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一道,宫中不得设林晚秋的灵位,不得挂丧,不得再提起“皇后”二字。
我的皇后,死于一场被我默许的谋杀
外面的人都说,皇帝沈聿恨毒了皇后。
皇后林晚秋死后的第一天,沈聿连下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宫中不得设林晚秋的灵位,不得挂丧,不得再提起“皇后”二字。
第二道,所有人,不得再踏入坤宁宫一步。
第三道,嫡子赐名承嗣,册封太子,交由林老将军抚养。
林晚秋死后的第二天,有大臣上奏,请拟皇后谥号。沈聿看了一眼,雷霆震怒,将奏折撕得粉碎。
为载入史册,内廷监的太监们战战兢兢,最后选了“宁嘉”二字,史称宁嘉皇后。
御史列传,笔锋克制,只寥寥数语:“宁嘉皇后,帝王一生所恶,双二之年,殁于秋。”
林晚秋死后的第三天,曾最受帝王宠爱的许贵妃被打入冷宫,日夜受酷刑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晚秋死后的第四天,沈聿做了一个梦。
他梦回十四岁那年,父皇在宫中办百花宴,他嫌烦,一个人溜达到了审经阁。阁楼的窗子“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站在桃花树下回头,正撞上林晚秋那双亮晶晶的,带着笑的眼睛。
他走上前,轻轻叫了一声:“晚秋。”
眼前的人正要笑,四周却忽起大雾,音容笑貌如烟般消散。场景变换,是那个漆黑冰冷的雨夜,林晚秋躺在床上,身下是不断涌出的血,那血漫到他脚边,浸湿了他黑色的靴底。
她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最后,眼里掉下一滴泪。
是红色的,血泪。
那滴泪滚烫,灼得他心口一痛。沈聿猛地从梦中惊醒,喉头一甜,吐出一大口鲜血……
林晚秋死后的第五天,帝王散尽六宫,传位于太子,于皇城外的相国寺带发修行。
一生苦修,只为一人赎罪。
———
【正文】
坤宁宫。
“娘娘,您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新来的宫女阿敏吓坏了,看着鲜血濡湿了大半的床铺,声音都在发抖。
林晚秋感觉身体里的温度正一点点地被抽走,像沉入冰湖。她忽然想起沈聿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他说,会在孩子出生前回来的。
可他最后一次的许诺,也失信了。
“阿敏.....我死后.....替我放一把火....烧了这坤宁宫....”
这些带不走的,她全都不要了。
今生来世,她再也不愿与沈聿有任何瓜葛。
阿敏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会的,娘娘不会有事的,奴婢再去求许贵妃,让她放太医过来给您看诊!”
林晚秋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眼神却飘得很远:“我爱的那个少年郎,战死在五年前的长岭了......阿敏,我要去寻他了。”
阿敏一怔,哽咽着,哭得更凶:“可是娘娘,您还没见到陛下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这世上最相看两厌的两个人,又何必再见。
好冷,真的好冷.....
林晚秋缓缓闭上了眼,眼前的黑暗却一点点亮了起来。恍惚中,她看见娘亲正笑着朝她走来,像她出嫁前的模样。
她眼角沁出一滴泪,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娘,你来接晚秋回家了...…”
阿敏只听清了这一句,怀里孱弱的婴孩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下一刻,她看见林晚秋的手,直直地垂了下去。
“娘娘——!”
一把大火,烧红了建安八年冰冷的长夜。
……
建安八年,二月初二。
坤宁宫角落里的那几株桃树开了初芽,春雨蒙蒙,冷意浸透了整座宫殿的砖瓦。
“小陶,陛下是不是又去永乐宫了?”林晚秋望着那片绵延的宫墙,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
“……是。”大宫女小陶低声应着,担忧地拿过一件鹤氅,上前替她披上,“皇后娘娘,您身子不好,还是回屋吧。”
林晚秋眼神里的光微微黯淡下去,过了许久,才轻轻摇头。
“没事,你替我把那匣子里的明徽剑拿出来,放了一整个冬天,怕是该生锈了。”
那把剑,是沈聿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小陶心里堵得慌,忍不住劝道:“娘娘,那个许瑶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哄得陛下那么久都没来坤宁宫了,您还管那把破剑做什么?”
冷雨飘摇,打落了枝头刚冒出的嫩芽。
林晚秋看着她,像是在看另一个倔强的自己,声音依旧平静:“小陶,她如今已是皇贵妃,以后莫要再这样称呼。”
小陶心里又酸又难过,扭过头,闷声不响地去殿内取出了那把断剑。
林晚秋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剑身,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就在这时,“嘭——!”一声巨响。
坤宁宫的门,是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的!
林晚秋擦拭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转过身。
果然,来人是沈聿,大姜的皇帝,她的夫君。
他一身玄色暗龙纹的长袍,狭长的凤眸里蕴着怒火,一开口,话语就像冰渣子。
“林晚秋!你竟敢趁我不在,谋害瑶儿!”
林晚秋怔了一下,随即缓缓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仿佛没有感受到他滔天的怒意。
“臣妾只是按照您离宫前的嘱咐,命太医院送了些补药过去。”
她只是陈述事实,可在沈聿听来,却成了狡辩,怒火烧得更旺。
他一把攥住她的下颚,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
“林晚秋!你明知瑶儿当年为了救我,身子落了根,虚不受补!我让你照看她,你就是这么照看的?你这个皇后,看来是不想做了!”
下颚传来一阵剧痛,心口也泛起密密麻麻的苦涩。
她是他的皇后啊。他也曾亲手为她铸成长剑,许诺要护她一生顺遂。
可如今他心里,只剩下了那个出身农家的哑女。自从那个女人进了宫,他似乎就再也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林晚秋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颤:“陛下,臣妾送去的都是性平之药,皇贵妃的身体,断然是不会吃出问题的……”
话没说完,沈聿猛地松开手,满脸的嫌恶:“还敢顶嘴?林晚秋,你是不是仗着你林家撑腰,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好,好得很!”
他甩手的力道极大,林晚秋没站稳,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身后的方桌上。手腕被桌上的断剑剑锋,狠狠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袖。
林晚秋却像感觉不到疼,一双清澈的眸子只是定定地看着沈聿。
五年了,无论许瑶身体有任何不舒服,到头来,便都是她的错。
从前她还会解释,会觉得委屈,可是现在,她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
“陛下这次想如何罚我,直说便是。”话虽这么说,林晚秋的眼眶,却还是忍不住红了。
沈聿冷笑一声,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看来,你是真的觉得,朕不能拿你林家怎么样。我告诉你,瑶儿若再有任何闪失,朕一定废了你!连带你林家,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林晚秋心头一震。林家满门忠烈,数代人战死沙场,数百条英魂,怎么在他沈聿的口中,竟连许瑶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了?
她本该觉得悲哀,可此刻心底却一片麻木,只是垂下眼帘,低声应了一句:“是,臣妾记下了。”
沈聿见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的厌恶却越发翻涌。
只觉得她装模作样到了极点,半点没有了从前那个明媚开朗的影子。
“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便拂袖而去。
林晚秋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旁的小陶含着泪,慌忙跑去找太医。
过了许久,林晚秋才喃喃出声。
“沈聿,变的到底是我,还是你?”
少年时的情深意重,谁能想到,红颜未老,恩先断。
二月二十九,下了半日的春雨总算停了。
坤宁宫里,小陶将一枚凤凰珠钗小心翼翼地戴到林晚秋的发髻上。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娘娘,今儿是您的生辰,老将军待会儿会进宫来看您。您这样打扮,是最好看的,陛下见了一定会喜欢。”
林晚秋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依旧美丽,眼神却空洞得像一潭死水:“即便再美,他眼中,又何曾有过我的影子。”
小陶的声音一下子哽住了。
是啊,这宫里若论美貌,皇后娘娘便是不施粉黛,也是清水芙蓉,无人能及。
可陛下的眼睛里,似乎只剩下一个许瑶。
所有最好的东西,无一不是挑了头一份,浩浩荡荡地往永乐宫里送……
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准备着,坤宁宫总算有了久违的一点人气。
可一直等到晌午,等到一桌子菜都凉透了,沈聿还是没有来。
最后,等来的是他身边的总管太监周德。
周德躬着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刺耳:“皇后娘娘,陛下有令,皇贵妃已有身孕,此乃天下大喜。往后,皇贵妃娘娘可见皇后不请安。”
殿内一瞬间,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周德偷偷看了一眼林晚秋苍白的脸色,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陛下还说,今日要陪伴皇贵妃,便不过来了。”
大姜的规矩,无论帝后感情如何,生辰之日,帝后都需一同度过。
许瑶怀孕了。
而他沈聿,如今连一场戏,都懒得同她演下去了。
林晚秋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喑哑干涩:“本宫知道了。如此,你替本宫送些补品给皇贵妃,让她好生……养胎。”
周德的脸色变了变:“娘娘,陛下特意交代过,往后,凡是坤宁宫的东西,一律不得踏进永乐宫半步。”
林晚秋愣住了,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剩下一句:“臣妾,谨记。”
殿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她觉得头很晕,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陶惊叫一声,慌忙跑去太医院请太医。
殿中香炉的青烟冉冉升起,床上的人像是睡着了,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陆太医替林晚秋把着脉,眉头越皱越紧,良久,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
小陶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问:“陆太医,我们娘娘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陆太医摇了摇头:“心思郁结,元气大伤。娘娘自五年前那次重伤以来,身子骨就一直没养好,还时常记忆淆乱。如今更是油尽灯枯之相,只怕……唉,此事还是告知陛下的好。”
小陶立刻摇头,眼圈红了:“不行!我们娘娘性子最是孤傲,如何能像永乐宫那位一样,拿生病来换陛下垂怜?此事,还请陆太医替娘娘守口如瓶,万不可说出去。”
陆太医看着这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只好应下,收拾了药箱告退。
约莫傍晚时分,林晚秋才幽幽转醒。
每一次睡醒,她都觉得身子又沉重了几分。
小陶一直守在边上,见她醒了,忙伺候她起身穿衣。
当系上腰带时,小陶却发现,才做了没多久的凤袍,竟又凭空大了一圈。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涌了上来,又怕被林晚秋察觉,连忙用袖子胡乱抹去。
林晚秋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轻声问:“小陶,之前给皇贵妃送去的补药,后来怎么样了?”
那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
小陶一愣,随即咬着牙,恨恨地说道:“娘娘,您还管她做什么?那个女人一天到晚就知道装病陷害您,什么毒汤药酒的,也没见她真把自己毒死!”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冻得人骨头发寒。
“皇后当真是好大的威仪,连身边一个丫鬟,都敢如此编排皇贵妃的不是!”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颤,她僵硬地转过头,便看见沈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卧房外,一张俊脸冷若冰霜。
小陶吓得腿一软,当即跪了下去。
林晚秋连忙起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小陶只是说话莽撞惯了,并无恶意,还请陛下恕罪!”
沈聿的眼神,冰冷又厌恶。
他本是听说她病得厉害,去永乐宫的路上,鬼使神差地绕过来想看一眼。本打算只看一眼就走,却没想到,正好撞见这对心地歹毒的主仆,在背后这般恶毒地咒骂瑶儿!
“来人!将这宫女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眼看着小陶被两个高大的太监拖了出去,林晚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求您饶了小陶!是臣妾管教不严,陛下有什么,便冲着臣妾来!”
下颌被人狠狠地掐住,沈聿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你以为朕会忌惮你林家的权势,就不敢罚你了?你父亲在朝堂上结党营私,笼络群臣,你在后宫恃宠行凶,谋害妃嫔!朕恨不得将你林家满门,千刀万剐!”
这一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捅进了林晚秋的心口。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林晚秋猛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开口时,声音都在发颤:“陛下,林家世代忠良,一心辅佐陛下,陛下怎能误信小人谗言?”
沈聿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一手按住她还在说话的嘴唇,指腹粗暴地摩挲着。
“林晚秋,你这张嘴,还是像从前一样能言善辩。只是,没有从前那么讨喜了。”
他手下没留情面,林晚秋本就苍白的嘴唇被磨破了皮,渗出血色。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林晚秋尝着,却觉得连这味道,都是苦涩的。
突然,周德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低声道:“陛下,那丫头身子太弱,三十板子没挨过去,……死了。”
林晚秋浑身一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小陶……死了?
沈聿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莫名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感,这才松开了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冷硬如铁:“林晚秋,这还只是个开始。”
沈聿走了。
林晚秋踉踉跄跄地起身,跑了出去。
庭院的青石板上,只有一滩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血迹。
连小陶的最后一面,她都没能见着。
空旷的坤宁宫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响起。
林晚秋摊开手中的帕子,上面一抹猩红,刺痛了她的眼。
……
永乐宫。
沈聿带着一身怒气往前走,目光扫过庭院,忽而看见院里一树桃花开得璀璨。
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永乐宫怎么会有桃树?”
跟在身后的周德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释:“陛下恕罪。从前……从前皇后娘娘喜爱桃花,宫中便处处效仿,这桃树是以前就种下的……”
不知是哪句话又刺激到了沈聿,他猛地一脚踢翻了廊下的兰花盆栽,怒道:
“闭嘴!不许在朕面前再提起那个女人!传朕旨意,宫中所有桃树,一律砍了!朕不想再看到!”
周德有些犹豫,试探着开口:“可是陛下,上回皇贵妃娘娘还说,要等着这桃树结果,酿桃花酒……”
沈聿怒视过去,眼神凌厉:“朕让你砍了就砍了!什么时候那个女人不再跟她林家沆瀣一气,什么时候再让她来求朕复种!”
……
坤宁宫。
雨水彻底冲刷掉了石板上的血迹,林老将军面容憔悴,终于获准进宫,见自己女儿一面。
“晚秋,你母亲病了,病得很重。爹这次进宫,是想让你去求一求陛下,请陛下将去年夜秦进贡的那枚‘不生丹’赐一粒,给你母亲做药引。”
夜秦进贡的“不生丹”共三枚,是吊命的圣药。林老将军如今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处处受人掣肘,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寄希望于女儿,去求一求沈聿的恩典。
林晚秋在御书房外,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沈聿才终于肯见她。
她迈着早已冻得僵硬的双腿,走进温暖如春的殿内,直直地跪了下去:“恳请陛下赐‘不生丹’一粒,救臣妾母亲一命!”
沈聿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里情绪翻涌:“皇后难得主动来见朕,果然,又是为了你林家的事。”
林晚秋抬起头看他,万般苦涩压在心头,堵得她喘不过气。
曾几何时,她日日都来见他,给他送亲手做的汤羹点心。
曾几何时,她进这御书房从不需通传,他每次生病,都是她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照料……
可自从他带回了许瑶,过往的那些点点滴滴,都变得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分明是他不愿再见她,为何到头来,反倒要怪她不主动来见他?
林晚秋满心苦涩,却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又是一拜:“陛下,求您看在……看在年少的情分上,赐药救我母亲一命吧!”
提到“年少情分”,沈聿脸上的神情,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他深沉的眉眼盯着她看了很久,才淡漠地开口。
“可以。只要你肯去永乐宫,为你从前对瑶儿做的那些错事,跪下认个错,朕就把药给你母亲。”
给许瑶……跪下认错?
林晚秋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凉意,从头顶瞬间窜到了脚底。
堂堂一国之后,沈聿居然要她去给一个贵妃下跪?
林晚秋做了五年有名无实的皇后,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得不会再痛了。可这一刻,她才发现,那颗心竟还能这般被他攥着,揪扯着,疼得无以复加。
她努力地眨了眨眼,将眼底那一点酸涩逼了回去,然后,重重地冲着沈聿磕下一个头。
“谢,陛下,隆恩!”
年少时攒下的所有情谊,如今,只换来一个让她下跪救母的“恩典”。
林晚秋踏出御书房殿门的那一刻,忽然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十五情窦,十八结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言犹在耳,恍如昨日。
可回首,故人已非故人。
看着林晚秋走得那般决绝的背影,沈聿心口猛地冒起一股无名之火,挥手将龙案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扫落在地!
“她林晚秋,到底是朕的皇后,还是他林家的皇后!”
周德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听着沈聿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在殿内回响:“朕倒要看看,她究竟会不会为了朕,低一次头!朕倒要看看,她有没有哪怕一次,是站在朕这一边的!”
……
无人撑伞,冰冷的雨水很快淋透了林晚秋单薄的衣衫。
冷意浸入骨髓,却也让她格外清醒。
前方就是“永乐宫”的匾额,她停住了脚步,久久地看着。
她是皇后,她的宫殿名曰“坤宁”,是告诫她要坤德宁静,辅佐君王。
而这皇贵妃的“永乐宫”,是沈聿亲自赐的名。他希望他的贵妃,能够一生长乐,永无忧愁。
永乐宫的宫门,缓缓打开了。
许瑶一身绣着金凤的华贵宫装,站在廊下,似乎已经等候她多时。
看见雨中狼狈的林晚秋,她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满院子的宫人都静静地站着,看着永乐宫外的皇后。
等着看这位曾经骄傲高贵的林家嫡女,如何亲手折断自己的一身傲骨,向一个曾经卑微的农家女下跪。
林晚秋立在雨中,咽下所有的悲哀与委屈,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林晚秋有错,望陛下垂怜,救我母亲性命!”
她跪,却也绝不是跪给这个女人!
若说有错,她唯一的错,就是成为了他沈聿的皇后!
雨越下越大,许瑶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里满是得意地看着跪在雨里的林晚秋。
她不会说话,只是对着林晚秋,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你输了。
林晚秋看懂了。
满心的不甘在此刻翻涌上涌。
她不甘,明明被算计了这么多年的人是自己,为何今日却要以这般屈辱的方式来认错。
她不甘,为何曾经那般相爱的人,可以因为一次所谓的“救命之恩”,就将过往十几年的情分,弃之如敝履?
一股腥甜猛地梗在了喉间,林晚秋强压着,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转身要走。
可一转身,她便看见沈聿就立在她的身后,不知来了多久。
林晚秋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那身明黄的龙袍,却最终从她身侧擦过,停在了许瑶身边。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揽过了那个忽然开始剧烈咳嗽的女人。
那一刻,林晚秋的心口,像是被一把钝刀狠狠地来回绞割。
再也压抑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
……
再醒过来,已经不知过了几日。
林晚秋只感觉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嘴里也满是药的苦味。
“张太医,皇后的身体,到底如何?”沈聿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外间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晚秋吃力地睁开双眼,听见一个陌生的老太医支支吾吾地开口:
“回陛下,娘娘……娘娘的病症有些复杂,许是身子太弱,又受了寒,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了。”
她心里忽然松了口气。还好,来看诊的不是一直为她调理身体的陆太医,旁人摸不清她的脉象,自然也瞧不出什么大毛病来。
五年前她受了重伤,大病一场后,便忘却了自己是如何受伤的。
连带着脉象都变得紊乱离奇,本就没几年好活了。这次吐血,她有预感,自己油尽灯枯的日子,怕是就在这一两年了。
沈聿见她醒了,踱步进来,刚要说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明明她睡着的时候,模样如此安静乖巧,可只要一睁开眼看着他,就总是像竖起了一身的刺,那股子傲骨,怎么磨都磨不碎。就跟她那个父亲,老将军林正德一样,骨子里,从未真正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瞬间冷下脸来,话语无情:“祸害遗千年。她林家人,上再凶险的战场都死不了,何况只是淋一场雨。装模作样!”
林晚秋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想起来,她十六岁那年入主中宫,成为他的皇后,至今,已有八年。
她这一生最好的年华,全都留在了这片由青砖黛瓦垒起来的高墙之内。
而那个曾让她心甘情愿将自己围困在这里的人,却早已撒手不管了。
“是,臣妾不过淋了一场雨,并无大碍。”
林晚秋抬眼,目光透过窗棂,越过那满院被暴雨打落的残败桃花。
越过那道无论如何也望不见宫外的高墙,越过一座又一座黑压压的宫殿,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有从前的沈聿。
少年时候的沈聿,一袭白袍,一匹红马,是京中所有少女的梦。是众多皇子中,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
可他却依旧会在下课后,偷偷溜出宫,为她爬上高树掏鸟窝,为她折下京城第一支盛开的桃花,为她在自己的铸剑室里,叮叮当当地敲打上数月,只为给她铸一把独一无二的“明徽剑”。
他是她的聿哥哥,是她林晚秋心上唯一的良人。
林晚秋嫁给她的心上人第三年,沈聿出征,长岭一役,一战成名,却也身受重伤,被农女许瑶所救。
从那以后,沈聿的眼中,便再也没有旁人了。
林晚秋从回忆中抽身,强撑着从床上坐起,跪倒在地:“臣妾已遵从陛下旨意,望陛下金口玉言。”
沈聿背在身后的手,狠狠地攥成了拳,指节泛白。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皇后,记性倒好。”
他一挥袖,转身便走。
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林晚秋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过了很久,她费力地拖着身体,想起身去倒杯水,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林晚秋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小陶。”
空荡荡的宫殿,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活人,自然也没有丝毫回应。
是了,小陶死了。
这偌大的深宫,再也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心疼她一分一毫了。
这宫里的日子再难,她也未曾掉过一滴泪。可此时此刻,一滴滚烫的眼泪,却悄无声息地砸在地板上,碎裂开来。
沈聿,你当真是,够狠。
三月十九,桃花开到了最灿烂的时候。
可今年的雨水却一场接着一场,连这满园春色,都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锈迹。
坤宁宫来了个新婢女,叫阿敏,是沈聿让人送过来伺候她的。
至于他本人,林晚秋却是许久未见了。
只听宫人们私下议论,许贵妃怀孕后,沈聿便日日都守在永乐宫,寸步不离。
林晚秋的身子一直不见好,每日里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阿敏担忧,自作主张地将陆太医请了来。
陆太医替她搭了脉,开了方子。林晚秋忽的想起一事,开口问道:“陆太医,前些时日我母亲重病,听闻是您去瞧的。如今,我母亲身体可好些了?”
陆太医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娘娘,您……您不知道吗?林夫人七日前便已亡故,如今……已然落葬了。”
林晚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可能!陛下已经赐下了‘不生丹’,我母亲怎么会……”
陆太医不忍地别过头,长叹一声,压低了声音才道:“微臣仔细查验过,陛下赐给林夫人的那枚‘不生丹’……是假的。微臣一家曾蒙林老将军大恩,今日才敢冒死将实情告知娘娘!”
“娘娘,您在这深宫之中,万事小心,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啊!”
一瞬间,林晚秋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结成了冰渣!
沈聿给她的“不生丹”,是假的!
她忽然想起来,小陶死的时候,他曾对她说,这还只是个开始。
他还说过,他恨不得将林家满门,千刀万剐。
所以,他口口声声说只要她去给许瑶磕头认错,就赐药救母,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一个彻头彻尾的,用来羞辱她和林家的骗局!
林晚秋的心头,像是被无数的蚂蚁啃噬,钻心般的剧痛让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他骗了她,用她母亲的性命,去骗她给许瑶下跪!
她望着空荡荡的宫殿,挣扎着想要起身,想去找沈聿问个清楚,问他为何要如此歹毒!
可刚走到门前,她忽然瞥见,宫中那些她最爱的桃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全都不见了。
一棵不剩。
她陡然明白了。
这么多年的痴缠爱恨,都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沈聿,心里半点未曾念及他们的旧情。
她忽然笑了,笑声嘶哑。
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也消失殆尽,她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晚秋的指甲死死地抠住地砖的缝隙,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只剩下了无尽的痛楚。
“沈聿啊沈聿,你骗得我,好苦!”
四月二十,谷雨。
下了近一个月的雨,天终于晴了。
林晚秋却依旧穿着厚厚的冬装,裹着毯子,坐在窗前,看着高高的宫檐,和偶尔落在上面歇脚的飞鸟。
“陛下驾到——”
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林晚-秋没有回头,好似没听见一般,也不见起身。
一旁的阿敏有些着急,可她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沈聿走进来,瞧见这情景,不悦地皱了皱眉。
“皇后倒是越发懂规矩了,知道朕来了,连身都不起了!”
林晚秋这才缓缓回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陛下今日竟也有空来我这坤宁宫。可惜,臣妾宫里,连像样的茶叶都没有,怕是招待不好陛下了。”
沈聿看着靠在窗前的林晚秋,只见她面色苍白,身形单薄消瘦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发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烦躁:“太医院里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皇后怎么病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好转!”
阿敏吓得连忙跪下请罪:“是奴婢不好,没有伺候好娘娘!请陛下恕罪。”
林晚秋皱了皱眉,声音冷冷淡淡的:“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沈聿的脸色一沉:“去,把药端来,朕亲自看着她喝!”
不一会儿,总管太监周德亲自端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放下后,就很识相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沈聿端起药碗,语气冰冷:“自己喝,还是朕喂你。”
林晚秋别过脸,不去看他。
杀母之仇,欺身之恨,已经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她爱了半生的男人了。
她这个无声的动作,在一瞬间就激怒了沈聿。
明明从前,她是那样听话乖巧,可自从做了这个皇后,她就总是这般清高自持,一句软话也不肯对他说!
“林晚秋,少在朕面前拿乔!”
他一把钳住林晚秋的下巴,强行捏开她的嘴,也不管那药是不是滚烫,就直接往下灌。
滚烫的汤药灼伤了喉咙,林晚秋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药碗被打翻,剩下的汤药尽数洒在了沈聿的龙袍上,而后她便开始剧烈地咳嗽。
手背被烫得通红,沈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
看着她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的痛苦模样,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对不起,朕不是故意的。”
林晚秋不知是不是被呛红了眼,泪花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抬起头,字字泣血地问:“陛下也知道,对不起我?”
沈聿最是讨厌她这般倔强又委屈的模样,刚升起的一丝愧疚瞬间烟消云散,又冷下了脸:
“林晚秋,你别不知好歹!朕待你,已经足够宽容!”
宽容?
林晚秋忽然想笑。他的宽容,就是杀了小陶,害死她的母亲?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是啊,多谢陛下宽容,还肯让我继续做着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沈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林晚秋,看来是朕平日里纵容你太过,才叫你如此放肆!”
他故意冷落了她这么多年,可到如今,她还是这般骄傲,这般不可一世!
她凭什么!还不是仗着她林家的势!
沈聿恼羞成怒,一把将林晚秋从椅子上打横抱起,粗暴地丢到了内殿的床上。
林晚秋大惊,挣扎着:“沈聿!你要做什么!”
沈聿死死钳住她的手,欺身而上,双目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你不是怪朕让你做了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吗?好,今日朕便成全你!早知皇后是耐不住这深宫寂寞,何不早些来求朕!”
他这般侮辱的话语,让林晚秋突然愣住了。
她想起了十五岁那年,生辰宴后,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却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她。他红着脸,紧张地问她:“日后,晚秋可愿嫁我为妻?”
经年一梦,梦中那个满眼是她的少年,影子也一点点地消散了。
林晚秋眼中的光亮一缕缕破碎成沙,她放弃了挣扎,只是哀求他:“沈聿,我母亲……她才刚刚过世,求你……放过我吧。”
沈聿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却变得更加粗暴!
他的皇后,心里除了她林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皇帝,这个夫君放在眼里!
“你是朕的皇后,天底下,岂有君王为臣子守孝的道理?这不是你早就想要的吗?既然是你自己犯贱,朕今日,便成全你!”
她要守孝,他便偏不让她守。
他要亲手踩碎她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从此死心塌地地被他囚禁在这座皇城里!
林晚秋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麻木了,可沈聿的一句话,依然能让她痛到骨髓里去。
她喉头压抑着深深的悲恸,最后,只化作一滴冰冷的泪珠,无声无息地,隐没在枕边的锦缎里。
七月十五,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林晚秋近来却十分嗜睡,醒着的时候,也常常觉得精神恍惚,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起来。
阿敏十分担忧:“娘娘,陛下今日与大臣们去南苑春猎了,说是要三日后才回宫。奴婢陪您去御花园里逛逛吧?您以前与小陶姑娘,也最喜欢去那里散步的。”
听到“小陶”这个名字,林晚秋却是愣了愣,茫然地问:“小陶是谁?”
阿敏也愣住了,她看着林晚秋陌生的眼神,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提起。
她只是红着眼圈问道:“娘娘,您近日这是怎么了?总会忘事。奴婢再去请陆太医来给您瞧瞧吧?”
林晚秋微微点了点头,闭上眼,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只见陆太医站在床边,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心里一沉,轻声问:“怎么了,陆太医,本宫的身子……是不行了吗?”
陆太医屏退了左右,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地说道:“娘娘,您……您已经有孕月余了。可您这身子,实在太过虚弱,这孩子……怕是留不住。若是再等些时日,胎儿大了,恐怕会……一尸两命啊!”
她竟然,怀孕了?
林晚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还未来得及从这突如其来的欣喜中反应过来,又被陆太医后面的话,狠狠地打回了谷底。
在这冷寂的深宫中,她好不容易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作伴,为什么,会留不住?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祈求。
陆太医沉痛地摇头:“娘娘,恕微臣医术浅薄,实在……想不出两全之策。此事,还是尽快告知陛下的好,或许……”
林晚秋打断了他:“不必了。”
告诉沈聿又如何?他或许还会以为,这是她用来固宠争怜的又一个手段。
正说着,阿敏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一脸慌张:“娘娘,不好了!永乐宫传来消息,说皇贵妃娘娘今日在院子里不慎摔了一跤,太医说恐怕会小产,急需用国库里的千年人参吊着性命!可陛下又不在宫中,这可如何是好?”
按宫中规矩,国库钥匙,只有皇帝与皇后才有资格动用。如今沈聿不在,自然只有林晚秋有权开库。
她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感到难过,便让阿敏取了钥匙,速去国库取参。
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阿敏却哭着跑了回来:“娘娘!管国库的孙太监说,陛下离宫前特意吩咐过,没有他的手谕,娘娘您无权动用国库的任何东西!奴婢好说歹说,那人就是不把您的话放在眼里!”
林晚秋苦笑了一声。
自沈聿冷落她开始,这宫里的人,不将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早该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如此,你去将上回我父亲给我送进宫来的那支百年小参,给永乐宫送去吧。”
她本不愿再管永乐宫的任何事,可若是许瑶肚子里的孩子真的出了什么事,以沈聿的性子,又怎么可能轻易饶过她?
阿敏跪在地上,支吾着说道:“可是……可是陛下上回也说了,坤宁宫的东西,一律不得踏进永乐宫一步……”
林晚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讽刺,他设下的规矩,最后却成了他心爱之人的催命符。
无法,她只得拖着病弱的身躯,亲自前往国库取药。
那大太监终究不敢太过放肆,磨磨蹭蹭半天,才将人参取来。可等药送到永乐宫时,却还是迟了。
三日后,沈聿自猎宫归来。
听闻许瑶小产的消息,他立时带着满身煞气,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坤宁宫问罪。
林晚秋刚看到他,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沈聿一把死死地掐住了纤细的脖子。
沈聿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狠戾如刀:“林晚秋,朕警告过你,你若再敢对瑶儿下手,朕会亲手杀了你!”
窒息感瞬间袭来,林晚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沈聿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在听说许瑶小产的那一刻,她便猜到沈聿不会放过她。
可她没想到,他竟会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便要直接取她性命。
他们少年相识,一同长大。他们做了整整五年的结发夫妻!
究竟是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阿敏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在地,哭着死死拉住沈聿的衣角:
“陛下息怒!皇后娘娘她是冤枉的!而且……而且娘娘她也怀着身孕啊!求陛下饶了娘娘吧!”
沈聿听到“怀孕”二字,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冷笑了一声,手下力道更重:“那正好!便让这个孽种,给你许贵妃的孩子陪葬!”
林晚秋感觉鼻腔里涌上一股酸涩,只听见自己的心脏,一寸寸支离破碎的声音。
爱没有用,再爱,也没有用。
她太痛了,痛到……想要放弃了。
昏黄的暮色如血,染红了天际的残阳。
林晚秋缓缓闭上了眼,感受着沈聿掐住她脖子的手,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敏在一旁拼命地磕着响头,已然泣不成声:“陛下,娘娘是真的冤枉啊!她一听到消息,就让奴婢去国库取人参救贵妃娘娘,是那群狗奴才狗眼看人低,不听娘娘的命令啊!”
“娘娘又命奴婢将林老将军上回送来的小人参送去,可陛下您又亲口吩咐过,坤宁宫的东西,不得踏进永乐宫一步!”
“这件事,当真怪不得娘娘啊!阿敏求求陛下了,娘娘是您的结发妻子,您不能这样对她啊!”
是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一个外人都记得的道理,可是她的夫君,又何曾真正将她当作他的结-发-妻-子。
林晚秋有一刹那想哭,却发现自己,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她从未想过,原来爱一个人,真的会这么苦。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脖子上的力道忽然松开了。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里,她跌倒在地,本能地大口呼吸着。
“林晚秋,念在这是朕的骨血份上,朕饶你一命。等你生下孩子,便移居冷宫,废去后位,终生不得踏出半步!”
沈聿的声音,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冷。说罢,他拂袖而去。
林晚秋看着他决绝的背影,骤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早已物是人非。
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林晚秋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她的语气极轻,像一片飘零的羽毛,落在这空寂的宫殿里,却字字清晰。
她说:“沈聿,我不想再爱你了。你放过我吧。”
沈聿的脚步猛地一顿,他转过头,回望着她,眼底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惊诧。
“这皇后之位,我不要了。”
林晚秋的声音平静而喑哑,带着一种死灰般的寂灭:“求你,放我回家,好不好?”
沈聿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她,试图在她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可他没有找到。她的眼神执拗又倔强,里面盛满了认真,和一种他看不懂的,深可见骨的疲惫。
沈聿怒极反笑:“妄想!你进了这宫,就是死了,化成了鬼,也只能留在皇宫!你的尸骨,都要葬在朕的皇陵里!”
说罢,他决然离去,脚步甚至带着一丝仓皇,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他忽然,不敢再多留一刻,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让他觉得窒息。
林晚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许久许久。
阿敏上前,想要将她扶起来:
“娘娘,您快起来,地上凉,您还怀着身子呢!”
林晚秋却只是抬起手,满脸怜惜地抚摸过阿敏磕破了的额头,用袖子轻轻替她擦拭掉血迹。
“我年少时,一心只想入宫,嫁他为妻。到如今,我已经整整八年,没有见过我的娘亲和兄长了……”
她望向殿门外,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宫墙。
她喃喃自语:“不知我出嫁时,在家里亲手栽下的那棵桃树,今年……开花了没有……”
娘亲,你的晚秋,好想回家……
一晃三日,那日之后,林晚秋再也未曾见过沈聿。
她让阿敏,偷偷从陆太医那里,要来了一碗落胎药。
腹中的这个孩子,本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期盼。
可如今,她若是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只会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受苦。
她注定是无法看着他长大的,又怎么能忍心,让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人间,孤零零地活着……
林晚秋轻轻地摸着小腹的位置,眼圈红了:“对不起,孩子。是娘亲,不得你父皇的喜欢。娘亲不想让你来到这个世上,跟着我一起受苦。”
她伸出手,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手却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方听见有人高呼“陛下万岁”,殿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灌进一阵冰冷的凉风。
林晚秋回头,就看见沈聿出现在门口,一张脸冷厉阴沉得仿佛能结出冰来。
他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药碗,厉声质问:“皇后这是喝的什么药!”
褐色的汤药,在碗中微微晃动,散发着一股浓重而苦涩的味道。
林晚秋看了一眼慌张地跪倒在地的阿敏,心中已然明了。
她没有辩驳的必要,也懒得去辩驳,只是极为轻淡地开口,说出了三个字:“落胎药。”
沈聿的双拳,在身侧死死握紧,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林晚秋,你口口声声说爱朕,却连生下朕的孩子都不愿意!你这些谎言,究竟要编到什么时候?”
林晚秋听着他的质问,如今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和无尽的疲惫与厌倦。
她痴痴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听起来,极为心酸:“是啊,陛下也知道,是臣妾爱了陛下这么多年……”
“陛下不爱臣妾,现在更是厌恶臣妾。臣妾也是人,是会累的。自欺欺人地过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够吗?”
“啪——!”
她话音刚落,桌上的药碗便被沈聿挥手砸了个粉碎!
黑苦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洒在了林晚秋素色的裙边,迅速泅开一片深色的印记。
“林晚秋,朕告诉你!你既然要骗朕,就给朕乖乖地骗上一辈子!少一日,少一个时辰,朕都不许!”
沈聿的脸色铁青,明明来时积压了一路的滔天怒意,可在这一刻,却突然莫名地化为了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惶恐。
林晚秋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却觉得,她好像下一刻就要消失了一样。
她明明就被他牢牢地锁在这深宫之中,他却怎么会感觉,她随时都会离他而去?
沈聿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乱,对身后跟着的宫人冷声下令:
“自即日起,你们就留在坤宁宫,寸步不离地给朕守着!直到皇后平安诞下龙嗣!若有任何闪失,一律杖毙!”
身后的一众宫人齐刷刷地跪下,战战兢兢地应喏。
跟在最后的周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也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沈聿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晚秋。她着实是消瘦了太多,眉宇间,再也寻不到半分年少时的张扬与明媚。
她就像一只被抽去魂魄的木偶,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不再看他一眼。
他心里闷得发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语气终是放软了几分:
“朕要去南巡,需得数月才能回来。孩子出生之前,朕会赶回来的。”
林晚秋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静得如同一尊木雕,视他如无物。
黄昏最后一丝残阳,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裙摆上,竟也显得那般凄凉。
沈聿忽然觉得,这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他几乎难以喘息。他冷哼一声,沉着脸,快步离开了坤宁宫。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阿敏才哭着扑过去,跪在林晚秋的面前:“娘娘,小如实在不忍心看您如此自苦啊!您好不容易才怀上龙子,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您可千万,千万别再想岔了!”
林晚秋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阿敏的背。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
南巡啊……
她记得,很多年前,他也曾对她许诺,要带她一起去南巡,去看江南的烟雨,去坐乌篷船,去吃她最爱的桂花糕。
可如今,他终于去了,身边却再也没有了她的位置。
也好。
他走了,这宫里,或许能清静一些。
沈聿南巡的队伍,在三日后浩浩荡荡地离了京。
坤宁宫,也彻底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冷宫。除了每日送饭和送药的宫人,再无人踏足。那些留下来的侍卫和宫女,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看守。
林晚秋的日子,过得平静无波。
每日里,除了昏睡,便是醒来后,坐在窗前发呆。
她腹中的孩子,倒是乖巧,并不怎么闹腾。只是她的身子,却一日比一日沉重,记忆也越发地混乱起来。
有时候,她会对着阿敏,喊出“小陶”的名字。
有时候,她会突然问阿--敏,今天是不是该去御书房给聿哥哥送点心了。
每当这个时候,阿敏都会红着眼眶,轻声地提醒她:“娘娘,小陶姐姐已经不在了。陛下……陛下他南巡去了。”
林晚秋便会“哦”一声,然后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陆太医每隔三日,便会来请一次脉。他的眉头,一次比一次皱得更紧。
“娘娘的身体,亏空得太厉害了。如今全靠名贵的药材吊着,才能勉强维持住母子平安。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陆太医对阿敏叹息道,“月份再大些,恐怕……唉。”
阿敏听得心惊胆战,跪下来求他:“陆太医,求求您,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娘娘!”
陆太医苦笑着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娘娘这是……自己没了求生的意志啊。”
转眼,便到了深秋。
院子里的树叶落了满地,风也一天比一天凉了。
这日,林晚秋难得精神好些,在阿敏的搀扶下,在廊下走了走。
她看着满目萧瑟的庭院,忽然开口问道:“阿敏,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阿敏心里一紧,连忙道:“娘娘,您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林晚秋却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秋日里最后的一抹阳光:“我只是在想,若是我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我娘了。她生前,最是疼我。”
她说着,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我好久,没有梦到她了。”
阿敏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是周德派来的人。
“皇后娘娘,陛下的南巡船队在返京途中,于淮河遭遇了前朝余孽的刺杀,陛下……陛下他落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阿敏闻言,大惊失色。
林晚秋的身子,也猛地晃了晃。
她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她看着那个小太监,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太监又重复了一遍。
林晚秋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沈聿……失踪了?
那个说要在他孩子出生前赶回来的男人,那个说她死了也要葬在他皇陵里的男人,失踪了?
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从腹部传来。
林晚秋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娘娘!”阿敏惊叫起来,“您怎么了!”
林晚秋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下一股热流涌出。她低头,看见自己素色的裙摆上,迅速地绽开了一朵鲜红的花。
“快……快去叫陆太医……”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这句话,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坤宁宫乱成了一团。
陆太医赶到时,林晚秋已经气若游丝。
“娘娘这是受了刺激,动了胎气,要……要早产了!”陆太医满头大汗,一边施针,一边对阿敏吼道,“快!去准备热水和参汤!”
产房里,林晚秋在昏迷与清醒之间,反复挣扎。
她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
长岭的战场上,箭如雨下。她看见沈聿为了救一个副将,后背空门大开。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一支利箭,却深深地刺入了她自己的肩胛。
剧痛传来,她却笑了。
能为他死,她心甘情愿。
可她没有死。她被人救了回来,醒来后,却忘了很多事。
忘了自己为何会受伤,也忘了,沈聿是为何,开始那样厌恶她。
画面一转,她又看见了沈聿。
是少年时的沈聿,他站在桃花树下,对她伸出手,笑得眉眼弯弯。
“晚秋,过来。”
她想朝他走过去,腹部却传来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娘娘!用力啊!娘娘!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产婆的声音,忽远忽近。
林晚秋猛地睁开眼,眼中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
她不能死!
她的孩子,还没有见到这个世界。
沈聿是生是死,她还不知道。她要活着,等着他回来,问他一句,为什么。
“啊——!”
一声竭尽全力的嘶喊之后,是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
林晚秋听着那哭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她侧过头,对守在床边的阿敏,虚弱地说道:
“阿敏……把他……抱过来,让我看看……”
阿敏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好的孩子,抱到她的枕边。
是个很小的孩子,皮肤皱巴巴的,眼睛紧紧地闭着。
林晚秋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这就是……她的孩子。
她和沈聿的孩子。
眼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
林晚秋生了。
在皇帝生死未卜的时候,皇后拼死诞下了嫡子。
这个消息,像一颗定心丸,暂时稳住了朝堂上蠢蠢欲动的人心。
林老将军以雷霆手段,联合几位忠心耿耿的老臣,暂时控制住了京城的局势。
而永乐宫的许贵妃,却在听闻沈聿失踪的消息后,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便称病,闭门不出了。
坤宁宫里,林晚秋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生产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如今,她连坐起来,都十分困难。
“娘娘,您多少吃一点吧。您不吃,哪来的力气。”阿敏端着一碗燕窝粥,跪在床边,苦苦哀求。
林晚秋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身边小小的襁褓上。
她给孩子取了乳名,叫“安安”。
她希望他,能一生平安。
“阿敏,”她忽然开口,“你说,陛下他……还会回来吗?”
阿敏不知该如何回答。
搜救的队伍已经派出去了半个多月,却依旧杳无音信。所有人都说,淮河水流湍急,落水之人,生还的希望,渺茫。
林晚秋看着她为难的神色,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他那般讨厌我,又怎么会想再见到我呢。”
或许,这样也好。
他若是不在了,那他们之间所有的爱恨纠葛,便也都一笔勾销了。
从此以后,她便守着他们的孩子,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余生。
又过了十日,京城突然传回了消息。
皇帝,找到了!
据说,是淮河下游的一个渔夫,救了重伤昏迷的陛下。
沈聿没死。
当周德带着一身风尘,满脸喜色地跪在坤宁宫门口,高声报喜时,林晚秋正抱着安安,在低声哼着摇篮曲。
她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回来了吗?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种滋味。是失落,还是……庆幸?
三日后,沈聿回宫。
他没有先去处理朝政,也没有去安抚六宫,而是直接来了坤宁宫。
他瘦了,也黑了,眉宇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站在床前,看着虚弱的林晚秋,和她怀里的孩子,眼神复杂,久久没有说话。
还是林晚秋,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沙哑而平静:“陛下,你回来了。”
沈聿“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婴孩身上。
“是儿子?”
“是。”
“朕看看。”
林晚秋将孩子,小心地递了过去。
沈聿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地接了过来。
孩子在他怀里,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和林晚秋很像的眼睛,清澈,明亮。
沈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抱着孩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殿内,又恢复了沉默。
过了许久,沈聿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还好吗?”
林晚秋看着他,忽然笑了。
“陛下觉得,臣妾应该好吗?”
她反问道。
沈聿被她问得一噎,脸色有些难看。
他想起了自己离京前,对她说的那些狠话,做过的那些混账事。
他想起了她得知自己失踪的消息后,拼死早产。
一阵莫名的心虚和愧疚,涌了上来。
“朕……”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道歉吗?他是一国之君,如何能对自己的皇后道歉。
解释吗?他又要如何解释,自己那五年来的冷漠与伤害?
最终,他只是将孩子放回林晚秋的身边,站起身。
“你好生休养。”
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落荒而逃。
……
沈聿回来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沈聿开始频繁地来坤宁宫,虽然每次来,都只是坐坐,看看孩子,和林晚秋说不了几句话。
他赏赐了许多名贵的补品和布料,多到坤宁宫的库房都快要堆不下了。
他对林家,也一改往日的打压,开始提拔林晚秋的兄长,林家在朝中的地位,一时无两。
所有人都说,陛下和皇后的感情,和好了。
只有林晚秋自己知道,没有。
破镜,难圆。
他们的心,隔得太远了。
那日,沈聿又来了。
他抱着安安,在逗弄着。安安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那画面,看起来,温馨又和谐。
林晚秋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眼神却是一片空茫。
她忽然开口:“陛下,臣妾想见见陆太医。”
沈聿的动作一顿,回头看她:“怎么了?身子又不舒服了?”
“不是。”林晚秋摇摇头,“臣妾只是,有些事想问他。”
沈聿皱了皱眉,但还是应允了。
陆太医很快就被传了来。
林晚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沈聿一人。
她看着陆太医,开门见山地问:“陆太医,本宫五年前,在长岭受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本宫会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结。
陆太医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沈聿。
沈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皇后,过去的事,何必再提。”他沉声道。
林晚秋却固执地看着陆太医:“请你,告诉本宫真相。”
陆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娘娘,恕微臣……恕微臣不敢说啊!”
林晚秋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转向沈聿,一字一句地问:“陛下,你也不肯说吗?”
沈聿避开了她的目光。
“晚秋,那件事,是朕对不起你。”他艰涩地开口,“是朕,没有保护好你。”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林晚秋追问。
沈聿闭上了眼,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许久,他才睁开眼,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悔恨。
“五年前,长岭一役,朕被敌军围困,是你……是你为朕挡了致命一箭。”
“那一箭,有毒。你中了箭,又从马上摔了下去,撞到了头部。所以……所以才会忘了许多事。”
林晚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曾经,也为他拼过命。
“那许瑶呢?”她又问,“她救你,又是怎么回事?”
沈聿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她是在你落马后,将朕从战场上拖走的。若不是她,朕恐怕也……”
“是吗?”
林晚秋轻声打断了他。
她的眼神,清亮得可怕,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谎言和掩饰。
“陛下,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沈聿的心,猛地一颤。
他看着她,看着那双他曾经最爱,后来却最怕看到的眼睛,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晚秋笑了。
那笑容,凄凉又绝望。
“沈聿,你还在骗我。”
“我生产那日,在昏迷中,全都想起来了。”
“那天,在长岭,为救你而受伤的,根本不止我一个。还有许瑶,她为了将你从死人堆里拖出来,被乱军砍伤了手臂,从此再也无法说话,对不对?”
沈聿的脸色,一片惨白。
“可你忘了,沈聿。那天,敌军的主将,明明是我父亲带兵斩杀的。我们明明,是胜了的。”
“一个胜军的主帅,又怎么会,需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农女,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一场,由你,和许瑶,联手编织的,骗了我整整五年的,天大的骗局!”
林晚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沈聿的心上。
他无力反驳,因为,她说的,全都是事实。
“为什么?”林晚秋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沈聿,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你若是不爱我了,大可以告诉我。你若是爱上了别人,也可以废了我。为何,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折磨我,羞辱我?”
“难道,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情分,就真的,如此不值一提吗?”
沈聿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如刀割。
他伸出手,想要去碰她,却被她狠狠地挥开。
“别碰我!”
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沈聿,我嫌你脏!”
……
真相,总是这般残酷。
当年,沈聿确实是被许瑶所救。但,那是在林晚秋为他挡箭,林家军大败敌军之后。
他身受重伤,意识模糊,是许瑶,一个普通的随军农女,发现了他,并将他藏了起来,悉心照料。
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许瑶。
他感激她,怜惜她,将她带回了宫。
而那时,林晚秋也同样重伤昏迷。她醒来后,便失去了那一段记忆。
沈聿,出于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心理,选择了隐瞒。
他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想逃避。
他将对林晚秋的愧,转化为了对许瑶的宠。
他以为,只要他对许瑶足够好,就能弥补自己对林晚秋的亏欠。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的宠爱,滋养了许瑶的野心。
而他的隐瞒和冷漠,则将林晚秋,一步步地,推入了深渊。
……
那日之后,林晚秋便病倒了,病势来得汹汹。
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用各种名贵的药材,勉强吊着她的一口气。
沈聿日日守在她的床前,亲自喂药,衣不解带。
他想求得她的原谅,可她,却连一个眼神,都再也不肯给他了。
她常常,会陷入长时间的昏迷。
偶尔清醒的时候,也只是抱着安安,低声地哼着歌谣。
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衰败下去。
建安八年,冬。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林晚秋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她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已经生了锈的断剑。
沈聿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没有哭。
他只是,一夜白头。
……
世人都说,帝王厌恶极了皇后。
可他们不知道,在那座被永久封禁的坤宁宫里,在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新帝登基那日,有人在废墟之中,找到了一个被烧得焦黑的木匣。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的一沓信。
是很多年前,少年沈聿,写给少女林晚秋的。
每一封的结尾,都写着同一句话。
“吾妻晚秋,见字如面。展信舒颜,勿以为念。”
“愿与卿结百年好,不叫白头相分离。”
……
你觉得,如果林晚秋没有死去,她会原谅沈聿吗?
又或者,在这场横亘了数年的爱恨情仇里,真的有谁,是完全无辜的吗?
来源:轩宝贝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