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04-09 08:07 2

摘要:清代学术在中国思想史上承前启后,既是对宋明空谈心性之学的反思,又开启了以实证为核心的治学新风。本文以“清代学问的门径书”为线索,剖析其学术特质与精神内核,并将清学划分为朴学、今文学、理学、浙东学派四支,梳理其从胚胎期到结束期的五阶段发展脉络。为引导读者入门,作

导读:

清代学术在中国思想史上承前启后,既是对宋明空谈心性之学的反思,又开启了以实证为核心的治学新风。本文以“清代学问的门径书”为线索,剖析其学术特质与精神内核,并将清学划分为朴学、今文学、理学、浙东学派四支,梳理其从胚胎期到结束期的五阶段发展脉络。为引导读者入门,作者推荐了三部虽存瑕疵却便于初学的门径书:江藩《汉学师承记》勾勒朴学脉络,方东树《汉学商兑》呈现汉宋之争,陈澧《东塾读书记》调和学派门户。进阶者则可循顾炎武《日知录》、戴震《孟子字义疏证》等著作,体察清学“考据”与“致用”的双重追求。本文既为清代学术绘出清晰图谱,亦为今日研究传统学问提供了方法论启示。

一 清代学问的原动力

清朝一代的学问,有许多的派别,我想合起来替它造个称呼,却是办不到。称它做汉学吧,是不通的;称它做朴学吧,是不赅括的。必不得已,还是统而言之,用个不逻辑的“清代学问”称它。这不过是作个标识。这一派的先锋,像王应麟诸君,并不是清代人。就是顾宁人、王而农、李二曲等等,说他是清朝人,未免冤他太甚。这个名称正是俗话说的,“呼牛而牛,呼马而马”。若是“顾名思义”起来便大错了。

我以为清朝一代的学问,只是宋明学问的反动,很像西洋Renaissance 时代的学问,正对着中世的学问而发。虽说是个新生命,其实复古的精神很大。所以我平日称它做“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但是这个名词不能通行,我现在只好仍用“清代学问”四字了。

清代学问是中国思想最后的出产品。在汉朝以后,出产的各种学问中,算是最切实最有条理的。想明白它的精神的所在,不可不先观察它和前于它的学问的根本差别。这差别不必就它的本身追求,只看影响它的原动力,就可知道个大概:因为一种学派的命运,大体上总是影响它的原动力所决定:甲学问和乙学问的不同,都由于它们的原动力不同。

晚周的学问有两种原动力:第一是历史,第二是粗浅的自然科学。这两种原动力是使晚周学问所以为晚周学问的,是使晚周学问所以不和宋明学问相似的。宋朝学问的原动力是佛、道两宗。谈起心性来,总是逃禅;谈起道体来,必要篡道。我平日常想:假使唐朝一代的学者,能在科学上研究得有些粗浅条理,宋朝的学问必定受它的影响,另是一番面目。无如唐朝的学问太不成东西了,宋人无从取材,只好逃禅篡道去。所以整天讲心,却不能创出个有系统的心理学;整天说德,却不能创个有系统的伦理学。程伯子的天资,朱晦翁的学问,实在是古今少有的。但是所成就的,也不过“如风如影”的观念,东一堆西一堆的零杂话。这都由于先于它的学者,不能在科学上有点成就,供给与它,因而它走了错道了。

至于影响清代学问的原动力,不消说得是经籍的古训了。何以经籍的古训能引起清代的学问呢?这是宋明学问的反动了,我们可把戴东原的话作证:“以理为学,以道为统,以心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不若反求诸六经。”宋朝的学问,在周濂溪、程伯子手里,已经有许多不着边涯的说话,以后愈闹愈甚,直到明末,心学普遍天下,直弄得天下皆是自负的圣贤。所以清朝的学问恰是针锋相对的发出。有明末的空洞心学,便有清儒的注重故训;有明朝士流的虚伪浅妄气,便有清儒的实事求是;有明末的束书不读,便有清的繁琐学问;有明末的不讲治事,便有清儒的专求实用(顾、颜、黄、李都如此)。宋明的学问是主观的,清代的学问是客观的;宋明的学问是演绎的,清代的学问是归纳的;宋明的学问是悟的,清代的学问是证的;宋明的学问是理想的,清代的学问是经验的;宋明的学问是独断的,清代的学问是怀疑的。就这方法上而论,彼此竟是截然不同,所以彼此的主义,竟是完全的相左。

仔细看来,清代的学问,很有点科学的意味用的都是科学的方法,不过西洋人曾经用在窥探自然界上,我们的先辈曾经用在整理古事物上。彼此所研究的不同,虽然方法近似,也就不能得近似的效果了。平情而论,西洋文化进化的步次,虽然和中国的不尽相同,大致说来,还有近似的地方。西洋的中世纪,作学问的人,何尝不是“以理为学,以道为统,以心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呢。科学家对着这个造反,恰似我们中国的朴学家对着宋学开衅。又如戴东原的理解,只是实地考索,不凭虑思,照着人的性情,导引到好方向去;“去蔽”而“止善”;“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而“不主静以为体,穷理以失用”。这层道理,恰似西洋近代的学者,反对当年极有势力的智慧主义。这不是我好为影响附会的话,实在由于同出进化的道路,不容不有相近的踪迹了。

但是有一件可惜的事,就是西洋Renaissance时代的学者,求的是真理;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求的是孔二先生、孟老爹爹的真话。他未尝不是要求真理,只是他误以孔二先生、孟老爹爹当作真理了,所以他要求诸六经,而不要求诸万事万物。宋儒明明白白是做自己的学问,偏说直接孔孟的心传;清儒明明白白是做自己的学问,偏说独合六经之正义。若是把这偶像打破,彼此明目张胆的争真是真非,可以省去许多无谓的辩论,而且争论的结果总要有益的多。然而竟自不能,真可惜了!

至于我所谓清代学问的范围,只以四派为限。第一是朴学派。这派是清代学问里最大的一派。通常都称它做汉学派,着实不通的很。宋学对于汉学,只有进化;清学对于宋学,只有进化;清朝的汉学家和汉朝的学者决不是一流人,研究学问的方法,也截然不同。第二是今文学派。就是从孔广森、庄存与到康有为的一派。第三是理学派。这派里只包括颜习斋、李刚主等两三人。第四是浙东学派。这派里有黄梨洲、万氏兄弟、全谢山、章实斋等。其他如王船山、陈兰甫诸君虽然不能算浙东学派,可是就学问的性质上分来,有非常相同之点很当以类相从,归成一派。此外的派别就不算数了。

至于就时期而论,又可分做五期,第一期称它做胚胎期,从王应麟到焦竑,一般朴学的先进,都归在里头(这在清朝以前)。第二期称它做发展期,从顾亭林到江慎修的时代。第三期称它做极盛期,就是钱晓徵、戴东原、段懋堂、王怀祖的时代;第四期称它做再变期,就是从孔众仲到俞曲园的时代(曲园虽是朴学家,主义上却很受今文学派的影响)。第五期称它做结束期,这一期的代表,只有康有为和章太炎先生两人(康有为原是个不足齿的骗子,近来的议论行事,又如此狂谬,读者诸君或以我举他为疑,不知我只就他在戊戌以前所做的学问论他,但问他在清末学问上的位置,戊戌以后不问他了。至于章先生,也是过去的人物。好在我这篇文章里所论的尽是过去,读者诸君当不至于误会)。这都是中国的学艺再兴时代的各阶级。前三期是遵着一条线而行的;第四期是前三期的反动,朴学派的发达已经极圆满了,大家觉着它难以复加,又觉着它烦琐无用的可厌,所以才能别开一条道路;第五期是结束第二、第三两期的;太炎先生结束第三期,康有为结束第四期。我以为这一时期非常有关系,中国人的思想到了这时期,已经把“孔子即真理”一条信条摇动了,已经临于绝境,必须有急转直下的趋向了。古文学、今文学已经成就了精密的系统,不能有大体的增加了,又当西洋学问渐渐入中国,相逢之下,此消彼长的时机已熟了,所以这个时期竟可说是中国近代文化转移的枢纽。这个以前,是中国的学艺复兴时代,这个以后,便要说是中国的学艺再兴时代。国粹派的主义,当然从此告终,自此以后,必不再会有第一二流的国粹派的学问家。

二 清代学问的精神与门径书

清代学问的精神,可分做消极、积极两方面说。消极的方面是怀疑。这怀疑恰成一串,疑宋儒(顾亭林、毛西河、胡朏明等)、疑伪古文(阎百诗、惠定宇等疑伪孔,于是乎把魏晋六朝唐人学问上的权威推翻了)、疑古文(今文学派皆然,尤以康有为为最备)、疑今文(太炎先生),结果便疑孔子,于是乎百家平等了(推翻孔子的权威嘉庆间才有个端绪。汪中《述学》里已把孔子、墨子同等看待【见《墨子后序》】,张皋文又替《墨经》做注,章实斋又说孔子不曾集大成。康有为虽是尊孔子,其实他证明白许多经是伪的,便不知不觉的去了孔子的一大部分作用。他又说孔子改制托古,直不啻说孔子曾经作假,我们不可尽信经,章先生现在虽然尊崇孔子,当年破除孔子的力量,非常之大),于是乎容纳印度化、西洋化了(太炎虽反对欧化却崇拜印度化))。积极的方面是本着亲历实验的态度,用着归纳的方法,取得无数的材料,翻来覆去,仔细考索,求异求同——这真是条好教训。至于清朝学问的意义,引到人生上,便给我们三大教训:第一是求知,因为知识培养心意(朴学家的作用,只是求知。戴东原说,学问养其心知);第二是求实用(这是颜、李一派);第三是求实用(这是今文学派主义)。这三项虽然各不相同,在说者也不曾充分的发挥,还夹着许多毛病。然而就大体论来,却是都有极深意义的话。

如此看来,清代学问在中国历朝的各派学问中,竟是比较的最可信、最有条理的。一般的中国人,既然不肯尽把中国的学问完全搁起来,那么与其做文选派的文、江西派的诗、梦窗派的词、方士派的理学,还不如粗略研究研究清朝学问,比较的近于科学,比较的有益少害啊!所以笔者现在就举出几部清朝学问的门径书给读者。

(1)《汉学师承记》江藩作的

(2)《汉学商兑》方东树作的

(3)《东塾读书记》陈澧作的

读者诸君或者以为我举出这三部,未免太无道理。因为这三部书的本身没有价值可说,像方东树一种人,又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妄人。但是列举清代学问的门径书,非常困难。最要最精的著作,在作者是终生的事业,在读者却困难的非常,所以现在断不便举专门的名著只得降格相求,举出这三种三四等以下的书。

《汉学师承记》一书有几条很显著的毛病:第一,江是扬州老,地方观念太重,所以许多“吴下阿蒙”都谰进来了;第二,每每有很谬的议论,既媚清朝,又祖吴派;第三,材料的去取太不精,缺漏的太多,可删的也不少。但是虽如此说,却寻不到代替它的书。阮芸台的《儒林传》既不易得,所载的人又太少,读起来又太无滋味,所以记载清代朴学家的事迹和求学方法的书,还是只有他这一部,可作门径之用。《汉学商兑》书究是“泥中斗兽”的把戏,胡闹的争论,着实可笑。但是他把一般汉学家的根本议论都集在一块,对于我们却非常便利,可以免去初学的人东寻西找的劳苦。我们这样因利乘便的用它,真是方氏所梦想不到的了。至于方氏自己的议论,也不是全无可取:他的学问还算略有根底,思想也不尽浑沌。所以尽管诞妄的地方很多,也尽有说到朴学缺陷的地方。我们把他据以驳骂的话,和他自己的话,仔细比较一番,或者可以得个对于宋学、清学的明了观念。《东塾读书记》一部书,直是“合古今,杂汉宋”的。说它好,它便是不拘门户之见;说它坏,它便是不成统系。陈兰甫的根本观念,差不多是“义理皆在文字中”,更进一层,可说是“汉学即宋学,宋学即汉学,郑康成即朱元晦,朱元晦即郑康成”。这种见解固然不免糊涂,但是清朝的学问,到了咸丰、同治的时代,把乾嘉年间的狭隘门户见解脱去,也是当然的一个阶级。这部书也有独到的地方,辟如说《易》,他称许王弼易,匪薄虞氏易,是很通达公平的说话,绝不是偏浅的“汉学家”所能做到的。我们可以就这一部书的基本意趣上,悟到古今四方的学术,都是演进的状况,都有相成相连的关系。——总而言之,这三部书都是对于初学的人最方便的门径。

第二步的门径书,我再举出几种:

顾炎武的《日知录》(这部书和《养新录》看来好像零碎,其实清代朴学的方法和精神,都可在里边见得)

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这部书可当做清朝学问的方法论读)

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这部书也是对着宋明思想革命的。清朝一代的政治理想,还算此书最高超)

戴望的《颜氏学记》

钱大昕的《养新录》

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和《原善》

汪中的《述学》

孔广森的《春秋公羊通义》

章学诚的《文史通义》

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

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

章炳麟的《检论》

以上的十几种书,为初学者言,可说是入门之用,但是就它们的本身而论,也是非常有价值,不仅是门径书而止。学者从此研究去必能得正当的道路。

我希望有人在清代的朴学上用功夫,并不是怀着甚么国粹主义,也不是误认朴学可和科学并等,是觉着有几种事业,非借朴学家的方法和精神做不来,这事业就是——

(1)整理中国历史上的一切学问。中国学问不论哪一派,现在都在不曾整理状态之下,必须加一番整理。有条贯了,才可给大家晓得研究。

(2)清朝人的第一大发明是文字学,至于中国的言语学,不过有个萌芽,还不能有详密的条理。若是继续研究下去,竟把中国语言的起源演变发明了,也是件痛快事。

(3)中国古代的社会学正待发明。

以上的三种事业,必须用清朴学家的精神才能成功。但是若直用朴学家的方法,不问西洋人的研究学问法,仍然是一无是处,仍不能得结果。所以现在的学者,断不容有丝毫“抱残守缺”的意味了。

(本文选自《傅斯年全集》,并作新分段,小标题为选者自拟。)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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