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那日午后,我路过婆母的正院,恰听见她与身边的张嬷嬷低声说话,声音压得极轻,却字字都飘进了我耳中:“琰儿那孩子来信提了,盛锦姑娘上月又给他添了个儿子,如今算下来,已有四个孩儿了。”
嫁入侯府五年,我与夫君周琰始终两地分居。纵是隔着千山万水,我们也从未违背当初的婚约誓言,日子虽平淡,却没生过半分嫌隙。
直到那日午后,我路过婆母的正院,恰听见她与身边的张嬷嬷低声说话,声音压得极轻,却字字都飘进了我耳中:“琰儿那孩子来信提了,盛锦姑娘上月又给他添了个儿子,如今算下来,已有四个孩儿了。”
“您快些让人把库房里那些补身子的药材、精致的点心都打包好送去,可别委屈了我那几个金贵的孙儿。”
张嬷嬷听了,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可少夫人那边…… 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说呀?”
婆母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我用府里的东西,轮得到她来问?半分都克扣不得!”
“真要是撞上了才好,我正好把休书递到她跟前,让她赶紧滚出侯府去。我儿身边那位盛锦姑娘,才是该扶正的正经人,至于她这个名不副实的,趁早让位才对。”
我站在廊柱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垂下来的紫藤花穗,每一句话都听得真切,心口却奇异地没起半分波澜。婆媳之间本就难相处,我们家更是如此 —— 自我嫁进侯府那日起,婆母就处处给我设绊子,明里暗里地防备。她在我身边划了道无形的线,我稍一越界,她便会口出恶言,变着法地羞辱我。所以今日这番话,我如何能轻易信?
再说盛锦。她是盛家实打实的真千金,小时候被抱错了,在乡下长大,不懂京城贵女的礼仪,也没读过多少诗书。可自打认回盛家后,爹娘把她宠得跟掌上明珠似的,亲族们也都敬重她,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她。
还记得认亲宴上,母亲特意让人把我从侯府接回去,当着满座宾客的面问我:“茉娘,往后你要多让着锦儿,凡事都退三分,记住了吗?”
这般被全族捧在手心里的姑娘,怎会甘心给人做妾?又怎会为一个已有妻室的男子接连生儿育女?我越想越觉得荒唐,唇角微微扬了扬,可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心湖早已泛起细纹,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次日清晨,我让人先把婆母要送出去的礼单扣了下来。没过多久,刘嬷嬷就带着满脸的倨傲过来传话:“老夫人有请,少夫人快些过去,别让老夫人等急了。”
我合上手里的账册,脸上没露半分异样,跟着她往正院走。刚走到回廊转角,就听见婆母尖利的嗓音从堂屋里传出来:“嫁过来五年连个孩子都没有,跟个摆设似的,早该扫地出门了!在乡下,这样的媳妇早被休十回了,偏她还能稳稳坐着侯夫人的位置,真是个笑话!”
“如今倒好,连我赏给下人的东西都敢拦,明日是不是连我的饭食都要克扣?”
我指尖悄悄蜷了蜷,垂下眼睫没说话,缓缓跨过门槛。给婆母行过礼后,我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言不发。
婆母见我这模样,气得眼睛都瞪圆了:“遭天谴的怎么不劈到你这不孝的媳妇身上?”
我抬眼看向她,语气平静:“若是没别的要事,儿媳就先告退了。”
“站住!” 她猛地一拂袖,案上的青瓷茶盏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我问你,我吩咐人准备的东西,你凭什么私自扣下?”
我神色淡然地回:“近日既没有节庆,也没有寿辰,您备这么厚重的礼物,不知是要送到哪里去?”
婆母冷着脸道:“自然是给我儿身边的忠仆用的。琰儿来信说,那人跟着他在外奔波多年,劳心劳力,身子早就亏空了,我岂能不疼惜?”
以往我只要稍露质疑,她必会破口大骂,今日竟肯细说缘由,实在少见。我微微点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应着 “是”。转身离开后,我立刻让心腹沈奕混进送礼物的队伍里,悄悄去查探虚实。
这边的事刚安排好,我就给娘家递了张拜帖。自打嫁进侯府,我回娘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 一来是认亲宴上,娘家人对我的态度实在冷淡,让我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回去;二来是每年给娘家寄去的礼物和书信,都像沉进海里的石头,连点回音都没有。
如今再踏进娘家的大门,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曾经住过的院落里,那几棵以前总绿油油的常青树,如今也透着几分萧瑟;倒是屋后那二三十竿细竹,还青得精神,透着股生机。
进门后,陪着娘说了几句家常,我便问起此行的目的:“娘,锦儿呢?我攒了些好东西想给她,也盼着能跟她聊几句。”
娘端着茶盏,淡淡地应:“你都嫁出去五六年了,锦儿自然也早嫁人了。”
我心里 “咯噔” 一下,满是错愕:“锦儿什么时候嫁的?夫家在京城吗?怎么连个人跟我说一声都没有?”
娘垂下眼眸,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盖,半天没说话。又坐了一会儿,她才语重心长地劝我:“回去后好好过日子,别管那些闲杂事。年底你爹要带一批学生回来,到时候府里都是外男,要是女婿不能陪你回来,你派个人来拜一拜就好。”
我一一应着,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苦涩得发疼。出门上了马车,车轮滚滚向前,我挑开车帘回头望,只见那两扇朱红大门已经紧紧关上,门楣上的三个大字,以前看觉得笔力遒劲,如今却只觉得墨色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闭上眼睛,婚后五年的日子一点点在脑海里浮现:想起夫君每次来信都说思念我,却从未回来过;想起婆母偶尔对我和颜悦色时,眼神里藏不住的算计;想起盛锦刚认回盛家时,三天两头来侯府索要东西,如今却悄无声息地嫁了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暗示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回到侯府,刚下马车,就见翠竹脸上挂着笑,快步迎了上来:“夫人,侯爷来信了!原以为还得等个十来天,到十五前后才会到,没想到这个月竟提前了七八天,莫不是侯爷急着想见您?”
往日里,翠竹这般打趣,我只会觉得心头甜丝丝的,可今日听着,却像有根细刺扎在喉咙里,堵得慌。当着丫鬟们的面,我勉强扯出个笑,径直回了厢房,拆开信读了起来。
信上开头还是那句 “吾妻茉娘,见字如面”,后面跟着些情意绵绵的诗句,偶尔还夹着几片干枯的落叶,说是寄托相思。我默默地看了片刻,忽然发现,自己竟连周琰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 —— 只记得他离开那天,特意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你好好在家侍奉母亲,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说完,他翻身上马,那高大的身影渐渐融进了街上的人流里。就是这句话,我记了一年又一年,可每次想起,心口都是空落落的,像少了块什么。
缓了好一会儿,我才忍着苦涩,提笔写了回信。次日,让翠竹把信交给门房送去驿站,自己则留在房里看账册。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账簿,越看越让我心头发紧 —— 外人都觉得侯府名下的铺子遍布各地,定是财源广进,可实情并非如此。真正能盈利的铺子没几家,我把支出和营收一算,才发现侯府早就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
我盯着账本沉思片刻,正琢磨着怎么开源节流,翠竹从外面回来了,冲我摇了摇头:“信已经交给门房送驿站了,没人动手脚。”
我皱了皱眉,暂且把这事压下,一门心思打理府中事务:把日常用度的排场都减了,又花重金请了懂行的人,给那些亏得厉害的铺子出主意。可没成想,这番举动却惹恼了习惯安享尊荣的婆母 —— 她给京城里相熟的贵妇人都发了请帖,邀她们来府里聚会,还特意拿我当笑话讲,解她们的闷。
“我这儿媳是乡下人家养出来的,别看表面上光鲜,实则没什么见识,眼皮子浅得很。”
“嫁过来五年连个孩子都没有,我不嫌弃她,她倒先来挑我的错。前些日子我要给她男人送些人情往来的礼,她倒好,自作主张扣了下来,非要我把用途说清楚!”
这两句话说得不高不低,却像薄刀片似的,从四面八方割过来。我坐在人群里,脸上挂着笑,脑海里却渐渐浮现出出嫁那日的情景。
那天,侯府里处处张灯结彩:椅披上绣着玫瑰紫的花纹,桌上铺了同色绣布,堂屋里立着一架大红平金的五凤齐飞长围屏。身姿英挺的夫君走进洞房,眉眼里带着几分温柔,笑着看向坐在锦绣帐中的我。宾客们围在旁边,说说笑笑,热闹得很。
我悄悄抬眼,见他果然如传言中那般,浓眉挺鼻,气宇轩昂,心头稍稍安定,像落了块石头。可眼角余光瞥见婆母站在门边,她只冷冷扫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娘家的长辈上前想跟她搭话,她却在帘外轻嗤一声,说:“还提什么出身?你家姑娘这身段举止,一看就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就连江南绣坊里的姑娘,都比她端庄些。”
龙凤烛的火苗轻轻晃了晃,满屋子的热闹劲儿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幸好有位贵妇急忙打圆场:“都说父母相貌好,儿女自然不差,您将来抱上孙儿,定是玉雪可爱的,到时候不知多少人家要抢着跟您家结亲呢。”
可婆母却冷着脸回:“能不能有孩子还两说呢,只盼着我儿福气厚,别让这门亲事折了他的运道。”
当时听了这话,我既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装听不见。可今日的心境,早已和当年不同 —— 那时候刚进侯府,我还带着几分闺中少女的憧憬,盼着夫君能对我情深意笃,盼着娘家人能护我周全。可如今,我就像庭院石缝里悄悄长出来的野草,没人疼,没人管。
来赴宴的夫人,跟婆母都是老交情,一个个都精于察言观色,立马就懂了婆母的意思。有位性子直率的老夫人,当场就带着嘲讽说:“这么有能耐的儿媳,整个京城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婆母轻轻点了点头,叹着气说:“可不是嘛!也不知我儿当初怎么迷了心窍,非要娶她进门,刚嫁过来就逼着我把府里的管家钥匙交出来。如今儿子远在外地,我们一家上下倒要靠着这么个没根基的儿媳过日子,难啊!连衣食供给都一减再减。”
在座几位当婆婆的贵妇脸色都变了,正想跟着附和,我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直直朝着青砖地倒了下去。
这一晕,是我故意的。
卧病在床的第一天,婆母就派人来,把我手里的管家钥匙借走了。翠竹放心不下,跟着去了库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可没过一刻钟,她就跑回来两趟,声音里满是急意:“夫人,不好了!老夫人把那对最值钱的玉如意拿走了!”
“夫人!老夫人把您攒着准备做冬衣的那些好布,全给送人了!”
我长叹了口气,连忙让她停下:“罢了,随她去吧,反正我现在也管不了这些。”
翠竹急得直跺脚,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我细细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翠竹,你今年多大了?”
她低下头回:“回夫人,奴婢虚岁十六了。”
十六岁,已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又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茫然:“奴婢赎身的钱倒是攒够了,可没地方去。去年老家发大水,爹娘和村里的人都逃难走了,找不到了。”
我这才猛然想起 —— 翠竹的老家,好像离我亲生父母家不远。于是又趁机问起她家里的情况。
翠竹脸上露出几分伤感,目光飘向窗外:“我们那儿的人,穷得就剩一条命了,有些人一辈子都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每年秋收的时候,要凑出一身能穿的衣服给去卖粮的人,留在村里的人,就只能躺在床上,用被子裹着身子。”
“哎呀,不说这些了,怕脏了您的耳朵。” 她说着,背过身去,偷偷吸了吸鼻子。
我也跟着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床头一盏油灯幽幽地亮着,窗外传来 “簌簌” 的声响。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抬眼一看,原来是以前没事时种的文竹,在风里晃得厉害,瞧着竟有些像鬼魅起舞,透着股渗人劲儿。
天快亮的时候,天空是那种森冷的蟹青色。我睁着眼睛等到太阳出来,然后把心里的打算写在信上,让翠竹送到老孙头的铁匠铺去。那铁匠铺是个腿受了伤的伍长开的,帮工也都是些受伤退役的士兵。
刚嫁进侯府的那两年,我一门心思为这个家打算,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想帮周琰攒些好名声,就私下拿了不少自己的私房钱去做善事 —— 给那些揭不开锅的穷苦人家送药、送粮食,还帮着修房子。可后来发现,送钱只能救急,救不了穷。于是又帮他们找活干,最后开了一家又一家小铺子。
那些小铺子一年到头加起来赚的钱,还不够侯府一个月的花费,以前我没当回事,没承想如今,这些竟成了我最后的依仗。
仲夏的夜晚,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连着好几晚没睡好,心里又憋着气,火气一上来,这次是真的病倒了。请了个郎中来看过,开了药方,一天要煎三回药,药材都从府里的库房拿。
这可把婆母心疼坏了,捂着胸口说我是装病,还偷偷给宫里递了牌子,请太医过来看看。大概是傍晚的时候,太医倒也顺路过来了。他说得比之前的郎中专心些,知道侯府家境好,吃得起贵药材,就把原来的药方改了改,添了两味疏肝解郁的药进去。婆母见了,气得掉头就走。
转天,翠竹再去库房拿药,却空着手哭着回来了:“她们太过分了!库房的管事说,老夫人把钥匙拿走了,他没办法开门拿药,让我去找老夫人请示。我去了,老夫人却说您是装病,说的话可难听了!”
她脸上满是泪痕,我看着看着,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这下翠竹反倒不哭了,“扑通” 一声跪在床边,用手帕轻轻帮我擦眼泪:“要是侯爷能回来就好了,有侯爷给您撑腰,老夫人多少会顾忌些。”
我弯了弯唇角,想笑,却没笑出来。翠竹比我这个结发妻子,还盼着边关能来信。
或许是真的得老天垂怜,没过几天,就见翠竹笑得跟个孩子似的跑进来:“夫人!奴婢天天求神拜佛,老天总算开眼,侯爷真的送信来了!”
在她亮晶晶的目光里,我拿着信封对着光看了看,慢慢拆开。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信上的字迹,比我平时见的那些要锋利些,语气也直白了不少。
“夫人,侯爷信里说什么了呀?” 翠竹急切地问。
“没什么,” 我摇摇头,把信纸按在胸口,笑着说,“就是听说我病了,打算回来一趟。”
听闻离家五载的建平侯周琰即将归府,侯府上下顿时忙活开了 —— 红灯笼从正厅廊檐挂到了角门,彩绸也缠上了院中的朱红梁柱,那阵仗热热闹闹的,倒像是要迎回什么天降的祥瑞一般。
唯有老夫人端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脸色冷得像块寒冰,开口时语气里裹着几分讥诮:“当年我病得卧床不起,连口热汤都要自己挣扎着叫人端,他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如今府里不过是一只老母鸡染病没了,倒听说他连夜快马加鞭往回赶,要给这鸡‘吊唁’—— 这份‘孝心’,可真是难得得很啊。”
她话音刚落,便让人撤了我每日必喝的汤药,连熬药的炉子都叫小厮砸了个稀烂。
若不是我早在城南寻了个不起眼的小医馆,平日里能悄悄去配些汤药吊着性命,恐怕早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撑不住了。
夜里,月光洒在床前,冷得像一层薄霜,裹着满室的寂静。
次日清晨,晨光透过窗棂闯进来,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我刚睁开眼,就瞧见一双乌色皮靴稳稳立在床沿边,心猛地一跳,差点就撑着身子坐起来。
视线从他锦袍的下摆往上移,掠过宽厚的肩膀,最后落在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圆脸上。喉间原本都要滚出 “你是何人” 的问句,却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敢试探着轻唤:“侯爷?”
他微微点了点头,抬手抚上我的脸颊,指尖带着几分凉意:“茉娘这几年,瘦了太多。”
“我不在的这些年,委屈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些,却话锋一转,“但母亲年纪大了,又是当年把我养大的恩人,你是我的正妻,本该替我多尽些孝心。她性子难免急些,你别因为她几句重话就往心里去,更别存了怨怼。”
我怔在原地,满肚子的辛酸 —— 那些夜里咳着血、连个端水递药的人都没有的日子,那些被老夫人苛待、连口饱饭都要看人脸色的日子 —— 在他这三言两语里,竟像是不值一提的尘埃,轻飘飘就翻了过去。
周琰脸上没半分愧疚,反倒继续说道:“你身子这么虚,是我这些年疏于照拂了。等我进宫把差事禀明,就亲自去岳家赔罪,也让岳父岳母放心。”
我强压着心头翻涌的委屈,唇角勉强扬起一抹笑:“侯爷有这份心,已是妾身的福气。说起来,还是我没用 —— 成婚这么多年,连个一儿半女都没能给侯爷生下,母亲心里不舒坦,也是该的。”
周琰立刻握住我的手,语气又软了几分:“子嗣的事急不来,你先把身子养好才是要紧的。母亲那边,我回头好好劝劝她,不让她再苛待你。”
他又交代了几句 “好好休息”,便匆匆转身离去,说前院还有军务要商议。
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里,从清晨等到深夜,也没见他回来。派翠竹去前院打听,丫鬟回来时神色有些为难:“回夫人,侯爷…… 侯爷和盛府的几位长辈一起喝酒,喝到酩酊大醉,已经在东厢房歇下了。”
我指尖微微一颤,手里的茶盏差点脱手摔在地上。我娘家虽说这些年与我走得远了,可哪有留女婿在府中过夜的道理?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翌日恰逢初一,天刚亮没多久,周琰就从外头回来了。他换了一身月白色云纹锦袍,身形瞧着比从前臃肿了些,尤其是肚子那里微微鼓着,一看就是这些年没怎么操劳过。
我倚在床头的软枕上,默默喝着碗里苦涩的汤药。等我把空碗放在旁边的几案上,他才慢悠悠走过来:“母亲说想你了,今日初一,你随我去给她请个安吧。”
话音刚落,胃里突然一阵绞痛,我强撑着想要起身,脚下却一软,又跌坐回床上。
周琰急忙伸手扶住我,眉头拧了起来:“你身子怎么虚到这份上?将来怎么担得起府里的事?母亲年纪大了,总不能事事都让她亲力亲为。”
他眼底的担忧倒像是真的,可那句 “担不起”,却像根细针似的,一下扎进了我心里。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既然母亲愿意操持,不如这府里的权柄,还让她握着就是了。”
“胡言!” 周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重了,“她大字不识一个,平日里只知道享乐,怎么能长久掌家?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本就是你该做的事!我这就去把管家的钥匙拿回来给你,往后家里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只问你!”
我忍不住笑出声,笑声里满是自嘲:“侯爷,我倒想问问 —— 我到底是你的妻子,还是替你奉养老母、打理家事的仆妇?”
他眼神骤然变冷,猛地松开我的手,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你自然是我周琰的妻子!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我周琰娶的是盛家的嫡长女?”
那一刻,我心里的迷雾忽然散了大半 —— 他看重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人,而是 “盛家嫡女” 这个身份,是我能给他带来的脸面。
嘴上依旧挂着笑,心底却像坠进了寒潭,冷得发疼。
后来,周琰真的强行从老夫人手里夺了管家的权,把钥匙塞给了我,又定下了赴京述职的日子。就在这时,我派去边关打听消息的心腹沈奕,终于回来了。
我强撑着病体召见他。沈奕肤色黑了不少,衣服上还沾着风尘,眼神却比从前更沉稳了。他一进门就跪了下来:“夫人,小的不负所托 —— 到了边关后,借着运货的由头潜入了侯爷在那边的府邸,听府里的人说,侯爷在那边早就立了位正室夫人,那位夫人还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府里的下人都传,老夫人前两年还特意送了重礼过去,说是贺那位夫人诞子的功劳。”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襟,声音尽量压得平稳:“可知那位夫人,姓什么?”
沈奕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据说…… 那位夫人,也姓盛。”
话音刚落,我胸口猛地一闷,喉咙里顿时涌上一股腥甜。我来不及多想,猛地侧身,一口鲜血就喷在了床前的锦毯上。
“夫人!” 沈奕惊呼一声,急忙想要起身扶我。
我摆了摆手,脸上扯出一抹笑:“无妨,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可不能是您啊!” 沈奕 “咚” 地一声双膝跪地,膝行到床前,压低了嗓音,“小的这次回来晚了,其实是在暗中搜集侯爷在外头的证据 —— 他私娶夫人、冒领军功、还贪墨军饷,小的都找到了些线索。只要夫人一声令下,咱们就能把这些事捅出去,掀翻整个侯府!”
我猛然抬眼,撞进他灼热的目光里 —— 那目光里满是担忧,还有几分誓死追随的决绝。
沈奕睫毛轻轻颤了颤,迅速垂首:“小的自幼父母双亡,是夫人收留了小的,给了小的一条活路。此生的性命,早就系在夫人身上了。您若是想让这天下都知道周琰的罪行,哪怕是赴汤蹈火,小的也绝无二话!”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缓缓闭上了眼。
周琰赴京的日子定了下来,就在三天之后。
婆母心疼他难得回来一趟,想给他多筹备些行李带去京城,便派了刘嬷嬷来我这儿拿管家的钥匙。
我脸上敷了层白粉,掩住病容,静静躺在床上没动,只朝着床边的金漆几案努了努嘴:“自从侯爷把钥匙送过来,我就一直放在那儿,没动过。”
刘嬷嬷鼻子里轻嗤了一声,语气里满是轻蔑:“哟,夫人可别这么躺着呀!侯爷还盼着您能把这个家撑起来,让咱们老夫人也跟着沾沾光、享享福呢,您怎么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她这话像根刺,扎得我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剧烈地咳喘起来。等咳得缓过劲,我慢慢挪开捂在嘴上的手帕 —— 那帕子上,赫然沾着几滴鲜红的血珠。
刘嬷嬷斜着眼睛瞥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慌慌张张地转身就往老夫人的院子跑。
她添油加醋地把这事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又立刻去找了周琰。等周琰赶过来时,恰好瞧见一位老大夫从我的房里走出来,还不住地摇头叹气:“夫人这是怒火伤了心脉,脉象虚浮得像鱼在浅水里挣扎,怕是…… 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周琰一听,转身就要往外走,说要去宫里请太医。可他刚踏出房门,就被守在门口的翠竹叫住了:“侯爷,夫人说…… 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周琰脚步踉跄地走回来,双手攥成了拳头,重重地按在旁边的金漆几案上,眼眶里满是红血丝。我瞧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挤出一抹苦涩:“侯爷不必折腾了。我卧床已经大半个月,身子早就垮了,只恨自己不争气 —— 不能再替侯爷在母亲跟前尽孝,也不能如约跟您白头偕老了。”
周琰眼睛瞪得极大,声音都在发颤:“怎么会这么突然?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啊,茉娘……”
他这话刚说完,婆母就闯了进来,一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想拍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竟然为了她掉眼泪,就不怕折了她的阳寿吗?说不定她原本还能多活几天,被你这么一哭,也就剩几个时辰了!”
周琰呼吸一滞,似乎在强忍着怒火,低声喊了句:“母亲!”
婆母这些年被周琰惯得越发骄纵,哪里听过他半句重话?当即尖着嗓子哭骂起来:“你既然舍不得她死,那就拿我这老不死的命去换好了!我早就该死了,活着也是碍你的眼,还得看她这个病秧子的脸色……”
周琰眉头皱得更紧,只能转身去哄婆母。好不容易把母亲安抚住,他才想起房里的我,回头一瞧,才看见躺在床上的我,已经没了气息。
按规矩,发妻突然离世,丈夫需服丧一年,这一年里不能婚嫁、不能宴饮,连饮食都要节制。
周家这些年人丁稀薄,早些年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只剩下周琰一个男丁。当年前侯爷临死前没办法,才不得不把丫鬟出身的婆母扶正,死后才把爵位传给了周琰。家里的人脉大多还在边关,京城里连个能帮忙主持丧事的人都没有。周琰没办法,只能把赴京的日子延后,亲自留下来料理我的丧事,还派人去各地报丧。
三日起经,七日发引,眼看着就要准备停灵下葬了,婆母却突然拿出 “七出之条” 当由头,说什么也不许我的棺椁葬进周家的祖地。周琰跟她争辩了半天,最后还是拗不过母亲,只能让人把我的灵柩暂时寄放在山外的一座寺庙里。
棺椁还没钉死。半夜里,我听到几声短促的鸟鸣 —— 那是我和沈奕约好的信号,便悄悄推开了棺盖。沈奕背着一具饿死在街头的女尸,见我出来,急忙把尸体放进棺里。我立刻收回视线,快步走到灵堂外替他望风。
夜里的霜气很重,银蓝色的月光洒在地上,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我冻得打了个寒颤时,才听见沈奕在身后小声说:“夫人,棺木已经钉好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轻声说:“建平侯的夫人,已经死了。往后,不用再叫我夫人了。”
沈奕原本平静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是,姑娘。”
我们一起下了山,在城外一处僻静的农舍住了下来。白天,沈奕去外面踩点,顺便打探京城里的动静;我则在农舍里,一笔一划地罗列周琰的罪状。
第一条罪状:建平侯周琰为人阴险狡诈,暗中与外敌有所勾结,还借着职权独揽朝中大权,分明有谋反的野心。
第二条罪状:建平侯周琰肆意欺压无辜百姓,行事毫无人性,甚至杀害良民,用他们的首级冒充战场上的功劳,欺骗圣上。
第三条罪状:建平侯周琰贪淫好色,曾强行掳走朝中官员的女儿,逼其为妾,既败坏了民间风气,也辱没了圣上给予的恩典。
前两条罪状的证人,就是那些遭遇屠村之祸的牧民,证据虽然有了,却还需要派人去边关那边核实清楚。至于最后一条,我想了想,还是暂时搁了下来 —— 眼下最重要的,是扳倒他的权位,其余的,日后再算不迟。
最后,我把前两条罪状抄录了许多份,打算托人送到御史台,给那些御史们每人递一份。
周琰万没料到,前一刻他还在自家书房里慢啜着杯中温润的六安瓜片,茶烟袅袅间,正琢磨着该让哪个孩儿到祖母跟前去尽份孝心;后一刻,冰冷的铁链便缠上了手腕,被官差押着径直关进了天牢,只待朝廷发落。
他连开口辩白的机会都没捞着,大理寺的官员就急匆匆来提审。“周琰,有人告你苛待百姓、虚报战功,可有这等事?”
周琰再糊涂也清楚,这等罪名一旦认下便是死路一条。可几番酷刑下来,他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早已撑得快没了气息。大理寺卿见审不出结果,竟让人去请了周母来探监。
周母素来性子粗疏,不怎么挂心俗事。儿子都身陷大牢了,她竟还有心思踱去街角的银楼,为孙儿挑拣起沉甸甸的金锁。她早年在乡下住惯了,连村落都没出过几步,后来搬进深宅大院,也从不过问外头的事。这会儿乍见官差上门,还以为是天塌下来了,吓得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一股难以言说的秽气悄然散开,两名差役对视一眼,只好让她自己挪步,免得弄脏了官府的马车。
……
两名差役领着穿金戴银的周母走在街上,引得路人频频回头张望。周母刚进牢房,还没等官差问话,就自顾自把盛家女儿的旧事抖了个干净:“都是盛家那丫头不安分,见了男人就没了分寸!京里那位盛姑娘心眼小,被外头那个活活气没了命,这些事跟我可没关系!”
她嗓门又大又亮,整座牢房都听得一清二楚,却半点没察觉自己这话,早把盛家的名声糟践得不成样。大理寺卿低笑一声,亲自把周母带到周琰的囚室前,又让人提来一桶冷水,兜头泼在气息奄奄的周琰身上:“你们母子有话就趁早说,下次能不能见着,可就难说了。”
周母瞧见儿子浑身是血、脸白得像纸,一跤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辈子忍气吞声看别人脸色,到老了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求求你们放我回家吧!”
周琰只觉得,这几日挨的所有酷刑,都不及此刻面对母亲这般磨人。打小母亲就不肯好好听他说话,父亲走后更是把他当成了唯一的靠山。也正因如此,他成年后才执意远赴边关,不愿再回京城这个是非地。可如今身陷囹圄,再不说话,恐怕就没人替他伸冤了 —— 更何况,他实在受不住母亲这般哭哭啼啼。
他强撑着沙哑的嗓子开口:“娘,您很快就能回去了。儿子没罪,清者自清。”
周母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附和。等她回了家,满脑子就只记得 “儿子无罪”,既无罪,那自然就不会死。往后几日,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日子过得跟往常没两样。只有周琰和盛锦,还在各自的困境里熬着。
一边是周琰,日夜悬着颗心,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会在哪天到来,更怕落个斩首示众的下场;另一边的盛锦,心里也跟揣了只乱撞的兔子似的,坐立难安。
她总疑心那冒着重名儿的盛茉会回来抢周琰,连刚生下没多久的孩儿都顾不上好好照料,就急急忙忙让人备车赶回京城。路上跟大理寺的差役擦肩而过时,她还忍不住低声咕哝了句:“赶得这么急,难不成是去领赏?”
刚到京城,就听母亲说那冒牌货已经死了,盛锦喜得拍手叫好。可手还没拍完,就被母亲冷冷瞥了一眼:“别光顾着得意,周琰现在还在天牢里躺着呢,被打得没个人样,他娘也不想着救他 —— 照这样下去,你转眼就要守寡了。”
盛锦听完,手里的琉璃盏 “哐当” 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满地碴子。盛母心疼得不行,却强忍着没露出来 —— 对这个亲生女儿,她早就没多少耐心了。“依我说,当初你就不该跟盛茉置那口气,安安稳稳嫁个读书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颠沛流离,落得这步田地。”
盛锦浑身发颤,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上来:“谁能想到堂堂侯爷会被关进大牢啊?娘,周琰会不会死?我该怎么办?”
盛母沉默了半天,终究想出个没办法的办法:“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这辈子都别再回来。”
盛锦一听,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可我在边关还有四个儿子啊!我不能像您当年那样,丢下他们自个儿逃命!”
盛母听了,只觉得荒唐又可笑,最后还是拿出五百两银票,让她去投靠先前养父母所在的小镇。盛锦捏着银票,指尖微微发颤,心底却悄悄冒起了一丝侥幸。
翠竹被周母给了牙行的王婆,王婆刚把人领走,第一时间就给沈奕递了信儿,随后俩人一起去了衙门,把翠竹的良民户籍给办妥了。
等所有手续都弄好,为了避开旁人的耳目,挨到夜深人静、周遭没了动静,我才敢跟翠竹碰面。小姑娘一看见我,就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地往下掉:“小姐,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要是不要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轻声笑了笑,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些,才红着眼眶问我:“侯爷他…… 还能从牢里出来不?”
我又笑了笑,语气平静:“建平侯父子在边关手握大权这么多年,早就碍了皇上的眼,皇上怎么可能轻易饶了他们?更何况,宫里新晋的贵妃娘娘,还盯着周琰的位置呢 —— 他们这回,肯定是活不成了。”
翠竹听完,咬着牙狠狠啐了句:“该!这都是他们自找的!”
……
把翠竹接回来后,京城对我来说就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天边才透出点鱼肚白,我、沈奕和翠竹就急匆匆赶到码头,搭上了最早一班南下的船。
走水路快,一天能行一百多里。船一路往南,两岸的树越来越密,满眼都是绿油油的。可走到一半,船行到一处浅滩,竟搁了浅。船老板把船上的人都请下来,附近的纤夫立马围了上来,开始坐地起价、漫天要价。两边吵得差点动手,最后才勉强谈拢。
“嗬哟 —— 嗬哟 ——”
领头的汉子嗓子哑得厉害,扯着嗓子喊号子,其余人也从喉咙里挤出闷哼声应和。江边的石滩上,十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弓着腰,使劲往前拽,粗麻绳死死勒进肩膀里,红痕都渗了血。他们浑身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汗珠混着血丝,顺着黝黑泛红的脊梁往下淌,滴到腿上。
翠竹这丫头,平时见着男人露半截腿都会脸红,这会儿却看得发了呆。我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翠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声音有点发哑:“我爷爷和我爹以前就干这个…… 他们的脚底和肩膀,没一块好地方,全是老茧和伤疤,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哼哼,整夜睡不着。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人世……”
我心里猛地一揪,不由自主想起了我的生父母。盛锦以前提起来,总带着满脸的嫌弃,巴不得把我绑回去,让我也过她那样的苦日子。忽然,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
等船重新浮起来能走了,我找到船老板问:“咱们到大山镇,还得走多久?”
大山镇的三河村,是个偏僻地方 —— 村里人要去镇上,得先蹚过一条河,再翻过两座光秃秃的大山。沈奕怕我累着,一路迁就我的脚步,俩人硬是走到天黑才到地方。我们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衣服上沾满了泥和脏东西。
沈奕敲开村头一户人家的柴门,刚问起盛锦的情况,那户人就斜着眼打量他半天,没好气地说:“哪来的?讨饭都讨到咱们村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找到生父母家,还没走到那座矮矮小小的茅草屋,就听见里面飘出几句说话声。我拉着沈奕躲在墙角,悄悄听着。
“老头子,我听镇上饭馆跑堂的栓子说,三妮回来了,还在镇上买了个二进的小院,穿的都是绫罗绸缎 —— 咱们啥时候去瞅瞅她啊?”
“瞅啥瞅?人家回来都没给咱们捎个信儿,肯定是不待见咱们!去了也是讨人嫌,干啥呀?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
“可老大家的二狗马上要娶媳妇了,六妮出嫁也得找木匠打俩柜子,家里的房顶也早该修了 —— 到处都要用钱!三妮现在有钱了,随便漏点给咱们,都够咱家过一年了!”
“不去!老婆子你要是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亲生的闺女嫁进侯府不让认,养的闺女回来也不让看,死老头你就倔吧!活该你穷一辈子!”
一直等到屋里的人打起了呼噜,我心里的翻江倒海才慢慢平息,只留下一丝挥不去的茫然,绕在心头散不开。
黑漆漆的山头立在旁边,陡峭的小路边,河水 “哗哗” 地往下冲。我回到镇上,把头上两根金钗当了,请工匠把三河村通往大山村的路修平整些,再在河上搭座小桥 —— 这些事,都记在三河村付老头,也就是我生父的名下。做完这些,我们继续往南走。
再往南去,就是历来流放犯人的岭南地界。那儿山岭一座连着一座,人烟特别少,只有些山民聚在一处过日子,还时不时有土匪出没,寻常百姓没几个敢去的。
官府为了招人去开荒,下了新政策:凡是外来的良民愿意落户的,都能按户籍分田地 —— 成年男人分一百亩,女人分八十亩。我和沈奕、翠竹三个人合为一户,一共分到了二百六十亩地。
我们把其中二百亩辟成了药圃,种上黄精、白术、茯苓这些常用的药材;剩下六十亩开垦成粮田,种上粟米和麦子。沈奕负责外头的事,招些流民和壮丁,盯着他们干活;翠竹就管着家里的琐事,采买些日常用的东西。
刚到这儿的时候,已经赶不上春耕种稻子,只能赶紧种一季油菜。第二年春天一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了,金黄金黄的,风一吹就跟浪头似的,一层叠一层,一直铺到山脚下。风轻轻一吹,花枝轻轻晃着,细碎的花瓣跟下雨似的往下掉,空气里满是甜丝丝的香气。
等菜籽成熟了,我们雇人收割了晒干,榨完油剩下的菜籽饼就当肥料,养着地里的土。让土地歇了一季,才开始种稻子。到了秋收的时候,仓里都装满了稻子,颗颗饱满,金灿灿的跟堆了云似的。
趁着这丰收的喜庆劲儿,我们也给翠竹办了婚事。她常去集市买东西,跟山里一个年轻小伙慢慢熟悉了,后来就有了情意。那小伙子眉眼清爽,性子又老实,愿意跟着她下山过日子,还把族里十几个乡亲带来帮忙干活。
我跟沈奕商量了下,决定把多余的粮食运到邻镇去卖,再买更多的田地。
运粮的路上,路过一片密不透风的林子,瞧见路边有个茶棚 —— 用竹篱笆围着,头顶的树叶子密得跟伞似的。我们进去歇脚,刚喝了杯粗茶,就看见远处尘土飞扬,一群人从山道上过来了。
走在前头的是两个官差,腰里别着刀,脸拉得老长,神情冷得很;中间是一队流放的犯人,都戴着铁镣,衣服破破烂烂的,走路摇摇晃晃的。等他们走近了,我悄悄打量了一眼,看见队伍里有个老妇人,背驼得厉害,脸又黄又瘦,看着总觉得有点眼熟。我仔细瞅了瞅,心里大概有了数。
“茉娘,我吃饱了。” 沈奕放下碗筷,就想站起来走。
我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给他使了个眼色。沈奕一下子就明白了,又坐回去,对着店家喊:“再来壶凉茶,解解乏。”
店家应了一声,很快就把茶端了上来。那群官差听见动静,就带着囚犯们进棚歇脚了。没一会儿,队伍里两个小孩突然哭了起来,声音细弱:“饿…… 我饿……”
那两个孩子小脸蜡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紧紧挨着一个妇人 —— 那妇人正是周母,孩子十有八九是周琰和盛锦的。我想了想,起身跟店家买了两个炊饼,悄悄把炊饼递给了那两个孩子。
“你为啥要给那两个孽种送吃的?” 沈奕压低声音问我。
我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受苦的人,有时候活着比死还难。这点吃的算不了什么,不过是让他们多挨片刻罢了。”
两天后,我们到了邻镇。找牙婆帮忙牵线,陆续买了六百多亩好地,赶紧雇人翻地播种,都安排好了才往回走。
第三年秋天,田里的稻子长得跟海似的,稻穗沉甸甸地垂着,金黄的谷粒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山风从深山里吹出来,掠过田地,掀起一层层稻浪,沙沙的声音,听着跟仙乐似的。
沈奕站在田埂上,望着这无边的丰收景象,转过身问我:“稻子都熟透了,能开镰了吧?要不要让翠竹的丈夫回山里报个信,叫人来帮忙?”
我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把耳边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明天就是收割的日子了,新收的稻子能堆得跟小山似的,把十座新盖的粮仓都装满。
人生还长着呢,只要肯好好干,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就像这片以前没人要的荒地,现在不也变得这么肥沃富饶了嘛。
完结
来源:糖果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