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忽然。天色青灰,远处的雷声闷在云层里,像是谁摇晃着一袋陈年的谷子。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忽然。天色青灰,远处的雷声闷在云层里,像是谁摇晃着一袋陈年的谷子。
那天老槐树被推土机拦腰截断时,我正在镇上帮表哥卸货。等赶回村口,只剩下一地的枝桠和木屑。村里的人散了一圈又聚了一圈,像夏天被风吹散又糅合的蒲公英。
槐树已经老了,盘根错节,拦了新修的水泥路。乡里出了钱,村支书签了字,一切都按程序来。只是没人告诉我爷爷。
“咋不跟老刘头打个招呼呢?”二婶拿塑料袋罩住头顶,拍了拍我的肩膀。
爷爷养了一辈子蜜蜂,那棵槐树是他的”老伙计”。
我背着爷爷的雨衣往家跑,鞋底和水泥地相撞,噼啪作响。
爷爷站在院子中央,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庞往下淌。他不说话,只是拿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锹,双手握得很紧。
“爷,下雨了,先进屋。”
他好像没听见,径直朝门外走。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雨水打湿了我的眼睛,前方爷爷的背影忽远忽近。
老槐树的残桩旁边,村民们撑着伞议论纷纷。“老刘来了”,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爷爷径直走到树桩前,摸了摸凹凸不平的断面,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年轮的纹路,像在读一本古老的书。
“六十四道,”爷爷突然开口,“比我还大三岁。”
雨越下越大。
“回吧,老刘。”村支书递过来一把伞,“明儿来了推土机把根也挖了,这地方要修公交站。上面规划好的,你也别…”
爷爷没接那把伞,只是用锹杵着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我等着。”
那天晚上,爷爷没回家。我打着手电去找,看见他就坐在树桩旁边的石凳上,雨停了,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像个害羞的姑娘。
“爷,回家睡吧。”
“你回去,我守着。”
我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00:47。
“爷,明天还要干活呢,身体要紧。”
他摆摆手,从兜里摸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摸了半天没找到火机。我走过去蹲下身,从裤兜里掏出火机给他点上。蓝色的火苗在黑夜里晃了两下,他深吸一口,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
“你爷年轻时候啊,”他突然开口,“在这树底下乘过凉,谈过对象,躲过狗,打过架,哭过鼻子…”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
我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手电光晃来晃去,照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你爸结婚那天,喝多了非要爬这树摘槐花,结果摔下来,压坏了邻居家的白菜。”爷爷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夜里显得特别清脆。
我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爷爷的记忆像是一本翻不完的旧书,每一页都泛黄卷角。
“去吧,”他把烟头掐灭在鞋底,“爷爷没事。”
我放下雨衣和保温杯,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看见爷爷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孤单。
第二天,爷爷没回家吃早饭。我提着粥和馒头去找他,远远就看见他坐在原地,姿势几乎没变,只是脚边多了七八个烟头。
“爷,吃点东西。”
他摇摇头,目光一直盯着树桩。
推土机八点多到的。司机跳下车,点了根烟,习惯性地朝手心哈了口气,虽然已经是夏天了。
“老人家,让一让。”
爷爷像没听见一样。
村支书走过来劝:“老刘啊,这是上面定的,咱不能耽误工程进度啊。”
爷爷还是不动。
“老刘,”支书压低了声音,“树是死物,人是活的,你这又是何苦呢?”
“这不是死物,”爷爷突然抬头,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这是记忆。”
支书叹了口气,招呼几个年轻人:“把老刘扶回家。”
两个小伙子上前,刚碰到爷爷的胳膊,他就大声喊起来:“别动我!这树底下有东西!”
大家都愣住了。
“什么东西?”支书皱起眉头。
爷爷不说话,只是用锹开始挖土。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在拖延时间,但看他挖得那么认真,渐渐地也没人去拦了。
我走上前:“爷,我来帮你。”
爷爷没拦我,只是指了指旁边一块地方:“这边,全都挖开。”
消息不知怎么传开了,越来越多的村民聚过来。有人递水,有人拿来了锄头铁铲。太阳升得老高,照在每个人汗津津的脸上。
“老刘疯了吧?”有人小声议论。
“他一辈子明明白白的人,怎么会…”
“听说前几天摔了一跤,莫不是脑子摔坏了?”
我充耳不闻,只顾着挖土。爷爷虽然年纪大了,但挖起土来又快又稳,好像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当年这树下面,”爷爷一边挖一边说,“埋了一个木箱。”
“什么木箱啊?”有人问。
爷爷不答话,只是挥铲的力道更大了。
我们挖了将近两小时,挖出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却什么也没发现。人群开始散了,有人摇着头走开,嘴里念叨着”果然是老糊涂了”。
就在这时,我的铲子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一声闷响。
“爷!这儿有东西!”
爷爷立刻丢下铲子,跪在地上用手刨土。我和另外几个年轻人也加入进来,很快,一个方形的轮廓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黑漆木箱,漆面已经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的原木色。箱子不大,也就鞋盒大小,但很沉。
爷爷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出来,像是捧着一件珍宝。此时村里的人又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打开看看!”有人喊。
爷爷用袖子擦去箱子上的泥土,露出一个简陋的铁锁。锁已经锈迹斑斑,轻轻一掰就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盖子。
里面是一沓发黄的纸张,最上面是一本军人证,边角已经卷曲变形。爷爷轻轻取出来,打开第一页——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军人的面孔,英气逼人。
“这是…”村支书凑近看了一眼,惊讶道,“这不是老罗头吗?”
爷爷点点头:“罗长海,我们村的第一个解放军。”
大家都知道罗长海。他是村里最早参军的年轻人,在抗美援朝中牺牲了,村口立了一块小小的纪念碑,但随着岁月流逝,早已无人问津。
爷爷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叠信件,黄纸黑字,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
“这是罗长海从前线寄回来的信,”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抖,“最后一封是他牺牲前三天写的。”
我接过信,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已经脆得像秋天的落叶,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
“亲爱的父母和乡亲们: 今日雪大,战事紧急,恐无暇多言。若有不测,请勿伤悲。我自愿参军,死得其所。只盼家乡建设越来越好,乡亲们日子越过越红火。我的工资全都寄回来了,请村里的老少爷们买些好吃的,过个好年…”
信的最后是一行潦草的字:“来日盼与槐树再叙。”
箱子底层还有一些照片,是罗长海和他的战友们的合影,还有一本发黄的日记本和一枚锈迹斑斑的勋章。
村民们一件一件传看着这些遗物,议论声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全都沉默了。
“这些东西,是罗长海牺牲后,部队寄回来的。”爷爷直起腰,环顾四周,“当时他父母已经去世了,我和几个老伙计商量,就把这些东西装在箱子里,埋在了槐树下。因为罗长海生前最喜欢在这树下乘凉说话。”
“那…那怎么没人知道这事呢?”村支书问。
“知道的人都走了,”爷爷的声音很轻,“就剩我一个了。”
我看着爷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这几天如此执着。这不仅仅是一棵树,更是一段被埋藏的记忆,一个约定,一份责任。
那天下午,推土机没有动工。村支书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宣布公交站点改到村东头空地上,村口这块地方将修建一个小广场,以纪念罗长海和其他为国捐躯的英雄们。
爷爷听完这个决定,终于流下了眼泪。他坐在树桩旁,对着箱子里的遗物喃喃自语:“对不起啊,老罗,我差点没守住咱们的约定。”
那天晚上,爷爷回家后睡了整整十六个小时。醒来后,他的精神好多了,还主动提出要带着罗长海的遗物去学校给孩子们讲故事。
一个月后,村口的小广场建好了。广场中央种了一排新的槐树苗,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罗长海和其他几位牺牲战士的名字。罗长海的遗物被装在一个玻璃柜里,放在村委会的荣誉室中。
开园那天,爷爷穿上了他珍藏多年的老式中山装,戴上了老花镜,给来参观的人讲述着那些尘封的往事。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爷爷精神矍铄的样子,忽然意识到,有些记忆不该被推土机碾平,有些故事需要被讲述,一遍又一遍。
那天阳光正好,微风拂过新栽的槐树苗,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在述说着一个古老又崭新的承诺。
几个月后的秋天,我去县城打工。临行前,爷爷塞给我一个小布袋。
“这是啥?”我打开一看,是一把槐树种子。
“带着吧,”爷爷眯着眼笑,“到了外面,找个地方种下,等你老了,看着它长大,就像我看着你长大一样。”
我点点头,把布袋小心地放进了背包的内袋。
冬天的时候,我收到消息说村里那排新栽的槐树苗,都活了下来。爷爷每天早晚都去浇水,给它们围上了防寒的草绳。
“树活一张脸,人活一口气,”爷爷在电话里说,“咱得对得起地下的人啊。”
我隔着电话,仿佛看到爷爷坐在新槐树下,摸着粗糙的树皮,轻声说着往事。有些人已经远去,有些树已经倒下,但记忆,却在一代代人的心里扎根、生长。
晚上做饭的时候,我往窗台上看了一眼——那里放着一个小花盆,一棵小小的槐树苗正在努力生长。窗外是陌生的城市灯火,而窗内,是一段带着土壤气息的乡愁。
五年后,我回到村里。村口的槐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树下多了几张石桌石凳,老人们喜欢在那儿下棋聊天。广场扩建了,还修了一个小型博物馆,专门陈列革命先辈的事迹。
爷爷已经眼花了,但还是坚持每周去给孩子们讲故事。他的故事仍然从那棵老槐树开始,讲到木箱,讲到信件,讲到那个约定。
“树可以再栽,人不能再来,”他总是这样结束他的故事,“但只要有人记得,他们就没有真正离开。”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里装着一张照片,是县城我租住的小院里,那棵已经长到一人多高的槐树。在它旁边,我的女儿正咯咯笑着,伸手去够那些嫩绿的叶子。
有些记忆,会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就像我曾埋在土里的种子,终将长成挺拔的大树,见证下一个六十四年的故事。
当然,那是后话了。
来源:危境卫士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