚却说嫂嫂没错。
「嫂嫂守着礼法,被约束得太多,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我可不会像嫂嫂一样,你不要指望着以后我会给你纳妾。」
杨承砚听罢,眼睛倏地亮了,「请你安心。」
平日里我们相处也只是温和,是万万谈论不到这些的。
夜里歇息时他都恪守分寸地躺在床沿,偶尔翻身他也是先轻轻咳嗽提醒我一下。
可是这几夜,他总是不自觉地往我身边凑,我只装作不知,扯了他的胳膊抱在怀里,腿也不安分地搭上他的腿上感叹道,「别看你瘦弱,还挺暖和的。」
他屏住呼吸一会儿,那点可怜的克己守礼终于分崩离析。
起初只是生涩地试探,像蝴蝶触碰花蕊,后来那暧昧的气息像火焰燃烧。
带着一种与他沉闷性子截然不同的侵略性攻城略地。
月色西沉,将我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紧紧挨着我,忽然低声开口,「夫人。」
「嗯?」
「我读《诗经》数十载,今日方知……」
他顿了顿,「『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是何等心境了。」
窗外夜虫噤声,只有他的呼吸扫过心上,「见你欢喜,我便……再也做不成君子了。」
我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最后一句我听懂了,便笑意盈盈道,「我们夫妻之间才不必做君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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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嫂嫂更加小心谨慎,尽心侍奉婆母,待我也愈发严苛。
连续月余清晨,我跟着嫂嫂向婆母请安,多数的时间是我们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我跟嫂嫂抱怨,「好无聊。」
嫂嫂被我这大逆不道的话吓得倒抽一口气,慌忙去捂我的嘴。
我却上了心,再次请安时,我心里一横,「母亲,往后晨省,若您无事吩咐,我们就别干坐着了成不?有这功夫,您多歇息一会,养养精神,比我们杵在这惹您心烦的好?」
婆母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接着那惊讶慢慢荡成笑意,「也好。」
我和嫂嫂挽着手出门,听见婆母小声跟刘嬷嬷交谈,「从我做儿媳时就晨昏定省,如今总算能松口气了。」
府里的晚餐简单,一碟凉拌核桃芽,一碟烧豆腐,还有一盆寡淡的汤。
我咂摸几日,觉得嘴里淡出鸟来了。
在小厨房闷了红烧肉,烧了鸭子,还炒了辣青豆肉末。
那几碗浓油赤酱,香气扑鼻的硬菜一端上来,香气就霸道地占满了整个饭厅。
嫂嫂刚要说教,公爹也板着脸,「晚餐不可过奢。」
我麻利地给公公夹了块鸭腿,「父亲您操劳一日,该补补。」
婆母夹了块红烧肉,「母亲您尝尝。」
公公沉默半响晌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这顿饭吃得才真是「食不言寝不语」,因为大家只顾着埋头扒饭,谁也没时间说话。
公婆闷头扒饭,辣青豆让沉默的大哥额头上冒了细汗,连嫂嫂也添了小半碗饭。
风卷残云地吃完,盘子里只剩下一些酱汁,见众人吃得差不多撂筷子了,我收了收盘底都倒在了自己碗里。
汤汁不拌饭就白瞎了。
杨承砚吃惊地看着我拌啊拌。
「怎么?你也想吃啊,那我勉强让你尝一口,这汤汁可都是精华。」
我挖了一勺子饭送到杨承砚嘴边,他纠结了一会儿张口吃下了,果然他没这样吃过,瞬间点头夸赞,「好吃好吃!」
事后嫂嫂还是会对我说教,她说我的吃相不雅,夹菜不能过三箸,不可以和夫君当众打闹,有失教养。
她一向这样,我走路脚步稍急,裙角幅度过大,都会向我投来不赞成的眼神。
我跟哪个丫鬟多说上几句话,她也会耳提面命,「弟妹,主仆有别,注意你的身份。」
真正震慑到我的还是她治家的雷霆手段。
我院里的大丫鬟听雨是家生子,母亲在后厨做管事嬷嬷,父亲是府里的轿夫,她长到十五岁时被嫂嫂提拔成一等大丫鬟,分到了杨承砚的院里。
虽然我没经历过高门内斗,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我也能感觉出来她对我的敌意。
仗着她在府里的资历,前些日子我还听到她跟别的丫头议论我,「二夫人到底是出身市井,没见过什么世面,巴巴地端了几个菜到老爷那,她以为咱们府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呢!」
「我要是她啊,羞愧得恨不得跳井。」
晨起洗漱时她拿话阴阳我,「往日这个时辰,二少爷都已经去温读了,虽说您新婚恩爱,原是好事……只是……」
我抬头望了她一眼,她更大胆了,接着说,「只是让老爷知道了,难免苛责二少爷误了学业,奴婢只是好心提醒……」
「听雨,咱们府里是不是一向规矩严苛?」
她得意洋洋,「那是自然的。」
「那奴才不敬,枉议主子,按家规如何处置?」
我挥手招了下人,「拖下去,掌嘴二十,罚两个月月俸。」
听雨慌了,在院子里不住地求饶。
此事惊动了嫂嫂,她比我狠厉,找了人牙子隔天就把听雨发卖了,连她的父母也被遣散出府。
嫂嫂这次是生了大气了。
「你可知哪里错了?」
「我……我已经罚了她,她以后自然不敢了。」
她总是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管理下人最怕的就是心软,今日你小惩大诫,她必定怀恨在心,下次指不定会捅出什么样的娄子,我们这样的人家,最怕落人话柄,不如来个了断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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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承砚很忙,忙到连我跟他抱怨这些的时间都没有。
终有一日在帮他研磨时,我问出心中许久的困惑,「父亲母亲可曾嫌弃我太过自由随性了些?父亲都不肯和我多说几句话,还有母亲对我也总是淡淡的,嫂子也处处看不惯我。」
杨承砚笑了,把我揽在怀里,用指尖轻轻梳着我的长发,「父亲不是不喜欢你,他不知该与你如何相处,别说是你,就是我和兄长,从小只逼我们勤于诗书,甚少与我们话家常。他的力气都用在了朝堂上引经据典,出了朝堂,他并不善与人沟通,更别说回到家,对着本应该避嫌的儿媳妇,他其实笨拙得很。」
我想了想也是,木匠家的凳子都缺腿,瓦工家的房子都漏水,就连我爹炒一天菜下来都不愿意踏进厨房半步,平日里我们的饭都是嫂嫂做的多些!」
「那母亲呢?」
「母亲的心结无关于你和嫂嫂,她少时寄人篱下被消磨了心气,再后来,我们兄弟二人下边本来是有个小妹妹的,怀胎到八个月时早产,生下来就没了气息,母亲郁郁寡欢,这些年一直自责是自己身体太弱了才没保住孩子。」
「嫂嫂自上次给大哥塞妾的风波后,唯有更加恪守这些规矩体统,来守住她摇摇欲坠的体面,你别怪她。」
他拥住我的力气又紧了些,「我们家规矩森严,只是在大节处明严,其实大家都是你顾及我,我顾及你,大家都不善表达罢了。」
「你不知道你来了以后给我们家添了多少人气,我们都喜欢这样的你。」
我的心大,很容易就被他这样一句话哄好了。
慢慢的,我也褪去了从前几分傻气,往日只知道跑堂算账,分文必较,如今坐在花厅里偶尔听到夫君和公公之间的只言片语,也能窥见一些朝堂上的波谲云诡。
老皇帝年事已高,朝中分别有三位老臣鼎立,太师王崇掌管礼法科举,新一届新科状元乃是他的得意门生,大将军赵擎阔手握京地兵权,威震四方,李甫大人掌管户部钱粮,把握国库命脉。
三人虽互相制衡,皆对皇权形成掣肘。
老皇帝为了给太子清扫障碍,遂效仿「三桃分两士」之计,故意将南方两座富饶的城池赐予三位老臣。
我曾问杨承砚:「是不是意思就是三个人分两个桃子?」
他点头。
「那怎么都会分不均的,除非有人退出。」
杨承砚叹口气:「不会有人退的,退的不是桃子,不是城池,而是赤裸裸的皇权,这皆是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努力,势必斗个你死我伤。」
公公为此感到不满,直言觐见:「陛下此举不妥,三方势力虽然强大,但彼此制衡,陛下请勿强行打散。」
但是陛下并不为之所动。
那天我端着一盆刚出炉、油香四溢的芝麻烤饼想给婆母送过去尝尝,却在回廊下撞到公公。
他刚下朝,满面怒气,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老黄牛,眼神都硬邦邦的。
一时间我不知该走还是停,他也没想到会遇到我,整个人猛地一僵,转身就要逃。我脱口而出喊了一声「父亲!」」
他紧张得下颌绷紧,眼神慌乱得不知瞟向何处,最后憋了半天,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干巴巴的话,「呃,吃了吗?」
我差点笑出声,忙把手里热乎乎的烤饼塞到他手里,「正巧儿媳刚烤的饼,父亲大人尝尝?」
公公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能胡乱点头。
我行礼走开,拐过弯一看,这位在朝堂上言辞犀利的御史大人,正做贼似地飞快地把饼子往嘴里塞,大口嚼着,嘴上还沾了点芝麻屑。
9
分桃子的事,真的被我猜对了。李甫大人深夜入宫,以退为进,向圣上表忠心,「陛下,王太师桃李天下,为我朝招贤纳才尽心尽力,赵将军威震四方,将这两座城池交给他们二人,可谓人尽其才。」
「臣只愿守在陛下身边,专心为陛下筹资炼丹,只求圣体安康,国运绵长。」
可怜王、赵两位大人,还没有做出选择,就被皇帝幽禁在封地,判了大不敬之罪。
杨承砚二人几乎每日都在为此事奔波,暗中保全两位老臣家眷,看看还有无回旋之计。
公公冒死上谏,几次直言丹药有害,李甫有异动,皇帝正是丹药发力时,头痛欲裂,当下震怒,「你这个老东西,一而再地危言耸听,你是见不得朕安康?」
「滚回家,闭门思过。」
我总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心里跳得突突的,便当下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悄摸送到娘家。
果然,三日后,宫里来了御林军奉旨搜查府里,在书房暗格搜出玉玺龙袍等违禁之物。
皇帝认定公公和赵将军勾结,存有谋反之心,下令抄没家产,男丁入狱,女眷流放。
府里迅速乱成一团,我看见一个丫鬟装扮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往内院瞟。
我绕到身后,一把揪住她,待看清她的模样瞬间呆住了。
正是嫂嫂给大哥纳的那门妾室,南枝姑娘。
这时薛府给嫂嫂送来了断亲书,「既嫁从夫,祸福自担。」
薛父乃是户部郎中,正是李甫的手下,恐怕他们早就勾搭在一条船上,不知道李甫许了他什么,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被算计至此。
我都能想明白的东西,嫂嫂更是了然于胸,她还想再盘问南枝些什么,再一看,南枝已经咬舌自尽了。
嫂嫂悔不当初,坚定决绝地撞向梁柱,「都怪我,怪我引狼入室,不如以死明志!」
公公在院里仰天长叹,「臣非败于奸佞,而败于君心啊!」
他身影挺得倍直,仿佛随时做好了准备接受审判,大哥抱着嫂嫂哭得肝肠寸断,不住地捂住她额头汩汩流出的鲜血,「颂意,你怎么这么傻啊!」
好像大家都想好了怎么死,可我还想活。
我把婆母护在身后,抄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抓在手上,余光瞥见,杨承砚的眼神锐利如鹰,已经在盘算如何能杀出重围。
可禁军首领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用刀背推了我个趔趄,上前一步道,「得罪了杨大人。」
说着就准备把人都带走。
婆母忽然站出列,大喝一声,「我看谁敢!」
她把手臂举向天空,手里握着一块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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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我惊呆了,众人都惊呆了。
数年前,西疆突发战事,朝廷援军和粮草被敌军斩断,边塞要城即将失守,守城将军正是婆母父亲从前的一个旧部。
朝堂之上,正在对是否冒险派兵救援、如何运送物资争论不休。
就在此时,一只隐秘的商队打着「徽商」的旗号,载着粮食、药材和兵箭,在夜色的掩护下,绕开敌军主力封锁线,穿越险峻的沙漠古道,如同神兵天降,将救命物资送入主城。
这次救援不仅稳住了君心,支撑守军等来朝廷补给,也保住了差点失守的边塞。
此事震动朝野,但是追查下去,带领商队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皇帝不信他是发起人,但是边塞的将军坚称每次都是和这位老者对接的。
皇帝嘉赏,问老者想要什么,老者说,「并无所求,为国为民。」
皇帝思忖很久,赏了老者一块免死金牌,「朕此番之举,是为了嘉赏你为国效力,为天下黎民百姓效力。今日赐你免死金牌,任何时候拿出来,都如圣旨一般的威力,也希望时刻提醒朕,民乃国运根本。」
无人知道,这位老者是婆婆父亲从前留给她的老仆刘叔,所运物资也是婆母变卖了大半嫁妆和田产筹集到的。
刘叔自然将金牌原封不动地交还给自家小姐。婆母曾推脱,但是刘叔拒绝,「老奴已经年过半百,没有几年活头了,这金牌放在府里更能发挥它的作用。」
婆母将此事瞒得很好,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
见金牌如见皇上,众军跪了一片,哗啦啦为我们让出一条生路。
我和杨承砚架着马车,后边载着死里逃生的公婆、大哥和昏迷不醒的大嫂往城郊赶去。
早在圣旨下来时,我已经悄悄放了烟雾弹,此刻我爹娘和哥嫂已经收拾妥当在城外等着我们。
见到我们的那一刻,我娘差点哭出来,「月儿啊,娘的月儿啊!」
我爹当机立断,「现在不是唠家常的时候,上车快走!我们回家!」
路过医馆,爹娘带着嫂嫂去看了大夫,只称自家闺女不小心摔倒了头。大夫瞧过后,开了止血化瘀的药粉涂上,又开了汤药嘱咐我们小心照看着。
我们快马加鞭往老家赶。
从前我总说爹娘眼界窄,赚了钱不知道让钱生钱,只知道回乡置办田地房产,但是没想到爹娘的眼光比我长远得多。
人即使走得再远,家乡是自己的根,是自己山穷水尽时的容身之地。
爹娘在乡下置办了十亩地还翻盖了新房,不仅容得下出嫁的我,还容得下落难的夫家。
想到这里,我心酸不已。
杨承砚不比我的心酸,他更多的是羞愧。
三天两夜后,赶到了我们老家冀州定县的一个小山庄里。
下了马车,杨承砚就跪在了我爹娘跟前,「承砚无地自容,没为爹娘尽过半分孝心,反倒带着全家来麻烦爹娘。」
公公眼中含泪,「怪我怪我,从前我总想着叫上亲家来府里一聚,怪我笨嘴拙舌,这事一拖再拖。」
他怎么也没料想到,亲家会面是这种别开生面的方式。
我爹不会说什么场面话,「都到家了,还跪什么跪!」
我娘抓住婆母的手往屋里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亲哥见不得这种煽情的场面,只默默地去给水缸打满水。
娘家嫂嫂去支上了砂锅熬药烧水。
一家人风尘仆仆,总要洗去一身晦气才好。
11
我们两家人就这样安顿下来了。
每天给颂意嫂嫂把米油和汤药灌下去,倒也保住了性命,但她折了心气,只是偶尔翻翻眼皮,滚落下来一滴泪和着无尽的叹息,「你们救我做什么!」
「不如就这样让我去了,若不是我疑心过重惹了祸端,怎会平白连累了一家人!」
大哥满眼心疼,该说的该劝的说了一箩筐,无非就是一些不怪你,纵使没有你,他们也会寻了别的由头之类的。
但这些话半点用都没有,大哥越是温言软语,嫂嫂越是自责。
从前嫂嫂对我一板一眼地说教时,我是真恼火,可是如今看见她要死不活的样子也是真心疼。
我心一横,狠声道,「对,都怪你,可错已铸成,你不想着怎么弥补,反倒整日想着寻死觅活,白瞎了我们的心意!」
「你若一心求死,我绝不拦着,可怜大哥要替你收尸,母亲要为你哭花了眼,平白便宜了恶人拍着手看笑话!」
许是我的话起了点作用,嫂嫂第二日难得地下床了,她小心翼翼地钻进厨房,对着我娘说,「婶子看看可有我能做的活吗?」
我娘指指锅边的那摞碗,「去把碗洗了吧。」
其实心结难解的人又何止嫂嫂,公公和大哥也是愁容不展,连杨承砚晚上睡觉时也跟烙馅饼一样翻来覆去。
最出乎我意料的反倒是婆婆,她不言不语地跟我娘一直操劳着这一大家子人的饭食家务。
傍晚的时候我见着她,找了一圈发现,她收拾了全家换下来的衣服,拎着水桶棒槌去河边洗了。
我有些担忧,「母亲小心些,天黑路滑。」
婆母拍拍我的手,「无妨,从前没进府里时我也是做惯了的。」
这句话听得我心酸,想到她少年时寄人篱下,中年痛失血脉骨肉,晚年又遭受抄家之祸。可即便命运如此磋磨,她仍会选择散尽家财助守边疆,平静地承受所有的变故。
原来真正的将门风骨,不在于荣华富贵,而是命运将我打碎,我便一一重组的坚韧。
俗话说「谷雨种大田」,很快到了春种时节。
这几个大男人的忧忧愁绪有了安置的出口。
因为他们发现更愁的是犁地不会使巧劲,差点被铲到脚,翻土的时候全扣进鞋袜里,播种的时候总会被我爹骂撒种子太多了。
我爹早就计划好了家里的地怎么种,三亩水田插秧种稻,五亩旱地点上玉米,剩下的地头边角要见缝插针地撒些绿豆和芝麻。
等到秋收了,拿来做绿豆糕绿豆汤芝麻饼子芝麻糖都是极好的。
剩下的两块不怎么好的沙土地要种红薯,我爹笑嘻嘻地问,「亲家,烤红薯吃过吗?」
「煮饭时往灶坑里扔上两块,等着饭熟了红薯也就烤好了,剥开焦黑的皮,里面的红瓤嫩得流油。」
我爹说着咂摸咂摸嘴,好像闻到了香甜的烤红薯味。
公公面色一僵,「没……没吃过。」
我爹摆手,「那今年就能吃上喽!」
我爹带着一行人刚出门,家里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12
其实这人我是没印象的,她自称是我二姨奶奶家儿媳妇的娘家大嫂子,名叫李红英。
她说按辈分我该叫她一声婶子。
从前我们在洛城时,我爹把家里的地托给了二姨奶奶照看,平日里他们想种些什么也就随心种了。
本就是麻烦别人的事,自然也没提过收租什么的,可是这世间有些东西,给出去久了,别人就理所当然当成自己的了。
二姨奶奶性子软,被儿媳妇三言两语哄得把地交出来给了自家嫂子种。
这不是看见我们把地收了回来,一大清早就叉着腰堵在我家门口找不痛快。
「我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不讲理的,当初用我们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咱们都是一家人,这地交给你们管着我放心,现在用不着我们了,一声不吭就把地收回去了,让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宋大强你给我出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我笑脸迎上去,「婶子,我爹没在家,但这事我爹是跟我说起过的,当初我爹托姨奶奶管着地的时候,是白纸黑字说清楚的,我们回来了便立即奉还,前些日子我爹还亲自去姨奶奶家打了
来源:艾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