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昨天写 1847 年泉州举人陈师海赴京会试,花掉相当于农民 13 年结余的银子,不少读者质疑:"范进中举后不是马上有人送钱送地吗?怎么会这么穷?"" 官府不该全包举人的赶考费吗?"
昨天写 1847 年泉州举人陈师海赴京会试,花掉相当于农民 13 年结余的银子,不少读者质疑:"范进中举后不是马上有人送钱送地吗?怎么会这么穷?"" 官府不该全包举人的赶考费吗?"
其实这是把小说情节或者明末清初的情况和晚清的现实搞混了 —— 清朝举人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大家印象里的中举即暴富,而是像地里的庄稼,有长势好的,有旱死的。
壹
要搞明白他们进京赶考的钱谁来出,得先掰扯清楚:清朝举人到底能靠中举拿到多少 "实在好处"。
先看最典型的三类举人的真实经济状况:
顶层举人(士绅地主家庭出身):比如江南书香门第的举人,中举前家里就有大量田产,中举后不过是锦上添花 —— 乡绅会主动拉拢,送几亩田或几百两银子,求他帮忙打理地方事务(比如调解纠纷、应付官府)。这类举人进京赶考,钱大多来自家里积蓄,根本不用愁。
中层举人(小康农家或小商人家庭):比如陈师海这样的,家里有几亩薄田、一个小铺子,中举后能免掉自家徭役,还能帮亲戚朋友 "挂靠" 免役(收点好处费),一年能多赚 10-20 两,但要应付乡邻应酬、维持 "举人面子"(比如穿长衫、买笔墨),剩下的也不多。进京赶考的钱,得凑一半借一半。
底层举人(寒门出身):比如父母是佃农、自己靠私塾教书考中的举人,中举后没田没产,免徭役的好处也轮不到他(因为本身就没田要耕),唯一的 "特权" 是见县官不用跪。想进京赶考?要么靠宗族凑钱,要么典当衣服卖家具,运气差的连考篮都买不起,只能借别人的旧篮子。
当然,除了经济因素,家族和当地风气的影响也很大。比如长沙、武昌这些地方,虽不如江南和广东富裕,但乡绅、官员多,有资助举子的风气。曾国藩头回进京赶考的费用除了找亲戚借的几十两,剩下的都靠此类资助。
说白了,范进中举后暴富,是时代不同(当时举人社会地位较高,特权更多),加之《儒林外史》的文学夸张 —— 他赶上了乾隆前期(约 1740 年代),又刚好赶上乡绅需要拉拢新举人巩固地位时,又恰好住在有富户的县城;要是换个偏远山村的举人,别说送钱送地,可能连凑够赶考的路费都难。
贰
有人说 “举人进京赶考,官府肯定全包费用”,这里面也有误解。
清朝确实有给举人的赴考补贴,叫 “公车银”,但这笔钱有三个 “坑”:
第一个坑是地域差异大,有的多,有的少。比如浙江、江苏能给到 25-30 两;江西、福建给 12-15 两;而贵州、云南这些穷省,最多给 10 两,还经常拖到考前才发。
第二个坑是是非现金补贴掺水。比如山东有的地方,公车银一半给银子、一半给粮食(小米、小麦),举人得卖粮换钱,10 两粮食常被粮商压价至 8 两。
第三个坑是层层克扣,雁过拔毛。公车银要经过州县官、驿站吏卒的手,常被以 “办公费”“验照” 为名克扣。湖北举人刘坤一就遇过 —— 同治年间他赴考时,驿站吏卒以 “验照” 为由扣了 3 两,到手只剩 12 两。这事他在《刘坤一遗集》里记着:“公车银十五两,实得十二两,余三两入吏胥腰包”。
即便没有上述问题,官府的公车银也不够用。举人们最依赖的其实是地方士绅或宗族的资助,比如 “宾兴会”“宗族基金”—— 这是民间凑钱帮举子赶考的组织,江南地区最多(如广东番禺宾兴会、苏州文社、杭州义庄等)。
像广东番禺的宾兴会分三等资助,普通举人可得 15-20 两,特困者最高达 30 两;湖南湘乡的曾氏宗族,会给族里举人一次性发 30 两 "赴考银"。但穷地方就惨了,像广西的李进,中举后只能靠摆地摊卖字,攒了三年才凑够路费。
叁
那剩下的钱从哪来?大多是 “拆东墙补西墙” 的苦办法,说出来全是泪。
最常见的是典当或卖田。陈师海五次赴考时卖了 3 亩田,得银 60 两;湖南举人黄本骥在《三长物斋丛书》中记载,第三次赴考前 "质妻之金簪,得银八两",才凑够路费。山西举人刘大鹏在《退想斋日记》中更惨:"光绪十八年,典妻之嫁衣箱,得银十两,方足赴考盘缠。"
其次是借贷。有的举人找乡绅借高利贷,利息能到 “借 10 两还 15 两”,要是考不中,就得年年还债。福建漳州举人陈长吉,借了 20 两赴考,落第后还不上,最终卖女为婢才抵债。也有找朋友借的,如陈师海曾借同乡 5 两,后来当私塾先生用了两年俸禄才还清。
还有一种 "偏方" 是边走边赚钱。有的举人一路为人写字、教书,或帮商人带货赚佣金。但这么做费时间还有风险。江西举人李茂道光年间帮人带茶叶,途中被关卡查扣,差点误了考期 —— 本应三个月的路程,他走了五个月,到北京时已疲惫不堪。
肆
为啥明明有补贴和资助,还是有那么多举人穷得卖田典当?核心是 “开销实在太高”。
先算一笔账:陈师海单次赴考花 41 两,其中公车银 15 两、宗族资助 10 两(福建举人多依赖宗族基金),加起来 25 两,还差 16 两 —— 这 16 两,就得靠借贷或典当。而他作为举人,一年的收入也就 30-40 两(当私塾先生每月 2-3 两,加上帮人写文书的酬劳),除去日常开销,一年能攒下 5-8 两,要攒够 16 两,得两年时间。
更坑的是,举人的 “面子开销” 还不能省。中举后得穿长衫、戴方巾,一套体面的衣服要 5 两银子;要跟其他举人交游、应酬,一顿饭要 1-2 两;还要买时文范本、请馆师补习,又是 5-8 两。这些钱加起来,一年就得 15-20 两,就算有资助,也很快花光。
举人进士合影
甘肃举人张某,道光年间赴考,公车银 10 两,没文会资助,只能卖了家里唯一的牛,得银 8 两,还是不够,最后一路乞讨到北京,到了考场连件干净衣服都没有。
伍
说到底,范进中举(乾隆前期)与陈师海时代(道光后期)的差异,根源在三个被时代戳破的 "经济泡沫":
第一:摊丁入亩。雍正将人头税并入田赋后,农户无需再如明朝时那样,将田产 "诡寄" 举人名下避税。这种改变是渐进式的,范进时代还有每年50 两的 "挂靠费"。道光年间,举人虽然仍享自家田产 10%-30% 的田赋减免,靠 "挂靠" 一年最多仅赚 10 两,连买体面衣服都不够。
第二:太平天国。1853 年太平军席卷江南,举人的田产多被焚毁或抛荒,佃户逃亡殆尽。咸丰三年,朝廷还逼举人们 "捐输"救国,福建举人林文察在《显志堂稿》中记载:"族中举子十人,五人因捐输破家,三人逃亡异乡。" 曾经乡绅争送田产的场景,变成举人跪求借贷的惨状。
第三:捐纳制度。道光年间,花 1000-1500 两即可买 "捐纳举人" 身份(先捐纳监生,再捐输 "候补举人"),这类人多且能直接任实缺,反让正途举人成了 "候补" 。1843 年,山西商人王得禄的 "捐纳举人" 身份就比同时期考上去的正牌举人更受乡人追捧,由此可见。我们熟悉的杜凤治,中举后在京城蹉跎12年,原因就在这。
当陈师海拿着卖地钱踏上进京路时,距离范进中举已过去了差不多 150 年。这一个半世纪的时光,足够让王朝的科举生态发生沧海桑田的变化 —— 不是举人天生变穷了,而是清朝科举经济在财政枯竭、制度崩坏中,将寒门士子的上升通道越收越窄。
那些 "中举即暴富" 的故事,终究只属于少数幸运者,更多举人,只能在卖田、借贷、典当的循环中,挣扎着触碰那扇几乎关闭的龙门。
来源:六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