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陷进干沟积雪里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戈壁的冬天会吃骨头”。零下三十度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割得脸颊生疼,连哈出的白气都在睫毛上结了霜。就在我们冻得说不出话时,远处一星昏黄的灯光突然刺破黑暗——那是库米什兵站的方向。
车陷进干沟积雪里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戈壁的冬天会吃骨头”。零下三十度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割得脸颊生疼,连哈出的白气都在睫毛上结了霜。就在我们冻得说不出话时,远处一星昏黄的灯光突然刺破黑暗——那是库米什兵站的方向。
跌跌撞撞冲进兵站大门,最先抓住我的是股霸道的香气:辣椒在热油里炸开的焦香,混着白菜帮子的清甜,还有麦子特有的醇厚。李班长正站在灶台前,军绿色的作训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脚边的铁锅烧得发红,抓一把干辣椒扔进去,“刺啦”一声,金红的油星子溅起来,裹着呛人的辣香扑了满脸。
“白菜多炒会儿,把水汽煸出来才甜。”他手腕一翻,铁铲将白菜帮子压在锅底,原本硬挺的菜叶慢慢软塌,渗出清亮的汁水。接着是面条——这是兵站自己擀的拉条子,粗粗的像裤带,扔进沸水锅就欢快地翻滚起来,转眼就变得透亮筋道。
当那碗拉条子端到我面前时,粗瓷碗边缘烫得我直换手。热汤顺着喉咙滑下去的瞬间,胃里像突然揣了个小太阳,暖意从心口一直蔓延到脚尖。辣椒辣得鼻尖冒汗,我吸溜着把面条往嘴里送,连汤带面吃了个底朝天。放下碗才发现,门外雪地里站着个哨兵,月光洒在他军大衣上,结的冰霜亮晶晶的,像披了件银色的铠甲。
后来才知道,这碗“辣椒白菜拉条子”是李班长的“御寒秘方”。1990 年代初他刚驻守兵站时,为了给冻伤的士兵驱寒,试着在姜汤里加辣椒,又琢磨着用拉条子的饱腹感扛饿,慢慢改良出这道食谱。此刻我胃里的暖意和哨兵身上的寒霜,突然就成了这戈壁冬夜里最鲜活的注脚——苦是真的,暖也是真的。
味觉记忆里的戍边日常
铁锅烧红时的炽烈,是戈壁寒夜里最实在的温度 粗瓷碗的烫意,和军大衣上的冰霜,都是兵站的勋章 拉条子的筋道里,藏着李班长三十年的守边智慧。
在吐鲁番市托克逊县境内,托克逊县城与库米什镇之间的甘沟,藏着一条穿越千年的时空隧道。唐朝时,这里被称为“银山道”,是古丝绸之路出入南疆最便捷的通道,玄奘西天取经曾踏过这里的戈壁碎石,东晋大将吕光远征龟兹的铁骑也曾在此扬起沙尘12。而真正让这条古道载入军事史册的,是唐贞观十八年安西都护郭孝恪的一场闪电战——他率领精锐经银山道突袭焉耆,仅用21天便决胜千里,这条戈壁通道的战略价值,在冷兵器时代便已显露无遗1。
时光流转至1964年,当罗布泊上空升起蘑菇云,库米什兵站接过了“守夜人”的接力棒。这座1962年由基建721工程兵组建的兵站,恰好坐落在银山道要冲,往南不远处便是进入马兰核试验基地的入口34。对于马兰基地的科研人员和汽车兵来说,这里是穿越天山前的“最后一个温暖的港湾”——从基地运输物资到吐鲁番,人车必须在此歇脚,饭后空车赶路,才能趁天黑前翻越天山5。
老汽车兵的回忆里,藏着兵站最动人的国家记忆:“那会儿拉原子弹零件的车都要在兵站歇脚,韩站长亲自检查水箱,怕路上开锅耽误事。”在那个物资匮乏、技术简陋的年代,兵站站长拧开水箱盖的动作,与千年前郭孝恪检查战马鞍具的身影重叠,平凡的坚守共同托举起国家战略的千斤重担。
从唐代的旌旗猎猎到现代的军车辙痕,库米什所在的银山道从未褪色。当历史课本里的“军事要道”变成韩站长手中的扳手、汽车兵碗里的热汤,这条千年古道便有了温度——它不仅是地理上的通道,更是一代代中国人用热血与责任延续的使命长河。
你见过汽车被风掀翻到沟里吗?我见过。在新疆托克逊县与库米什镇之间,横亘着一条被称为“魔鬼公路”的险途——甘沟。这里是沟通北疆与南疆的咽喉,70多公里的路程里,1700米的落差让公路像条拧成麻花的铁索,雅丹地貌的褶皱山体把阳光反射成灼人的热浪,唐代诗人岑参笔下“银山碛口风似箭”的狂风至今仍在山谷里呼啸。
夏季的甘沟是座移动的蒸笼。车厢铁皮被晒得能烫熟鸡蛋,士兵们只能轮流用军帽扇风,汗水顺着帽檐滴在布满尘土的军装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印记。1993年盛夏,曾有人在此遭遇车辆关键零部件断裂,在50多摄氏度的炽热阳光下,徒步往返托克逊县城寻找零件,鞋底几乎被路面烤化2。而到了冬季,路面结冰如镜,司机们必须在轮胎上缠满铁链,车轮打滑时,透过车窗能清晰看见悬崖下堆积的旧车壳,锈迹斑斑的残骸在风雪中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1986年,新兵丁保光第一次随车队进入甘沟。转弯处突然出现的景象让他攥紧了扶手——路边斜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辆生锈的卡车,车斗扭曲成怪异的形状。“那是没挺过去的‘铁战友’。”班长拍着他的肩膀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昨天的天气。后来他才知道,这条路上常见翻车、追尾、爆胎,就连水箱开锅都是家常便饭2。
爱国学者谢彬在《新疆游记》里曾形容甘沟“顽石撼轮,曲折极多”,诗人周涛则说这里“满山都是风化的岩石和晒得发红的土,逼得人从心里感到焦渴”2。即便是改扩建为柏油大道后,货车仍需限速40公里/小时,沿途设置的多个停车场,与其说是休息区,不如说是给司机们平复心跳的“缓冲带”3。老兵们常说:“过了甘沟到库米什,才算把命捡回来一半。”这座戈壁深处的兵站,早已不是简单的补给点,而是无数旅人用惊魂时刻刻下的“救命站”。
库米什兵站的冬季,戈壁滩的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哨兵小张站在兵站门口的岗哨上,军帽檐垂下的冰溜子足有三寸长,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他握着枪的手早已麻木,枪托上结着一层细密的白霜,仿佛给钢铁镀上了一层糖霜。半小时换岗的哨声响起时,他想抬臂敬礼,却发现手套和枪管冻在了一起,硬邦邦的像焊死了一般。同班的战友赶紧端来热水,顺着接缝处慢慢浇下去,融化的冰水顺着枪管流下,在脚边瞬间结成了小冰碴6。
新兵王磊第一次站哨时,差点没挺过那漫长的半小时。风从领口灌进去,顺着脊梁骨往下钻,他的手指很快冻得发紫,像熟透的茄子。正当他牙齿打颤、视线开始模糊时,李班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一把将他拉进了兵站的厨房。灶台上的火墙烧得正旺,李班长抓过门外一把干净的雪,在他冻僵的手上用力搓起来。“忍着点!越疼越要搓,活血!”粗糙的雪粒摩擦着皮肤,王磊疼得直咧嘴,眼泪却被热气烘了出来。搓到双手发红发烫,李班长变戏法似的端来一碗姜汤,里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蛋香混着姜的辛辣,瞬间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气。
你摸过零下30度的枪管吗? 那触感比寒冬腊月的冰块还凉, bare 手碰上去,皮肤会像被胶水粘住一样,猛一抽手就能带下一层皮。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老兵会把唯一的暖宝宝让给新兵,班长会记得每个战士的口味,厨房的炉火永远为晚归的哨兵留着一口热饭。这些藏在冰天雪地里的温度,比火墙更能焐热人心。
1976年12月的托克逊兵站外,也曾是这样的冰天雪地。那时没有现在的保暖装备,兵站里靠着火墙维持温度,却依然为每一个过往的军人、司机提供着热乎的食宿。窗外的哨兵像雕塑般伫立,室内的灯光透过结满冰花的窗户,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寒风吹不散的,是一代代守夜人用热血和情谊筑起的壁垒6。
“戈壁滩上的西瓜比黄金金贵”——这句在库米什兵站流传的老话,藏着韩站长和解放卡车在酷暑里的200公里长征。每年盛夏,他都要驱车颠簸到库尔勒,车厢里先铺三层干草当“缓冲垫”,再把圆滚滚的西瓜一个个码得像精密仪器,回程时车速不敢超30码,生怕哪怕一个颠簸让这些“宝贝”裂开缝。戈壁公路的搓板路能把人骨头颠散架,可韩站长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如磐石,“每颗瓜都是兵娃子的命”。
当地窖门被推开,潮湿的凉气混着瓜香涌出来时,士兵们的眼睛比戈壁的星星还亮。切瓜刀落下的瞬间,沙瓤像碎砂糖般簌簌往下掉,橙红的汁水顺着下巴流到胳膊肘,有人顾不上擦,仰着头把瓜瓤啃得干干净净,连瓜皮上残留的红丝都要仔细舔掉。在水比油珍的戈壁,这是唯一不用限量的“甘霖”。
兵站的饮用水是就地抽取的盐碱水,烧开后得沉淀半小时,水底仍结着一层白花花的碱垢。喝一口,苦涩感从舌尖直窜眉头,可要是就着西瓜吃,那股清甜竟能中和掉碱味,让难咽的水也顺着喉咙滑下去。老兵们常说:“那会儿兵站的地窖就是银行,西瓜就是存折。”在地表温度超过60℃的酷暑里,这些藏在地窖的西瓜早已不是水果,而是维持战斗力的“硬通货”——每一口甜,都在给干裂的喉咙和疲惫的身体注入继续坚守的能量。
戈壁生存法则
200公里:韩站长拉西瓜的单程距离,相当于从北京到天津的往返路程 3层干草:保护西瓜的“缓冲装甲”,在颠簸路面上降低损耗 30码:回程最高车速,比自行车快不了多少的“龟速”,只为守护珍贵的解暑物资
盐碱水的苦涩与西瓜的甘甜,在库米什兵站的夏天里达成了奇妙的平衡。那些年被舔得发亮的瓜皮,和地窖里码放整齐的“绿色存折”,共同写就了戈壁守夜人最朴素的生存智慧——在极端环境里,一点点甜就能撑起一片天。
库米什兵站的冬夜总是来得格外早,戈壁的寒风卷着砂砾拍打窗棂时,只有兵站的灯固执地亮到后半夜。李班长的床铺就挨着厨房,铁架床的栏杆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起的围裙,只要院子里闪过汽车大灯的光柱,他就像听到哨声般一骨碌爬起来——那是过往巡逻兵或运输队抵达的信号。
1990年代初就在这里驻守的他,早已把厨房变成了兵站的“心脏”。白天蒸好的馒头放久了有些发硬,他揭开蒸笼把馒头馏得热气腾腾,掰开时能看到细密的气孔。自制的辣椒咸菜装在粗瓷碗里,红油裹着脆生生的白菜帮子,他用筷子夹起一大勺塞进馒头,边塞边往侦察兵手里递:“路上嚼着顶饿,戈壁滩上可没地方买吃的。”
有个新兵红着脸只接了一个,李班长眼疾手快又塞了两个进他防寒服兜:“拿着!到了山上想吃口热乎的都难。”指尖触到新兵冻得发僵的耳朵,他又转身从灶上舀了碗姜汤,“先喝了暖暖身子,这是加了花椒和老姜片的,驱寒。”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泛着暖光——这口姜汤,他从当新兵时跟着老班长学起,后来又琢磨出“辣椒白菜拉条子”,用足量的辣椒和热油逼出寒气,成了兵站冬季的“御寒标配”。
厨房的烟囱在夜里冒着白气,细长的烟柱在月光下微微晃动,像给戈壁深处的漂泊者竖了个灯塔。那些在寒风中奔波的士兵们都知道,只要看到那缕白烟,就能找到热乎的饭菜和一句“快进来暖和暖和”,兵站从来不止是吃饭睡觉的地方,是他们在荒漠里最踏实的“家”。
在库米什戈壁的盛夏,地表温度能烤化轮胎,1980年代的兵站却藏着一片“清凉”——韩站长带着战士们在地窖里储存的西瓜,成了过路官兵对抗暑热的慰藉。而记录这些西瓜来去的,是一本用烟盒纸歪歪扭扭订成的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藏着一个兵站站长最朴素的坚守。
账本里的字迹起初还算工整:“6月20日,托克逊拉瓜500斤,损耗12斤”,连运输中碰坏的瓜都记得仔细;“7月8日,汽车连老李带走10个,说给新兵尝尝”,每个瓜的去向都系着人。但翻到1985年8月的那页,墨迹突然深了些:“给牺牲战士家属送瓜3个,她哭着说谢谢,我没敢告诉她瓜是凉的”。地窖里的西瓜存得久了带着寒气,可韩站长知道,此刻家属心里的冷,远比这瓜更刺骨。
越往后翻,账本上的字越显潦草,笔画像被狂风揉过的沙棘。后来战士们才知道,韩站长的手得了关节炎,肿得连笔都握不住,却还是歪歪扭扭地记着:“8月15日,剩瓜23个,分给炊事班腌成咸菜”。那些烟盒纸上的数字和名字,从工整到颤抖,记的哪里是西瓜,分明是一个普通人把“让大家吃口甜”这件平凡事,做到了极致的岁月。
在戈壁滩上,伟大从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韩站长的账本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损耗12斤”的较真、“没敢告诉她瓜是凉的”的体谅,和关节炎发作时依然不肯停笔的执着。原来所谓坚守,就是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对责任最郑重的回答。
如今那本烟盒纸账本早已脆得经不起翻动,但上面的字迹还在诉说:伟大从来都出自平凡,就像库米什的沙砾里,也能长出把根扎得最深的胡杨。
在戈壁荒漠的隐秘版图上,马兰基地曾肩负着国家核事业的千钧重担,而库米什兵站,便是守护这座秘密基地的“北大门”。它南达马兰核试验基地,北接北疆交通网络,90多公里的距离将兵站与马兰生活区紧密相连,成为所有北上运输物资、南下执行任务的人车必经之地——无论是去往吐鲁番的补给车队,还是满载精密设备的试验车辆,都必须在此稍作休整,才能继续翻越天山的征程457。
1966年盛夏,氢弹试验进入倒计时阶段,兵站突然接到紧急命令:“保障所有过路车辆,一分钟都不能耽误!”这道命令让原本平静的兵站瞬间变成了高速运转的“齿轮”。炊事班的李班长带着战士们在灶台前扎了根,每天要蒸出800个雪白的馒头,翻炒200斤冒着热气的白菜,汗水顺着他们熬红的眼睛往下淌,却没人敢停下手里的锅铲。
最紧张的一个深夜,一辆拉着精密仪器的卡车缓缓驶入兵站。司机跳下车就急得直搓手:“这仪器金贵得很,一丁点震动都怕!”时任站长的韩老兵没多说话,直接把自己的木板床腾了出来,铺上帆布让仪器“睡”了个安稳觉,自己则在地上铺了层稻草,裹着军大衣将就了一夜。
那几天,兵站的煤油灯从黄昏亮到黎明,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像永不停歇的脉搏,连平日里最精神的军犬都耷拉着耳朵趴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它们见过太多匆忙的脚步,闻过太多轮胎摩擦戈壁的焦味,早已累得连吠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正是这样一群不穿军装的“守夜人”,用熬红的双眼和磨破的手掌,在荒漠深处为国家的核盾牌筑牢了第一道生命线。
兵站的故事或许从未出现在试验成功的庆功簿上,但那些不灭的灯火、不息的引擎声,早已和马兰基地的蘑菇云一起,刻进了共和国的记忆深处。
1975 年,铁道兵 6 师肩负起修建南疆铁路胜(利桥)库(尔勒)段的重任,这段全长 186.16 公里的铁路,需要穿越海拔 4000 米的奎先达坂。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天山地段,战士们背着炸药攀爬冰坡,刺骨的寒风与强烈的雪光让许多人患上了雪盲症,每一步前行都充满艰辛78。
为支撑这场艰苦的工程,师部除在大河沿设转运站外,特意在库米什设立小兵站。这里成为沿公路往返的 27 团、28 团及师直属单位人员的“中途港湾”——只需出示本师介绍信,便可获得免费食宿,成为穿越戈壁荒漠时最可靠的补给点78。兵站的战士们深知工程紧迫,每个团路过前,都会提前蒸好馒头、腌好咸菜,用麻袋仔细装好让他们背走,这些简单的食物,在冰天雪地里成了最坚实的能量支撑。
有个连队在施工中钢钎突然断裂,急得团团转。兵站的铁匠老张听说后,连夜支起铁匠炉。寒夜里,铁锤与钢坯碰撞的声音在戈壁上回荡,火星溅在他满是油污的棉袄上,天亮时,20 根崭新的钢钎已整齐地摆在连队战士面前。
1979 年南疆铁路修到库尔勒那天,施工队特意开着拖拉机,给库米什兵站送来一袋红彤彤的苹果。带队的连长握着兵站站长的手说:“没有你们,我们走不到天山里。”这袋苹果,是戍边工程与兵站紧密相连的见证,也让戈壁深处的坚守有了最温暖的注脚。
1988年,库米什兵站因编制撤销,结束了26年的使命。官兵们撤离那天,戈壁的风似乎都放慢了脚步。士兵们将食堂的锅碗瓢盆擦得锃亮,连搪瓷碗沿的磕碰痕迹都被摩挲得泛光,整整齐齐码放在灶台边,留给接手的公路道班。韩站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烟盒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双墙厕所”的草图,他指着图纸上的通风夹层对道班班长说:“这法子能防苍蝇,戈壁滩上苍蝇多,你们留着用。”
最后锁门时,哨兵小王从工具箱里摸出把螺丝刀,在门柱上一笔一划刻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刻完后退两步端详着,咧嘴笑:“以后回来好找。”如今兵站旧址那棵白杨树的树干上,还能看到当年刻的名字——树皮逐年生长,早已把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包了进去,像给褪色的记忆打了个温暖的结。
汽车发动时,引擎的轰鸣打破了戈壁的寂静。没人说话,车厢里只有轮胎碾过碎石的沙沙声。所有人都回头望着兵站的方向,直到那圈熟悉的土墙在视线里缩成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后视镜里,兵站的白杨树孤零零立着,像个不肯转身的哨兵。
车轮滚滚向前,载着一群人的青春,也载走了一个时代。兵站的灯火从此熄灭,但那些被仔细擦拭的器物、烟盒纸上的智慧、门柱上的名字,早已和戈壁的风沙融为一体,成了库米什永远的守夜人。
2010 年后,库米什兵站彻底废弃在戈壁深处,仅存的土坯房框架如同被风沙封存的“时间胶囊”。曾经马嘶阵阵、引擎轰鸣的院落如今偃旗息鼓,唯有风穿过断壁残垣时,还能依稀听见当年官兵忙碌的回声9。随着吐和高速等现代交通网络的铺开,这座兵站逐渐失去了军事意义,大门紧锁的遗址里,散落着无数时间的碎片3。
在坍塌的墙角,一只搪瓷缸静静躺着:边缘磕出的豁口像道凝固的伤疤,缸底还留着半圈盐碱水蒸发后的白渍,那是戈壁阳光与岁月共同留下的结晶。不远处,一双胶鞋陷在沙里,鞋底早已磨穿成网眼,暗红的鞋帮上沾着干沟特有的红土——当地人说,这或许是韩站长当年在暴雨中推车时穿的,泥水混着红土浸透鞋帮,如今红土依旧,只是再也等不到主人归来。而那只搪瓷缸,老兵们猜测是李班长的,他总用它泡浓茶,说戈壁的夜太冷,茶浓才能扛到天亮。
当地老人抚摸着遗址的土墙,眼神里满是感慨:“兵站的土都比别处的重,因为埋着太多故事。”每一粒沙都记得深夜的岗哨、寒冬的炉火,还有离别时未说完的话。
如今,政府正计划保护这片遗址。不同于热门景区的开发,这里不会建游客中心,也不会设收费闸机。保护方案里写着:“让后人知道,曾经有群人在这里守过戈壁。”其实铭记历史从不是为了怀旧,而是要让那份在盐碱水里泡过、在红土中埋过、在风沙里磨过的坚守,能像戈壁的胡杨一样,扎进更多人的心里。当后代站在土坯房前看见那只搪瓷缸时,能读懂什么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这或许就是“时间胶囊”最珍贵的打开方式。
我去年又去了趟库米什。站在兵站遗址前,戈壁的风卷着沙砾掠过断壁残垣,恍惚间,耳畔竟响起了当年的笑声——是李班长端着搪瓷碗骂新兵“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的糙话,是韩站长在地窖门口举着马灯喊“小心碰头”的叮嘱,还有哨兵换岗时皮靴踏在石子路上的清脆声响。这些声音混着风沙,在空荡的遗址里打着旋,像一场不会散场的旧梦。
如今这里只剩断墙和半塌的灶台,但往来的军车只要路过,老司机们总会缓缓降下车速,按下喇叭——“嘀、嘀、嘀”,三声短鸣在戈壁上荡开。“这是给守夜人的敬礼。”一位跑了三十年南北疆的老兵告诉我,当年他开着解放卡车翻越甘沟,水箱开锅、轮胎爆掉是常事,每次摸黑赶到兵站,总有官兵举着灯在门口等,递过来的热茶永远是烫嘴的,灶上的馒头永远冒着热气110。
1979年冬天,新兵刘钢背着背包第一次走进库米什兵站,韩站长拍着他冻裂的手说“进屋暖和暖和”;1983年深秋,退伍的刘钢再次路过,兵站的灯依然为他亮到后半夜。徐常根在80年代跑运输时,曾因暴雪被困甘沟三天,是兵站的战士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送来干粮,“那馒头硬得硌牙,可嚼着嚼着就暖到了心里”10。他们或许记不清每个官兵的名字,却都记得那口热饭的温度、那盏油灯的光亮,记得在荒无人烟的戈壁里,曾有这样一群人把“路过不留名”的承诺,熬成了年复一年的坚守。
守夜人不是传奇,是日复一日的寻常:是凌晨三点给炉火添煤的手,是把冻伤战士的脚揣进怀里暖热的胸膛,是在地窖里码放罐头时数着“还能再撑三天”的低语。他们没留下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把温度刻进了每个路过者的记忆里。
兵站的热饭暖过的胃,永远记得那份温度;兵站的灯照亮过的路,永远刻着那份方向。戈壁的风会带走沙砾,却带不走那些被热饭暖过的心跳,那些被灯光照亮过的眼神。这大概就是“守夜人”最真的模样——不是站在聚光灯下的英雄,而是在黑暗里把自己活成灯盏的普通人。
来源:来自上海的聪明熊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