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刻,隔壁的李奶奶攥住我的手,像在黄河边拽一根快要断的麻绳,她声音细得像针,又透着急,我愣在院口,脚像被泥巴粘住了。
“姑娘,危险,快跑。”
那一刻,隔壁的李奶奶攥住我的手,像在黄河边拽一根快要断的麻绳,她声音细得像针,又透着急,我愣在院口,脚像被泥巴粘住了。
我本来是来见男友父母的。
那年是1996年,春寒料峭,城郊的风像刀口,贴着人脸刮。
我穿了一件深蓝呢子大衣,是在百货大楼打折季买的,衣兜里揣着给未来公婆准备的两条哈德门和一袋红枣,拎着一只搪瓷盆,盆里压着我妈反复叮嘱别忘的两斤黄米面。
我那会儿刚在纺织厂转正,心里有点底气,又有点虚,像从河湾里摸起一条滑溜溜的鱼,不晓得这鱼会不会蹦回水里去。
李奶奶的“危险,快跑”,像一记闷棍,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松开我的手,眼神躲躲闪闪,像怕谁看见。
我就站在那儿,门口的砖缝里冒着几根蒜苗,墙上贴的“迎春接福”已经卷边儿。
栓子——也就是我的男友——从屋里出来,冲我笑,嘴角一扯,我看见他尖下巴上的那痦子,心里安稳了半寸。
“咋不进门?”他问。
我笑,说我在看门口这棵槐树,是不是去年修过枝。
我心里却装着李奶奶那句“危险”,像嘴里含了一块没嚼碎的年糕,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这是我的第一回见公婆。
要是顺顺当当,我就不至于在院口听见一个陌生却熟悉的提醒。
我不信命,信自己。
可那一刻,我也没装出胆大,眼睛下意识地往院里看了一圈。
院子里晒着两床被子,老花布面,角上用衣夹子夹住,鱼鳞似的阴影叠在一起。
堂屋半掩着门,门里有收音机的嗡嗡声,播音员的男声在说省里的新闻,细细碎碎像在磨刀。
栓子妈从屋里出来,围裙上印着大红牡丹,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上的搪瓷盆,笑容就像被风吹皱了的水面。
“来了啊。”她说。
我点头,叫了一声“阿姨”。
那时年轻,规矩学得半吊子,喊阿姨是我能想到最稳妥的称呼。
“里头坐。”栓子爸的嗓子从屋里飘出来,带着烟丝和茶汤味儿。
我一抬脚,跨进院门,心里却像绷了一根弦,李奶奶那句“危险”在耳朵后面盘旋。
我说不上来哪儿危险。
我只知道,我的一只手握着搪瓷盆的柄,另一只手攥着一条细细的紫色丝线,那丝线是我奶奶生前绕的,围在一个木梳上,我从小就有个癖好,紧张的时候,就摸摸它。
也不为啥,就觉得顺手。
木梳和紫线,是我这趟来见人的护身符似的东西,我不信什么神神道道,但我信这点手感,像家里灶台的边框,摸上去就踏实。
我们坐在堂屋一角。
墙上的日历翻到了三月,画面是一匹奔马,马蹄尘土飞扬。
栓子妈端了茶,是大麦茶,微焦的香气从粗瓷碗里往上冒。
我双手接了,手心烫,又不敢松。
“闺女在哪儿上班?”栓子爸吸了一口烟,问得不紧不慢。
“纺织厂。”我说。
“是国营的那个?”他又问。
“嗯,刚转正。”我说。
我尽量笑,笑像一朵打开又合上的花。
“转正好。”他点头,随口又问,“户口还在城里不?”
我明白了李奶奶的“危险”,在这句问里露了头角。
那几年,户口是大家嘴里绕不开的事,像饭碗一样重要。
农村盼城里,城里盼更好的城里,人就活在这些盼头里,青青河边草,年年岁岁没变。
“在。”我说。
我没撒谎。
我们单位的集体户口,我名下挂着两把钥匙,一把是厂房的,一把是宿舍的。
“那以后孩子……”他顿了顿,“上学啥的,都得考虑。”
他话还没说完,屋外一阵风把晒被子的夹子吹掉了一只,被角摔在地上。
栓子妈匆忙起身去,风把门帘掀了一下,我看见堂屋角落堆着两麻袋面,还有一只旧木箱,箱盖上压着一块红布。
红布扎得严严实实,像压住了什么秘密。
我发了一下怔,紫线在我手指间绕了两圈,像一条细蛇在草丛里探头探脑。
那天从头到尾,都没发生什么一眼就能叫“危险”的事。
可我心里那根弦一直拉着。
我笑着,应着,逢着,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张脸。
年轻时候的人,就是这样,一门心思想好,心眼也不算小,嘴上不说,心里记一笔账。
我记住了栓子妈端茶的手,是一双粗糙的手,指头背上有裂口子。
我记住了栓子爸看我时眼睛里的那抹打量,似乎在秤杆上轻轻敲了一下码子。
我也记住了李奶奶从院墙外悄悄探进来的半只眼睛,她像是要确定我还能不能笑。
我笑给她看。
她又缩了回去。
我们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批出来打工的年轻人,脚下土地刚刚松动,计划还在,市场已经露头,就跟河里冰面开裂,脚下哗啦啦响,你不知道你踩的这块是不是还结实。
我和栓子就是在厂里的篮球场边认识的。
他那会儿在运输队,手里握着方向盘,人瘦,心眼却实在,笑起来一口白牙,像新翻的土上露出来的瓷片。
人说,遇见了对的人,不需要多复杂的安排,碰就碰上了。
可我知道,碰上只是头一拐弯,后面还有七拐八绕。
见父母,是避不过去的一道檐子,过了,春光就大好,过不去,雨就得灌领口。
我回家时天已经暗下来,街口的油条摊还冒着热气,老板娘把手插在袖口,嘴里“呼呼”地哈气。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这些细碎的市声,像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唱着小调,“日子嘛,就这味儿。”
妈在屋里剁菜,砧板“咚咚”响,屋顶吊着一个玻璃罩的灯,灯泡里有飞虫绕圈。
“见着了?”妈问,刀锋停了一下。
“见了。”我把搪瓷盆放在灶台边,拿下了黄米面。
“咋样?”她又问,眼睛没抬。
“还成吧。”我说。
那句“危险”,我没说出来。
有些话仿佛说了就会应验,不说,就像把它压在了心底那块石头下面。
爸在屋里翻报纸,戴着老花镜,偶尔咳一声。
他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煤矿上来,肺里落下了尘,遇着阴天就喘,人在屋里,像风箱一推一拉。
我从小看着他这样活,他说人啊,命就是一根绳,拉长不容易,扯断却在瞬间。
那晚,我躺下时,紫线就绕在我的指尖。
我把它绕紧,像在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这条线,是我奶奶留给我的。
她去世那年我十二,冬天,雪下得厚,屋檐上挂着冰凌。
她叫我过去,把一个小木梳塞在我手里,梳齿断了三两根,梳背上缠着这条紫线。
她说,闺女,线是软的,心要硬一点,像木梳,不怕乱。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因为我知道,我的路是要自己走,我的家是要自己掏砖盖的,靠别人,靠不住。
第二次去栓子家,是一个星期后。
我买了两斤海带和一袋莲子,那会儿我妈说,送莲子是“连生贵子”的意思,我瞪了她一眼,她笑,揶揄我,嘴上说着,手却认真地帮我把莲子装进了纱布袋。
我去的时候,天晴,阳光照在那匹奔马的日历上,像马身上出了一层汗光。
这次屋里的话多了起来。
给彼此摸底,是必经。
“你家几口人?”栓子妈问。
“四口。”我说,“还有个弟弟。”
“弟弟多大?”她又问。
“高三。”我说。
她点了点头,没接话。
我知道,她脑子里打的是另一笔账。
农村人家有个弟弟,意味着将来可能要帮衬一些。
这年头,在城里也一样,之所以一样,是因为我们这代人,从苦里走出来,又被新东西一把拽到半空,心里有些贪,也有些怕。
“你爸身体咋样?”她又问。
“还好。”我说,“老毛病。”
“唉,谁家没有个累着的。”她长叹一口气,像从喉咙里吐出一块石子。
我看着她的手,又看了看屋角那只旧木箱。
红布上印的牡丹在日光下一跳一跳,像要开口说话。
“那箱子里装啥?”我笑着问,随口。
“老东西。”她随口答,眼睛却垂了一下。
我不再问。
人家家的旧箱子,有时候装的是家底,有时候装的是前世今生。
我没资格一把掀开。
那天回厂的路上,我想起李奶奶那句“危险”。
我始终搞不清她到底想拽我躲开啥。
是户口的事?
是栓子爸眼里那枚隐隐的秤砣?
还是那只封得很紧的旧木箱?
感觉像肋下藏着一把小刀,不是刺你,是时不时蹭一下,提醒你别忘了它。
第三次去,是清明前。
院里又多了一样东西。
栓子在门口的木桩上钉了一块铁牌,上头歪歪斜斜,写着“安全第一”。
那是他在运输队开会后背回来的口号牌,铁皮泛光,边缘有毛刺。
铁牌像多了一张嘴,成天在那嘚啵嘚啵。
“你爸说,挂着也好,看着就心安。”栓子笑着说。
我也笑,说“安全第一”这四个字,不止是挂给车看的。
我往上一看,铁牌正对着旧木箱。
我心里“咯噔”一下。
也许是我想多了。
人一紧张,啥都能串起来。
那天饭桌上,话题绕到房子。
“我们那边要拆迁。”栓子忽然说,抬眼看了看父母,又看我。
“拆了好。”我妈常说的那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没说出口,我看见栓子爸的眉头拧成一团,又迅速抹平,像被手抹了一下。
“拆迁款多不多?”他问。
“听说还行。”栓子说,“要看面积。”
“那咱家这院的面积,算不算?”栓子妈问。
“算一半。”栓子说,“自建房,没证的,按一半。”
“唉。”她叹气。
空气一下子有点酸。
房子的事,没哪个家庭能轻轻绕过。
从改革开放之后,到九十年代,谁家能往上挪一步,谁就能改变自己孩子的命运,这话不虚。
“我那点积蓄,加上拆迁款,差不多能在城里付个首付。”栓子爸慢慢说,眼睛看着桌上的碗,“不过,户口还要解决。”
我知道,他们在说的是“姑娘你愿不愿意把户口迁到我们家来”的话。
这在那年月很常见,城里户口是个宝,能解决孩子上学,能解决粮本,能解决将来的医疗,很多事都跟它挂钩。
我心里犯了难。
我从小在城里长大,户口是我妈一针一线扎起来的被子,她反复叮嘱我别轻易拆。
可我看着栓子,心里也有热。
人跟人,走到这一步,总得有一个先跨出那一步。
我不表态。
我笑着把碗里的菜夹了一筷子,嘴里吞下去,心里却把这个话题像一团棉絮塞在了那只旧木箱和“安全第一”铁牌之间。
我知道,这几个东西从那天起就捆到一起了。
而我那条紫色的线,被我绕得更紧了。
转眼到了1998年。
南方大洪水的消息从电视里奔腾而过。
厂里捐款,运输队支援,整个城市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一个“齐心”的按钮。
我们也忙,我们也感动。
这一年,我和栓子领证了。
我们要办婚礼的时候,他家的院子还没拆。
拆迁队来来回回量了好几次,都是拿着卷尺在院里伸伸缩缩。
我那会儿心里有点慌。
我怕这婚礼像在风口上搭个台,搭到半截就被刮跑了。
好在没。
我们席面还是摆下了。
礼上人言短,人言长,人言像风,穿堂而过。
有人说我们这对好,有人说女方条件好,有人说男方爷们儿,人说来人往,我做新娘子,坐在炕沿边,手心里捏着我那条紫线,边捏边笑。
笑到后来,我眼睛里出了水,又被我忍了回去。
我妈在角落里抹眼泪,嘟囔一句“闺女大了总是要出门”,我装没听见。
我知道,出了门就要过别人的日子,不是光靠嘴甜就能吃饱。
婚后,我们住进了栓子家那院子里。
我把我的木梳和紫线放在了旧木箱旁边。
那箱子有时候就像个老亲戚,沉默,却在那儿,看你。
拆迁的事,就像压在我们头上的天,随时可能塌下来,又迟迟不来。
拖到了1999年,终于,通知下来了。
我记得那天早上,天还蒙蒙亮,一辆灰尘扑扑的吉普车开进了村口,几个人拿着夹板本,敲门,按名单喊人。
“张家的,王家的,李家的,周家的……”
叫到我们这院的时候,栓子爸出来,他身上的旧军大衣一晃一晃,像挂在门后的那面“安全第一”的铁牌。
“到。”他说。
我们围到堂屋里,那几个人在桌上铺了一个薄薄的塑料布,把一些表格摊开,开始讲。
“自建房,按一半补偿。”
“院子面积按核定。”
“搭东墙搭西墙的,按现状认定。”
“户口问题,不在补偿范围内。”
话一条一条,像钉子钉在木头上,叮当响。
我听着,心里一阵一阵发凉。
栓子妈抹着围裙,问了一句,“那我这箱子……”
她的手指了一下角落里那只旧木箱。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碰巧看见了“安全第一”的铁牌,笑了一下,没接话,低头说,“箱子里的东西,搬走,暂存,统一安排。”
“统一安排”的意思,大家都懂,也都不太懂。
这世上最难懂的四个字就是“统一安排”。
那段日子,我们像搬家蚂蚁,来回跑,抬这个,背那个,嘴里说着“轻点”“慢点”,脚下其实不稳,心里更不稳。
我把木梳和紫线包在一块旧手帕里,揣在怀里,不离身。
旧木箱打开的时候,栓子妈蹲在地上,先伸手摸那块红布。
红布掀开了,里头是整整齐齐的一摞东西。
有结婚时的红本本,有一包旧照片,有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瓶。
玻璃瓶里是硬币。
一分的,二分的,五分的,还有一角的。
一层一层,按年份分开。
“这啥?”栓子问。
“攒的。”他妈说,声音低,“攒给以后用。”
“以后啥时候?”他爸吸了口烟,“用了不?”
他妈沉默。
我知道,这玻璃瓶里的硬币,是她这些年在灶台边、米缸里、枕头下,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她舍不得花,舍不得丢,舍不得拿出来换成大钱。
她觉得,硬币有重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比纸踏实。
我忽然觉得,这只玻璃瓶,就是她的心。
那天,我们决定暂时和他爸妈挤在城边的一处平房里,那是单位临时分的。
两间屋,低矮,屋顶是石棉瓦,夏天热,冬天漏风。
但总比露天强。
瓶子放在堂屋柜子的角落里,铁牌“安全第一”被栓子挂在了屋门上。
旧木箱搬不动,放在他二叔家院里,盖了一层油布。
那段时间,日子忽高忽低,像骑在一匹见风就发癫的马背上。
我们把拆迁款算了又算。
能付一个小户型的首付,不宽敞,但总归是城里的房子。
栓子摩拳擦掌,眼睛里有光。
他说,终于能给你一个窝。
我笑,说给咱俩一个窝。
我们去看房。
售楼处玻璃亮,灯光亮,人话也亮。
“学区近。”
“公交方便。”
“商品房,证齐全。”
那会儿的人,哪懂这么多名词,听得半懂不懂,脑子里就一个字,好。
签字那天,栓子爸妈也来了。
他们看着我们在合同上写名字,像看着两个孩子写毛笔字,脸上既紧张又骄傲。
签完出来,外头下了小雨,雨点打在“安全第一”的铁牌上,叮叮当当。
我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这雨是喜雨”,大家都笑了。
笑声一收,栓子爸忽然问,“户口啥时候办?”
我心里一紧。
这话,总要回来的。
我们站在雨檐下,雨水从屋檐上淌下来,像帘子。
“等房本下来。”栓子说,“到时候办得利索。”
他看了我一眼。
我点头。
我知道等“房本下来”这句话,是给父母,也给我的一个缓冲。
我们在平房里住了半年。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一个词慢慢变味。
“暂住”,就这样慢慢变成了“蹲住”。
平房里,冬天烧炉子,屋里烟气缭绕,四壁起霜。
我在炉台上挂了那块紫线。
线在火光映照下泛出一种温柔的光,我看它,就像看见了从前我奶奶的手。
有时候深夜醒来,我听见外头风刮屋瓦,像有谁在往屋顶上撒一把豆子,又像有人在哭。
我侧身看看身边的栓子,他睡得正着,嘴角带着困倦的倔强。
我伸手把木梳摸了一下,梳齿轻轻硌着我的手心。
我跟自己说,人哪,别怕,咬住牙,就过去了。
在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意外像坏脾气的小孩,从门缝里钻进来。
栓子在运输队出了一次小事故。
不是大事故,只是货车在倒车时擦到了厂门口的一根电线杆,后车灯碎了,车厢边缘也卷了一点。
按理,这样的小事故,赔点钱,扣点分,骂几句就过去了。
可偏不巧,巡查正好在场,事情就被放大了。
事故报告上,黑字白纸,写着“安全意识淡薄”“操作不规范”。
“安全第一”四个字,在屋门上斜着,像在对我们眨眼。
这次事故,罚了钱,扣了奖金,栓子心里不服,嘴里没说,让眼睫毛告诉我了。
钱的问题不是主要,主要是他的劲头受了挫。
我就像一只鸡,脖子伸得长长的,去看风向。
那天我下班回家,看见李奶奶在平房门口蹲着,手里拎着一兜红薯。
她见我回来,笑,“囡囡,给你们俩蒸个红薯尝点甜。”
李奶奶住在我们这片的另一头,她儿子在外地打工,旁边的孙子上小学,家里就她一个人守着。
她说话总是用“危险”“赶紧”“快跑”这样的词,可能是她这辈子过日子的本能都是从躲避里练出来的。
我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杯热水。
她看了看门上的铁牌,又看了看柜角的玻璃瓶,忽然压低了声音。
“囡囡,听说了吗?”她问。
“啥?”我问。
“你家那瓶子,要被人惦记上了。”她说。
我一愣。
她说的,是那只装硬币的玻璃瓶。
“谁惦记?”我跟着压低声音。
“我也没看清,是谁走过你家门口的时候瞄了一眼,脚步停了一下。”李奶奶说,“反正我就觉得,不对劲。”
她用的是那种“女人的直觉”。
这种直觉没有条文,没有依据,却有时候很准。
我心一惊。
其实那瓶子不值几个钱,硬币的面额小,真拿去花也麻烦。
但我知道,那瓶子的价值不在钱上。
它像一个家屋的灯芯,细弱,却燃着一点火。
我把瓶子从柜角挪到里屋,把一床棉被叠好压在它上头。
“谨慎点不吃亏。”李奶奶说,“日子嘛,就像过独木桥,别晃。”
她那句“危险,快跑”,又在我耳边响了一下。
人就是这样,一句提醒,如果没有应验,你会觉得她多事;一旦应验一次,你就会把这句话放在心口,像贴着一块暖宝宝。
我开始更频繁地看门口那面铁牌。
铁牌上的红字被风雨吹得有些褪色,可每次风吹过,它还会叮叮作响。
日子又往前挪了几步。
我们领取了钥匙,新房的钥匙,名字打着光。
那天,我把手伸进袋子里摸到那一小串金属,心里热了一下,像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掌,说,咱算是有家了。
搬家的时候,玻璃瓶我用老手帕包了三层,放在一个纸箱里,纸箱上写着“厨房”。
紫线和木梳放在我的包里,拉链拉得紧紧的。
“危险,快跑”,这四个字在我脑子里变成了“稳着点,慢走”。
我学着李奶奶那样,凡事谨慎,就像走田埂,脚底踏实,才不至于一脚下去摔得四仰八叉。
新房不大,四十多平,窗户朝南,阳光好的时候,屋里亮得像白瓷碗。
我们买了一个小沙发,买了一个二手冰箱,买了一只木边的镜子。
镜子下头的斗柜角上,我放下了玻璃瓶。
“放这儿好。”栓子说,“每天看得见,提醒自己攒点。”
他开玩笑,我笑,没多说。
我们结婚两年,孩子来了。
是个女儿,哭声脆,一哭屋里的墙皮都像要掉下来。
抱她的时候,我心里一阵一阵柔软,她的来,像有人在我心上开了一扇窗,我看见自己眼睛里那一点光亮,原来是为了谁亮着。
账也越来越多。
奶粉,尿布,菜钱,煤气费,水电费,学前班信息册,花起来像把小水勺往外舀,舀着舀着桶就见底了。
我们开始把玻璃瓶里的硬币往外动。
不是一次性动,是今天动一枚,明天动两枚。
动的时候,我手心一热,又像一凉。
栓子妈看见,眼里闪了一下。
她没阻拦。
她说,攒钱是为了用,不是为了看。
她说得对。
只是我总觉得那瓶子一轻,屋子里的灯就暗了一点。
“安全第一”的铁牌,挪到了新门上。
我们家门口那条走廊窄,邻居家门口放了几盆花,紫罗兰开得正盛,香气淡。
每次我开门,铁牌会响,像对我说“看好了”。
孩子两岁的时候,厂里结构调整。
我们那个车间被撤销了。
我成了待岗的。
我拿着那点基本工资,心里像被撤了顶梁柱,抬头就看见了天。
栓子安慰我,说“山不转水转”。
我知道他也是强撑着。
那时他在运输队的活也不太稳,市场上外面的个体运输多,他这份工,也不是铁板一块。
我们开始省得更狠。
家里米缸底摸得清清楚楚。
玻璃瓶里,硬币一枚一枚地瘦下去。
我把木梳和紫线挂在了床头。
我每天早晨起来摸一下,像摸一摸自己的心。
我跟自己说,人是活一个气口,气口在,火就不灭。
就在最紧的时候,李奶奶又来敲门。
她进来,坐在凳子上,笑了笑,眼睛却红了一圈。
“栓子妈住院了。”她说。
我“啊”了一声。
“高血压,脑梗。”她声音发抖,“得花钱。”
我脑子里轰一下,像有人在我头皮上敲了一锤子。
我跟栓子商量,栓子没说话,低头了一会儿,把烟头按灭了。
“咱们拿出来吧。”他说。
他指的是那只玻璃瓶。
我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把瓶子里的硬币全部倒在了桌上。
硬币叮叮当当地滚,像雨打在铁皮上。
我们两口子,一枚一枚摆开,按年份,按面额。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捡贝壳的孩子,把一颗一颗圆亮的壳摆在沙滩上,心里明白摆完了这一阵,海浪要冲上来。
我拿了一块破碎的旧报纸,包了一小捆“五分”,又包了一小捆“一角”。
我妈打电话来,嗓子眼里都是泡沫,“闺女,人活一辈子,花钱就像漏斗,别捂太紧,捂紧了也漏。”
我点头,心里酸成一口苦茶。
第二天一早,我和栓子去了医院。
医院里味道混杂,消毒水、药片、饭菜味、汗味,像不同的线缠在一起。
栓子妈躺在床上,脸偏了一点,嘴角有点歪,眼睛看着我们,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握她的手,手背上全是青筋。
“妈。”我叫了一声。
她眼里泪成串。
我们把钱拿出来,厚厚一包硬币,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打在上面,闪了一下。
收费窗口的小伙子惊了一下,随即低头,一枚一枚抹。
我站在旁边,听见硬币碰硬币的声响,觉得悲哀又苦涩。
我心里忽然蹦出来一句话,人活着,都是用硬币一点点把难过买小。
妈住了一个月院,出院了。
走路不稳,说话慢。
我们家里,从此多了一台血压计。
那台血压计后来也成了一个物件,像木梳和紫线,像“安全第一”的铁牌,像那只玻璃瓶。
我给血压计擦灰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在擦一段岁月。
岁月会落灰,人得伸手去抹。
日子一寸一寸磨过去,磨得我们都亮了,也薄了。
有些时候,晚上两点,我坐在窗前,看外面楼下的路灯,心里像被什么按着,说不出话。
栓子在床上翻身,梦里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脸上那些小皱纹,觉得这人和这日子绑在一起,就是我这辈子的考卷。
我不能交白卷。
2003年,非典来了。
城市忽然静下来,口罩成了脸上的一道门。
厂里彻底停了,我在家里做口罩,拿着缝纫机踩,脚板踩得发麻。
栓子那会儿接了一份送物资的活,危险,我不拦他。
拦不住。
他回来后,把口罩摘了,脸上一道勒痕像割出来的沟。
他喝水,我瞅着他的喉结一上一下。
我忽然想起李奶奶那句“危险,快跑”。
我笑了一下。
现在的“危险”,是大家共同的“危险”。
谁都跑不了,只能一起往前顶。
我们头上那面“安全第一”的铁牌,在门上挂了五年,起了锈。
我决定给它擦一擦。
我拿了半块菜瓜布,一点白醋,往上擦。
铁渣刮下来,掉在地上,像黑色的雪。
我擦着擦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知道我为啥哭。
可能我擦铁牌的时候,看见了这么些年我们挂在门上的所有东西。
木梳,紫线,玻璃瓶,血压计,铁牌,它们像一家子站在门口,目送我们出去,又等我们回来。
2008年,汶川地震。
电视里播的画面,我不敢看太久。
我们又捐了款。
我把紫线在手上绕了三圈,把它拉紧,再松开。
松开的一瞬间,我想到一个词——缘起缘灭。
不是佛理,是生活理。
一些东西来,一些东西走,我们能握住的,其实就那么几样。
2010年,我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小服装厂做做工序,钱不多,时间长,脚累。
我还是每天上班之前摸一下木梳,摸一下紫线。
我跟自己说,一根线看似容易断,但你要是多绕几圈,它就结实了。
我们的孩子上了小学。
那时候,户口问题不再像之前那样硬邦邦地堵在门口。
政策在变,城市在变,风从一个方向吹到另一个方向。
有时候我想,幸好那年我们没拿我的户口去换什么,不然现在心里可能有一块硬疙瘩。
不是说那样不好,只是每个家庭的选择不一样。
我们家这条路,走得慢,走得稳,没把谁推下河去。
也许这就是“安全第一”的真义。
到了2015年,李奶奶病了。
她的儿子从外地回来,把她接走,前一天,她来敲我的门。
她手里还拎着一兜红薯。
我接过来,忽然鼻子一酸。
“奶奶,你怎么老记着给我红薯?”我问。
“甜。”她说,“记得甜。”
她坐下,环顾屋子。
她看见门上的铁牌,笑,“这个牌子,硬气。”
她看见柜上的玻璃瓶,里面已经又攒了一层硬币,她点头,“还是要攒。”
她看见床头的木梳和那条紫线,她伸手摸了摸,指头微微抖。
“你这线,绕得不紧了。”她说。
“是吗?”我笑。
我重新绕了一圈。
“囡囡。”她忽然压低声音,“当年我说‘危险,快跑’,不是吓你。”
我看着她。
“是怕你户口一搞到人家那去了,受冤枉。”她说,“老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是歧视谁,就怕你将来哪天被一句话堵在门口。”
她叹口气,“你看,你们这都过来了,也还好。”
她说完,笑,“人嘛,死乞白赖,就是这么走。”
我握住她的手,说,“奶奶,您这话,像一口热水,喝下去了。”
她笑了。
她又说,“还有,那个箱子……”
我忙问,“哪个?”
“你婆婆那个旧木箱。”她说,“当年里头有半袋旧票据,有一对镯子,还有你们结婚那天的红本本,后来搬家,怕丢了,送去他二叔家,盖油布,我去看过几回,没丢。”
她看着我,“你婆婆这人,一辈子心尖儿上都放着‘家’这两个字,她嘴上说得强,心里软,那个瓶子,攒的是她的心。”
我点头。
“你记住,家里有几个东西,不能丢。”她说。
“我记。”我说。
她笑,站起来,“我走了。”
她走的时候,背影小小的,背还有一点驼。
我忽然明白,所谓的“危险”,在她嘴里,除过真刀真枪的事儿,大部分时候是指那种“心里可能会破一个洞”的事。
她怕的是“人心走丢”。
而我们这一路,最怕的,恰恰也是这个。
2018年,栓子爸走了。
突发,送到医院没抢过来。
我赶到时,屋里静得出奇,“滴滴”的仪器声像落单的雨滴。
“人这辈子啊。”他走之前忽然抓着栓子的手,说了一句话,“别贪,别怕。”
他没说“别恨”,也没说“别爱”。
他知道,贪和怕最能把一个人从道上拽下去。
我们办了后事。
收拾遗物时,我看见他那件旧军大衣,摸上去,硬,还有烟味。
我把“安全第一”的铁牌从门上摘下来,放在箱子里。
我跟它说,该休息会儿了。
2020年,疫情来了。
这一次,城市一下子像按了暂停。
孩子的课在网上上,老师的脸在屏幕里闪,声音有时卡住,有时飞起来。
我们在家里支了一个临时的灶台,李奶奶的红薯,我终于又蒸上了。
我把玻璃瓶里的硬币倒出来,擦一遍,又装回去。
我跟女儿说,钱要看得见,才能知道自己有多少。
她笑,说“妈妈,你这话老派。”
我不反驳。
老派的东西,很多时候,才经得起风。
我在窗前,摸了摸那条紫线,又摸了摸木梳。
我忽然发现,木梳的梳齿又掉了一根。
我心里一紧,像谁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危险,快跑”。
我笑了,摇头。
我明白,老东西总要慢慢碎的。
我该做的,是让新东西长出来。
我跟女儿说,等疫情过去,我们去看一次海。
她跳起来,“真的?”
我点头。
她问我,海是什么味道。
我说,咸的。
她说,那眼泪是什么味道。
我说,也咸。
她笑,说那不是一样吗。
我也笑。
2021年的时候,我终于把户口问题彻底想通了。
不是迁,不是留,是看重谁在这个家里笑。
我把户口的信息拿出来重新整理,跑了一趟派出所,换了新的本。
回来的路上,风吹我脸,我忽然觉得一种解脱。
很多年了,从我站在栓子家院口的那一天起,李奶奶那句“危险,快跑”就跟着我,这么多年,我没跑,也没停,像走在一条略微起伏的公路上,身边括过的是大风小风,而我一直握着那条紫线。
我常想,人活在这个世上,过日子啊,要像编织。
你得有一根经线,是你的底色,是你的信念。
你还要有很多纬线,是来来回回的琐碎,是变化,是情绪,是他人,是时代。
经线不乱,纬线再花,布也能出个纹理来。
栓子妈后来身体慢慢好转,话也利索了些。
她还是会念叨那只玻璃瓶。
每次她坐在沙发上,眼睛往瓶子那儿瞟一下,嘴角就会抿一下,又展开。
她有时候会说,“这瓶子就像家里的算盘,有动有静,拨拉着,心里才有数。”
我一笑,说妈您这话是金句。
她不懂啥叫金句,她只知道,日子里有些话会一直被拿出来用,像家里的大铁锅,黑不溜秋,却越用越香。
女儿慢慢长大,上中学,上高中,考大学。
她有一次写作文,写了家里的“几件物事”。
第一件是我那条紫线。
她说,那是她妈的底气线。
第二件是木梳。
她说,那给她在毕业典礼那天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
第三件是“安全第一”的铁牌。
那铁牌后来被我拿去做了一个书立,一边压着账本,一边压着她的课外书。
她说,那是她的“定心石”。
第四件是玻璃瓶。
她说,有时候她摔倒,站起来第一件事是去看玻璃瓶,不是看有多少钱,是看那柄玻璃的亮光。
她说,那亮光像一缕日光,穿过岁月的尘,落在她脸上,暖。
我看着她的作文,心里一阵热。
我说,孩子,你把我们家的家谱,写在了这四件东西上。
她笑,说,妈,你又老派。
我笑,说老派就老派,咱这“老派”,是咱家的派。
我并没有去问李奶奶当年为什么那样紧张她的“危险”。
她后来病好了些,我们还会在楼底下碰见,她靠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上,晒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
“囡囡。”她喊我,“日子好了没有?”
我说,好着呢。
她笑,脸上全是褶子。
我有一次忍不住问她,“奶奶,当年你那句‘危险,快跑’,你自己怕过吗?”
她看着我,点头,“怕啊,谁不怕。”
她顿了一下,“怕的本事,小孩都有,敢的本事,才是长大。”
我点头。
她又说,“你没跑,跑了也行,不跑也行,你心不跑就成。”
我站在阳光里,觉得这些话像挂在我头顶的一片绿叶,风吹过,叶子压下来,又被风托上去。
我忽然觉得,这世界上的话,分两种,一种是说了就过去了,一种是说了就不走了。
李奶奶的话,是后面那种。
前些年,我偶尔会在夜里梦见那天第一次见公婆的那个院子。
院口的蒜苗,堂屋里的奔马日历,木箱上的红布,阳光照在“安全第一”的铁牌上。
我站在院门边,拿着那只搪瓷盆,手心里抓着木梳和紫线。
李奶奶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声音紧,“危险,快跑。”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的影子。
我笑。
我说,跑啥呀,奶奶,我要进去。
我也不是硬着头皮进去,我是握着我的线进去。
梦总是到这儿就醒。
醒来,我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有一个小小的裂缝,像一条浅浅的河。
我用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那条线把我的手指缠了一圈,又缠了一圈。
我心里踏实。
后来,我们搬了第二次家。
不是拆迁,是换大一点的房子。
我们的能力允许了,我们的孩子需要了,我们的心愿也到了。
搬家的那天,栓子拿着那面铁牌,问我,“还带吗?”
我看了看,笑,“带。”
他又指了指玻璃瓶,“这也带。”
我点头。
他指了指木梳和紫线,“这个,永远带。”
我说,“不带这些,家就不全了。”
他把铁牌擦了擦,边缘已没了毛刺。
他把玻璃瓶里的硬币倒出来,用水冲了一遍,擦干,又装回去。
我把木梳上的头发拔掉,把紫线捋顺。
我们把这些老物件放在新的地方。
那一天,我忽然明白,家,不是墙和屋顶,是人把自己的记忆、自己的坚持、自己的软弱和硬气,放在同一个地方,它们互相看得见。
那就是家。
那是一个可以把“危险,快跑”这句话也放进去的地方。
它不会再是一句吓唬人的话,它会变成一种提醒,提醒我们在爱里也要保持清醒,在清醒里也要保持柔软。
我后来跟女儿说,我们这一代人,既是旧日子里出来的,又是新日子里挣扎的。
我们的脚上泥没干透,就被人叫着去跳舞。
我们跳得不成样子,也跳出了一个样子。
人活一世,就是在“危险”和“快跑”之间找一个“稳着走”的办法。
这话粗,但管用。
有一次,女儿谈恋爱了,要去见男方父母。
她站在镜子前捋头发,我在门边看她,忽然心里一阵酸,也一阵笑。
时间像一条河,拐了一个弯,流到我女儿脚边。
我走过去,把我的木梳递给她。
她接过去,笑,“妈,这梳子是不是太古董了?”
我说,“古董有古董的好,你拿着,它顺手。”
她笑着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
我把那条紫线套在她手腕上,像一个细细的手环。
“你拿着。”我说。
她看着我,眼睛亮。
我说,“记住,你要进门,不要跑,你也不要硬顶,你握住你的线。”
她点头。
临出门,我忽然想起李奶奶,我就把那只玻璃瓶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瓶身上,亮得刺眼。
我对自己说,老天爷保佑每一个第一次去见人的姑娘,给她们一点线,一点光,一点呼吸的空当。
女儿回来的那天,笑着,说“还成”。
我问,“啥意思?”
她说,“他们家问了户口,也问了工作,也问了我们家几口人,我都老老实实说了。”
她顿了一下,“还问了我们家有没有一些‘家传’。”
我笑,“你就说有,木梳,紫线,铁牌,玻璃瓶。”
她笑了,抱我一下。
夜里,我躺下睡觉,梦里又见那面铁牌,它上头“安全第一”四个字,忽然像是活的,扭过来朝我眨眼。
我醒来,觉得它其实一直在告诉我一个更简单的理。
家,就是安全第一。
不是外头那面口号,是内心那块柔软的地方不会被风吹透,不会被雨打穿。
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吵,可以沉默,但你不被撕裂。
这就是家。
我写下这些的时候,窗外有丰年的穗子在风里摆,金黄的光在墙上爬。
我摸摸那条紫线,它已经有些褪色,却还牢。
我摸摸木梳,它梳齿掉了又补不上,却能梳顺我这脑袋上乱糟糟的日子。
我看一眼那只玻璃瓶,它的底上有一些新硬币,闪亮。
我看一眼“安全第一”的铁牌,它安静地站在书架边,一本本书在它旁边排队,像在等着它颁发通行证。
我忽然听见院口有脚步声。
我走过去看,是李奶奶的孙子,拎着一兜红薯站在门口。
“阿姨,我奶让我给你送的。”他说。
我接过来,笑。
“你奶奶说啥?”我问。
“她说,甜。”
他笑,跑下楼。
我站在门口,手里掂着这兜红薯,觉得手里有重量。
我知道,我这一生活得散碎,却也成章。
那一句“危险,快跑”,从惊心动魄的警告,变成了一句由衷的提醒,在我心里也慢慢开花。
花是小花,不艳,也不香,但它是我自个儿从泥巴里养出来的,细水浇,慢火熬。
我拿起笔,写下最后一句话。
我说,做人呢,别怕,别贪,别丢了心里的那根线。
我说,日子是把硬币和光混在一起的玻璃瓶,你看得见,也摸得着。
我说,家门口那面铁牌,不用天天敲,挂着就好。
我说,进门吧,姑娘,别跑。
我把笔一放,像把手里的线轻轻一搭。
屋里静了一会儿,窗外风有一点,吹过来,把窗帘掀了一下。
就到这儿。
来源:茶社里品味茗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