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端着一次性纸杯里的清茶,手心热得发烫,茶面浮着一层油星子,是姨妈中午炖骨头汤残留在唇边的滋味。
“给你二十万,妈以后跟你住。”
我端着一次性纸杯里的清茶,手心热得发烫,茶面浮着一层油星子,是姨妈中午炖骨头汤残留在唇边的滋味。
舅舅坐在对面的竹椅上,烟卷上来下去,灰烬摇摇欲坠,像一场随时可能掉下来的雨。
我妈没出声。
我看见她的手背青筋鼓起,像我童年时在黑土地上见过的沟壑,一道道,深了浅了,都是日子刮出来的痕。
窗外的槐树一抖,落了两瓣花瓣在窗沿上,像两个轻飘飘的叹气。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也知道,它来得不会好看。
我是家里的老二,地地道道的城里长大的乡下孩子。
说城里,是因为户口早在九十年代末就迁进了市里,那会儿单位分房,爸妈拿布票粮票换来的不是电视,而是两间朝北的小屋。
说乡下,是因为我妈是土生土长的东北村里人,姥姥更是从解放前就守着那几亩地过活的老农妇。
我们家所有的年味儿,都从她那口铁锅里冒出来过。
我妈结婚那年,姥爷刚走,姥姥跟着我爸妈,挤过我童年的所有夏天和冬天。
夏天她坐在走廊头,双脚踩着一只小凳,拿根粗针一点点挑棉花籽儿,满手都是白茧子。
冬天她缩在炕角,手里捧着一只旧暖壶盖,拿来盛瓜子壳,咯吱咯吱嗑着。
我记忆里,姥姥的背影,总有一种慢慢变小的力量,像风里一盏油灯,火苗儿一忽一忽儿地打着颤,却从不灭。
我是八四年生人,赶上了好时候也赶上了难时候。
好时候,是改革开放给了我们家最先一辆二手凤凰牌自行车,给了我初中那件带校徽的蓝夹克,给了我有机会进大学的路。
难时候,是爸下岗的那两年,家里饭桌上经常只剩一碗咸菜疙瘩。
那会儿晚上我们仨围着炕桌儿吃饭,电视里放新闻联播,播完就放正大综艺。
姥姥听不懂,但她会盯着屏幕里的海,眼睛里有光。
她说,海是什么味儿。
我说,咸。
她说,咸也好,能盐能淡是福气。
我妈在那头剥葱,笑我嘴碎,说小孩子少插嘴。
嘴上这么说,手却给我多夹了半勺饭,按东北话说,叫“你这小子,鼻涕泡都蹶起来了,还能吃。”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二十年。
期间我上学,毕业,找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孩子。
每一个节点,姥姥都在。
她住在我妈身边,晨起晚睡,做家务,照看孙子,偶尔也倔脾气发作,硬要把床上的棉被翻出来晒,说“太阳大,棉花要见见天。”
我们家从来不说什么孝顺的大话,因为有些东西不用说。
说出来就薄了。
人心这东西,怕薄。
直到前年,我和媳妇儿筹划买房。
小两口在外边租房住了五六年,孩子上小学得有学区。
我妈听说后,脸上没多少表情,只问一句,钱够不够。
我说凑一凑,差个尾款。
她就往里屋走,搬出一个绿色铁皮箱子,那是她的嫁妆盒,锁眼磨得亮光光。
她把钥匙递给我,让我自己开。
我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像犯了错的孩子,不知道里头会蹦出个什么。
打开之后,红票子没有,金首饰也没有。
只有厚厚一沓存折,年代不同的,有些角上都毛了,存款不多,三千,五千,几百。
还有几张发黄的票据,是九十年代买粮的票,还有几张我上学的收费单。
我鼻子有点酸。
我妈说,二十年了,我没啥别的本事,就知道攒点攒点。
她说得平平淡淡,像说今天晚上吃什么。
我知道这铁皮箱子,是我们家的第一个金库。
可惜我那会儿还不知道,另一个铁皮箱子,藏在故事的另一头。
房子买下来了,小三居,朝南,楼下是新修的公园,秋天落叶一片黄。
我们把老房子退了,搬进新房,我媳妇儿性子利索,三天打扫得窗明几净。
搬家那天,我妈说,妈不去了。
我说,怎么不去。
我说,家在那边儿了,大家都过去。
她说,你们年轻人有你们的活法,我在这边儿待惯了,离开这片地儿,心里不踏实。
她说不结巴,也不拖泥带水,却偏偏像一把锯子,缓缓在我心上摩挲。
我没再劝。
我知道她有她的顾虑。
一是新房子规矩多,怕老人的手脚不便添乱。
二是她不想把姥姥折腾过去。
姥姥那会儿九十出头,腿脚慢得像冬天的河,表面没冻,底下早就结成了冰。
她每天要晒太阳,要坐那张老藤椅,要闻厨房里热锅冷灶混杂的味儿。
那味儿叫生活。
就这么熬到去年冬天,姥姥忽然中风。
来得快,去得慢。
抢救回来一口气,人就像突然间瘪了。
说话开始含糊,手也发抖,口水不受控制,一天要换三回垫布。
我妈像一条绳子,从头拽到尾。
她从来没喊过累。
最多说一句,哎呀,老骨头。
这句话我小时候听烦了。
长大后,听一回,心里就冷一回。
我那会儿在单位做项目,年底赶报告,人像陀螺。
每天晚上回老房子看他们俩,顺带给姥姥洗脚,给她擦背。
冬天水凉,我把水盆端到炕上,用暖壶一点点兑温。
姥姥已经听不清我说什么,但她认得我的手。
她抓着不松开,像抓着一个旧年头儿。
她说了一句,娃娃。
我答应她,嗯,娃娃在。
我妈在旁边看着,眼睛里有光。
那光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得我心口疼。
就在这个时候,舅舅来过几回。
他比我妈小,年轻时在林业队干过,后来出来做点小生意,混得还行。
我们这一支亲戚里,算他最会说话。
他说话有本事,能说人心里去,也能把人绕进一条沟里。
这回他说的话,直接就把我和我妈绕住了。
“给你二十万,妈以后跟你住。”
他说的时候,我们正吃晚饭。
桌上是一锅白菜炖粉条,半只鸡,一碟酱豆。
我妈夹了两筷子粉条,没吃,放下筷子,把毛巾放在膝盖上。
我说,舅,什么叫给我二十万。
他说,你不是刚买房吗,还欠着装修的钱吧。
他说你压力大,二十万拿去用,妈就跟你住,省得你妈再累。
他说“我这人嘴笨,心不笨,都是亲戚,咱明说。”
我看着他,心里开始起雾。
这话听起来像是雪中送炭,实际上却像是把一个人平推到风口浪尖上。
我妈没有看我。
她低下头,把汤勺在碗里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响。
她说,妈住哪儿都行,跟你也行,跟他也行,跟我也行。
她说,你们自己合计。
她这“你们”,其实是对我和舅舅说的。
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看见的一个画面。
九五年秋天,我跟我妈去乡下看姥姥。
当时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妈还是从衣柜里翻出五十块钱悉悉索索揣在袖筒里,到了姥姥跟前,她装作是掸灰般地放进姥姥枕头下面。
姥姥看见了,伸手摁了一下,说留着你们用。
我妈低头不说话,眼圈儿红了一圈,但没掉泪。
那时候我以为,穷就是穷,只有一种颜色。
后来我才知道,穷也分种类,有的穷叫缺钱,有的穷叫缺轻慢,有的穷叫缺念想。
我们家,从来就不缺念想。
可是舅舅这句话,像是拿钱给念想贴了个价码。
我沉默的功夫,桌上的菜一下就凉了。
舅舅把烟按在烟缸里,站起来说,别急着答应,回去想想。
他说我这二十万不是白给的,是借的,但借条我不写,你心里有杆秤。
他说世界上的事,怕就怕扯不清,一锤子定音最好。
我点了点头。
那晚我回到新房,媳妇在厨房洗碗,孩子在客厅铺积木。
我坐在餐桌边,抽了三支烟,烟灰堆成一座小山。
媳妇出来擦手,问我怎么了。
我把舅舅的话说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说,这么说,不太对味儿。
她说老人住哪儿,不该是拿钱说话。
她说我们可以接姥姥过来,但不是因为钱的原因。
我说话卡住了。
我知道她说得对。
可我也知道,现实这张网,常常比道理大。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胃口已经被现实养刁了。
我们身上既有父母辈的硬,也有我们这一代的软。
硬在把日子挺住,软在总想着别叫别人说我们不孝顺。
那晚我睡得晚。
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有人来回推门,一会儿这扇,一会儿那扇。
我想起姥姥的藤椅。
那藤椅是八几年一个亲戚从南方带回来的,竹子细,藤条密,坐上去有哧哧的响声。
姥姥喜欢夏天下午在椅子上打盹儿,手里攥着那串核桃。
那串核桃是我爸年轻时从工地捡来的,两个半边各打了一个眼儿,用棉线穿起来,打了死结。
核桃一直带着一股泥土和汗的味儿。
这两样东西,就是我们家的两个情感标志物。
藤椅像姥姥的“根”,核桃像姥姥的“心”。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是椅子在光里闪着暗暗的油亮,核桃在掌心转着。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老房子。
我妈在屋里把窗户抹得一干二净,冬天的太阳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姥姥的被子上,像一层薄薄的糖。
姥姥睡着,呼吸轻,像水面上细细的涟漪。
我说,妈,舅舅的话,咱得说清楚。
我妈“嗯”了一声。
她说,说吧。
我说,钱,不用。
我说,姥姥跟我住可以,但不是因为钱。
我说,我就一个意思,妈你也要跟过去,家在那边儿,大家都熟悉,互相照应。
她把手里的抹布拧干,挂在暖气管上,慢慢坐下来。
她说,你以为舅舅说钱,是想摆平你。
她说,其实他是想摆平他自己。
我愣了一下。
她说,你舅舅这些年在外头打拼,输了赢了都有,他给你二十万,不全是为你,是为他心里那个秤杆儿。
她说,他年轻时把妈接过去住过几个月,吵过一场大的。
她说吵完他后悔,觉得对不起妈,所以就一直想找机会把这份亏补回来。
我听着,心里一阵宽,一阵窄。
宽的是,我明白了舅舅的心思不全是算计。
窄的是,我忽然明白了,很多看起来给的东西,其实是给自己的。
我说,那他为什么要把妈推给我。
我妈笑了笑。
她说,他知道你不太会拒绝。
她说,你这人,从小就软心肠,别人挠你一下,你就给一把糖。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这人吧,谁都说我老好人,其实老好人有时候最难做人。
她说,人活一辈子,别怕难做人,怕的是不做人。
她说,咱家这些年,做人的道理没丢,没丢就行。
那天晚上,舅舅又来了。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不热不温,正好。
我说,舅,钱不用。
我说,我接姥姥过去,不是因为钱,是因为我愿意。
我说,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你把心里那根刺拔了就好,别用钱去拔。
他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窗外的那棵槐树,挤了挤眼角,说,行。
他说行的时候,像把一块石头从心口上挪开。
他说,给你添堵了,外甥。
我说,没有。
我说,咱们都是为一个人忙活。
他的眼睛有点红。
他没再多说,转身去姥姥床边,摸了摸她的手背。
他小声说了一句,妈。
那一声“妈”,像一下子戳到了什么地方。
我妈背过身去,在灶台前忙活。
她拿起锅铲,铲子底和锅底咣当一响,像是心里那点乱七八糟都被敲碎了。
决定做了,麻烦才刚开始。
老房子离新房路途不远,但搬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难于上青天。
我们联系了医院的护士,借来推车,又找了社区的志愿者,上上下下五趟,连人带东西,一点点挪。
姥姥的藤椅绑在货车上,绑了三道麻绳。
最后一根结的时候,我亲自拉了一下,紧紧的。
核桃串我装在口袋里,隔着布还能摸到它的纹路。
那天阳光很好,路上有小孩儿追着气球跑,气球的绳子被他抓得紧紧的,跟我抓藤椅那绳子一样。
到了新房,客厅窗大,光线好。
我把藤椅放在阳台角,面对着那片落叶黄成海的公园。
我把核桃串挂在藤椅扶手上。
我对姥姥说,姥姥,你看,新地方。
她眼皮抖了抖,像一片薄叶在风里轻轻颤。
搬家后的第一周还算顺当。
我妈早起做饭,给姥姥喂粥,我和媳妇送孩子上学。
晚上回来,我给姥姥擦身,帮她翻身拍背。
藤椅上,核桃被我搓得热热的,带着一丝子油光。
邻居们都很客气。
楼道口碰见就打招呼,问问老人几岁,夸夸我妈辛苦。
也有闲不住的,围在一起议论,叨叨这家那家的琐碎。
晚上我下楼扔垃圾,听见两个人小声说,唉,这年头儿,敢把老人接身边的,不多了。
另一个说,哪有不多,都是没办法。
我笑了笑,没接话。
生活就是这样,外人一嘴,热的冷的都有。
不当回事儿才是正经。
一个月后,姥姥病情稳定了一点。
说话还是含糊,但偶尔能说出两三个字。
那天傍晚,她忽然指着阳台说,树。
我顺着看去,公园里那棵银杏正好在枯黄与金黄之间,像一只温暖的火炬。
我说,树真美。
她又说,海。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我说,海在电视里。
她眼睛里有光。
我们把电视打开,随便找了个纪录片,画面里是大海,一波一波的浪头,一群海鸟盘旋。
她看着看着,眼角湿了。
我妈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我由着心里那股子酸,悄悄躲到厨房里去。
隔着厨房门,我听见我妈低声对姥姥说,娘,咱这回就住这了。
我听见她说,住到你不想住为止。
没想到小日子刚有点头绪,转折就来了。
清明前后,天气忽冷忽热,姥姥着了凉,夜里发烧。
我们赶紧送去医院,挂了三天水。
回来那天,楼下电梯坏了。
物业说明天修。
我和媳妇你抬我托,半小时爬到七楼。
到了家我两只手像不是自己的。
我看着我妈,她把湿毛巾叠了又叠,眼睛里那份苍老,被这半小时拖得更重了。
第二天,舅舅来了。
他把一张薄薄的纸袋放在桌上。
他说,这里头是五千块,给你们买点补药。
他说完站起来要走。
我把人叫住了。
我说,舅,拿回去。
我说,我们不缺这点钱。
他说我知道你不缺。
他说这是我的心意。
我看着他,心里复杂。
这个人,年轻时喝酒吹牛,一张嘴能跑马。
如今这五千块,像是他用来压住心里那道风的石头。
我把纸袋推回给他。
我说,舅,你有心就行。
我说,钱你拿回去,等妈生日那天,你给她买个蛋糕,也算你尽孝。
他看着我,眼眶红了一圈。
他说,你这孩子,嘴太硬。
我笑了笑。
我说,我这嘴,不硬不行。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又谈了一次。
我说,妈,你说实话,你累不累。
她说,不累。
她说,累也是你的累,妈在你前头挡着。
她说,你记住一条,家是往里抱,不是往外推。
她说这话时,阳台上风吹动窗帘,窗帘像一条白鱼,摆动。
隔几天,单位通知我南方出差一周。
出发前一晚,我给姥姥换了垫布,核桃在她手心里,我把她的手合拢。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
最后只吐出来两个字,回家。
我把头点得像拨浪鼓。
我说,我回家。
我说,家里有妈。
她笑了一下,笑得像一朵老棉花开了。
出差那几天,我手机一直开着。
每天晚上视频,看见我妈在床边,姥姥在床上,媳妇儿在厨房忙,孩子在书桌前写作业。
画面像一幅拼图,每一块都在位置上。
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电话。
电话是邻居打的。
她说,你妈在楼下摔了一下,问题不大,已经送回家。
我“哎呀”一声,心顶上落了一块冰。
第二天我提前换了航班,中午赶到家。
我妈额头上贴着一个创可贴,右手手腕缠着绷带。
她笑,说小磕小碰,没事。
我知道她不肯给我添心事。
我问她怎么摔的。
她说扔垃圾回来时,台阶上有水,滑了一下。
她说这是老娘们儿命,做事快,脚下慢。
我心里一阵堵,像让人塞了半口棉花。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我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
我想起从前村子里人常说的一句话,叫“人活着,就得拽住根。”
你不拽,就飘。
这“根”是啥。
是一个人。
是一个家。
是你心里那根绳子吊着的核桃。
是你脚下踩着的藤椅。
第二天清早,我拿着扫帚到楼道里,把台阶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又拿拖布拖了两遍。
邻居笑话我,忙活啥。
我笑,说“家门口,不能让妈再滑。”
她说你这孩子,黏人。
我说,黏妈的人才有福气。
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孝顺这事儿,不在嘴里,不在朋友圈里,不在亲戚面子上。
它就藏在那些琐碎里。
藏在你不让老人摔第二跤的那一遍拖地里。
藏在你记得核桃要握在她手里的那一刻。
藏在你把那藤椅擦得发亮的那一回。
春天过去,夏天到了。
夏天到八月,热得人心里冒火。
空调哗哗地吹,姥姥偶尔还说冷。
我妈给她盖薄毯,我给她贴退热贴。
有一天夜里,我半夜起来喝水,路过阳台,看见月光照在藤椅上,像一层银粉。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习惯了奔跑,最终还是要在一个地方停下。
人到四十,拼到头的不是钱,是心安。
我把核桃拿起来,放在掌心搓。
它们在掌心里转啊转,转出一份黏黏的热。
第二天下午,舅舅又来了。
这次他手里什么也没拿。
他进门把拖鞋换上,走到床边,陪着姥姥坐了一会儿。
他不说话。
他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树,看了一会儿盆里的水仙。
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
他说,外甥,你做得对。
他又说了一句。
他说,我年轻那时候,做错了。
我没问他做错了什么。
我只轻轻点点头。
秋天的时候,姥姥的情况开始回落。
她吃得少,睡得多,精神时好时坏。
有一天傍晚,她忽然握着我的手,手上劲儿大得出奇。
她说,回家。
还是这两个字。
这一次,我忽然听懂了另一个意思。
她说的回家,不是回村里,不是回老房子。
是回她心里的那个地儿。
那个地儿,可能有一个土炕,有一口铁锅,有她年轻时候的笑声,有她走到地头上看天时的那种舒展。
我握住她的手,说,家在这儿。
我说,核桃在这儿,椅子在这儿,妈在这儿。
她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像有一滴水,闪了一下,又没了。
我知道,她听懂了半截。
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把她挽住,是为了不让她走得孤单。
冬天又来了。
北风从窗缝里钻进来,钻到骨头里去。
我往窗缝里塞了两条布条,风就小了。
腊月二十,舅舅打电话,说小年在他那边吃,大家聚聚。
我说好。
那天晚上我们去他的家。
他媳妇儿做了一桌子菜,东北大拉皮子,酸菜白肉,锅包肉,红烧鱼。
姥姥坐在藤椅上,旁边是暖风机。
她看着满桌子的菜,嘴角有一丝弧。
我给她夹了一点鱼肚,她吃了两口。
舅舅端起酒杯,说,妈,您在我们这儿,像是在我们心上。
他说完,眼睛就红了。
我妈笑了一下,说老妹儿,谁在谁心上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心上就成。
大家笑了一阵,屋里热腾腾。
年三十那天,我们一家在新房过的年。
电视里春晚热闹。
孩子坐在地上包饺子,把面粉弄得满脸白。
我媳妇儿笑得直不起腰。
我妈把姥姥的被角抻了抻,核桃放到她手里。
我看着那一幕,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稳。
啊,稳,是真实的幸福。
过完年没几天,大雪。
雪下了两夜一日,城市像被一层白色的罩布罩住了。
早上我开窗,冷风带雪扑进来,脸上生疼。
阳台上的藤椅被我挪进来,靠墙。
姥姥那天呼吸有点重。
我把她的枕头垫高一点,嘴里轻轻念叨,娘啊,别怕。
她没反应。
我把她的手放在被子外边,核桃还在那儿。
我握着她的手,手心里有一点点汗。
我妈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像站着等一列车进站的人,知道那列车要来,但心里还念叨着别来这么快。
到了中午,雪停了,窗外亮得刺眼。
姥姥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很轻,又很长。
像一条细细的烟,绕着房梁转了一圈。
我妈“哎呀”了一声。
她不哭,只是嘴唇抖了一下。
我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们给姥姥穿好衣服。
是那件翻新的蓝棉袄,袖口有细细的织花。
核桃仍在她手里。
我把藤椅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对着椅背说,妈坐过的地方,得干净。
我把椅子摆回阳台,摆在她平时喜欢的那个角度。
下午,舅舅来了。
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呆了很久。
他终于走过去,跪在床边。
他喊了一声,妈。
声音哽住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一家人心里的那个秤,终于不再晃。
大雪融化后,事情一件一件收尾。
亲戚们来送,邻居们来送。
大家说老人走得安详。
有人说我妈二十年来不容易。
我妈笑,说娘给我的多着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片光,像雪后太阳照在窗台上的那种亮。
入土为安那天,天又起了风。
风不大,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吹气。
我们把核桃放进姥姥枕边,藤椅留在家里。
我妈说椅子不能丢。
她说椅子是娘的形状。
我也觉得是。
过了头七,家里渐渐安静下来。
我每天早上出门前,都要抚一抚那藤椅。
有时候我会坐一会儿,手里握着核桃,心里一下一下地沉下去。
我发现自己走起路来比以前慢了一点。
慢,不是懒,是活明白了。
舅舅有一天特地来我家吃饭。
饭桌上,他举杯,说了句“对不住”。
我没让他说下去。
我给他倒满酒,说“过了就过了”。
我说人生这条河,谁没踩过两脚淤泥。
他笑了一下,笑得有点难看。
他放下杯子,忽然说了一句。
他说,外甥,幸好姥姥最后在你这儿。
他说,我回想起来,要是把老人放这儿放那儿,像赶集一样,我心里过不去。
我点头。
我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他叹了口气。
他说,人老了,就怕被推来推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窗外有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咕咕叫了一声,又飞走了。
那天晚上,我妈给我讲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往事。
她说,九一年冬天,你姥姥发过一场高烧。
那时候镇上的卫生院都关门了,雪下得人脚踝都没了。
她说我背着她一路走,走到半路,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倒。
她说那一刻,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娘要是走了,我就躺雪地里不起来。
她说这是疯话。
她也知道是疯话。
可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叫“娘不能走”。
我听着,喉咙里冒火。
我想起这二十年,她做的这些琐碎的小事。
她不喊苦,不叫累,偶尔骂自己两句,说“老胳膊老腿”。
她把自己的青春、力量、耐心磨成了家里的地板,谁在上面踩都踏实。
我忽然觉得,作为儿子,我做的,不过是把她磨过的地板再擦一遍。
我不是英雄。
我是个普通人。
我常常犟嘴,有时候也自私,爱偷懒,头疼脑热的时候抱怨世界不公平。
可我握着核桃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手不会空着。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
春天里,我把藤椅挪到阳台中间,给它晒太阳。
我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擦背,也给它洗了个“澡”。
我对它说,娘,晒晒。
风从玻璃缝里挤进来,正好吹到椅背上,藤条轻轻作响。
那声音像一只老猫在打呼噜。
我笑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来,买房那会儿,要不是我妈把铁皮箱子托咯咯地推出来,我们哪能那么快把尾款补齐。
她攒的不是钱,是胆。
人活着,要有胆。
不然天塌下来,都不敢把手伸出去撑一下。
如今我终于明白,那一箱子存折,是我家骨头缝里的钙。
我也终于明白,舅舅那二十万,来得不是时候。
不是钱不好,是人心经不起被标价。
人一被标价,亲就淡了。
我们这一代人,老说“体面”。
体面是啥。
我觉得体面是把事儿做在前头,不是把话说在后头。
是有人议论你时候,你心里不虚。
是你半夜起来看见藤椅在月光里,你知道自己没犯错。
是孩子长大后,他也肯坐在这把椅子上,摸一摸那串核桃。
大暑那天,我在阳台上泡了杯茶。
水雾一层一层地升起来。
我突然觉得这小家,像一个慢慢发热的炉子。
我给舅舅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舅,晚上来吃面。
他笑,说来。
晚上我做了打卤面,鸡蛋番茄,木耳肉丁。
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吃。
他吃了两碗,说开胃。
吃完饭,他在藤椅上坐了一会儿。
他说,“你姥姥坐在这儿,看你们吃饭,肯定高兴。”
我点头。
他说,“你知道我年轻时怎么想的吗。”
我看他。
他说,“我总觉得自己有本事,能把家里事情摆平。”
他说,“后来才知道,摆平不是能把人摆来摆去。”
他说,“摆平是你心里不歪。”
我笑了一下,说,“舅,您这话像醒酒汤。”
他呵呵笑了两声,说,“老了,爱说实话。”
临走的时候,他拿起核桃,掂了掂。
他说,“沉。”
我说,“沉的是心。”
他点点头。
他出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椅子一眼。
秋凉时分,我带孩子去公园。
我们在银杏树下捡了一片大的叶子。
孩子问我,爸,为什么叶子会黄。
我说,树要休息了。
他又问,姥姥也休息了吗。
我点点头。
我说,休息,是为了来年还开叶子。
他哦了一声,抬头看了一会儿天。
回家的路上,他牵着我的手,手心汗津津。
我忽然觉得,这个感觉很熟悉。
像很多年前,我抓住我妈的手,穿过集市,穿过人群,买回一块热乎乎的豆腐。
人这一辈子,手心传手心,热气没凉过。
年底单位搞表彰,给了我一个“孝亲模范”的奖状。
我没去领。
主任打电话问我怎么不去。
我说忙。
我挂了电话,坐在藤椅上,手里把玩核桃,心里想着一个词。
叫“家常”。
家常是啥。
家常就是饭桌上那碗白菜炖粉条,就是阳台上那把藤椅,就是你妈叨叨你穿厚点,就是你对着孩子眉头一皱,说作业写完没。
家常是平常。
平常是福。
有一天,我翻老物件。
在衣柜上头找到一个破旧的铁皮盒。
不是我妈那个绿色的,是灰色的,盖子有一条凹痕。
我打开,里头有几张老照片,还有几张老式存单,还有一张发票。
发票是九五年买藤椅的收据,五十八块。
我捏着它,笑了。
五十八块,八十年代的五十八块,是一大家子一周的菜钱。
那时候谁家能花这么多钱买个椅子,心里得有多疼。
可姥姥坐了二十多年。
每一次落座,都是这五十八块在她身下变成一股轻轻的托举。
我把收据放回盒子。
我把盒子放在床底下。
我觉得每一个家,都该有一个铁皮盒。
它装着的不只是钱,是证据。
是你没有忘记。
是你走得急时,还记得回头看一眼。
这故事讲到这儿,似乎可以收笔。
但生活不会给你一个“一切就此安好”的结尾。
它只会给你“你看,今天太阳又升起来了”。
今年春天,舅舅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想和我一起回一趟老家村口。
我说清明那天吧。
清明那天,我们开车回去。
路边的槐花开得一树一树白。
村口还是那条小河,还是那座小桥,桥上长了青苔。
我们在桥头停下,站了一会儿。
他指着河对岸的一片地,说,那是咱家以前的地。
我说,你怎么今天想起来看这块地。
他没答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一串新的核桃。
核桃擦得亮亮的。
他说,这是我自己盘的。
他说,你拿着。
我说,舅,你自己留着吧。
他摇摇头,说,这个应该在你那把椅子上。
他说完把核桃塞到我手里。
我握着核桃,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像是跑了很久的路,终于有人在终点递给你一杯温水。
我们站在桥上,风从河面上吹过来。
我忽然想到当年姥姥问我,海是什么味儿。
我说咸。
我现在想说,风是什么味儿。
风啊,风是家的味儿。
它带着炊烟,带着土豆烧牛肉的香,带着新洗被子的太阳味儿,带着老人头发上那点淡淡的油味儿。
我又想到那句“给你二十万,妈以后跟你住”。
那句话像一个开头,推着我们走了一段路。
最后我们走到了不是钱能到达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心顺”。
心顺,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一点一点磨的。
磨在一次次拒绝不合适的好心里。
磨在一次次接住该接住的责任里。
磨在很累的时候你还愿意把拖布再拧一遍里。
磨在你对着藤椅说“娘,晒晒”的那个微笑里。
我把新的核桃挂在藤椅旁边,旧的那串我留在抽屉里。
我跟孩子说,这两个串儿,哪个都不能丢。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一个是来的路,一个是走的路。
他说我听不懂。
我说你以后会懂。
他皱皱鼻子,说,爸你又故弄玄虚。
我笑,摸摸他的头。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年轻的时候我们总以为房子是家,后来才知道,家是人。
是那个你一叫“妈”,她就答应的人。
是那个你一喊“舅”,他就来的人。
是那个你手心里攥着核桃,心里就不空的人。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灯一点点亮起来。
我把藤椅往里挪了挪,又挪了挪,让它和沙发离得更近一点。
我心里想,娘,这样你离我们也更近一点。
我妈从厨房探出头来,问我干啥呢。
我说没干啥。
她说“你这人,整天磨叽啥。”
我说“磨叽磨叽,活就熟了。”
她哼了一声,笑着又缩回去。
水壶在灶上咕嘟咕嘟响,像一个人轻轻地唱着小调。
我心里忽然安静。
我知道这个故事没有惊心动魄。
它不像某些电影那样安排了大起大落的情节。
它只是用日子一厘米一厘米地往前挪。
可我愿意让它停在这儿。
停在一个黄昏里。
停在一个不冷不热的风里。
停在一个藤椅发出轻响的屋子里。
停在我们全家都在的当下。
我知道有人会问,那二十万怎么办。
我会笑着说,钱是好东西,但它不该用在给亲情标价这件事上。
该用在什么上。
用在我妈去看牙的时候不皱眉。
用在孩子上兴趣班的时候不心虚。
用在舅舅来吃面的时候可以多煎两个鸡蛋。
用在姥姥生前喜欢的那盆水仙,年年能再开。
还有人会问,你后悔吗。
我会说,不后悔。
我最大的后悔,是过去有些时候,我以为时间很多,以为老人还能多陪几年,以为很多话以后再说也不迟。
可时间像一条跑得快的小狗,你追不上它。
所以现在,我学会了把话说在当下,把人留在身边。
我也学会了不把困难丢给明天。
我也学会了听见妈走路的拖鞋“嗒嗒嗒”声,心里就踏实。
我把核桃放回藤椅扶手上。
我把手放在它们上面,轻轻按了一下。
像按住了不安。
也按住了自己。
风进来,窗帘摆动。
我听见我妈在厨房里喊,吃饭了。
我答应一声,来了。
声音清亮,像一根细线,穿过这屋子,穿过这几十年的日子,穿过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的喜怒哀乐。
那头,是饭。
这头,是人。
人还在,饭就香。
我把核桃放好,拉开椅子,起身。
走到饭桌边,坐下。
筷子敲在碗沿儿上,发出脆生生的一声响。
像锣声,也像铃声。
像开场。
又像,落幕。
来源:苔痕上漫步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