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有个小小的修鞋摊,老杨在那里一蹲就是四十年。说是摊,其实就一个木箱子,上面摆着锥子、锤子和各色鞋油,再加上一块褪了色的红布,冬天挡风,夏天遮阳。老杨的店面就这么大。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有个小小的修鞋摊,老杨在那里一蹲就是四十年。说是摊,其实就一个木箱子,上面摆着锥子、锤子和各色鞋油,再加上一块褪了色的红布,冬天挡风,夏天遮阳。老杨的店面就这么大。
那天我骑车经过,看见老杨在收拾东西。我停下来,问他:“杨叔,搬家?”
老杨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抬头笑了笑。三九天的寒风把他的脸吹得通红,但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是啊,儿子说接我去城里住。”
我把车子支到一边,过去帮忙。老杨的东西不多,一个小木箱,几把工具,还有个泛黄的暖水瓶。暖水瓶上有个补丁,用订书钉固定着,看着有点滑稽。
“这瓶子还留着啊?”我随口问道。
“嗯,你奶奶买的,用了三十多年了。”老杨说着,把暖水瓶小心翼翼地包进一件旧毛衣里。
村里人都知道,老杨的老伴儿十年前就走了。那年老杨刚好六十,大伙都劝他别干了,可他还是天天早出晚归,准时在槐树下摆摊。
“你儿子终于要接你走啦?”我一边收拾一边问。
老杨”嗯”了一声,然后突然说:“你看那个鸽子,是不是瘸了一条腿?”
我抬头看了看,没看到什么鸽子,但也没追问。老杨就这样,说话总是忽左忽右,村里人都习惯了。
收拾完摊位上的东西,老杨说还得回家整理一下。我提出帮忙,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老杨的房子在村尾,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砖瓦房,两间正房一间偏房,院子不大,种着几棵柿子树,还有几垄菜地。院墙已经斑驳不堪,门前那块石头门槛被踩得锃亮。
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堂屋正中挂着的一幅十字绣,是老杨老伴儿做的,上面绣着”家和万事兴”几个大字。十字绣有些发黄,但被擦得很干净。下面是一个老式电视机,显像管的那种,上面落了厚厚的灰。
“电视坏了?”我问。
老杨摇摇头:“没坏,就是不怎么看。”
他打开电视,屏幕雪花了一会儿,然后出现了画面,是个老电影。老杨盯着看了几秒,突然笑了:“这是我和你杨婶第一次看的电影。”
然后他又默默地关上了。
我帮他收拾了几件衣服,几本发黄的书,还有一堆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报纸。老杨看我翻到一份《县报》,忽然说:“停一下,给我看看。”
报纸已经泛黄,上面有一篇小文章,标题是《老杨修鞋:小事做得好就是大事》。我粗略扫了一眼,是表扬老杨几十年如一日,修好了村里几代人的鞋。文章说老杨修的鞋,穿着特别舒服,价格还一直不涨。
“这么些年,物价都涨了多少倍了,您这修鞋钱还是老价?”我问。
老杨笑了笑:“涨了一点点,但不多。”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猜我这一辈子修了多少双鞋?”
我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自言自语道,“有些人的鞋我修了一辈子,从他们小时候到现在。”
收拾完堂屋,老杨带我去了偏房,那是他平时睡觉的地方。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被褥,枕头旁放着一个小闹钟,指针已经停了。旁边的柜子上有一张全家福,是老杨和老伴儿还有儿子一家的合影,大概是十年前照的。
“您儿子在城里做什么工作?”我一边收拾一边问。
“他啊,”老杨的眼睛亮了起来,“在一家大公司做管理,挺忙的,所以很少回来。”
我点点头,想起前几年村里人传老杨儿子在城里混得不错,办了个什么公司,但详细的没人知道。老杨从来不多说儿子的事,只是偶尔会提起孙子孙女,说他们学习好,有出息。
我们收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老杨看着几个打包好的纸箱,忽然说:“地下室还有点东西,不过不重要,可以不管了。”
我才想起来,老杨家是村里少有的有地下室的房子。那地下室是八十年代修房子时挖的,据说是为了存放粮食和蔬菜,后来基本就废弃了。
“既然都收拾了,不如一起看看吧,万一有重要的东西呢?”我提议道。
老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他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小木门,掏出一个手电筒,带我下去了。
地下室有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晃动,我看到几个旧木箱,一些生锈的农具,还有一堆报纸和杂志。
“这些都可以扔了吧?”我问道。
老杨没回答,而是把手电筒的光照向了地下室的一面墙。
那一刻,我愣住了。
墙上挂满了锦旗,大大小小,红的、黄的、蓝的,密密麻麻覆盖了整面墙。在手电筒的光线下,这些锦旗显得格外鲜艳,仿佛时间没有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杨走过去,轻轻拂去一面锦旗上的灰尘。“这是刘家当年送的,他儿子考上大学那年。”
他又指向另一面:“这是李大娘的,那年她摔断了腿,我上门给她修鞋。”
我仔细看了看那些锦旗,每一面都写着感谢的话语:“感谢老杨师傅妙手回春”、“修鞋匠心传温暖”、“点滴小事见真情”、“大爱无声四十载”…
角落里有一面特别小的锦旗,看起来是手工制作的,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杨爷爷修我的小皮鞋”,落款是”小红”,还画了一个笑脸。
“这个小红现在在哪儿?”我问。
“嫁到县城去了,有两个孩子了。”老杨说,“去年还回来看过我,带着她女儿,也让我给修了鞋。”
我继续看着那些锦旗,有些已经褪色,有些还很新。最新的一面日期是去年冬天,上面写着”八十古稀仍匠心,一针一线暖人心”。
“您把这些锦旗都收起来带走吧?”我说。
老杨摇摇头:“不用了,就留在这儿吧。”
我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多人的心意…”
老杨打断了我:“我心里记着就行。”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这修鞋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你那时候才这么高,”老杨比划了一下,大概到他胸口,“穿着一双蓝色的小布鞋,鞋底开了一道缝,然后你奶奶带你来找我。”
我努力回忆,但实在想不起来那么早的事。
“你奶奶给了我两块钱,我只收了五毛。”老杨继续说道,“因为我看你一直盯着我的糖罐子看。”
我突然有了模糊的印象,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
“后来你每次路过我这儿,我都会给你一颗糖。”老杨笑着说,“直到你上初中,突然就不要了,说自己长大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忆弄得有些恍惚。那个糖罐子,好像是蓝色的,上面有白色的小花。
老杨忽然转身,在一个角落的箱子里翻找起来。他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
“这是我和你爷爷的合影。”他递给我。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老杨和我爷爷,两人站在槐树下,笑得灿烂。我爷爷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老杨则穿着一件格子衬衫,手里拿着修鞋的工具。
“你爷爷那时是村长,经常帮我说话,让我在村口摆摊。”老杨说,“要不是他,我可能早就去镇上了。”
我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几张照片上。听老杨这么说,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您,您为什么要把锦旗放在地下室?”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老杨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那面覆盖着锦旗的墙,说:“一开始是你杨婶怕我骄傲,后来就习惯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再说,做人不能太张扬。”
我们又在地下室待了一会儿,老杨给我讲了几面锦旗背后的故事。有个姓张的老人,腿脚不便,老杨每周都上门给他修鞋;还有个单亲妈妈,孩子的鞋经常坏,但没钱买新的,老杨总是免费修;还有个考上北大的学生,临走前特意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老杨修鞋,足下生辉”,那是他自己想的词。
“好了,上去吧。”老杨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墙,关上了手电筒。
回到地面上,阳光有些刺眼。老杨的儿子打来电话,说下午就到。老杨听完点点头,挂了电话,然后走到院子里,望着他的几棵柿子树发了会儿呆。
“这些树还结果子吗?”我问。
“结,”老杨笑了,“就是越来越少了。”
我帮老杨把箱子搬到门口,等着他儿子来接。老杨坐在门槛上,点了一支烟,这在他身上很少见。
“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多年不涨价吗?”他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
“因为…”老杨吐出一口烟,似乎在思考怎么说,“因为鞋子对人来说太重要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人这一辈子,走那么多路,全靠一双鞋。鞋不舒服,路就走不好。”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候啊,”老杨弹了弹烟灰,“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是一双鞋的距离。”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没追问。
那天下午,老杨的儿子开着一辆黑色轿车来了。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很精干。他叫我帮忙把箱子搬上车,给了我一包烟作为谢礼。
老杨上车前,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小院子,和门口那棵老柿子树。阳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我突然发现他脸上带着笑容,但眼睛却有些湿润。
“杨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您修了一辈子的鞋,自己的鞋子是不是都不用别人修?”
老杨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这辈子没穿过几双好鞋,哪需要修啊。”
然后他俯身拉起裤腿,露出脚上那双已经变形的黑布鞋,鞋帮上打着好几个补丁。
“自己的鞋子,将就着穿就行了。”
车子启动了,老杨摇下车窗,对我挥了挥手:“有空去城里找我,给你修鞋,还是不收钱。”
我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车子渐渐远去,直到在村口的转弯处消失不见。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那棵老槐树,老杨的修鞋摊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剩下地上一小块深色的痕迹,那是几十年来鞋油和汗水浸染的结果。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放学路过这里,都会看到老杨低着头,专注地修着一双鞋。阳光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而我,总是贪婪地盯着他那个蓝色的糖罐子,期待着他抬头时对我说:“来,拿颗糖。”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也许是阳光太刺眼,也许是想到了那面布满锦旗的墙,它们将永远留在那个黑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像一个被人遗忘的秘密。
但我知道,对老杨来说,那些锦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修过的每一双鞋,走过的每一条路,还有那些在他的小摊前停留过的人。
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老杨地下室的事,有人说要把那些锦旗取出来好好保存,但最终大家还是尊重了老杨的选择,让它们留在那里。
老杨走后的第三天,村里的广播突然播报说要拆除老杨的房子,因为那块地要用来修建新的村委会。消息一出,村里炸开了锅。当天晚上,几个老人组织大家写了一份请愿书,要求保留老杨的房子,或者至少保留那个地下室。
最后村委会同意了,决定在新建筑的一角辟出一小块地方,作为”老杨修鞋纪念馆”,把那些锦旗全都挂起来,让人们记住这位在村口修了一辈子鞋的老人。
这件事过去已经半年了。上周我去城里办事,特意绕道去看了老杨。他住在一个高层小区里,房子宽敞明亮,阳台上摆满了花草。我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修一双小皮鞋。
“是孙女的,”他看见我,笑着说,“昨天刮破了一点点。”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给我倒了杯茶,问我村里的情况。我告诉他关于纪念馆的事,他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临走时,老杨送了我一双鞋垫,说是他自己做的,走路不累。
“你工作忙,别老想着回来看我,”他拍拍我的肩膀,“鞋子穿好了,路才能走远。”
我点点头,穿上鞋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老杨又叫住我:“对了,忘了给你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是那种老式的水果糖,包装已经有些褪色。
“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爱吃的那种。”
我接过糖,突然鼻子一酸。
“记得,杨叔,我记得。”
我走出老杨家的小区,拆开那颗糖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马路对面是一家现代化的连锁鞋店,橱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牌鞋子,明亮、时尚、价格不菲。
但我知道,没有一双鞋,能比得上老杨修过的那些鞋。因为他不只是修鞋,他修的是人们走过的路,和将要走的路。
回家的路上,我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感受着脚下那双鞋子,和鞋垫带来的踏实感。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那个坐在槐树下,低头认真修鞋的老人。
四十年如一日,不曾挪动半步,却修好了一个村子的路。
来源:梦岂无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