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过去一个月里,作为业余写手的他用AI实现了“音乐平权”:“以前憋三天写不出一段旋律,现在输入‘雨天’‘分手’‘咖啡’,AI 三秒给我吐出一首歌。”他兴奋地展示手机里17首由AI生成的demo,尽管播放量勉强破万、收益栏惨淡挂零,他依然坚信“这是未来”。
白天搬砖,晚上写歌,成了上班族海文的日常。
过去一个月里,作为业余写手的他用AI实现了“音乐平权”:“以前憋三天写不出一段旋律,现在输入‘雨天’‘分手’‘咖啡’,AI 三秒给我吐出一首歌。”他兴奋地展示手机里17首由AI生成的demo,尽管播放量勉强破万、收益栏惨淡挂零,他依然坚信“这是未来”。
如今,像海文这样的“野生音乐人”正批量涌入音乐平台。随手搜索“deekseek热歌”“AI神曲”等关键词,便能看到歌单里的上百首AI歌曲,甚至有用户日更30首AI歌“碰运气”。
这一切,都要归结于一首AI神曲的爆火。
上个月,名叫《七天爱人》的歌曲引发了行业地震。这首由程序员Yapie花了2小时创作出的AI歌,不但登上了微博热搜、网易云音乐的飙升榜,甚至因为实在太红,短短两周便卖出了五位数的版权费。评论区挤满“求AI出道”的呼声,更有人写道:“方文山看了会沉默,周杰伦听了想复出。”
《七天爱人》模仿周杰伦的风格。(图/Yapie账号截图)
热潮之下,包括汽水音乐在内的多个平台,都开放了专属的AI音乐投放通道和活动,鼓励更多普通人参与音乐创作;同月,昆仑万维发布全球首款音乐推理大模型Mureka O1……
但看似繁荣的AI音乐市场,实则暗礁密布。在“三天速成AI音乐人”教程席卷社交平台后,更多跟风者上传的AI歌曲遭遇平台的审核驳回。法律风险更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腾讯音乐娱乐集团(TME)的技术副总裁周文江曾指出,AI创作音乐作品涉及版权问题,尤其是改编民间作品时容易产生争议。而美国方面早在2023年已立法明确,AI创作不享有著作权。
“用盗版素材训练出的旋律,配叫艺术吗?”业内的声音戳中AI音乐痛点。争议在音乐人间持续发酵,某乐队主唱在短视频痛斥“AI创作正在制造听觉垃圾”;也有独立音乐人尝试“人机共创”,认为“害怕被替代的,从来不是真正的创作者”。
尽管我们已经习惯了“AI平替一切”的说法,但《七天爱人》的出现,仍给音乐圈平添了一份焦虑。
“《七天爱人》就是音乐工业的标准化产物,甚至说工业垃圾都不为过。”在听完AI神曲之后,音乐人朱浩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按朱浩然的说法,AI音乐的核心在于“模仿”与“拼接”——通过分析海量音乐作品的旋律、节奏和歌词结构,系统会拆解拼凑成符合人耳听感、市场趋势的“新作品”。“站在贝多芬、麦当娜等艺术家肩上,AI歌曲自然不会难听到哪里去。”他说。
但算法保证了下限,也锁死了上限。
音乐制作人董程告诉《新周刊》,AI音乐只是在重复套路,完全做不到创新和融合。以《七天爱人》为例,它在随机选取“咖啡”“妥协”等意象时,既无情感逻辑也无创作目的,更别说编曲和弦“典中典”,人声演唱机械感明显。
《七天爱人》歌词。(图/网易云音乐截图)
AI音乐始终像开盲盒,在质量基准线上下徘徊。但市场对平庸之作的热捧,除了明显的审美滑坡,还有着为“AI创作”造势的嫌疑——毕竟,注意力稀缺的时代,噱头比旋律更有流量。
音乐自媒体“音乐先声”曾在文章中提到,在AI介入前,全球音乐市场已积压超2亿首曲目。按每天听200首的强度计算,24小时不眠不休地全部听完需要1141年。不难想象,在工业化的音乐行业,“平庸”甚至基准线以下的作品,本就是这2亿中的大多数,比例甚至越来越多。
在朱浩然看来,《七天爱人》作为入门级作品却能席卷互联网,被奉为“神曲”,“反映的是音乐市场的畸形生态”。“眼下成为音乐人的门槛极低,短视频时代催生了大批‘三分钟音乐’,以及更加粗制滥造的作品。而《七天爱人》作为基准线上的作品,能够压制并取代低于基准线的产物,这是事实。”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营销驱动。在多个业内人士看来,《七天爱人》的爆火,本质是“为AI音乐市场造势”,让大众认为“AI音乐产业是可持续的,并且有利可图”。
据刺猬公社报道,yapie在抖音发布的两条创作过程视频,点赞均超15万,按1:100赞看比估算,播放量合计超3000万。但歌曲本身呢?在音乐平台的热度还不到短视频平台的十分之一。
《七天爱人》的网友热评。(图/网易云音乐截图)
“听众并非真的喜欢《七天爱人》这首歌曲,而是被AI创作的噱头吸引了,花5万元买歌的公司也肯定不懂行价。”朱浩然说。可以与之类比的是,其团队创作的某首歌曲全网播放量突破200万,但实际流量收益仅46元,不得已以3000元的版权买断价卖给平台。
热闹过后,真相开始浮出水面。《七天爱人》爆红月余,AI音乐圈子内既无后来者突围,连创作者Yapie的续作《八天爱人》也并没有复刻前作的成功。“这恰恰说明,AI音乐产业可能正处于一个伪市场或伪需求阶段,本身只能算作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董程说。
尽管AI音乐在技术上还未成熟,但并不妨碍有人借此牟利。
Yapie晒出《七天爱人》五位数的版权收入后,社交平台瞬间涌现大量“三天速成AI音乐人”教程。有业内人士告诉《新周刊》,早在半年前,就有人通过“AI批量创作+多账号运营”的模式在音乐平台盈利,“每天上传几十首AI歌曲,通过机器人刷播放量,打擦边球赚取版税。”
但,这场音乐淘金热显然经不起现实检验。
“正如我前面讲的,《七天爱人》无法复刻。”朱浩然曾组织100名同学参与AI音乐创作并发布在各个平台,结果仅有4人获得超1元收入;海文则用亲身经历印证了这个判断,他用AI在半个月内攒了17首歌,全扔进了主流音乐平台,结果播放量勉强破万,收益栏挂零。
在主流音乐平台上,歌曲版权费高低与播放量直接挂钩,而流量时代的生存法则从未改变——优质内容只是入场券,持续投流才是爆火关键。
“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情况已经不存在了。”在音乐行业浸淫多年的制作人坦言,“现在要让一首两分钟的歌曲出圈,推广预算可能比制作成本高出十倍。问题在于——想靠AI赚外快的新手,会愿意花几万块去推一首AI写的歌吗?”
更致命的是,版权存在的模糊地带,正给AI音乐的商业化带来风险。
“腾讯音乐等大平台明确表示不与AI生成歌曲签约。小平台虽然接受投稿,但存在法律风险。”音乐人阿朵朵曾公开呼吁抵制AI创作,建议以 “不正当竞争”起诉Yapie。在她看来,AI作曲软件未经授权使用他人作品训练模型,用户也几乎没人遵守知识共享协议(CC协议),用其创作是在 “剥夺音乐人性温度”。
对此,北京市知识产权专家库专家董新蕊向《新周刊》解释道,我国对于AI生成作品的法律地位存在争议,未有明确的法律规范。美国版权局2023年3月发布的《版权登记指南:包含人工智能生成材料的作品》或许可以作为参考。该指南明确规定,著作权只保护由人类运用其创造力生产的内容,对于完全由AI生成的作品,将不批准著作权登记。
这给想靠AI音乐赚钱的人提了个醒:AI降低了音乐的门槛,却也放大了法律风险。
现实情况是,如果只是自娱自乐或小范围传播,通常不会引发纠纷。一旦涉及商业变现,风险就会成倍增加。一名音乐人向《新周刊》透露,近期,网易云音乐等平台对AI歌曲的审核期明显拉长,还要求音乐人上传自己哼唱或演奏作品的视频片段,并展示DAW工程文件,以证明作品不仅仅是纯AI生成。甚至,用户一旦被系统检测出批量用AI歌曲投稿,还会面临封号处理。
由AI引发的音乐淘金热,被现实泼了一头的冷水。
说到底,AI并不是躺赚神器,更像一面照妖镜,把行业里隐藏的门槛和规则照得清清楚楚。对于现在入行的初学者来说,他们首先需要面对的是:我是否能战胜AI?
从效率维度看,人类注定落败。朱浩然询问了一些在业界内混迹已久的四五十岁的制作人,他们表示,生成式AI音乐已经越来越多地被用于制作低成本TVC广告和独立游戏——这本是音乐行业刚入行的初学者们赖以变现谋生的渠道,“行业一半人的收入将会受到影响”。
音乐人阿朵朵则告诉《新周刊》,过去请人写歌,光编曲就要花几千到几十万不等,现在用AI生成伴奏,开个198元的年卡就能无限量生产。据阿朵朵估算,编曲接单价可能会因此减少20%到30%。
中小音乐人的收入缩水已经成了必然趋势,目前甚至有新人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免费做demo,想借此换取曝光率。
而失业恐慌之外,董程更担心审美体系坍塌。“AI本应替代洗碗、朝九晚五等机械劳动,如今却反向渗透艺术创作领域。”董程认为,其核心危险不在于产出的结果本身,而在于消解人类创作过程中的灵感迸发、思维迭代。
“去过程化”将导致人的思维惰性,使人沦为仅消费艺术结果的浮躁群体。“AI时代,人的审美是空洞,普罗大众极易混淆了科技发展与审美的概念——可怕的不是AI会写歌了,而是我们觉得AI写的歌也不错。”他说。
讽刺的是,即便没有AI,审美滑坡早已显现。
下沉市场中,DJ版《东风破》和各种改编版的广场舞神曲早已将音乐解构为碎片。“我们都深陷于这个泥潭之中,且越陷越深。”朱浩然说。当我们吐槽某榜单的“年度十大热歌”时,可能没意识到:正是我们点击的每个播放、收藏的每首“神曲”,在反向训练着AI的创作模型。
如此背景下,真正打动人心的音乐反而变得弥足珍贵:AI可以拼接出旋律,却永远无法理解李宗盛在《山丘》中沉淀的人生况味。“脱离人类审美的AI产物,终究难以具备真正的艺术生命。”朱浩然说。
来源:创意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