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墙上的全家福像是一个讽刺,六张笑脸,如今四散天涯。那是七九年春节拍的,我们排排站在县照相馆的幕布前,母亲穿着唯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长河入海
"终归都散了,这个家。"母亲头七刚过,兄弟姐妹匆匆离开,只留下我一人在老屋收拾残局。
墙上的全家福像是一个讽刺,六张笑脸,如今四散天涯。那是七九年春节拍的,我们排排站在县照相馆的幕布前,母亲穿着唯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窗外是西北风呼啸,推着枯叶满院子乱窜。我站在母亲生前最爱坐的那把藤椅前,鼻尖还萦绕着她常用的樟脑膏气味。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就像这个家,人走得也差不多了。砖墙根下晒着的几个腌菜坛子,还是母亲生前码放的位置,她总说:"坛子要朝南,晒得透才不会坏。"
那是一九八零年的秋天,我刚满十八岁。乡里第一次大规模招工,名额只有三个,我排在第一位。
县棉纺织厂的工作,那年头多少姑娘挤破头想进去?进了国营厂,就意味着有了铁饭碗,有了城里户口,有了嫁人的好资本。
招工名单贴出来那天,村里的大喇叭一大早就开始广播,我的名字被报了出来,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整个村子。隔壁李婶拉着我的手连声说:"珍珠呀,好日子来了!俺闺女上回招工,排队排到腿肿了都没轮上。"
可就在同一天,二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到了。邮递员踩着嘎吱作响的自行车,把那个贴着红色邮戳的信封郑重地交到我手中。
全村就他一个考上大学的,父亲那时已经病故两年,母亲激动得差点晕过去。我们全家守在煤油灯下,一遍遍抚摸那张薄薄的纸。母亲的手都在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钱供他上大学?"三妹愁眉苦脸地拨弄着灯芯,火苗忽明忽暗,照在她十五岁就愁得像三十的脸上。
小弟更直接:"不如不去了,在家帮忙干活。公社砖窑厂需要人手,听说一个月能挣十五块呢。"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我,目光里满是期待与无奈。从父亲走后,家里大事小情都由我这个长女拿主意。我明白她的意思——大姐,你拿主意吧。
夜里,我躺在土炕上辗转反侧。炕头的收音机里传来《东方红》的旋律,窗外蛐蛐儿此起彼伏地叫着。我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珍珠,你是长女,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第二天,我把厂长家托人送来的"关系信"烧掉了。那是一封烫金的信笺,厂长夫人是我小学老师的远房亲戚,特意为我开的后门。
灯芯纸在院子里的小火盆里变成灰烬,母亲闻声赶来,看见纸灰还在风中飘散。我们目光交汇,无言胜有言。
"我不去了,"我说,"家里有我一个就够了。二弟有出息,咱不能耽误他。"
母亲的眼泪掉下来,她想说什么,却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粗糙的手掌传来温暖。
自那以后,村里人见了我总绕着走,嘴里念叨着"可惜了"、"想不开"。婆婆妈妈们在井边洗衣服时,总要议论几句:"珍珠这闺女,放着好端端的铁饭碗不要,以后啊,怕是嫁不出去喽。"
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年冬天,二弟背着一个打满补丁的帆布包去了省城。火车站破旧的候车室里,母亲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五十块钱和几双手织的棉袜。
"娘不识字,到了学校别人笑话你,你别往心里去。"母亲拉着二弟的手絮絮叨叨,"有什么难处就给家里写信,大姐会想办法的。"
那年月,火车票还是硬纸板做的,绿皮车厢里挤满了人。二弟站在车窗前,冲我们挥手,眼里闪着泪光。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放着家里的重担不管,一个人去享清福了。
"好好念书,别辜负了大姐!"我对着远去的火车喊,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言不发。她五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六十多了。那时农村妇女都这样,干活太多,操心太多,老得快。
二弟进了大学,三妹嫁去了县城,小弟去了南方的建筑工地。家里只剩下我和日渐衰老的母亲。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每天早上四点,鸡还没叫,我就起床生火做豆腐。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屋子里很快就弥漫着豆香。母亲会在这时候起床,帮我舀水、拧豆腐布。
"珍珠,你昨晚又咳嗽,该去看看了。"母亲会这么说。
"不碍事,等忙完这阵子再说。"我总是这么回答。
其实我们都明白,这"忙"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农村的活计就是这样,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年复一年,从来没有喘息的空当。
母亲的腿脚一年不如一年。去年冬天,她摔了一跤后就再没能下床。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喂鸡喂猪,弄点青菜,然后去镇上卖豆腐。
那时候赶集,得起五更天,挑着担子走五里地到镇上。夏天还好,冬天的路冻得硬邦邦的,脚下一滑就能把膝盖磕破。可这都不算什么,最怕的是卖不完,担子还是满的,回来的路就更难走了。
下午回家再照顾母亲,煎药、端屎端尿。闲时就在母亲床前读报,讲外面的新鲜事。母亲虽然不识字,却爱听新闻,尤其关心国家大事。
"珍珠啊,报上说现在可以包产到户了,咱家地多,是好事。"母亲有一次这么说。
我点点头:"是啊,明年咱家收成一定好。乡里说了,超产的粮食可以自己卖钱呢。"
"二弟写信来说,他在省城有了单位分的房子,两室一厅呢。"我给母亲读着刚收到的信,看她浑浊的眼睛亮起来。
那是八七年的事了。二弟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的机械厂,没两年就当上了技术员。我们全家最有出息的人,村支书见了都要夸上几句。
"他还说厂里给他相了对象,是会计科的姑娘,长得漂亮,人也好。"我继续读着信,却把"让大姐也来省城看看"这句话略过了。
我怎么走得开呢?母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去年冬天的那场肺炎几乎要了她的命。乡医院的大夫摇摇头,说需要去县医院,可那得花多少钱啊。
"三妹家的照片,"我把照片举到母亲眼前,"你看,电视机、电风扇都有了,地上还铺了花地毯。"
那是三妹结婚三年后寄来的全家福。照片上她穿着时兴的喇叭裤,站在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旁,笑得像花一样。
母亲勉强抬起头看了看,又重重地躺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神色。
"闺女过得好就行。"她喃喃道。
她不知道的是,照片背后写着"大姐,婆家人欺负我,你有空来看看我吧"。这话我没敢念给母亲听,只是回了封信,劝三妹忍耐,说婆媳之间都是这样,慢慢就好了。
"小弟要结婚了,"我又说,"在广州,对象是当地姑娘,说是要摆二十桌酒席。"
小弟在南方打工五年,去年学会了开吊车,工资一下子涨了好几倍。他在信里说要接我和母亲去广州住,"大姐,我赚钱了,该你享福了"。
"你去吗?"母亲突然问。
我摇摇头:"我哪走得开?再说,你这身子骨,坐那么久的火车,怎么受得了。"
母亲叹了口气:"都怪我,拖累你了。"
"说啥呢,娘。"我赶紧岔开话题,"你看,院子里的丁香开了,我摘几枝放屋里,香得很。"
实际上,那时我已经将压箱底的陪嫁首饰全部卖了。那对金耳环是姥姥留给我的,说是将来给我做嫁妆。可母亲的药越来越贵,我们家的积蓄所剩无几。
每月寄给二弟的助学款从未间断过,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他大学四年,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几乎掏空了我们家的家底。可我从未后悔过,二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怎么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
还有小弟当年欠下的一笔工伤医药费,都是我一点点还清的。他刚去南方那会儿,在工地上被钢筋砸伤了腿,老板不认账,是我借了高利贷给他治伤。那笔钱,我花了整整两年才还清。
三妹结婚时,我借钱凑了一份像样的嫁妆,生怕她在婆家抬不起头来。县城的婆家是做小生意的,比我们家条件好多了。我怕他们瞧不起乡下来的姑娘,特意添了一台缝纫机,那在当时可是个大件儿。
这些事,我从未对母亲提起过。在她面前,我总是报喜不报忧,说二弟学习好,三妹婆家疼她,小弟工作顺利。
可母亲却在临终前对匆匆赶来的二弟说:"你姐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
说这话时,母亲握着我的手,手指已经冰凉。二弟站在一旁,眼圈红了。他是兄弟姐妹中唯一赶上母亲最后一面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母亲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只是从不说破,怕我心里难受。
母亲走的那天,外面下着小雨。雨滴打在窗棂上,发出轻轻的响声。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娘,你放心走吧,孩子们都好着呢。"我轻声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三妹接到电话时正在单位开会,她在县棉纺厂当了挡车工,就是当年我放弃的那个位置。小弟在千里之外的工地上根本抽不开身,他刚接了一个大项目,走不开。
葬礼那天,他们都回来了。墓前,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并排而立。天空飘着小雨,墓碑上刻着母亲的名字——吴桂芝,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九四年。
三妹哭得最凶,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地说:"大姐,都怨我,这些年也没怎么回来看娘,连娘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她穿着时兴的喇叭裤,脚上是高跟皮鞋,完全是个城里人的打扮了。可这会儿,她又变回了那个在村口泥塘边摸鱼的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弟沉默寡言,只是递给我一个信封:"大姐,这些年你一直照顾娘,我......我挣了点钱,你拿着。"
他的手上全是老茧,脸晒得黝黑,眼睛里却闪着泪光。当年那个整天爬树掏鸟窝的调皮小子,如今也是一家之主了。
二弟看着我越发花白的头发,说:"大姐,你跟我去省城住吧,我那儿有地方。"
他已经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前年还评上了工程师。村里人提起他,都是一脸的羡慕。"赵家出了个读书人,有出息。"这话我听了无数遍。
我摇摇头。这村子,这老屋,就像我身上长出的一部分,哪能说丢就丢?
"这儿有咱爹娘的坟,还有地要种,鸡鸭猪也离不得人。"我这么说。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没说:我怕去了城里不适应。那么多年,我只会种地、养猪、做豆腐,城里人那些讲究,我哪里懂得?
回到家,我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她的衣服不多,几件褪了色的衬衫,两条洗得发白的裤子。在柜底,我找到了父亲的老式怀表,已经不走了,但母亲一直舍不得丢。
她的箱底有一个旧布包,里面是厚厚一叠纸。我打开一看,原来是日记本。母亲识的字不多,刚够写自己的名字,这些歪歪扭扭的字,一定是她托人写的。
"今天珍珠又去卖了金耳环,"有一页上写着,"我装睡,看她偷偷把钱放进二壮的信封里。这孩子,心太软了。"
二壮就是二弟,那是他上大学第一年学费不够时的事。那对金耳环是我十六岁生日时,姥姥给我的礼物,说是传了三代的宝贝。
"三丫头又寄照片来了,"另一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照片上笑得那么开心,可信里说婆家人欺负她。珍珠知道了肯定又要担心。"
三丫头是三妹,我一直以为她在县城过得很好。原来母亲早就知道了她的苦处,只是和我一样,不想让其他人担心。
"小四工伤的事终于了了,"还有一页写着,"珍珠背着我去借了高利贷。这傻丫头,我这老婆子死不了,她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心疼自己?"
小四是小弟,那笔高利贷我花了两年才还清,期间少吃少喝,省下每一分钱。我以为瞒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母亲知道了。
翻到最后一页,是母亲住院那段时间写的:"今天护士说我时日不多了,我想见见孩子们。珍珠在外面哭,以为我听不见。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扛着,该是让她歇歇的时候了。"
我捧着日记本,泪如雨下。原来母亲什么都知道,只是从未说破。她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心疼着,却不想给我增添负担。
夜深了,屋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母亲的遗物上。我点起一盏煤油灯,开始给兄弟姐妹写信。
"二弟,娘走了,你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我能处理好。你在省城好好干,有空就回来看看..."
"三妹,我知道你在婆家受委屈。下个月我去县城看你,咱姐妹好好谈谈..."
"小弟,你的钱我收到了,但我不缺钱,你自己留着用吧。娘临走前一直惦记你,说你是最小的,要多保重..."
写完信,已经是深夜。老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我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兄弟姐妹要离开了。院子里,槐树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闪着绿光。
临行前,二弟再次邀请我去省城。这次我答应了考虑考虑。不是因为心软了,而是想起了母亲日记本上的那句话:"该是让她歇歇的时候了。"
也许,我真的可以为自己活一回了。
三妹拉着我的手说:"大姐,我婆家那边的事,以后不会瞒你了。其实也没那么糟,就是婆婆爱唠叨,我受不了。"
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大姐,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后悔,当年要是听你的,好好念书,也许现在..."
"傻丫头,"我打断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在厂里不也做得挺好的吗?"
小弟塞给我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大姐,以后每月我都会打钱进去。你不用天不亮就起来做豆腐了。"
他憨厚的脸上露出少有的严肃:"大姐,这些年,你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这个家。娘走了,你该为自己活活了。"
送他们到村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母亲走了,但她留下了这份亲情。
我们就像那奔流不息的小河,虽然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但终会汇入同一片海洋。思及此,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是幸福的泪水。
回到家,我把母亲的日记本放在她生前最爱的那把藤椅上,轻声说:"娘,您看,孩子们都很好,您放心吧。"
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竟飘下最后一片叶子,正好落在我的手心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日记本里,像是保存一段无言的告别。
傍晚,我坐在母亲的藤椅上,望着远处的夕阳。村子的轮廓在余晖中变得模糊而温暖。屋后的青山依旧,炊烟袅袅升起,宛如一幅久远的画卷。
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那首《东方红》,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还在,一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听着广播里的戏曲,其乐融融。
夜幕降临,星星一颗一颗地亮起来。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认星星。"那是北斗七星,"他指着天空说,"迷路的人看到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如今,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但那些星星依然挂在天空,照亮回家的路。
我忽然想起临行前对兄弟姐妹说的话:"没有亏欠,只有滚滚向前的生活长河,终会汇入幸福的大海。"
是啊,生活就像那条长河,有时湍急,有时平缓,但总是向前流淌,永不停息。我们每个人,都是这长河中的一滴水,最终会汇入同一片海洋。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释然了。那些年的辛苦、委屈、牺牲,都化作了滋养亲情的养分,让我们这个家庭更加坚韧、更加温暖。
明天,我要去看看三妹。再过些日子,或许真的可以去省城看看二弟。小弟说广州很热闹,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去那里走一走。
窗外,第一颗星星已经挂在了天边。我轻轻关上窗户,心里充满了期待。
生活还在继续,就像那滚滚向前的长河,终会汇入幸福的大海。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