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真熬不住了,你得替我做个主。”表姐拽着我袖子,眼泪扑簌下来,像条刚被雨打的毛巾,怎么拧都是水。
“我是真熬不住了,你得替我做个主。”表姐拽着我袖子,眼泪扑簌下来,像条刚被雨打的毛巾,怎么拧都是水。
我点了根烟,没点着又掐了,怕呛着她。
“我跟他再婚这三年,就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她说。
一句话,像把钝刀子,捅在一堆旧账里,刮出疤来。
她五十六,我叫她表姐,实打实要大我八岁。
那会儿她年轻,穿一件蓝呢子大衣,在我们坊子菜市口走,像天桥上走模特,回头率能打满分。
后来命一转,嫁人,离,拉扯孩子,丧母,卖小摊,裹着风吃饭。
再后来,她说自己不想折腾了,想找个能说话的伴儿。
“人到中年,哪还奢望啥,你说是不?”她笑的时候,眼尾褶子像村口的田埂,风一吹全明白。
我那会儿嘴快,说了句不太中听的:“别瞎找,慢慢看。”
她摆摆手:“我不瞎,我认账,我就想回回暖和屋。”
她再婚那年是二〇一九年,刚过完正月十五,家家户户灯笼还没摘。
男方七十七,姓聂,外号“聂老账”,有钱,干过运输,九十年代跑长途,后来转搞小型物流,攒下几套房子和两间门脸儿房。
听着条件不赖,至于“舒坦”两个字,谁也不敢拍胸脯。
我们老城北片儿,胡同弯进弯出,墙根的枯草跟人心一样,捱着寒风歪着,还要等春天。
表姐那个房,是她前夫去世后留下的老小两室,朝北的那一间冬天能看见哈气化成白雾,夏天一开窗灰扑扑。
她把那房租了出去,自己带着小孙子挪去女儿那边挤。
再婚前,女儿哭了一回。
“妈,你要是过不顺心就回来,门永远在。”
表姐点着头,嘴角挺硬:“我这人不服输。”
“你别硬撑。”我劝她。
“硬也得硬,软也得软,做人哪,有时候就跟白薯一样,外面硬焦,里头还得粉。”她说。
聂老账住在老城南,靠近火车货场,窗外能听见编组场哐当哐当的声音,夜里也不停。
那声音,后来成了表姐的“枕边恶梦”,她说只要一闭眼,脑袋里就开始哐当,像有人搬着铁皮往她心口上拍。
再婚那天,饭局不大,一桌,八个菜,两瓶酒。
聂老账没喝,端着杯子一直笑。
“以后,咱就一家人。”他说。
他笑的时候,牙龈露出来,牙齿排列不齐,金镶玉似的,显摆。
表姐那天穿了一条深蓝裙子,领口别了一枚小小的楸木叶胸针,那是我送她的,说是“耐看”。
她摸着胸针笑:“我活了一辈子,就盼个稳当。”
稳当两个字,像压舱石。
后来才知道,那东西也能翻。
聂老账家东西多,像旧货摊。
大衣柜上摆着两只磁器大公鸡,红冠子油光,谁碰谁掉毛似的。
客厅墙上挂着他年轻时和大货车的合影,车头漆成大红,头顶“勇”字旗,像个胜利的号子。
厨房贴着九十年代的瓷砖,白底青花,边角处裂缝吴侬软语似的细细密密。
窗台上摆了一只旧闹钟,银壳,黑盘,指针滴答,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像个催命的催。
表姐第一次跟我描述那家,说“这屋子单看不脏,东西一多,人就喘不过来,像落在沙土里的芽,向上探,探不出去。”
我说能扔就扔,留两样拿得出手的,剩下卖了当阿胶吃。
她说:“他不让扔,他说那是他的命,舍不得。”
命这个字,大约是给东西赎身用的。
再婚头三个月,大家都客客气气,像秋天的院子,叶子落得轻轻的,不出声。
聂老账一早起来去门脸儿房收租,回来会买两根油条和豆腐脑,豆腐脑要咸的,醋多一点,蒜泥要现捣。
表姐去市场买菜,夜里洗洗涮涮,把地擦得发亮,连厨房的老瓷砖都擦出光来。
有时候她会打电话给我,说“还可以”,声音里的轻松像冬天晒在炕席上的阳光,不热,但温。
第四个月开始,聂老账的“规矩”冒头。
他吃饭要用自己的碗,茶要用自己的一口紫砂,不许别人碰。
他说那是“养出来的味儿”,别人一碰味就杂了。
他睡觉必须把闹钟放在右手边,离枕头三寸,表姐挪了一次,他夜里惊醒,直起身子骂“谁动我的命根子”。
那一晚,表姐在电话里停了很久,才说“我可能找错了”。
我说别夸张,老人嘛,有点习惯。
她笑了笑:“老人有习惯,老女人也有活法。”
可是她的活法,在这一家的钟表滴答里,开始缩窄。
第二个“规矩”,是钱。
“不动本金,不花老本。”这是聂老账的口头禅。
他每个月收上来租金,放在一个旧铁皮盒里,盒子上漆剥落,露出灰白铁皮,盖子扣上去会“咔哒”一声,像合上一个人的嘴。
那铁盒,后来成了表姐的心病,也成了她的“标志物”。
每收到一笔租金,他就用红色的笔在小本上记,记完放进盒子,盒子再放到衣柜顶层。
表姐想换一台热水器,说原来那台老掉渣,出水忽冷忽热,像跟人较劲。
他摇头:“老的还能用。”
表姐说给小孙子买双球鞋,六一礼物,他皱眉:“孩子脚长得快,买太好浪费。”
表姐说女儿要加班,搭把手给做个饭带过去,他摆手:“她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
那一瞬间,表姐的眼像被风刮了一下,潮起来,又自己退回去。
“家里钱不是不给你花,你要花得值。”他强调。
“值这个字,说给谁听呢?”表姐问我。
她又笑:“算了,过日子么,别太计较。”
她是这种人,又倔又软。
命跟土豆一样,皮厚心软,刮一刮还能亮出点白来。
也不是没甜的。
冬天挨着腊月,表姐爱蒸窝头,窝头里放点黄米面,出锅金黄,她拿手一掂,沉,心里踏实。
她说蒸笼冒气的时候,她就觉得像人有了出息。
那天她切了一盘腌萝卜,红边白心,放在蓝格搪瓷盘里,被太阳一照,像给生活画了个笑脸。
“你看,活着嘛,就是有吃有喝有盼头。”
我说你一直都能乐。
她说:“乐是假装的,痛是真。”
再往后,矛盾就像豆子泡在水里,不声不响就发了胀。
三件事,成了水面上那三颗不肯沉的小泡泡,戳不得。
第一件,表姐的旧相册。
那本相册是九四年买的,蓝色塑料皮,封面上印着两只飞燕,里面是她年轻时在纺织厂门口拍的,穿蓝工装,腰杆直,一笑眼儿弯。
还有她女儿上小学时戴红领巾的照片,还有她母亲坐在老院槐树下的照片,身边放着一个旧搪瓷缸子,缸子上写着“为人民服务”。
相册放在茶几下的抽屉里。
有一天,表姐翻出来看,结果怎么也找不到。
她问他,他说不知道。
后来表姐在衣柜顶上,铁盒旁边找到了相册,灰落了一层,像被遗忘的旧账。
她捧在手里,轻轻吹灰,泪止不住。
“我妈在这本里啊。”她说。
第二件,女儿的钥匙。
女儿偶尔要来,给了她一把钥匙,省得老敲门。
那钥匙后来不见了。
“是我收了。”他承认。
“为啥?”表姐问。
“乱,家里是家,不是菜市场。”他皱眉,“进出得有规矩。”
“她是我女儿。”
“她在你心里是女儿,在我心里是外人。”
“那我呢?”表姐问。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是我婆娘。”
“那我女儿就不是我的了?”表姐把这句话咽回去,没说出口。
第三件,是那枚楸木叶胸针。
那是我送她的,她一直珍惜。
有天做卫生,她把胸针别在围裙上,忙完才发现不见了。
她翻遍每个角落,最后在阳台拖布桶边找到,泥水泡过,木纹发暗,像被风雨打过的小叶片。
她捧在手里,像捧着自己的一口气。
“东西不值钱,心气值钱。”她说。
我听着也硬不起来,心里只叹一口气。
表姐的脾气,本不爱吵。
她年轻时在厂里当过小组长,喜欢说“和为贵”。
后来在菜市场摆小摊,常说“言轻气和,买卖才旺”。
可人到了一定年纪,和气也得碰人相。
邻里对她的议论开始传进耳朵。
“看她那样儿,跟老头再婚,图个啥。”
“图个依靠呗,谁不想安稳。”
“安稳?看她脸色,不像。”
这些话,跟屋外的风一样,绕着窗框嘶嘶响。
她开始失眠。
屋里那只旧闹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像有人拿着锤子在她耳边敲。
她一合眼,就是旧日子。
她娘坐在槐树下,用缸子给她倒水。
那缸子搪瓷掉了口,露出铁皮,喝水就带着一股铁腥味儿。
她说那味儿她这辈子忘不了。
她小时候上学,冬天脚冻裂口子,娘就把热水袋塞进她的被窝。
那热水袋是橡胶的,有股味儿,她说那味儿也是娘的味儿。
她在回忆里哭了一场,醒来天亮,窗外火车又响。
她说:“我像在轨道上走,前后都是铁。”
那年正赶上疫情反复,城市忽开忽合,门脸儿房的租客也有人拖欠。
聂老账开始紧张。
他天天盯着手机,催租,翻小本子,嘴里念叨“不动老本,不动老本”。
表姐说别太紧,小打小闹的,能挺过去。
他瞪她:“你懂啥。”
这话不重,但像一片灰,落在心上,湿了。
有一次,女儿打电话说孩子发烧,夜里四十度,医院排队排到了电梯口,想让妈给守一宿。
表姐要走,聂老账说:“这半夜三更的,你回去有啥用?”
“那是我的外孙。”表姐说。
“外孙是外姓人。”他抛下这句。
表姐转身走了,风把门撞了一下,闹钟被震了一下,滴答声乱了。
她回到女儿那边,抱着热得像小火炉一样的孩子,眼泪掉在孩子的头发上。
孩子睡着,头发结了盐。
天亮的时候,她给我发了一条消息:“我不想回去。”
我问她打算咋办。
她回:“回去,能咋办。”
她还是回去了。
“人活着,有时候就是把自己往回塞。”她说。
生活就是这样,不是你愿不愿意,是你能不能。
春天来得迟,那年好像格外凉。
街边的槐树先冒芽,又被风打蔫,吐气的时候像老人嗽嗽。
表姐在小区花坛边种了几棵葱,绿油油的,像几笔提神的墨。
她站在窗边看,一会儿开,一会儿合,像在给自己打气。
她说:“只要能吃上自己种的葱,心里就不算太凉。”
她总能找着一些细小的欢。
但日子大的梁,还是那两根:尊严和被需要。
聂老账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省城做水暖批发,一个在本地搞装修,平时来得少,带着孙子偶尔来吵一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礼数都欠着。
他们叫表姐“阿姨”。
“叫妈嘴瓢吗?”表姐笑着自嘲。
我说你别往心里去。
她说:“往哪儿去?往肚子里?我肚子又不大。”
她说这是“笑着的疼”。
也有小温暖。
聂老账有时候,也会买她爱吃的驴打滚,拿回来放桌上,不说话。
她吃一块,就着热茶,往常年里去了。
“我不奢求多,就这么着也行,就这么着能长久就行。”她跟我说。
“怕就怕长久是个堵字。”她又说。
堵,是她那铁盒子。
对,她也有自己的铁盒子。
她是在再婚前几个月从老家带来的,旧旧的,红漆上刻着一朵莲。
她把那盒子一直放在衣柜下层,里面放着她的户口本、几张旧照片,还有她母亲留下的一块手绢,手绢上绣着两朵月季,针脚细密,眼力一看就是旧时的好功夫。
那手绢,是她的另一个标志物。
每当心里乱,她就打开盒子,把手绢摊开,摸一摸,心里就像有人给她拢了一下火。
手绢的味道早没有了,她却说能闻见一点点阳光混着肥皂水的味道。
“这得看你心里愿不愿意闻。”她笑。
铁盒和手绢,一硬一软,一里一外,成了她此后这三年的两根柱。
事情真正拧断,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那天,太阳毒,墙皮晒得发白,地面打着晕。
聂老账的老朋友来,聊过去跑长途的光景。
一群人把桌上拍得叭叭响,讲那些年怎么把货从乌鲁木齐飞一样拉回郑州,再连夜转南边,身上只剩半口气。
“那时候是真能干。”老朋友拍他肩膀。
他得意,眼神发亮,嘴角挂着笑,像回去了。
表姐烧了两道菜,豆角焖面和大盘鸡。
她把面抻得匀,锅里蒸汽一冲,像给这屋子撒了面粉。
老朋友夸她手艺好,说“嫂子里手”,一片热闹。
等老朋友走,聂老账忽然脸沉下来。
“以后少招待人。”他说。
“怎么了?”表姐问。
“太花钱。”
“今天不就两道菜?”表姐愣住。
“你以为两道菜不要钱?油、盐、面都不要钱?”
表姐看着他,脸上的光一点点退。
“你以前也爱请人。”她说。
“那是以前,我有钱。”他回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块冰,啪地从半空落到她心上。
她后来跟我说:“你说人这辈子,最怕听见啥?不是骂,是被当成‘开销’。”
她那晚没睡,天亮的时候,把阳台那盆枯死的吊兰剪了,换了新土。
“我给它换个命。”
她这么说自己。
她开始去找兼职,在小区门口的早餐摊帮忙,六点到九点,蒸包子,端豆浆。
回来给家里做饭,下午打扫,夜里报账,像一台老式缝纫机,嗒嗒嗒,线不停。
她把挣来的零钱折成小三角,夹进自己的铁盒。
“我也有本钱。”她跟我笑。
那笑,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
聂老账看见一次,说:“你藏啥呢?”
她把铁盒轻轻合上,说:“女人的私产。”
他哼了一声。
事到后来,吵是免不了的。
一次是为了电费。
他坚持开灯要随手关,热水器只在洗之前五分钟开。
她则说,灯一关屋里像棺材,日子不能活成黑白片。
那天她在厨房做饭,他在客厅喊“关灯,省电”。
她没应,继续切葱花。
他走进厨房,啪一声把顶灯关了。
厨房一下昏着,她刀下一磕,切在指头上,红血冒出来。
她没叫,拿纸巾按住,灯又开了。
“看,开灯还是得开。”她说。
他愣着,半天吐出一句:“你就会抬杠。”
另一回,是为了外孙的生日。
孩子想吃一块水果蛋糕,不大,八寸。
表姐提着回来,在门口碰见他。
他看了价签,嘴角往下一扯。
“浪费。”
表姐说:“孩子一年就这么一次。”
“你惯着他,以后就指望谁惯?”他冷笑。
她把蛋糕放到冰箱里,没声儿了。
晚上,孩子吹蜡烛,她笑着唱生日歌,心里像有人拿着小刀在划。
生活,就是刀背上抹了一点糖。
她和他之间,也有短暂的和缓。
那年秋天,她生了一场病,胃疼,蜷在床上,额头汗珠一颗颗挂着。
他给她熬了小米粥,粥里放了几个红枣。
他笨拙地拍她背,端水给她喝,手还有点抖。
她说那天她是真看见他心软了一回。
“人哪,还是有软处。”
她又说:“可软处不能当饭吃。”
这个话我也记住了。
冬至那天,她包饺子,韭菜鸡蛋,馅儿拌得调调和和。
饺子下锅,水开三滚,她拿勺子点水面,饺子翻身,像小鱼。
他夹起一个,蘸酱油,一口咬下去,点点头。
那天他们吃得安静,甚至平和。
她心里那口气稍微顺了一点。
但命运仍像闹钟的滴答,滴答,滴答,按着自己的步调走。
转折来了。
他的大儿子要装修新房,来借钱,说年底利息高,过几个月还。
他打开衣柜顶层,把铁盒拽下来,掂一掂,打开,数钱。
表姐站在旁边,看着那盒子里的票子一沓沓往出抽。
“留点吧。”她忍不住说。
“留啥?儿子用。”他头也不抬。
“咱两口子也得留一份手里的。”她声音低。
“你没手里?”他斜了她一眼。
“我那点零头,算不得。”她笑,“你别拿它当挡箭牌。”
他不语,把钱装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系紧。
那袋子的口像一张闭死的嘴。
表姐盯着看,眼角跳了一下。
那晚,她打开自己的铁盒,把折成小三角的零钱又一一展开,铺在床上,像一片绿油油的田,她坐在田边发愣。
她把那块母亲的手绢摊在钱上,钱的角被布压着,安静。
她想起母亲。
她说:“妈,人活到这份儿上,是不是就该认输?”
第二天,她去菜市场买菜,拎回一捆豆角、一把香菜、一袋面。
回家的路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她到楼底下照了一下玻璃,给自己抹了抹,笑了一下。
她笑得不太像。
那天晚上,他们吵了一架。
起因是她手绢不见了。
她翻箱倒柜,没找到。
她问他,他说没看见。
她眼睛一点一点红。
“那是我妈的东西。”
他不耐烦:“旧布头,有啥好留?”
她盯着他,声音底下有一股抖:“你把它扔了?”
他歪头:“你这人咋这么斤斤计较?”
她的眼泪“啪”地落下一滴,砸在地板砖上,摔成一朵碎花。
她转身走进卧室,坐在床沿上,像个被抽空的芦苇。
那天夜里,她没睡,天亮时,找到了手绢。
手绢被用来包了一把钳子,丢在工具箱里。
上面有油渍。
她把手绢洗了三遍,晾在阳台,阳光穿过纱窗,把格子影子投在布上。
她拿着手绢站在那里,像捧着一个小小的希望。
“这日子啊,像布,一不留神就让人拿去擦了油。”她说。
我劝她:“能过就过,能躲就躲,别硬碰。”
她笑:“有些躲不过。”
她又说:“人混到最后,最爱的是谁?总是那几个字:尊严和念想。”
再往后,生活像仓库的箱子,越堆越高。
他的二儿子生意出了点岔子,工地拖账,来找他。
他又把铁盒拿下来,抽两沓钱,表姐看着,没出声。
“孩子嘛。”他叹气。
“你也心疼我一次。”她轻声说。
他没听见,或者装没听见。
有一阵子,表姐咳嗽,去社区医院看,说了几句注意事项。
她回来照样干活儿,手脚没停。
她说:“我这个人,闲不得,闲下来心慌。”
有天她在小区楼下碰见邻居老太太,老太太说:“你瘦了。”
她笑:“我在掉秤,省布。”
老太太说:“老妹子,你要心疼你自己。”
她嗯了一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问老太太:“你说,人到五十多岁,还能不能重新活一回?”
老太太说:“能,先把心活回来。”
这话像给她拍了一下肩膀。
她开始给自己“开小差”。
出去买菜绕远一点,绕到以前她卖豆腐脑的小摊前看看。
去河堤上站站,看人放风筝,风筝线唰唰响,像给她唱小曲。
她买了两株多肉,放在窗台,起名一株叫“苦尽”,一株叫“甘来”。
她笑说:“看嘛,我的盼头在这盆里。”
多肉不争不抢,慢慢长。
但她的日子,没办法慢慢来。
真正的大坎,是他老了。
这一年,他忽然开始腿疼。
去医院拍片,说是骨质疏松,医生开了药,叮嘱好好休息,别提重物。
他心气一低,人就像折了筋骨,脾气也变得不稳。
他常常坐在沙发上发呆,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被时间掏空的罐子。
表姐在旁边递水,煮面,给他热毛巾敷,像从前给孩子一样耐心。
他有时候抬眼看她,眼里有一点软。
但夜里,他憋不住,喃喃:“以前我啥都能干。”
她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他把头偏过去,不再说话。
一次他站起来拿水,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她赶紧扶,心里一紧。
那天之后,他开始拄拐。
拐杖是他自己挑的,乌木色,头上雕了个龙头,走路时“咚咚”,像打鼓。
那拐杖,也像一根新的规矩。
他拿拐敲地板,叫她倒水。
他拿拐敲门框,叫她拿毛巾。
有一次他拄着拐,在卧室门口等她,说“慢死了”。
她心里一阵烦躁,端着水进屋时,水面晃动,洒了他一裤腿。
他火了,拐杖点地,声音冷:“你是不想伺候我?”
她放下杯子,过了几秒,开口:“我不是保姆。”
他怔住,眼睛里冒火,又熄灭了。
他坐下去,像一袋卸了口的面。
她后来跟我说:“那一刻,我看见他也害怕。”
害怕的不是腿,是老。
老,是每个人绕不过去的坎。
她说:“人到老,就是跟自己商量,商量今天还能做啥,明天能不能再撑一下。”
二〇二二年的冬天来了又去,疫情终于过去,城市恢复了嘈杂,门脸儿房的租客也回了不少。
他开始算账,拿小本子,画圈圈。
表姐在一边包饺子,手指沾着面,她抬头,看见他低着头,眼皮跳,似乎不那么光鲜。
她说:“你别太累,身体重要。”
他哼了一声:“你以为你谁?”
她笑:“我谁也不是,我就是你家那口子。”
这话像一块绒布,拂了一下空气里那些尘埃。
他把本子合上,慢慢说:“我知道你委屈。”
她一愣,低头继续包饺子,眼眶湿。
那晚,他们难得地好好说了一次话。
他讲他年轻时跑车的胆子,怎么在夏天的高速路上困得拿烟头烫手心,怎么在冬天把手伸出窗外吹冷风让自己清醒。
他说钱是一点点巴拉出来的,舍不得。
她讲自己年轻时在纺织厂换挡车,手被轧了,血一沾纱线,整卷报废,她被组长骂哭,第二天照样上工。
她说自己这辈子,见过的难不比他少。
两个老中年人,在灯下,像两棵并肩的树,彼此枝杈缠一下,又彼此往回收。
那一晚,闹钟也安静,滴答不夹杂。
她说:“只要这样说说话,我就不怕。”
他说:“我以后尽量改。”
尽量两个字,像一缕风,轻轻的,但总算是风。
她把手绢拿出来,放在桌上。
他说:“这布头这么重要?”
她笑:“这是念想。”
他点点头,没再嘲笑。
日子因此柔和了一阵。
她甚至给那旧闹钟擦了擦,钟面清亮,指针走得稳了一点。
可是,命数还是命数。
转弯处,总有坑。
他的大儿子装好房,操办升学宴,要父亲去坐一坐,还要拿两万块红包,体面。
他和表姐商量。
“拿一万。”他说。
她摇头:“拿五千够了。”
他皱眉:“我老头子活着,这点体面都没有?”
她叹气:“体面不是钱堆的。”
他怒了:“你懂啥!”
这句“你懂啥”,像一个钉子,钉进她心里过去千百次的“你懂啥”之列。
她站起来,说了一句:“别拿我当外人,我不是你的出气筒。”
他一愣,挥手:“滚!”
她把围裙摘下来,挂在椅背上,走进卧室。
半小时后,她拎着一个小包出来,里面放了换洗衣服和她的手绢,还有她的铁盒。
她走到门口,又停了,转身把铁盒放回去。
她拿起那枚楸木叶胸针,别在衣领上。
她说:“我出去住两天,咱都冷静冷静。”
他抓着拐,站在原地,脸上那种又怒又慌的神色,在她心里刻下去。
她在女儿家住了三晚。
女儿没问许多,只把床单换了新洗过的,给她做了一个红枣枸杞小米粥。
她吃完,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光影移来移去,像小时候在老家屋梁下看燕子飞。
女儿说:“妈,你要是难,就别回去了。”
她沉默很久,说:“我回去。”
女儿急了:“你何苦呢?”
她说:“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啥叫为了你自己?”
她微笑:“我要跟我自己交代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窗外有风铃响了一下,清清的,像有人点了一个头。
她回去那天,把门敲了三下。
门开了一条缝,他站在里面,拐杖在手,脸色倦。
他让开,没说话。
她进屋,放下包,把手绢收好,把铁盒检查了一眼,还是那里。
她开始做饭,洗米,切菜,一切如常。
他坐在椅子上,看她忙,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
那晚,他们吃了两样菜,一样是西红柿炒鸡蛋,一样是土豆丝。
他吃两口,放下筷子,说:“对不起。”
她抬眼,没说话。
他又说:“我脾气坏。”
她淡淡地笑,像秋天的阳光,薄却有。
她说:“人嘛,老了脾气都坏一点。”
他叹了一口气,像卸下一点东西。
生活又开始慢慢转。
她发现,他会在她洗杯子时默默把毛巾递来。
他会在她夜里咳嗽时倒杯热水放床头。
她会在他抱怨腿疼时给他揉一揉。
他们有了一个默契:吵不动的事,绕。
可有些绕不开的,还是要碰。
比如,钱。
他的两个儿子像两只燕子,春天来,秋天来,短暂停,带走一把草。
她知道,男人的“钱”,有一半叫“责任”。
她选择把“责任”这一半留给他。
她只守住自己的小铁盒和手绢。
有时,她会把手绢铺开,把那枚胸针放在上面,给自己上一个“香”。
不是迷信,是仪式。
“人活着,得有个仪式。”她说,“不然你跟钟表有啥区别?”
她笑着说的。
有一天,她把铁盒里的小三角纸币全拿出来,换成了整齐的百元钞,放得平平的。
她说:“我要去一趟老家。”
他愣住:“你回老家干嘛?”
“看看,看看槐树还在不在,看看我妈的坟上草长没长。”
他沉吟:“我陪你去。”
她摇头:“我自己去。”
他点点头。
她去车站买票,候车大厅里人来人往,广播声音一遍又一遍,像地上的影子。
她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杯热豆浆,杯身薄薄的,一握就烫手。
她把杯子换在左右手之间,像让两个掌心说话。
她在车上盯着窗外,麦地一片一片退,村庄一簇一簇闪过去,像她过去的日子,一个一个站牌。
她在老家下车,沿着村道走,槐树还在,树干粗,树叶绿。
她在槐树下坐了一会儿,拿出手绢,摊在膝上,闭了闭眼。
风吹过来,手绢动了一下,像她妈在拍她肩膀。
她去看坟,草长得齐,旁边有几个野花。
她拔掉几根野草,把手绢放在墓碑前,轻轻摸了一下碑上的字。
“妈,我过得不太好,也不太坏。”她低声说,“我还挺着。”
她又说:“我跟个老头过,他有钱,也抠,他脾气不好,也有时候好,他腿疼,我给他揉,他有时候也知道递毛巾给我。”
她笑了一下:“你别笑我,我觉得就这样,也成。”
她坐一会儿,起身,把手绢收回去。
她回城的时候,夕阳落在铁轨上,像一条条通红的带子,拉长又缩短。
她回到家,屋里灯亮着,饭桌上有一碗面条,热气已经散了。
他在沙发上打盹,拐杖靠在边上。
她把面端进厨房,重新热了一下,端出来,坐下,吃了两口。
他醒,睁眼,看她一眼,说:“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
他挪动脚,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
她把那枚胸针摘下来,放在手掌心里,摸了摸,笑了。
“我回来了。”她补了一句。
生活又回到了“滴答滴答”。
她继续早上去摊子帮忙,继续把小三角折成平的,继续在下午晒手绢,继续在夜里听远处哐当。
他继续拄着拐,继续记账,继续偶尔发火,继续偶尔软下来。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有一天,他忽然发了高烧。
她把他送到医院,挂急诊,打点滴,夜里坐在病床边,手绢在她衣兜里,摸着,像摸着自己心跳。
他半夜醒来,模糊地说:“你别走。”
她说:“我不走。”
他的手在被子里摸到她的手,抓住。
她的手被他抓疼,她没挣。
天亮,他退烧了,脸色白了一些,像一张晒过头的纸。
他对她说:“这几年,辛苦你了。”
她说:“说这个干嘛,大家互相。”
他看着天花板,隔一会儿说:“我老了。”
她笑:“我也是。”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像两个同坐一条小船的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船在水上悠悠地晃,岸边的树影倒在水里,悄悄地跟着。
他出院后,有一阵子特别安静。
他会坐在窗边看多肉,问她:“这叫啥?”
她说:“苦尽,甘来。”
他说:“哪个是苦尽?”
她指一株偏瘦的。
他笑:“像谁?”
她说:“像我。”
他又问:“甘来像谁?”
她说:“像你。”
他也笑。
她后来跟我说:“说笑就是药。”
事情到了这里,我本来以为他们就这么平平地过到老,像一锅慢炖的汤,盐淡了些,火小了些,但暖。
谁知道,老天爷不按人心思。
那天是个阴天,云层低,像压下来的棉花。
她去菜市场买菜,路上接到他大儿子的电话,说老爷子从楼梯上滑了一下,摔在平台。
她赶回去,汗顺着鬓角流。
他躺在地上,拐杖倒在一边,脸色发白。
她趴下,摸他的额头,滚烫。
她和大儿子抬他去医院。
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还有软组织挫伤,住院观察。
她在病房里忙前忙后,交钱、拿药、喂粥,她的小铁盒里的钱又扯出一些。
大儿子说:“阿姨,等我们缓过来给你。”
她笑:“一家人,不计较这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他安静许多,像在空里飘。
她拿手绢擦他的额头,手绢柔软,沾了汗也柔软。
她说:“这块布头,陪我几十年了,今天也算派上用场。”
他睁眼,盯着那手绢看,忽然开口:“借我用用。”
她愣了一下,笑,把手绢递过去。
他把手绢握在手里,像抓住了一个旧时光。
他轻声说:“你妈的味。”
她眼泪就要落,又强按回去,笑着说:“你又胡扯,哪儿还有味。”
他轻轻摇头。
这一幕,是我后来听她说的。
她说:“那天我就知道,他也有他的手绢,只不过他不会说。”
住院几天,出院。
他在家里走动,慢,稳,像踩线。
她在旁边看着,心里吊着。
那枚楸木叶胸针,常常别在她衣领上,像一片不肯掉的叶子。
她说她把自己也别在生活上了,别紧点,别牢点。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笑了,笑里有一点泪。
秋天到了,风变薄,阳光变脆。
她去菜市场买了几个柿子,放在窗台,等它们软。
她说:“柿子要等软了才甜,人也是。”
他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小本子,竟翻到空白页,一页一页看。
她站在门口看他,心里缓了一下。
但生活的线头,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逃出去。
一天晚上,她把自己的铁盒拿出来,想找东西,发现少了几张钱。
不多,也就两千。
她定了定,第二天问他。
他不躲:“我拿的。”
她静静看他。
“我怕你生气。”他低声。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她问。
他想了一下,说:“我怕你不同意。”
她笑了一下,笑意泛苦。
“你怕我不同意,是你心里还是把我当外人。”
他一下子抬头,看着她。
她没有哭,也没有怒。
她把手绢拿出来,摊在桌上,手指顺着布的纹路抚过去。
她说:“咱这日子,别把对方当成路边捡来的瓶子,没几毛钱一个,随便摔。”
他握了握拐杖,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她把手绢收起来,轻轻合上铁盒。
她说:“以后,动我的钱,先跟我说一声。”
他点头。
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对着黑暗,跟自己说:“到这一步,我还在。”
她觉得自己像那枚胸针,钉在衣领上,风再大,也不滑落。
她向我讲到这儿,长吐一口气。
她说:“弟,你说我苦不?”
我说苦。
她笑:“苦也没咋的,咱还能笑。”
她又说:“我跟个七十七的老头再婚,别人看我多傻,其实我心里明白。”
我问她明白啥。
她说:“明白日子没有神,一切靠人把人当人。”
她说:“这三年我没过上一天彻底舒坦的,但也不全是没有光。”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表姐,咱要不换个法子?”
她摆摆手:“别给我支招,我知道你心疼我,老实说,我也心疼你心疼我。”
她笑:“这话绕口令似的。”
我也笑。
后来,事情还在向前。
有一天,他忽然说:“要不咱把老屋卖了,换到你女儿附近去。”
她愣住:“你说啥?”
他说:“你老往那边跑,我也不碍着,换过去,我也图个清净。”
她看着他,心里一动。
她说:“你是认真的?”
他点头。
她坐下来,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
这一步,像跨过一条河,要不要过?过了会不会后悔?
她没立刻答应,说:“再等等。”
他们去看了几处房,楼层不高,有电梯,光线好。
他坐在沙发上试坐,拄着拐敲敲地,看看窗外。
她站在阳台,摸一摸栏杆,看楼下有没有树,有没有风。
她说:“要有风。”
那天回家,他们都有点兴奋,又都有点慌。
她晚上跟他轻声说:“搬过去,就离我女儿近。”
他“嗯”了一声。
过了几天,他的二儿子来,知道了这个计划,脸上不高兴,说:“那我们咋办?”
他沉默。
表姐看着,胸口一紧。
她忽然明白,生活的每一步,都要在不同的关系上打结。
结打一紧,这边就松一点,那边就抽一下。
她跟他说:“这个决定,你要自己拿。”
他看了她一眼,像在看一块石头,又像在看一块面。
他犹豫。
犹豫的结果,是拖。
拖,就像秋天的雨,一直下,地潮,心也潮。
他们没有搬。
她又开始在楼下晾手绢,给多肉浇水。
她的胸针,别在衣领,像一片不落的叶。
她的铁盒,压在衣柜,像一口小小的井,收着她的底气。
她说:“我怕有一天,这些东西都守不住。”
我说:“你守得住。”
她说:“也许吧。”
年底的时候,城里拉起了灯,路边的树被裹上了小彩灯,晚上亮起来,闪一闪,挺好看。
她站在窗前看灯,手摸着胸针。
他从背后走过来,站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好。”
她“嗯”。
他忽然说:“谢谢你。”
她转头看他,没问为什么。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像年轻,又像老。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在那张与大货车的合影里,挺胸,笑得像刚跑完一趟赢了什么。
她也笑了一下,轻轻的。
他们站在窗前,灯一闪一闪,像在给这一年的日子眨眼。
这就是日子。
很多时候,没大事,只有累积的小事。
小事堆到一定高度,会压弯一个人的腰,也会迫使另一个人伸手。
她说:“我现在知道什么叫‘日子教人’。”
“日子教人,就是先给你看一个甜枣,然后不让你吃,搁那儿吊着你的馋,你一急,它又塞给你一口饭,让你不至于倒。”
她笑着说的。
她笑的时候,眼角的褶子又像村口的田埂,风一吹,还是那条道。
过年那天,女儿带着孩子来,带来一袋橘子,孩子一见姥姥就扑过来。
她抱着孩子,笑得像阳光。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这场景,脸上也有笑。
他们一起包饺子,擀皮,和馅,孩子在旁边把面团捏成小动物。
水开,饺子下锅,漂起来,大家都笑。
吃饭时,他举起杯子,是热茶,不是酒,说:“新年好。”
她也举杯,碰了一下,清脆。
那一刻,我觉得他们都在努力往好里去。
你问我结局是什么?
我想说,结局正在发生,并不猛然,也不喧哗。
表姐说:“我不奢望天底下的公平,我就求一点点体面,一点点被当人。”
她又说:“人到五十多了,哭一场,不丢人,笑一笑,才算赢。”
她说:“我还是我,不是某个人的附属。”
她说:“我没过上一天彻底舒坦的日子,但我学会了,舒坦不是天给的,是我自己给自己的。”
她说:“我认了,也不认。”
“认的是命,不认的是不把我当人。”
有一天,她把那只旧闹钟拿下来,擦干净,放在手绢旁边。
她说:“它滴答,它也有它的规矩。”
她把胸针别好,把铁盒放回原位,关上衣柜门。
窗外有风,轻轻的。
多肉在窗台上静静地,苦尽的叶子肥了一圈,甘来的顶端冒了新芽。
她摸了摸它们,像摸两个孩子的头。
她说:“你看,还是有长的。”
她回头看他,他在沙发上闭着眼,呼吸平稳。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好,今天也这么过了。”
她没说“以后”。
她把今天过下去,明天自然会来。
她轻轻叹一口气,像把胸口那点硬,慢慢揉开。
故事暂时就到这儿。
你要是问我,她有没有彻底如意的那一天?
我替她答不上。
可有些答案,不用说。
她把胸针别稳,把手绢洗净,把铁盒收好,把闹钟擦亮,把多肉浇水,把每一个“不舒坦”的角落,垫上一点软。
这就是她的“舒坦术”。
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法子。
人间烟火这么多,哪有谁天生在云上走。
柴米油盐,酸甜苦辣,都是路面上的小石子。
脚踩上去,疼,停一停,换个脚,再走。
走着走着,脚底起茧,路还在,风也在。
她说:“人生呀,有时候就像城里的风,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要回到屋里。”
她还是在这个屋里。
灯亮着,闹钟走着,窗外的风掀一下窗帘,又放下。
她坐下,端起一碗热汤。
她说:“苦尽,甘来,慢慢来。”
来源:花丛中邂逅小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