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子开上苏通大桥的时候,陈静第六次划开了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块被反复擦拭的玻璃。我握着方向盘,手心有点潮,车里冷气开得很足,但我后背的汗似乎都结成了冰。
车子开上苏通大桥的时候,陈静第六次划开了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块被反复擦拭的玻璃。我握着方向盘,手心有点潮,车里冷气开得很足,但我后背的汗似乎都结成了冰。
“导航没问题,还有一小时到南通。”我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陈静“嗯”了一声,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打着什么,大概是在跟她公司的人交代工作。她总是这样,人在这里,魂在别处。
我们这次出来,是因为我爸。三天前,他在绍兴老家摔了一跤,邻居打电话来,说人还好,就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我妈走得早,老爷子一个人犟了十几年,终于还是犟不动了。
昨晚,我和陈静为此大吵一架。钱,又是钱。请护工要钱,住院要钱,我请假要扣钱。她把一笔笔账算得清清楚楚,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我们这个小家庭的窘迫。我最后吼了她:“那是我爸!”她看着我,眼睛里像结了冰:“李伟,你吼有什么用?你爸也是我爸,可光靠吼,钱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车里再次安静下来。我瞥了一眼后视镜,儿子涛涛在后座的安全座椅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上个星期,他为了买一个奥特曼玩具,偷偷拿了陈静钱包里的五十块钱。这是他第一次撒谎,我和陈静的教育方式又撞在了一起。我说要好好跟他谈,让他明白道理。陈静却觉得,小孩子不懂事,打一顿记性就深了。我们冷战了两天,直到我爸摔倒的消息传来,战争才被迫中止,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冷暴力。
苏通大桥很长,像我们之间这段沉默的婚姻,一眼望不到头。桥下的长江水,浑黄,沉默,裹挟着泥沙,不知疲倦地向东流。南通在江北,绍兴在江南。陈静是南通人,我是绍兴人。当年我们结婚,朋友开玩笑说,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跨江战役”。没想到,一语成谶。
车子下了高速,南通到了。这座城市给我的感觉,和陈静一模一样。宽阔、笔直的马路,规划整齐的新区,一切都崭新、高效、明亮,但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我们先把涛涛送到她父母家。岳父岳母住在开发区一个高档小区,电梯光洁如新,楼道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一开门,岳母就接过了涛涛,嘴里念叨着:“哎哟我的乖孙,想死外婆了。”岳父则从鞋柜里拿出我的拖鞋,一双崭新的,还带着标签。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辛苦了。”
晚饭很丰盛,但饭桌上的气氛却很微妙。涛涛叽叽喳喳地讲着幼儿园的趣事,岳母慈爱地给他夹菜,岳父偶尔点点头,而我和陈静,像两个局促的客人。
终于,岳父放下了筷子,清了清嗓子,那是我熟悉的前奏,每次他要发表重要意见时都这样。他曾是南通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副厂长,说话习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亲家公的事,小静都跟我说了。”他看着我,眼神锐利,“李伟,我说话直,你别介意。我的看法是,直接送养老院。”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了。
岳父继续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养老院条件好,有专业的护士医生,比你们俩轮流请假回去照顾强。你们有自己的工作,有涛涛要养,哪有那么多精力?人老了,就像厂里的旧机器,该进厂大修就要大修,该报废……就得有地方统一处理。”
“爸!”陈静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报废”这个词太刺耳。
岳父摆摆手:“我说的就是这个理。你们算算账,请一个住家保姆多少钱?你们来回跑的路费、误工费又是多少钱?养老院一个月一万,全包了,省心。这是最优解。”
我捏着筷子,指节发白。最优解。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事情都可以被量化,被计算,被优化。我爸,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嘴里变成了一台需要“处理”的旧机器。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扒饭。嘴里的米饭,像沙子一样,没什么味道。
“我们绍兴那边,没这个习惯。”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声音很低,但很清晰,“老人都是在家里养老,落叶要归根。”
岳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通达和对晚辈的轻微不屑。“李伟啊,你还是太年轻,太理想化。什么落叶归根?那是旧思想。人要往前看,要讲科学,讲效率。你爸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万一再出点事,谁第一时间知道?在养老院,按个铃就有人来。”
陈静在一旁接话:“爸说的有道理。李伟,我们得现实一点。我问过了,南通这边有家新开的康养中心,硬件很好,离我们这儿也近,周末还能带涛涛去看看爷爷。”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平静,仿佛在讨论一个与我们无关的客户方案。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在他们一家人看来,这似乎是天经地义、唯一正确的选择。我的坚持,我的情感,我的所谓“传统”,在他们“科学、高效”的逻辑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合时宜。
岳母看出了气氛的僵硬,忙给我夹了一块我最不爱吃的红烧肉,堆着笑说:“哎呀,吃菜,吃菜。李伟,路上累了吧?多吃点,补补。”她的关心像一块油腻的抹布,试图擦掉桌上的紧张,却只是把油污抹得更开。
那顿饭,我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我只记得,岳父那句“旧机器”和陈静那句“康养中心”,像两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心里。
饭后,陈静去陪涛涛玩拼图,我被岳父叫到阳台。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南通的夜风很大,吹得人脸上发凉。
“李伟,”他吐出一口烟圈,“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人到中年,身不由己。你肩上扛着的,不光是你爸,还有陈静和涛涛。哪个更重,你自己掂量。”
我没有接话,只是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灯火,哪一盏下面,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
他接着说:“我跟小静她妈,也是苦过来的。当年为了这个家,什么罪没受过?小静这孩子,从小就要强,像我。她嘴上不说,但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家不能垮。她算计,她现实,那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心太软。在现在这个社会,心软,是要吃亏的。”
他掐灭了烟,手在栏杆上弹了弹烟灰,动作干脆利落。
“方案我给你了。你自己想。明天你们去绍兴,把老爷子说通。这事,宜早不宜迟。”
说完,他转身进了客厅,留下我一个人在阳台上,被夜风吹得透心凉。我忽然觉得,南通这座城市,就像我的岳父,它给你展示了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捷径,但每条路的入口都明码标价,清清楚楚地写着:情感折扣,概不赊账。
第二章:开往旧梦的国道
第二天一早,我和陈静就出发了。涛涛被岳母抱着,哭得撕心裂肺。陈静蹲下身,很严肃地对他说:“男子汉,不许哭。爸爸妈妈去办正事,很快就回来。”涛涛的哭声戛然而止,抽噎着看着她。我心里一疼,这孩子,这么小就学会了看陈静的脸色。
车子再次上路,从南通开往绍兴,像是从一个崭新的世界,驶向一个陈旧的梦。车里的沉默比来时更重。昨晚我们分房睡的,我睡在书房的折叠床上,一夜无眠。
高速公路上的风景单调得让人想发疯。我忍不住,把车载音乐打开,是李宗盛的《山丘》。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沙哑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每个字都像在敲打我的神经。
“能换一首吗?听得心烦。”陈静突然开口,她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眉头紧锁。
我按了切换键,一首欢快的网络歌曲跳了出来。陈静没再说什么,但车里的气氛更加诡异了。我索性关掉了音乐。
从江苏进入浙江,窗外的景色渐渐变了。不再是南通那样一望无际的平原,开始有了起伏的丘陵,水网也变得密集起来。空气似乎都湿润了起来,带着一股江南特有的、混合着水汽和植物味道的气息。
我忽然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我第一次带她回绍兴。也是这样的天气,微雨。我们没有走高速,开着一辆破旧的二手车,在国道上慢慢晃。路过一片油菜花田,她兴奋地叫我停车,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冲进花田里,白色的连衣裙在金色的花海里格外显眼。
她回头冲我笑,阳光洒在她脸上,眼睛亮得像有星星。她说:“李伟,这里真美,像诗里写的一样。”
那时,她还不是现在这个满脑子都是KPI和最优解的陈静。那时,她也会说“美”,会说“喜欢”,而不是“划算”和“有必要”。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陈静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没什么。”我淡淡地回答。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李伟,我知道我爸说话你不爱听。但是,你不能否认,他说的是最理性的办法。我们公司上个季度裁员,有个老同事,四十多岁了,上有老下有小,说裁就裁了,一点情面不讲。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我们只能去适应。”
“所以,为了适应这个世界,我们就要把我爸像一件旧家具一样处理掉?”我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静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什么叫处理掉?是给他一个更好的环境!你那个老房子,阴暗潮湿,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冬天洗澡都困难。你觉得那是孝顺吗?那是让他活受罪!”
“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他住了一辈子,习惯了!”
“习惯?为了你所谓的习惯,就要我们这个小家跟着一起冒险吗?李伟,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你爸万一再摔一次,后果你想过没有?我不想有一天接到电话,听到的是更坏的消息!”
车子在一个服务区紧急停下。我熄了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们两个人都瞪着对方,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
“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列成A、B、C?我爸不是个项目,他是个活人,有感情,有尊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静的眼圈红了,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转过头,看着窗外。服务区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对,我是个项目经理,我看所有事情都是项目。”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因为不这么看,我扛不住。房贷、车贷、涛T涛的学费、我们俩的保险、双方父母的养老……哪一样不是项目?哪一样出了岔子,这个家就完了。李伟,你活在诗里,我活在账本里。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她说完,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在嘈杂的服务区里,显得那么坚强,又那么单薄。
我忽然想起她手腕上那只新的智能手表,是我去年生日时送的。而我爸当年给她的那只传家的玉镯子,她已经很久没戴过了。我问过一次,她说,上班戴那个不方便,磕了碰了心疼。当时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现在想来,或许,她只是觉得那只镯子的样式,太老了,就像我骨子里的那些东西一样,过时了。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心脏的跳动恢复平缓。我走下车,看到陈静在便利店门口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依然能听出那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她在遥控着她的世界,解决着一个又一个的“项目”。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电话,挂断了。
“跟我来。”我说。
我拉着她的手,走到了服务区后面的一片小树林。她的手很凉。
“李伟,你干什么?”她想挣脱。
我没有放开,只是看着她。“陈静,我们得谈谈。不是谈方案A、B、C,是谈我们。”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还有什么好谈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刚才不都说了吗?”
“没说透。”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江南的湿润空气,似乎给了我一点勇气。“我们结婚十年了。十年,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她沉默。
“意味着,我们把彼此最美好的样子,都磨没了。”我说,“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绍兴,你看到油菜花有多开心?你现在,还会为一朵花开心吗?”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承认,你说的都对。我爸的老房子,条件不好。送养老院,是最省心、最理性的选择。但是陈静,人活着,不能只靠理性。如果什么都算得那么清楚,那不叫家,叫公司。我不想我们的家,变成一个随时可能宣布破产的公司。”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你。这句话,我很久没说了。但是,我快要不知道,该怎么爱你了。”
她眼里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但很快,又重新冻结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低声说,“说完了,问题还在那里。你爸怎么办?钱从哪里来?李伟,生活不是偶像剧。”
她抽回了手,转身向车子走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感到一阵无力。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座苏通大桥,而是一整片汹涌的、无法渡过的长江。
第三章:苔藓遍布的故乡
车子驶入绍兴市区,再拐进一条条狭窄的巷弄,时光仿佛瞬间倒流了二十年。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白墙黑瓦上,爬满了青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河水的腥气,这是我记忆里故乡的味道。
我们的车在巷子口就开不进去了。我和陈静下了车,拉着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咯咯”的声响,惊动了在门口晒太阳的几只老猫。
家门口那把老铜锁已经生了锈,我掏出钥匙,费了点劲才打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木头和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
“爸,我回来了。”我朝屋里喊了一声。
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我爸苍老的回应:“是……是阿伟啊?快进来。”
我扶着陈静,走过昏暗的天井。屋里的光线很暗,即使是白天,也得开着灯。我爸半躺在床上,盖着一床厚重的棉被。他的脸色蜡黄,头发全白了,人瘦了一大圈,像一件被抽干了水分的旧衣服。
看到陈静,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小静也来了……快,快坐。”
“爸,您别动。”陈静快步走过去,把手里的一个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她的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这安静的老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爸的目光落在陈静身上,带着一丝愧疚和不安。“你看我这……给你们添麻烦了。”
“爸,说这些干什么。”我搬了张竹椅子过来,让陈静坐下。她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屋子,确实太老了。墙壁上有些地方的石灰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黄泥。家具都是几十年的老物件,空气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感。
我给爸倒了杯水,问了他的情况。他说就是不小心滑了一下,骨头没事,就是腰扭了,医生说要静养。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对于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任何一次摔倒都可能是致命的。
“我一个人可以的,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他摆着手,语气却没什么底气。
陈静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屋子。她把散落在桌上的药瓶归置整齐,用湿巾擦掉床头柜上的灰尘,又去卫生间看了看。
那是一个很老式的卫生间,空间狭小,没有干湿分离。陈静出来的时候,脸色更难看了。
“李伟,你出来一下。”她走到天井里,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跟着她出去。巷子里,灯光昏黄。她站在天井的阴影里,像一尊格格不入的雕像。水乡的夜,安静得能听见心碎的声音。
“这地方,怎么住人?”她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和嫌弃,“连个热水器都没有,冬天怎么洗澡?万一再滑倒怎么办?不行,必须马上走。”
“你小声点!”我急了,回头看了一眼里屋。
“小声有什么用?事实就是这样!我明天就联系南通那家康养中心,让他们派车来接。”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陈静!你有没有问过我爸的意见?”
“他的意见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你听不出来吗?他那是犟,是死要面子!李伟,孝顺不是由着他的性子来,是为他的安全负责!”
我们的争吵声还是惊动了里屋的父亲。他咳嗽了两声,喊我的名字:“阿伟,怎么了?”
我走进屋,强笑着说:“没什么,爸。陈静说您这屋里太潮,对身体不好。”
我爸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陈静,又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老房子了,是这样的。我住习惯了……”
“爸,”陈静深吸一口气,走了进来,站到床边,“我们想接您去南通住一段时间。那边条件好,有暖气,也有人照顾。”
我爸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陈静继续说:“您一个人在这里,我们不放心。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李伟他……”
“我哪也不去!”我爸突然打断了她,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就死,也要死在这屋里。这是你爷爷留下的房子,是我们的根。落叶要归根,你们不懂。”
气氛瞬间凝固了。陈静的脸涨得通红,她大概从没被人这么直接地顶撞过。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你看吧,我早说了”的意味。
我爸喘着粗气,胸口起伏着。我赶紧过去给他拍背顺气。
“爸,您别激动。陈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冷笑一声,“为我好就是把我这个老头子,从家里拔出去,扔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去?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从这里爬,也得爬回来!”
陈告别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过了很久,她默默地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听到她拉行李箱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她走了。
我爸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角似乎有泪光。
“阿伟,爸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他喃喃地说。
我握住他干枯的手,那上面布满了老年斑和皱纹。“没有,爸。您别多想,好好休息。”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守在父亲床边。夜深人静,只能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父亲沉重的呼吸声。我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是我上次回来时给他买的,说让他学学用微信,可以跟涛涛视频。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机,划开屏幕。没有密码。我点开了浏览器,看到了搜索历史。
“老年人摔倒怎么办”
“腰扭了吃什么药好得快”
“如何不给子女添麻烦”
“南通康养中心价格”
“怎么用微信发视频”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嘴上说着不去,却已经偷偷在查养老院的价格。他嘴上说着习惯了老房子,却在努力地学习这个他完全陌生的新世界,只是为了能离我们的生活近一点。
我背过身去,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一刻,我才明白,父亲的固执,不是犟,而是一种卑微的、不想被抛弃的尊严。
第四章:空房间里的回声
陈静真的走了。我给她打电话,没人接。发微信,也没有回。我猜,她应该是去了镇上的小旅馆。我们之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我在这头,她在那头,谁也过不去。
第二天,雨还在下,不大,但很密,像一张网,把整个水乡小镇都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情绪里。我给父亲做了点简单的早饭,一碗白粥,两个咸鸭蛋。他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小静呢?”他问,眼神躲闪着。
“她……公司有急事,去镇上处理一下。”我撒了个谎。
他“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老屋里的空气,比外面的雨天还要压抑。
我收拾了碗筷,开始打扫屋子。我想把这里弄得干净一点,明亮一点,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一些阴霾。我擦拭着那些老旧的家具,每一件上面,似乎都沉淀着时光的痕迹。
在清理父亲床下的一个旧木箱时,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玉镯子。色泽温润,是很好的老坑种。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我们结婚时,父亲送给陈静的传家宝。
我以为她带走了,或者弄丢了,没想到一直放在这里。
镯子下面,压着一张微微泛黄的信纸。是我父亲的笔迹,写得很用力,一笔一划,像是在刻字。
“愿我儿媳,一生平安顺遂。”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就这么一句简单得近乎笨拙的祝福。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我拿着那张纸条,手微微颤抖。
我想起陈静手腕上那只冰冷的、可以测心率、计步数的智能手表。她用它来管理自己的健康,管理自己的时间,管理自己的一切。而这只被她遗忘在这里的玉镯子,承载的,却是一个老人最朴素、最温暖的期望。
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生活过成了一张张精准的Excel表格,却弄丢了这些最珍贵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陈静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句话。
“我在镇口的‘江南客栈’,203房。你过来一下,我们把事情了结了。”
“了结”。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刀,插进我的胸口。
我把镯子和纸条放回首饰盒,塞进自己的口袋,跟父亲说我出去买点东西,然后拿了伞,走进了雨里。
江南客栈是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现代的旅馆。我推开203的房门,陈静正坐在窗边,背对着我。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
“你来了。”她没有回头。
“嗯。”我走到她身边,“你要跟我了结什么?”
“离婚协议,我已经草拟好了。”她终于转过头看我,眼睛又红又肿,但表情却异常平静,“我们的财产很简单,房子一人一半,车子归你,存款平分。涛涛归我,你每个月付抚养费。如果你有异议,我们可以法庭上见。”
我看着她,一瞬间,觉得她无比陌生。那个在油菜花田里对我笑的女孩,那个在我生病时整夜不睡照顾我的妻子,好像被眼前这个冷静、理性的女人彻底吞噬了。
“就因为我爸的事?就因为我们吵了一架?”我的声音在发抖。
“不是因为一件事,也不是因为一架。”她摇摇头,“是累了。李伟,我真的累了。”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你知道吗?我昨晚一夜没睡。我想了很多。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说你喜欢绍兴的安逸,喜欢那种慢悠悠的生活。我当时觉得,那叫诗意。可现在我明白了,那不叫诗意,那叫不思进取。”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从南通一个小镇的普通家庭,一路考到上海,进最好的公司,我拼了命地往上爬,我不是为了有一天,再回到这种阴暗潮湿的巷子里,为了几万块钱吵得面红耳赤。我要给涛涛最好的生活,我要让我的父母安心。我以为,你会是跟我并肩作战的战友,但我错了。你只想守着你的旧梦,你的根。”
“所以,我的根,我的家人,在你看来,都是拖累,是吗?”
“是!”她终于爆发了,积压的情绪像山洪一样倾泻而出,“是!你爸是拖累!你那不切实际的孝顺是拖累!你那所谓的文人清高是拖累!李伟,我扛不动了!我不想我的人生,就这么被拖垮!”
“你晓得个啥!”我脱口而出,一句粗鄙的绍兴方言,是我爸年轻时生气骂人的口头禅。我说完就后悔了。
陈静愣住了,然后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对,我不晓得。我只晓得,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完蛋。”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门口。“你走吧。协议我会发到你邮箱。签字,或者起诉,你选一个。”
我看着她决绝的脸,心一寸寸地冷下去。我们之间,好像真的走到了尽头。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我没有回头,只是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首饰盒,放在了门边的柜子上。
“这是我爸给你的。他说,祝你一生平安顺遂。”
我没有再说一个字,拉开门,走了出去。雨下得更大了,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我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
我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突然觉得,我和陈静,就像南通和绍凶,一个拼命向前奔跑,想要拥抱未来;一个固执地守在原地,沉溺于过去。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对的,却忘了,我们本该是彼此的桥梁,而不是隔江相望的对岸。
“过不下去就别过了!”我昨天在服务区对她吼出的那句话,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如今应验了。我以为那只是一句气话,没想到,却成了我们最后的判词。
第五章:未曾送达的歉意
我回到了老屋。父亲已经睡着了,呼吸很轻,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梦。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的心跳,空洞而沉重。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我吞噬。离婚,这个我从未想过的词,像一只巨大的怪兽,盘踞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起涛涛,想起他那张酷似陈静的小脸。如果我签字了,他会怎么样?他会成为一个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吗?他会恨我吗?
我想起陈静,想起她昨晚疲惫而决绝的脸。她说她累了。是啊,她怎么会不累呢?这些年,她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旋转,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所谓的未来。而我,又为她做过什么?我除了抱怨她的“不近人情”,除了沉浸在自己的“诗意”里,又真正为她分担过什么?
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却忘了岁月无声,它偷走的不止是时间,还有说“对不起”的机会。
我站起身,想去倒杯水,脚下却踢到了一个东西。我弯腰捡起来,是父亲那部崭新的智能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备忘录的界面。
上面是一段没有写完的话,看样子是想发给谁,却不知道怎么操作,打在了备忘录里。
“陈静,我是爸爸。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你们说的养老院,我去。只要你们好好的,我怎么样都行。别为我吵架。家和万事兴。”
短短几行字,错别字有好几个。“养老院”打成了“养劳院”,“家和万死兴”,最后一个字,触目惊心。我能想象得到,父亲戴着老花镜,用他那双布满皱纹、微微颤抖的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屏幕上戳着的样子。他想道歉,想妥协,甚至想用他最后的一点尊严,去换我们这个小家的安宁。
我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为极度的悲伤而剧烈地颤抖。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保护他,是我在为他坚守。原来,真正卑微地、拼尽全力地想要维系这个家的人,是他。他比我,比陈静,更懂得什么是“家”。
我拿着手机,冲出了家门,冲进了瓢泼大雨里。我甚至没有打伞。我要去找陈静,我要把这些告诉她。我们不能就这么结束。
我跑到江南客栈,冲上二楼,用力地敲打203的房门。
“陈静!开门!陈静!”
没有人回应。
我发疯似的拍着门,喊着她的名字。隔壁房间的门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探出头来骂道:“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没有理他,继续敲门。终于,一个服务员闻声赶来,拿着房卡。
“先生,您别敲了,再敲门就坏了。这位女士下午已经退房了。”
退房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去哪了?你知道吗?”我抓住服务员的胳膊,急切地问。
“我……我不知道啊。她好像是去了火车站。”
火车站。
我转身就往楼下跑。雨水、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走。我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这个家。
我跑到路边,拦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声嘶力竭地喊:“师傅,去火车站!快!”
雨夜里的绍兴小城,寂静而清冷。摩托车在湿滑的石板路上飞驰,溅起一路水花。我坐在后面,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
我紧紧地攥着那部手机,那段未曾送达的歉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手心,也烫在我的心里。
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清楚地意识到,陈静的“现实”,不是冷酷,而是一种深沉的爱和恐惧。她害怕失去,害怕我们回到一无所有的过去,所以她才把自己武装成一个无坚不摧的战士。而我,却一直站在她的对立面,指责她的盔甲太过冰冷,却从未想过,她是为了保护谁。
师傅,再快点,再快点……我在心里呐喊着。求你,陈静,等一等我。
第六章:桥上的回望
列车在轨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陈静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江南水乡的景致,在暮色和雨水中,显得模糊而忧伤,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旧画。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客栈的。李伟放下那个首饰盒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她没有勇气打开它,她害怕看到里面的东西,害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会瞬间崩塌。
她逃了。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狼狈地逃离了战场。
她订了最近一班回南通的火车。她想,就这样吧。回到那个一切都清晰明了、可以用数据和逻辑衡量的世界里去。在那里,没有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缠,没有这么多让她感到无力和窒息的传统。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季度报表。她划开屏幕,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试图让自己重新进入那个熟悉的角色——果断、高效、无坚不摧的陈经理。
可是,那些数字在她的眼里,却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符号。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李伟那句话:“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她和李伟,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好像从涛涛出生后,他们的话题就只剩下了孩子、账单和工作。她忙着升职加薪,忙着为这个家构建一个坚固的物质外壳。她以为,这就是爱。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就能为他们挡住所有的风雨。
可她忘了,家不是堡垒,家是港湾。港湾,是需要温度的。
她想起刚和李伟谈恋爱那会儿,他带她来绍兴。他们没有去鲁迅故里,也没有去沈园,而是租了一条乌篷船,在迷宫一样的河道里穿行。船夫摇着橹,唱着听不懂的绍兴小调。李伟坐在她旁边,给她讲这里的每一座桥的故事。
“你看那座桥,叫八字桥,是宋朝的。你看它的结构,多巧妙。”
“那座呢,叫广宁桥。我们绍兴,是桥的故乡。”
船行至一座不知名的石拱桥下,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很认真地看着她。
“陈静,”他说,“以后,我就是你的桥。连接你的过去和未来,也连接你的梦想和现实。”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桥洞洒下来,在他脸上跳跃。他的眼睛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光。
“以后,我就是你的桥。”
这句话,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这一刻,突然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枝叶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她曾经,是那么地相信这句话。可是后来,生活这条湍急的河流,把他们冲得越来越远。他还在桥上,守着他的诗和远方。而她,却被冲到了下游,在满是淤泥和礁石的河道里,挣扎着求生。她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桥上的他。
列车缓缓地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广播里传来温柔的女声:“前方到站,柯桥北站……”
柯桥。离绍兴市区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
鬼使神差地,陈静站了起来。她拿起自己的包,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冲下了车。
她站在月台上,晚风夹着雨丝吹在她脸上,很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车,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只是觉得,她不能就这么走了。有些事情,还没有“了结”。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她以为又是工作信息,烦躁地拿起来,却看到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是李伟发来的。
照片上,是一只温润的玉镯子,和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那句“愿我儿媳,一生平安顺遂”,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一个字。没有一句解释或挽留。只有这一张无声的照片。
陈静看着那张照片,再看看自己手腕上那只显示着心率和步数的冰冷手表,眼泪终于决堤。她蹲在月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那些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疲惫、恐惧和爱,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她哭得像个孩子。她终于明白,李伟守着的,不是什么不合时宜的旧梦。他守着的,是这个家的根,是那些不能被数据量化,却比任何物质都更重要的东西。
而她,差点亲手把这个根,给拔了。
第七章:晨光里的实话
我最终没有在火车站找到陈静。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候车大厅里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直到被保安请了出去。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雨已经停了,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像刚刚大哭过一场。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推开老屋虚掩的门,一股淡淡的粥香飘了出来。我愣住了。
厨房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忙碌。她穿着那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脚上却换了一双我爸的旧棉拖鞋,显得有些滑稽。是陈静。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我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去把湿衣服换了,小心感冒。”她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站在原地,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回来了?”
“火车坐过了站。”她轻描淡写地说,然后转过身,继续搅动着锅里的粥。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父亲已经醒了,陈静正端着一碗粥,一勺一勺地喂他。父亲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张着嘴,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安详。
晨光从雕花的木窗格里透进来,洒在他们身上,画面温暖得不真实。
我没有去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
喂完粥,陈静扶着父亲躺下,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她才走出房间,来到天井里。
“我回来,不是因为你发的照片。”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我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起来,我还没告诉你我爸的手机密码。他老忘。”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他跟你爸一样,也是个犟老头。嘴上说着不给别人添麻烦,其实心里比谁都怕孤单。”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起她父亲的脆弱。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堵冰冷的墙,裂开了一道缝。
“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她也说。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怨怼和隔阂,仿佛都在这两个字里,烟消云散。
“那……离婚协议……”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已经删了。”她白了我一眼,“不过,问题还是要解决。我刚才查了一下,绍兴本地也有不错的居家养老服务,我们可以请一个白班护工。周末,我们轮流带涛涛回来看爸。费用,我们一人一半。”
她还是那个习惯于制定方案的陈静,但这一次,她的方案里,有了温度。
“好。”我点头。
“还有,”她看着我,眼神变得很柔和,“那只镯子,帮我收好。等涛涛以后娶媳妇了,让她传下去。”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推开我。
“陈静,”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谢谢你,回来。”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看着天井里那片被雨水洗过的青石板,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我突然明白,南通的 pragmatism (务实) 和绍兴的 poetry (诗意),从来都不是对立的。一个是为了让家能走得更远,一个是为了让家永远是家。我们需要的,只是找到那座连接彼此的桥。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家是讲爱的地方。可我们花了那么多年,才学会怎么好好说话。
我拉起陈静的手,她的手心很暖。我紧紧地握住,再也不想放开。
窗外,南通的风和绍兴的水,仿佛在这一刻,终于汇流到了一起。
来源:轻舟一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