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老家在赣南山区,奶奶常说我们那是”七山二水一分田”。年轻人都往外跑,村里小学已经撤了五年,只剩那几棵老樟树在风里摇摆,像是在数着那些远走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老家在赣南山区,奶奶常说我们那是”七山二水一分田”。年轻人都往外跑,村里小学已经撤了五年,只剩那几棵老樟树在风里摇摆,像是在数着那些远走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是大学毕业那年离开的。临行前,奶奶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几百块攒了大半年的钱。“别告诉你爹”,她说着,眼角的褶皱被风吹得更深了些。
那天的高铁站,人群像热锅上的芝麻,我挤了半天才进去。好不容易找到座位,松了口气,打开书包里奶奶给我煮的茶叶蛋。蛋壳裂得像田里干涸的土地,我剥开一看,里面的蛋黄已经发青。旁边座位的小孩看我吃,鼻子直哼哼,我掰了一半给他,他接过去就往嘴里送。
“阿姨,谢谢!”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孩是在叫我阿姨。二十三岁的我,第一次被人叫阿姨,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很多。
其实也对,我确实不年轻了。大学毕业三个月,简历投了一百多份,面试了二十几次,都没戏。村里同龄的姑娘都嫁人了,有的孩子都会跑了。每次视频,奶奶都会问:“丫头,有对象了没?”我总是笑笑:“城里人谈朋友慢。”其实是我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
车厢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把外套裹紧了些。邻座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看起来至少七八个月了,脸色发白,额头上渗着汗珠。她把手搭在肚子上,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你还好吗?”我问。
她勉强笑了笑:“有点不舒服,可能是车厢太冷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座位号,是靠窗的,她是中间,最外面坐着个年轻小伙,戴着耳机,低头玩手机。
“要不你坐我这,靠窗暖和些。”我站起来,准备和她换位置。
就在这时,车厢摇晃了一下,那女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坐在外面的小伙子反应很快,一把扶住了她。
“师傅,我看这位大姐情况不太好啊。”他看着我,眉头皱着。
“我不是列车员,我是乘客。”我解释道。
他”哦”了一声,摘下耳机:“大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你坐我这吧,我去别的地方站会。”
孕妇有些犹豫:“那怎么好意思呢?”
小伙子已经站起来了,背着个有些旧的双肩包:“没事,我坐久了也想活动活动。你坐吧,我去车厢连接处那站会。”
说完,他就往车厢后面走去了。我和孕妇相视一笑,她坐到了外面的位置。
“现在的年轻人,还是好的多。”她轻声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他看起来也就比我大不了几岁,怎么就成了”现在的年轻人”?
列车飞驰,窗外的景色像被拉长的水墨画。中间停了两站,小伙子没回来。又过了半小时,他才回到座位附近,脸上带着疲惫。
“大姐,你感觉好些了吗?”他问孕妇。
“好多了,谢谢你啊。”
小伙子笑了笑:“不客气。”然后又看向我:“这位姐姐,你去哪儿啊?”
“广州。”我说,心里暗想,又叫我姐姐,我真的显得那么老吗?
“哎呀,那我们是同路人啊!”他热情地说,“我也去广州,面试。”
聊着聊着,得知他叫张磊,比我大两岁,刚退伍,在找工作。见我一脸诧异,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家里条件不好,高中毕业就去当兵了,现在才有机会出来工作。”
“那你去应聘什么工作啊?”我问。
“就是一家科技公司,做保安。”他说,“我也不指望能进什么大公司,有个稳定工作就行。”
说话间,列车员推着餐车过来了。张磊站起身,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钱包:“姐,你吃什么?我请你。”
没等我回答,他已经买了两份盒饭和两瓶水。递给我时,他的手有些粗糙,指甲缝里还有些黑色的痕迹,像是长期干活留下的。
“你做过什么工作啊?”我问。
“除了当兵,啥都干过。”他咧嘴一笑,“工地上搬过砖,餐厅洗过碗,修车厂当过学徒,就是没坐过办公室。”
盒饭并不好吃,米饭硬邦邦的,菜也是冷的。但张磊吃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给我夹菜:“多吃点,姐,去广州找工作不容易,得有力气。”
我笑着摇头:“你自己吃吧,我不太饿。”
其实我是不习惯这种热情,城市里的人都很客气,也很疏离,不会有这种没来由的关心。
吃完饭,张磊跟我们道别,说去车厢连接处抽根烟。孕妇靠在座位上睡着了,呼吸平稳。我拿出手机,看着最新的招聘信息,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快到广州了。孕妇不见了,座位上放着她的联系方式和一袋水果糖。而张磊的位置空着,我环顾四周,没看到他的身影。或许是提前下车了吧,我想。
到了广州南站,人群如潮水般涌出。我背着行李,跟着人流往外走。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出站口,是张磊。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张磊!”我叫了一声。
他转过头,看到我,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姐!你也下来了啊?”
“你怎么在这儿?”
“我朋友来接我,”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胖小伙,“你住哪儿啊?要不要我送你?”
我摇摇头:“不用了,我有朋友来接。”其实是编的,我订了附近的青旅。
张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姐,你拿着,万一在广州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打电话给我。”
我客气地接过纸条,心想着这种一面之缘的情谊,大概转身就各自天涯了。
广州的夏天又湿又热,像是整个城市都泡在一锅煮沸的粥里。我租了个小单间,每天挤地铁去面试。三个月过去,我换了四份工作,都不尽如人意。要么工资太低,要么加班太狠,要么老板太抠。
每周和家里视频,我都说工作挺好的,适应得不错。奶奶总是托着腮帮子,看着我:“丫头,瘦了。”
我笑着说:“广州吃得清淡,我这是健康呢。”
其实是省钱。房租和生活费已经把我的积蓄吃得差不多了,如果再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可能就要回老家了。
那天下午,我裹着毛巾从浴室出来,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您好。”
“请问是李梅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个温柔的女声。
“是我。”
“您好,我是XX集团的HR,看到您前天投递的简历,想请您明天上午十点来参加面试。”
我惊喜地答应下来。XX集团可是我一直向往的大公司,薪资待遇都不错,只是竞争太激烈,我都没敢抱太大希望。
挂了电话,我赶紧翻出衣柜里唯一一套正装。这套衣服是大学时买的,穿了几次面试,袖口已经有些起毛了。我用剪刀小心地修剪着,心里盘算明天该怎么表现才能脱颖而出。
晚上失眠了,想着明天的面试,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窗外电闪雷鸣,仿佛上天也在为我紧张。我翻来覆去到凌晨三点才睡着,结果一觉醒来,外面的大雨把整个城市都淹了。
地铁停运,公交车也难寻。我打了七八个出租车电话,都没人接单。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我决定冒雨出门,走到马路上,希望能拦到车。雨水打在脸上,刺痛刺痛的。我的正装被淋湿了,头发也湿哒哒贴在脸上。站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
“去市中心科技园。”我气喘吁吁地说。
司机摇摇头:“那边堵得厉害,你确定要去?”
“必须去,我有面试。”
一路上,我不停地看表。车在水中缓慢前行,像是被拖着走。到了公司楼下,已经九点五十五分了。我匆忙付钱,冲进大厦。
前台的接待小姐看我这副模样,皱了皱眉:“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是来面试的,李梅。”我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
她查了一下名单:“李梅…李梅…有的,十点场的。您稍等,我给HR打个电话。”
几分钟后,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走出来,看到我浑身湿淋淋的样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李梅小姐?”
我点点头,尴尬地拽了拽衣角:“对不起,今天路上有点麻烦…”
“没关系,我们理解。”她微笑着说,“您先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吧,我们可以稍微延后一些。”
十分钟后,我擦干了头发和衣服上的水渍,虽然还是有些狼狈,但至少不那么难看了。我被带到一个会议室,里面坐着三个面试官。
中间那位四十来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严肃。左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应该就是刚才那位HR。右边是个背对着门的年轻男人,只能看到他理得很短的头发。
“李梅小姐,请坐。”中间的男人示意我坐下,“我是技术部门的负责人王总,这位是HR部门的林经理,”他指了指那个女人,然后又指向右边那人,“这位是我们安保部门的张经理。”
那人转过身来,我愣住了——是张磊。
他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眼前的张磊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黑框眼镜,完全不像高铁上那个朴实的小伙子。
面试正式开始,王总问了我一些专业问题,我尽力回答着,但总觉得心不在焉。目光不时地瞟向张磊,他正认真地看着我的简历,时不时做些记录。
“李小姐,你对我们公司了解多少?”林经理问道。
我背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公司简介和业务范围。
“那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呢?”
“因为贵公司在行业内口碑很好,而且…”
“说实话就行。”张磊突然开口,“不用套话。”
我愣了一下,然后实话实说:“因为工资高,而且有五险一金。”
会议室里笑声一片。
“诚实,这很好。”王总点点头,“那你认为自己的优势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适应能力强,学习能力也不错。虽然经验不多,但我愿意从基层做起,一步一步学习。”
面试进行了大约四十分钟,最后王总说:“李小姐,我们对你的表现很满意。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张经理吗?”
我看了张磊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磊笑了笑,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也许这个能帮你回忆起来。”
那是一张高铁上的照片,拍摄者应该是那位孕妇。照片里,张磊站在座位旁,而我坐在窗边,两人都没注意到有人在拍照。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次之后,那位孕妇平安生下了孩子,”张磊说,“她很感激你和我当时的帮助,后来通过火车站找到了我,给了我这张照片,说你们没留联系方式,如果有机会见到你,一定要转达她的谢意。”
我惊讶地看着他:“所以…你现在是…”
“安保部经理,”他笑了,“不是去应聘保安。我那时只是不想说太多自己的情况,显得炫耀。”
王总看看我,又看看张磊:“看来你们是老相识了。”
张磊点点头:“算是吧,一面之缘。”
面试结束后,其他人都离开了,只剩下我和张磊在会议室。
“你骗我。”我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
“我没骗你,只是没说全。”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确实是退伍军人,但退伍前参加了大学自考,然后被这家公司招聘进来做安保,去年升了经理。”
“那你为什么装作…那样?”
“哪样?”他反问,“我在火车上就是那样的人啊,没装啊。”
我低头看着那张照片,沉默了。
“你知道吗,”他突然说,“那天那趟车我本来没票的,是临时买的站票。后来看你们两个女生不容易,就让了座。其实我那天面试很紧张,一晚没睡好,站了一路差点晕过去。”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他笑了,“当时看你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广州找工作,挺不容易的,就想着能帮就帮一把。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
“所以…我能得到这份工作吗?”我问。
“这个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他站起身,“但我会投赞成票。不过不是因为我们认识,而是因为你确实合适这个岗位。”
我也站起来,伸出手:“谢谢你,张经理。”
他握住我的手,笑容温暖:“不客气,李小姐。欢迎来到我们公司。”
转眼三年过去了。那场面试后,我顺利进入了公司,从基层做起,现在已经是部门小组长了。张磊也升职了,成了公司的安保总监。
公司年会上,我们偶尔会碰面,点头致意,礼貌问候。同事们都不知道我们的”高铁之缘”,只当我们是普通同事。
去年春节,公司组织去云南旅游,我和张磊被分在同一个团队。长途车上,他主动坐到我旁边。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问。
我笑了:“怎么会忘?”
窗外是连绵的山脉,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脸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高铁模型,做成了钥匙扣的样子。
“生日快乐,”他轻声说,“虽然迟了三年。”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HR部门的资料里有啊,”他笑了,“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我拿起钥匙扣,阳光下,高铁模型闪闪发光。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他说,“那天我站了一路,是因为我受过伤,腿上有弹片,坐久了会疼。医生说最好多走动。”
我愣住了:“所以你…”
“没事,早就好了。”他摆摆手,“现在想想,那天真是值得的。不然也不会认识你,也不会…”
他没说完,但我懂了。我低头看着那枚钥匙扣,突然意识到,人生的轨迹,就像高铁的轨道,看似笔直向前,却在不经意间,与另一条轨道交汇,然后,再也分不开。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像是在提醒我们,时光不会倒流,但缘分会。
回程的飞机上,他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挣脱。
就像三年前的那趟高铁,我们各自怀揣着不同的目的地,却在同一段旅程中相遇。只是这一次,我们决定一起走下去。
那张高铁上的照片,现在就贴在我们新家的冰箱上。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那个雨天的面试,想起他递给我照片时的表情,想起命运的神奇安排。
人生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每一个选择的路口,尽力做一个好人。就像张磊在高铁上所做的那样,不是为了回报,只是因为那一刻,心里觉得应该那么做。
而生活,总会在你不经意间,回馈你所有的善良。
我关掉床头灯,窗外广州的夜色像墨一样浓郁。他的呼吸在我耳边平稳地起伏,像是一首安静的歌。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来源:蝉噪林逾静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