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人《枯枝赋》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千百年来最意难平的孤独凄凉。实在是朱元璋心境的真实写照。
晚年朱元璋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十三(1398年4月29日),京师金陵。
这一天,七十岁的朱元璋仍然亲力亲为,主持享太庙大典。
祭享典礼结束后,朱元璋步出庙门,仍然意兴阑珊。他徘徊顾立,指着庭院中的桐梓树,缓缓说道:
“往年种此,今不觉成林,凤阳陵树,当亦似此!”
突然间,他感怆泣下,竟至于痛哭流涕。
不知不觉间,这位杀伐决断的英武之主,已是英雄迟暮、夕阳晚照。
01.孤家寡人
凤阳城
此时,朱元璋已是衰朽暮年,皓首苍冉,满面沧桑。
遥思父兄凤阳陵树,依依成林,他感怆泣下。
古人《枯枝赋》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千百年来最意难平的孤独凄凉。实在是朱元璋心境的真实写照。
遍阅古代中华历代正统王朝开国之君,朱元璋的身世凄凉,可谓空 前 绝 后。
他十七岁时,时值天灾,疾疠大起,一个月内,父、母、长兄接连去世:
岁甲申,上年十七。值四方旱蝗民饥,疾疠大起。四月六日,乙丑,仁祖崩。九日戊辰,皇长兄薨。二十二日辛巳,太后崩。上连遭三丧,又值岁歉,与仲兄极力营葬事。(《明太祖实录》卷一)
突遭大变,亲人丧命,家道惶惶。朱元璋和二哥却身无分文,贫不克葬,竟连块墓地都买 不 起。仰赖善人刘继祖赠送墓地,他们才得以将亲人下葬。
这样的人间惨剧,几十年后仍让朱元璋有椎心之痛。在兴建凤阳皇陵时,他亲自制作碑文,满含深情的写下当年痛苦回忆。这段文字,六百年后读来,仍然字字血泪: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旁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疾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
当年的惨痛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那位在关键时刻送了一块墓地的刘继祖,他雪中送炭的善行,让朱元璋感铭于心。当了皇帝后,他将刘继祖追封为“义惠侯”。
为谋生计,他与二哥朱五六(朱兴盛)又不得不分离,入皇觉寺为僧。当他参加起义军时,二哥却早已去世。
洪武八年之后,朱元璋再也没有回过凤阳,却多次派遣太子及诸王回乡,体察民间疾苦,体验祖辈艰辛。
朱元璋以淮右布衣,乘时应运,戡乱摧强,恢复中华,定鼎天下,奄奠海宇,十五载而成帝业。这是自汉高帝刘邦之后又一个平民帝王。然而,富有天下的他,却不断忍受着亲人离世的痛苦。
朱元璋与马皇后感情极深,两人起自贫 贱 夫妻,共育五子二女。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十(1382年9月17日),马皇后不幸离世,朱元璋悲痛欲绝,终身不再立后。每每提起马皇后,他仍然凄然不怿。
马皇后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1392年5月17日),太子朱标意外去世,再次让朱元璋痛心不已。为表不舍,他将朱标葬在自己和马皇后的孝陵东侧,谓之“东陵”。
太子去世后不久,朱元璋大病一场,饮药未瘳,几至于去世,赖异人周颠药饵,才挽回一命。
不料太子去世三年后,次子秦王朱樉去世,朱元璋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此外,外甥李文忠、侄孙朱守谦、养子沐英先后离世,让朱元璋感伤不已。
就在朱元璋太庙恸哭一个月前,三月十二日(3月30日),三子晋王朱棡去世,年仅41岁。
朱棡去世的消息传来,似乎进一步抽干了朱元璋身上的生机。
晋王朱棡
魏武帝慷慨赋诗“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古人说的更多的是:“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
虽贵为开国天 子,朱元璋享受了多男子、富贵、长寿。但此时的他,却进入了最为孤独的时刻。
守着金陵城内偌大的宫殿,朱元璋是孤家寡人,忍受着千古伤心。
02.治理天下
明代《大明混一图》
朱元璋太庙垂泪的当天,他还向太常寺官员提到了另一件往事:
又曰:“昔太庙始成,迁主就室,礼毕,朕退而休息,梦朕皇考呼曰:‘西南有警!’觉即视朝,果得边报。祖考神明,昭临在上,无时不存……”(《明太祖实录》卷二 百 五十七)
当年太庙建成,朱元璋梦见去世的父亲大呼“西南有警”,后果如梦境,西南边陲边报传来。似乎祖先在天之灵,仍然为大明的江 山社稷奔走劳碌。
此时的朱元璋,可以自豪地向祖先告慰,大明无需祖辈托梦保护。尽管胡惟庸案、蓝玉案,众多勋臣将领受到诛罚,但大明有百万熊罴之士,守卫边疆,将星云集、将军辈出。
比如杨文,他是和州人,也是开国将领,但开国时级别较低。“胡蓝之狱”大兴后,功臣宿将荡平略尽,杨文迅速成长起来,成为洪武朝中后期朱元璋心腹大将。
去年九月,朱元璋命杨文佩征虏前将军印,为总兵官,征贵州古州蛮。临行前,朱元璋亲自赋诗一首,为其壮行: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悬秋水吕虔刀。
马鸣甲胄乾坤肃,风动旌旗日月高。
世上麒麟终有种,穴中蝼蚁更何逃。
大标铜柱归来日,庭院春深庆百劳。
杨文不辱使命,很快平定叛乱。
五月初一(5月17日),云南传来捷报,西平侯沐春率领大明将士,翻过高良公山,何福以五千精兵,直捣南甸(腾冲),大破叛军。去年九月,平缅土司思伦发为刀干孟所逐,十一月朱元璋亲命西平侯沐春,为征虏前将军;左军都督何福为左将军,徐凯为右将军,率云南、四川诸卫兵,往讨刀干孟。
此时,大明陆续平定云南、吐蕃,北元已呈苟延残喘之势。十年前,蓝玉在捕鱼儿海击溃北元主力。北元内乱,也速迭儿袭杀最后一任北元君主脱古思帖木儿。从此,蒙古部族逐渐分化为鞑靼、瓦剌两部。
之后数年间,大明和鞑靼似乎断了联系。鞑靼内部统属关系,大明不得而知。但北虏残余势力,已不再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永乐年间的明蒙关系
不仅如此,大明在北部万 里边疆建立了固 若 金 汤的防御系统,足以抵御胡马南下。
自洪武二十二年起,在东北,大明设立泰宁、福余、朵颜三卫,钤束部落,为东北外藩;在西北,大明征讨哈密,攻破其城,哈密内附,将陕西行都司的治所由庄浪移到甘州,命曹国公李景隆镇守甘肃。去年朝廷又设立了罕东卫,进一步强化西北防线。
平定辽东后,大明设立大宁都指挥使司(后改为北平行都指挥使司),东与辽东都司、西与山西行都司互相应援,构成北部边防的三大要塞。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外,长城一线,遍置卫所,屯驻兵马,分地守御,于是“自辽以西数千里,声势联络”,构成一道万 里军事防线。
朱元璋不仅构建九边防御体系,派遣龙城飞将四处征战。他把九个儿子也封在边陲要塞,谓之九大“塞王”:
于是,大封诸子:连边陲,北平天险,为元故都,以王燕;东历渔阳、卢龙,出喜峰,包大宁,控葆塞山戎,以王宁;东度渝关,跨辽东,西并海,被朝鲜,联开原,交市东北诸夷,以王辽;西按古北口,濒于雍河,中更上谷、云中,巩居庸,蔽鴈门,以王谷;若代鴈门之南,太原其都会也,表里河山,以王晋;逾河而西,历延庆、韦灵,又逾河北,保宁夏,倚贺兰,以王庆;兼殽陇之险,周秦都圻之地,牧垌之野,直走金城,以王秦;西渡河,领张掖、酒泉诸郡,西尸向嘉峪,护西域诸国,以王肃。此九王者,皆塞王也,莫不傅险陿,控要害,佐以元侯宿将,权崇制命,势金抚军,肃 清沙漠,垒帐相望。(《名山藏》卷三十六)
千年之前,暮年的汉高祖刘邦,白登之围受尽囧辱,即使回到故乡,也在呼唤“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而暮年的朱元璋,为子孙后世留下了猛将、塞王,也留下了万 里防线。
九大“塞王”
在他看来,后世子孙只要谨守祖训,即可无忧。
不仅如此,自唐末以来已历五百年,汉 人王朝重新走到天下的中央,再一次以天下共主姿态,主导华夷秩序。
不同于五代、弱宋,周边再无民族与势力能够挑战大明的权威。在“天下”观的世界秩序中,大明是共主,是君;周边国家是藩属,是臣。但朱元璋治理理念与时俱进,在这样的世界秩序中,加入了务实、理性的因素。
外藩既是“臣”,也是“宾”。他频繁派遣使者出访诸国,传达友好。三年前,在给暹罗斛王的诏敕中,朱元璋这样说道:
朕自即位以来,命使出疆,周于四维,历邦国,足履其境者三十六,声闻于耳者三十一。风殊俗异,大国十有八,小国百四十九。(《明太祖实录》卷二百四十二)
朱元璋坚持和平外交政策。在华夷秩序中,大明既是天下共主,又是大国,大国不能凌虐周边小国。
洪武二十八年九月,《皇明祖训》正式颁布。在祖训中,朱元璋唯恐子孙穷兵黩武,兴兵轻伐,特意告诫后世之君:
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但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 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紧接着,朱元璋列了十五个“不征之国”。
不征之国中,也包括了日本。此时日本处于南北朝时期,南朝武士频繁袭扰中国沿海,华人谓之“倭寇”。即便如此,朱元璋也只是让汤和建设御倭海防体系,加强防御,并未如元世祖那样,主动讨 伐日本。
朱元璋处理天下秩序的外交决策中,儒家思想占据了主导地位。尤其在处理高丽国的外交事务中,儒家传统理念更为突出。
六年前,高丽发生巨变,其国权臣李成桂废高丽王自立,他自以为高丽勾 结北元,得罪中朝,自己定会得到朱元璋支持,于是,派人奏报:
今年七月十七日,以恭愍王妃安氏之命,退瑶于私第,择于宗亲,无可以当舆望者,惟门下侍中李成桂,中外人心夙皆归附,于是,臣等与国人、耆老,共推成桂主国事,伏望圣裁俯从舆意,以安小国之民。(《明太祖实录》卷二百二十一)
但事实恰恰相反。李成桂废立君主,以臣谋君,是篡 逆,是儒家文化论断的“乱臣贼子”。朱元璋一面坚持不干预其国事,另一方面拒绝承认李成桂为国王,只给了一个“权知国事”的名头:
我中国纲常所在,列圣相传,守而不失。高丽限山隔海,僻处东夷,非我中国所治,且其间事有隐曲,岂可遽信?尔礼部移文谕之,从其自为声教,果能顺天道,合人心,以妥东夷之民,不启边衅,则使命往来,实彼国之福也。
李成桂坚守事大之诚,这年冬天,以皇太子薨逝为由,遣使表慰,并请大明更定其国号。于是,朱元璋下诏:
东夷之号,惟“朝 鲜”之称美,且其来甚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体天牧民,永昌后嗣。钦此。
于是,半岛从此更名,如今已历632年。
终洪武一朝,李成桂始 终未得到大明承认。直至建文年间,靖难兵起,为与燕王争夺支持力量,建文朝廷才正式册封李成桂之子李芳远。
03.万 世基业
明太祖所建南京皇都城垣與外郭形勢略圖
为大明操劳一生的朱元璋,如今只剩下了一襟晚照。
但自洪武二十六年大病后,朱元璋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但他仍然亲力亲为,批阅奏章,处理朝廷事务。
他曾这样写诗自讽:
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
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拥被。
他如此宵衣旰食、夙夜不懈,就是要为子孙打下万 年基业。
自洪武元年(1368年)起,朱元璋就致力于三大万 年基业的建设:万 年国都、国家储君、万 世之法。
在这三件事上,朱元璋殚精竭虑,奋斗一生。
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称帝伊始,便立长子朱标为太子。在朱元璋看来,朱标承载着大明的未来。在他身上,朱元璋倾尽全部心血,不仅延请名师教育,而且亲自示范,让他观闾阎生业,以知衣食艰难,察民情好恶,以知风俗美恶,即祖宗所居,访求父老,以知吾创业不易。朱标居位二十有五年,分理庶政,神赞弘多,天下欣然以明君相期。
朱元璋起事之初,定鼎金陵。但他始 终对金陵不甚满意,他先后考察了汴梁、凤阳、长安、北平等古都,甚至凤阳中都已开工建设,颇有成效,突然间,他下令停建。因各种原因,朱元璋未能实现迁 都的梦想。
明代南京城门
建政伊始,朱元璋就致力于为万民定律法,为子孙定祖训,以传之永 远。吴元年(1367年),朱元璋命左丞相李善长等,议定律条,编成《律令》,洪武六年(1373年),他又命刑部以《律令》为基础,详定《大明律》,终于洪武七年二月修成,颁行天下;自洪武二年(1369年)起,朱元璋亲自主持编撰《祖训录》,到了洪武六年(1373年),《祖训录》初稿编成,此后洪武九年(1376年)再次修订。终洪武一朝,两部万 世之法又多次补充完善。
朱元璋认为,这三件大事是关系大明江 山 万 年基业的重要基石。他不遗余力的将这些基础建设一再加固。
然而,到了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朱元璋的两大努力皆成梦幻泡影。
太子朱标考察关中形势,以备迁 都,回京后,却一 病 不 起,遂至弥留。朱元璋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此,他绝口再也不提迁 都之事。
马皇后与太子朱标
当年年底,在《祭光禄寺灶神文》中,朱元璋无奈的表示:
朕经营天下数十年,事事按古就绪。惟宫城前昂后洼,形势不称。本欲迁 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初定,不欲劳民且兴废有数,只得听天。惟愿鉴学此心,福其子孙。
就此,朱元璋放弃迁 都计划,着力营建金陵。
朱标的去世,让朱元璋悲痛欲绝。痛定思痛,他于太子去世后五个月,立皇孙朱允炆为皇太孙。
此后的岁月,他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培养皇太孙上。
洪武二十八年九月十九日(1395年10月3日),《皇明祖训》最终成稿。朱元璋在颁布诏书中,语重心长的告诫天下臣民、后世之君:
自古国家建立法制,皆在始受命之君,以后子孙不过遵守成法,以安天下。盖创业之君,起自侧微,备历世故艰难,周知人情善恶,恐后世守成之君,生长深宫,未谙世故,山林初出之士,自矜己长,至有奸贼之臣,徇权利,作聪明,上不能察而信任之,变更祖法,以败乱国家,贻害天下,故日夜精思,立法垂后,永为不刊之典。……朕少遭乱离,赖皇天眷命,剪除群雄,混一天下,即位以来,劳神焦思,定立法制,革胡元弊政。至于开导后世,复为《祖训》一编,立为家法,俾子孙世世守之。尔礼部,其以朕训颁行天下诸司,使知朕立法垂后之意,永为遵守。后世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论,无赦!
在他看来,他作为始受命之君,为子孙后世建立了《皇明祖训》,考虑了关系社稷安危的方方面面,《皇明祖训》足以奠定大明万 年基业。所以他非常自信的让“子孙世世守之”,后世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论。
《皇明祖训》
在他的着力培养下,皇太孙朱允炆的表现也让他颇为满意。去年五月《大明律诰》再次修订完成。在修订过程中,皇太孙亲自参与,又向他奏请,凡是与五伦相关的律条,宜皆屈法以伸情。
皇太孙能法情两宜,其明君的气质,尽显无疑。在朱元璋看来,皇太孙完全胜任守成之君的重任,他高兴地对皇太孙表示:
复谕之曰:“吾治乱世,刑不得不重,汝治平世,刑自当轻,所谓‘刑罚世轻世重’也。(《明通鉴》纪十一)。
金陵作为首都虽差强人意,但皇太孙博大宽容,《皇明祖训》圣训煌煌,朱元璋认为大明万 年基业就此奠定,可无忧矣。
然而,皇太孙却提出了一个让他不得不认真对待的问题:藩王独大,何以处之?
太祖语太孙曰:“朕以御虏付诸王,可令边尘不动,贻汝以安”。太孙曰:“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孰御之?”太祖默然,良久曰:“汝意如何? ” 太孙曰:“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变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太祖曰:“是也,无以易此矣”。(《皇明史窃》卷三)
朱允炆将削藩的真实意图隐藏,只是提出“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的对策,但他提出“诸王不靖,孰御之”问题,引起了朱元璋的高度重视。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朱元璋对诸王构建平衡制约体系,防范他们有谋逆之心。
尤其是秦、晋、燕三位藩王,既授予兵权,又相互牵制。晋王朱棡长期凌 驾燕王之上,让朱棣苦不堪言。后世史学家有言,燕、晋失睦,而晋王党比太子(太孙),其节制沿边军马,或迳对燕有监 视意。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本年三月十二日(3月30日),朱棡一命呜呼,均衡之势瞬间打破。朱元璋不得不重新架设平衡制约结构。
四月间,朱元璋命代、辽、宁、谷四王备边,“今秋或有虏骑南行,不寇大宁,即袭开平”。而作为长兄的燕王,竟不与其中。防范之心,昭然若揭。
老态龙钟的朱元璋,一面忍受丧子之痛,另一方面又要安排防范大计。
最后时刻,即将到来。
04.托孤大计
梅殷
五月初八(5月24日),朱元璋病倒了,再也无法起身。
尽管仍然坚持批阅奏章,临朝决事。但他知道,天不假年,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他要把江 山平安交到太孙手里。他所能做的,就是为朱允炆增加最后一道防护栏。
那就是看住燕王,谨防他在自己身后造 反。
四天后的五月十二日(5月28日),朱元璋拼尽洪荒之力,一天之内,发了多道诏敕。
首先,他命左军都督杨文紧急赶往北平:
今以尔为总兵,往北平参赞燕王……选拣精锐马步军士,……堤备一 切。(《明太祖实录》卷二 百 五十七)
朱元璋命令杨文为总兵官,“参赞”燕王,名义上是防范鞑靼,但如上所述,此次备边,朝廷根本没让燕王参与,杨文是朱元璋的心腹爱将,任命他为总兵官,参赞燕王,实则是监督朱棣,防止在朱元璋去世后,燕王轻举妄动,兴风作浪。
同时,他命武定侯郭英看好兵马:
今命尔为总兵,都督刘真、宋晟为之副,启辽王知之,以辽东都司并护卫各卫、所步军,除守城马军及开原,留一百存守斥候,余皆选拣精锐统领,随辽王至开平迤北,择险要屯驻,堤备一 切,号 令悉听王节制。(《毓慶勳懿集》)
这道诏敕,既让郭英既要“盯住”辽王,又暗示郭英需防范其他诸王向辽王借兵。
耐人寻味的是,朱棣篡位后,在三修《太祖实录》时,将“悉听王节制”篡改为“悉听燕王节制”。
两百年后,郭英的后代、嘉靖年间的武定侯郭勋,为升公爵,开始了为祖先抹粉的运动。他将太祖给郭英的诏书,编撰成《毓庆勋懿集》,却意外的让我们看到了未经篡改的原始诏书,还原了朱棣篡改之前的史实。
在给杨文、郭英下达诏敕的同时,朱元璋给晋王朱济熺一连下了两道圣谕。
第 一道圣谕,是让朱济熺预备人马,将来与燕王贴身而行:
说与晋王知道,教陈用、张杰、庄德预先选下好人好马提备。临阵时,领着在燕王右里行。(《太祖皇帝钦录》)
“在燕王右里行”形象且贴切,若燕王谋逆,南下牧马,晋王武装即从太原南下,平定叛乱,可不就是在燕王“右里行”么?
限于历史资料缺乏,我们无法得知全部历史事实。大概辽王或者宁王,同时期也收到圣谕,将来在“燕王左里行”。
朱元璋发出的第二道圣谕更加耐人寻味。圣谕通篇未直接点题,却为这位长孙讲一个五代历史小故事:
五代初,梁遣将康怀贞侵晋,围潞洲。及晋王李克用卒,子存勖立,与诸将谋曰:“上党,河东之藩蔽。无上党是无河东也。且朱温所惮者,先王耳。闻吾新立,以为童子未闲军旅,必有骄怠之心。若简精兵倍道趣之,出其不意破之必矣。取威定霸,在此一举,不可失也。” 张承业亦劝之行,乃大阅士卒,以丁会为招讨使,帅周德威等发晋阳。 五月朔,晋王伏兵三垂冈下。诘旦,大雾,进兵直抵夹寨。梁兵无斥候,将士尚未起。晋王命周德威、李嗣源分兵为二道,填堑烧寨,鼓噪而入。梁兵大溃,南走,失亡将士以万计,弃委资械山积。
梁王闻夹寨不守,大惊。既而叹曰:“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 (《太祖皇帝钦录》)
已日薄西山的朱元璋,从数千里之外紧急发出圣谕,大概不是爷爷疼爱孙子,专门讲历史故事这么简单。
这道圣谕实则是鼓励朱济熺做李存勖一样的英雄豪杰,勇于继承父辈遗志,拱卫社稷,消除叛逆。
更为有意思的是,为拱卫社稷,这位李亚子可是不惜杀掉叔叔李克宁的。
朱元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若燕王或其他诸王胆 敢谋逆,朱济熺即可以拱卫社稷为名,直接对抗,不用担心杀叔之名。
又过了十几天,五月二十九日(6月14日),朱元璋身体越发沉重,已近油尽灯枯。
反复思维,他仍不放心朱棣。于是,他再次出手。
关于《明太祖实录》对这一天的记载,我们看到了一封深情满满的诏书,朱元璋对朱棣作了最后的交代。不过,这已是《明太祖实录》三修之后,篡改的圣旨:
朕观成周之时,天下治矣。周公犹告成王曰:诘尔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今虽海内无事,然天象示戒,夷狄之患,岂可不防?朕之诸子,汝独才智克堪其任,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而谁?已命杨文总北平都司行都司等军,郭英总辽东都司并辽府护卫,悉听尔节制。尔其总率诸王,相机度势,用防边患,乂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朕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
在这道断章取义的圣旨里,朱元璋看似希望朱棣能效法周公,辅佐皇太孙,对他期望甚高。
但结合其他史料,朱元璋给朱棣发去的真实圣旨,应当是召他即刻还京。在《朝鲜定宗实录》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记载:
军一人自辽东逃来, 本国人也。 属东宁卫, 以辽东役烦逃还, 言: “燕王欲祭太祖高皇帝, 率师如京, 新皇帝许令单骑入城。 燕王乃还,兴师, 以尽逐君侧之恶为名。”
也就是朱元璋去世前后,朱棣正在回南京的路上。朱棣必然是得到朱元璋的召唤或同意,否则,朱棣是断然不敢私自回京的。
布达拉宫收藏朱棣画像
五月二十九日朱元璋给朱棣的这道圣旨,很可能是说,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希望他尽快回京,辅佐新君,做一个新时代的“周公”。一旦朱棣至京,面临的将是圈禁或废黜。
然而,朱元璋自此身体每况愈下。十天后,闰五月初十(6月24日),他已到了弥留之际。
历史文献对这一天记载,又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个记录。
按照经篡改后的《明太祖实录》,记载如下:
即遣中使持符,召今上还京。至淮安,用事者矫诏,即还上不之知也,疾亟问左右曰:“第四子来未?”言不及他,闻雨降,喜形于色,遂崩。寿七十一。
似乎临去世前数日,朱元璋发现了皇太孙难堪大任,亟遣太监持符召燕王回京,由于“用事者”的阻挠,朱棣始 终未出现。因朱允炆等“用事者”在场,朱元璋只喊了句“第四子来未”,不再言其他,在一片喜雨中驾崩。
清人绘建文帝画像
而《明史纪事本末》的记载,完全是另外一幅场景:
临崩,帝与殷侍侧,受顾命,太祖谓帝曰:“燕王不可忽!”顾语殷曰:“汝老成忠信,可托幼主。”出誓书及遗诏授之,曰:“敢有违天者,为朕伐之。”言讫,崩。(《明史纪事本末》第十六卷)
在这个记载中,临终之际的朱元璋,旁边有朱允炆、女婿梅殷等多人在场。他仍然对身后的大明满怀忧虑。
他对朱允炆说“燕王不可忽”,即不能轻视燕王。
紧接着,他环顾梅殷,即嫡女宁国公主的夫婿,进行了托孤。他对梅殷进行了肯定,说他老成忠信,可托幼主。
他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誓书、遗诏,交给梅殷,交代后事:
“敢有违天者,为朕伐之。”
临终之际,他授予梅殷巨大的权力:在他身后,谁敢起兵谋反,反对朱允炆,梅殷可奉遗诏讨 伐。
交代完后事,朱元璋即刻驾崩。
结合各种史料,第二种记载更为可信,也更贴近事实。
朱元璋自以为,这些决策已为大明及太孙谋划周全。然而,他去世不久,大明洪水滔天。
05.尾声
明孝陵
朱棣回京途中,朱元璋已经离世。继位的朱允炆不愿承担国丧期间圈禁叔王的骂名,于是,将他劝回。此时,朱棣已经到达淮安。
按照《明实录》等各种史料的记载,朱元璋闰五月初十去世,仅六天后的闰五月十六日,朱允炆就将祖父下葬明孝陵。
同日,朱允炆即皇帝位。太赦天下,以明年为建文元年。
事实上,这条记载是十分可疑的,朱允炆奉遗诏继位,完全没必要这么急切的下葬祖父。事实上,这些记载都是朱棣授意的,他要营造朱允炆得国不正的印象。
《明太宗实录》记载中,已对朱允炆进行了“矫诏嗣位”的定性:
是夜即敛,七日而葬。皇太孙遂矫诏嗣位,改明年为建文元年,踰月始讣告诸王,且止毋奔丧。
朱允炆继位后,施政风格大变,并未如朱元璋在日表现的那样,以宽厚为本。他任用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书生治 国,变乱成法。《明史》说他“典章制度,锐意复古”。
也就是说,在这帮书生治 国下,建文朝迅速打破朱元璋含辛茹苦数十年建立的体系,一味“复古”。如建文元年二月,他们就更定内外大小官制,搞得不伦不类。
一时间,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同时,这帮书生急切的进行削藩,但并无切实可行的步骤。短时间内,周王橚废黜,湘王柏自 焚。齐王榑、代王桂有罪,废为庶人。
一时间,太祖诸王人心汹汹。
建文元年七月,朱棣起兵靖难。
靖难之役示意图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1402年7月13日),靖难军从金川门攻入金陵,建文帝不知所终。
朱元璋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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