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听说跟死人待久了,身上都背着阴债,这荷包多晦气呀,我看沈大人还是别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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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跟死人待久了,身上都背着阴债,这荷包多晦气呀,我看沈大人还是别收了吧。」
我向来无视闲言碎语,只关心沈修竹的想法。
可他正倨傲地看着我:
「升迁在即,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我找错处,我的身边不能有任何污点,你的出身……好在你我只是口头婚约,并无见证,就此作罢吧。」
原来我是错处,是污点,是上不了台面,做不了知府夫人的过客。
我一直知道沈修竹没那么喜欢我,他喜欢温婉娇贵的县令女儿周望舒。
只是没想到他连和我爹爹定下的婚约也要舍弃。
「不过,我沈修竹也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你家到底对我有恩,你有什么其他想要的,我都会应允。」
他似乎很害怕我会痴缠着他,就像过去十几年一样,一直赖在他身后不走。
笑话,我怎么还会要一个背信弃义之人。
「你把义庄重新修葺一番,就算报答我爹的恩情了」
沈修竹没想到我会提这样的要求,有些怔愣,反倒是周望舒先欣喜道:
「修葺义庄是善事,我周家也愿意尽一份绵薄之力。」
「你只要这个?」他神色疑惑直勾勾盯着我,似乎要看穿我背后隐藏的小心思。
可哪有什么小心思,十几年相伴的情谊被沈修竹上岸的第一剑轻易击碎。
心头说不上多痛,只是泛起的涩意,终究如潮汐无声漫上眼眶。
「是啊,多划算的买卖,沈大人这么聪明的人还不快答应。」
沈修竹眼神复杂,但也并没有犹豫多久,只回答简单一个好字。
围观的人群响起络绎不绝的贺喜声,庆祝未来知府大人光明前途少了一抹“污点”。
我退出沈家院子,打算买点好酒去爹爹坟前告知他此事。
到了酒铺才想起来钱都用来准备贺礼,现在两手空空。
我叹了口气,早知道就该多问沈修竹要些了。
2
义庄修葺直接被周县令包圆,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沈修竹。
只听街边有人闲聊他已经走马上任,县令家的姑娘本想跟去但父母不允,还闹腾了一番。
而我的日子并无变化,收敛无名尸骸或贫寒者的遗体,为她们清洁整理,再点上一盏往生灯。
「清安,快来,俺家小虎子今天去山上捡蘑菇看到具尸体,官府看过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说是不小心掉河里淹死的。」
隔壁邻居赵姨是为数不多,不嫌弃我身份的人,总帮一些不愿来义庄的人递话。
我随赵姨来到河边,在日志上记好情况。
在她帮助下,好不容易把眼前的男人绑上推车运回去。
以前沈修竹做典狱司时,我曾央求过他,官府确认过的无名尸能否直接送到义庄。
我一个女子搬运实在艰难,可他从来都一口回绝:
「府衙事情本来就多,我怎么好开口让兄弟们受累。」
后来我也就不再提了。
新捡来的男人身材修长面容姣好,虽然是被河水冲上岸,但并没有被泡胀。
我正弯腰要替他换下旧衣清洗身体,他的手突然伸起抓住我的手腕,饶是从出生就与尸体打交道,我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尖叫声被他另一只伸出的手捂住,我看着他缓缓睁开双目。
真是好美的一双眼睛啊。
就这样,我捡回一个男人。
和当年我爹捡回沈修竹一样,把“他”养在了身边。
他说他叫薛兰舟,父母双亡,父亲生前负债,他被催债人逼到河边落水,后来便失去意识。
我没有过多询问,都是可怜人,义庄本就是飘零魂魄的暂歇之地,收得下死人,自然也容得下多一个活人。
薛兰舟话不多,但眼里有活。
每日清晨我还没醒,他就已经把义庄打扫一遍,三餐饭后也主动洗碗收拾。
不像沈修竹。爹爹曾说他是有大出息的人:
「修竹的时间不该浪费在琐事上。」
义庄于他而言更像是客栈,直到后来他进了衙门,有了自己的院子,便马上搬离。
最近日子过得舒心,我甚至有些“得寸进尺”,想让薛兰舟帮我干更多苦力活。
可如果他不愿意怎么办?就像曾经的沈修竹。
几年前,城外独居的老妪过世,我请求沈修竹陪我一同前去。
他正在整理卷宗,头也不抬:
「义庄里堆着的悬案尸首还不够多?这些无关紧要的,就地埋了罢。」
我和沈修竹说过,在我和爹爹眼中,每具尸身都是一个故事,总要有人来读完最后一章。
「修竹,它们会「说话」的,只是这世上肯听「它们」说话的人,太少了。」
他终于抬头,沉默看了我一会儿,嗤笑道:
「矫情。」
无用,愚蠢,浪费时间,矫情,他总是这样说我。
算了,和草包说不明白。
我正盘算下次如何劝薛兰舟帮我,就发现他默默跟在我身后一同出了门。
「你要和我一起去?这次是一名客死异乡、无人收敛的货郎,场面可能不太……好看」
「无妨。」
薛兰舟话依然很少,日光下,他身姿笔挺,眼眸清亮得像山涧的溪水,底下却藏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只这一眼,便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在心口,让人挪不开视线。
「我同你一起。」
3
「薛兰舟,你要把接收时间、地点、体貌特征、随身物品都记录清楚。」
「薛兰舟,你抬他的脚,小心放上车。」
有他在,我轻松了许多。
这个货郎被发现得不算晚,腐败并不严重,但薛兰舟脸色不太好,看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生理本能的不适。
「今天出来得突然,回去我给你做身罩衣和面巾。」
我想了想,「你这身也不能要了,多扯两匹布,我给你换身新衣吧。」
薛兰舟穿的是我随手改的爹爹的旧衣,破衣烂衫也挡不住他的光芒。
「好。」
我干活时,他总安静待在我身边。
整理遗容是件需要耐心的活儿,有时要耗上大半天的时间。
「你去休息吧,这里阴气重。」
「我陪你。」
他蒙着面巾遮去神情,那双清澈的眸子显得格外清晰深刻,里面稳稳盛着我的倒影。
「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收敛荡漾的心神,取来往生灯。
「为他黄泉路掌一盏灯,愿他来世莫再这般辛苦漂泊。」
灯火幽微,熟悉的眩晕感如期而至,视野开始模糊摇曳。
冰冷的刀刺破胸腔,眼前熟悉的脸变成狰狞的面孔,意识消散前,唯余被背叛的震惊与绝望。
又是一位可怜人。
点灯的过程需要十分专注,等我睁开双眼,正好对上薛兰舟静水流深的目光,仿佛在凝视一件宝物,探寻的目光中还翻涌着一丝兴奋。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与期待:
「你看见了什么?」
他的话语让我瞬间明悟,我缓缓放下灯盏:
「你来义庄是为了往生灯。」
其实薛兰舟只猜对了一半,我和爹爹执灯不仅能看见离去之人最后所见画面,也能感同身受他们最后所想。
而我过去,便是凭着这些“看见”与“感受”,帮沈修竹破获了一桩又一桩,他无从下手的悬案。
4
往生灯的秘密,沈修竹并不知晓。
他尊崇父母遗志,一心要入衙门光耀门楣,爹爹怜他身世,也倾力相帮。
我们义庄人虽不谙刑律,却最懂如何与“尸首”打交道。
爹爹不遗余力,教他如何从逝者身上知微见著、观痕索隐,但往生灯一事并没有告诉他。
「点灯送魂易惹凶险之祸,清安,这事就不要告诉修竹了,平白扰他心绪。」
我爹待他视如己出,我自然也将他当做至亲般看待。
所以他初入衙门遇上的那桩胜民坊王寡妇遇害案,我格外上心。
所有人都认定是死者婆婆因钱财争执怒而杀人,婆婆百口莫辩。
我替王寡妇敛尸时点了灯,火光摇曳间,窥见的却不是婆婆的脸。
而是隔壁张麻子带着酒气与狞笑逼近,以及王寡妇在最后挣扎时,指甲狠狠抠过对方颈后的一块皮肉。
我在给沈修竹送东西时不经意提起:
「方才清理时,见王寡妇指甲缝里嵌了些凝固的血块与皮屑,不像是她自己的。」
他闻言一怔,眸子一亮,开始重新梳理案件。
不久,张麻子被捉拿归案,对罪行供认不讳。
那时,他和我还算亲近,虽从不沾手义庄的事务,但会和我聊上几句案情的疑难点。
我爹去世前,病重不起时,曾将他唤到榻前:
「修竹,我别无牵挂,只放心不下清安……望你日后,多看顾她几分。」
他当时俯身跪在榻前,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回握住爹爹的手,又转过身牵起我的手:
「伯父放心,我会娶清安为妻。只要有我在一日,定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那时我是真的信了,甚至悄悄在心里想过未来,想过我一身红妆嫁他的模样。
可爹走后,生活悄然发生改变。
沈修竹仕途渐顺,便要我彻底离开义庄,住进他置办的新院,他说这才是体面。
可我不能放下那些无人收敛的孤魂,我们为此争执、冷战、互不相让。
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忘记他的抱负和爹的期许,依然帮他破获大小疑案。
直到沈修竹成了远近闻名的典狱司。
他身边往来的不再是衙役仵作,而是县令、乡绅……
以及县令家那位才名远播的千金周望舒。
我曾在巷口,见他耐心为她演示如何勘验现场足迹,她蹙眉娇嗔:
「沈大人,这泥土脏。」
他笑着用帕子为她擦手:
「望舒小姐天性洁净,是修竹考虑不周。」
这般的温言软语,是我没有听过的耐心与迁就。
而我们的婚约,在他越来越闪烁的目光中,再未被提起过。
那时我便想明白了。
我不要嫁给沈修竹。
即便未来他官居一品,紫袍加身——
也不要了。
5
烛火轻轻劈啪一声,把我从回忆中拽回。
薛兰舟并不像沈修竹那般虚伪,他直白袒露自己的目的。
「是的,我曾偶然听闻和县义庄的宋家父女有点灯窥魂、通晓往事的本事,但从不外露。」
「所以你假装溺亡,是为了亲自来求证这一点。」
薛兰舟眼中掠过一丝羞愧与挣扎:
「宋姑娘,对不起,我利用了你的善心。」
「此乃小人之行,我无可辩驳。」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松些。我们宋家守着这秘密,不为别的,只因点的是往生灯,渡的是未了缘。」
「但知道的太多,终归是债,不是福,所以不愿对外说。」
他认真思索着我的话,眼睫不时在摇曳灯火下闪动。
他良久未开口,我叹了口气,主动问道:
「那你所求为何?难不成费这么大周折,就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
灯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晃动,将他此刻的犹豫照得明灭不定。终于,他开口:
「两个月前,我娘被发现坠入井中。」
他嗓音沙哑。
「官府说她是不小心失足……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相。」
「宋姑娘,我想请你帮我看看……她最后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话音落下时,义庄外卷过一阵寒风,细碎的颗粒簌簌打在窗棂上。
下雪了。
6
我不能随意离开义庄。
这里还有些无主的尸首未整理和下葬,要防着野狗、老鼠来啃食。
还要盯着别让那些想“配阴婚”、“做药引”的宵小来偷尸。
所以只能等薛兰舟把偷偷藏匿在山中的母亲尸体运回来。
我本以为早就习惯独居的日子。
可当灶台只剩一副碗筷,院角少了一个沉默劈柴的身影时,才惊觉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冷些。
我发呆时,隔壁不知哪来的几个淘气小孩扒在墙头,捏着鼻子怪声唱:
「宋家姑娘煞气重,留不住爹来留不住郎~」
我头也不抬,转身拿出一颗风干的模具头骨扔了过去。
一群小崽子尖叫着跌落下去,我大声吼了一句:
「再唱一句,今晚就让它蹲你床头,教你们认认什么是真正的煞气。」
说完便听见门轴吱呀一响。
薛兰舟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背着一具用草席裹紧的尸身踏进门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挠挠鼻头,他却是温柔一笑:
「宋姑娘的煞气,护着这义庄千百个无人认领的魂灵,谁敢轻贱?」
我望着他睫毛上将落未落的雪,眼睛忽然有些痒痒的。
薛兰舟卸下背上草席包裹的尸身,解开时一股混着冰腥的腐朽气息弥漫开来。
草席内层的油纸已被渗出的黄褐色液体浸透,粘连在身体表面。
他母亲的面容尚能辨认,但皮肤已泛出诡异的青灰。
薛兰舟不便在场,我用镊子一点点清理发粘的衣物。
残布之下,是一道道旧伤,腕间的淤紫早已沉淀成黑褐,肋骨的凹陷处甚至结着陈年血痂。
无声诉说着长年累月的苦痛。
我点燃往生灯。
火光跃起的刹那,剧痛如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
视野里,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攥着发髻,额头被狠狠撞向桌角
喉管里想要涌出的凄厉哀求被涌上的鲜血堵住,化作一声闷咳。
男人终于停下,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意识逐渐涣散。
在彻底睡去的前一刻,染血的双手颤抖着伸向灶台——
锅里还温着一碗红薯粥,灶灰里埋着两块给阿舟下学的烤芋头。
「不能睡……」
最后她蜷缩着护住怀中的粥碗,仿佛这样就能替那个即将归家的少年,挡住所有的风雪。
灯灭,我早已泪流满面。
推开门,薛兰舟满眼期待,但看见我哭了,脸色转为担忧。
「宋姑娘,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
他是如此聪明之人,怎么会猜不到真相?不过是想从我口中得到一个确凿的答案罢了。
「阿舟,我饿了,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我径直走向厨房,舀米、生火、切红薯,等热雾腾起时,才准备好开口:
「凶手是你阿爹。」
米粥在锅中咕嘟咕嘟沸腾着。
「但你娘最后惦念的,是灶上温着的一碗粥。」
我搅动粥勺,声音轻却清晰。
「还有没下学的你。」
我们在无声中喝粥,一直沉默的薛兰舟总算开了口:
「她最后……疼吗?」他盯着碗底,问得极轻。
我伸手替他擦去颊边一滴泪:
「阿舟,她没喊疼,只喊了你的名字。」
7
第二日,我和兰舟一起埋葬了她母亲。
坟土压实后,我回屋煮了壶茶,再出来时,院中已空无一人。
这人倒是比沈修竹走得还干净。
我拎着茶壶在门口站了会儿,心想这算什么?
昨日还分食一碗粥,今日就不告而别?
不知为何,沈修竹搬离义庄时我并无过多心绪波动。
而认识薛兰舟不过短短数月,我却满腔怒气。
茶凉了,我泼进菜畦里。
爱走就走,反正这义庄从来留不住活人,只收容死物。
直到半月后某个雨夜,这混蛋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门口。
他袖口沾着血渍,衣领有被利刃划开的裂痕,浑身湿透,手里拎着两尾我爱吃的鲟鱼。
我没问他去了哪儿,有些事不必问,爹爹常说,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只是回来后的薛兰舟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像从前那么沉默寡言,反而变得有些……粘人。
我清理尸体,他就蹲在一旁递镊子。
我深夜为逝者点灯,他伫立一旁静静等候,观我神色。
连我蹙一下眉都要问一句:
「累了?」
也会听我述说「他们」生前的景象与心情,或与我探讨尸首所藏线索。
从前沈修竹来验尸,总是站得老远,末了还要拿苍术熏透衣裳才肯回衙门。
仿佛沾了半分义庄气息都会污了他的官运。
哪像这位,已经可以帮我做不少清理之事。
三更天,我点完第三盏往生灯,肩颈已酸得发僵。
却有双微凉的手指按上我的太阳穴。
我下意识想要躲,却被他的掌心抵住后脑:
「别动。」
「少献殷勤。」
我反手想拍开他的手,却被他塞了片薄荷叶在唇边。
「嚼两片,醒神。」
清冽的香气冲进鼻腔,我这才想起,前日不过随口提了句:
「就算从小就在义庄长大,但有些尸首处理完还是犯恶心。」
他竟记到现在。
后来,薛兰舟在邻巷的善堂谋了份差事,帮着处理一些文书。
束脩微薄,但他做得极认真,大家都喜欢他。
薛兰舟生得好看,又极有修养,少不了大娘凑上来想要说媒:
「薛先生这般人品,可曾婚配?」
他搁下毛笔,抬眼一笑:
「已许了人家。」
「哟,哪家姑娘这等福气?」
「义庄宋姑娘。」他答得坦然,「我吃她家的饭,自然要做她家的人。」
我知晓后拿笤帚追着他:
「谁让你乱说,我何时答应要嫁你。」
追闹一番后,他停下挨了我两下打,然后握住我的手:
「清安,你愿意和我一起过普通日子,做寻常夫妻吗?」
听他这话,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下意识想跑。
但手正被他紧紧攥着,只能害羞地埋进他怀里点点头。
所有人都知道,义庄的孤女捡到个顶漂亮的夫君。
这郎君不仅生得好看,干活还利索,赚的银钱全填了义庄的米缸。
更难得的是——
他把人人避之不及的「煞星」当宝贝似的呵护,容不得别人半分欺辱。
我们在集市上裁了红布做新衣,还买了些珠钗首饰。
薛兰舟说要我做最美的新娘。
一直逛到天黑,我们还奢侈地从酒楼买了两壶酒和下酒菜才回家。
几碗酒下肚,我幸福得有些晕眩。
「怎么不喝了?」我托着腮看他。
他笑了笑,伸手替我拂开颊边碎发:
「怕你醉了,没人收拾这些。」
「胡说。」我晃了晃酒壶,「我酒量好着呢。」
夜风穿窗而过,烛火轻轻摇曳。他忽然伸手,指尖在我杯沿碰了碰:
「清安。」
「嗯?」
「没事。」他收回手,眼底映着跳动的烛光,「好像做了一场梦,我不想醒。」
我嗤笑一声,又给自己添了半碗:
「醉的是你吧?」
酒壶很快见底,我支着脑袋看他收拾碗筷。
他的背影在烛光里显得格外安稳,像是会一直这样,在我目之所及的地方。
「薛兰舟。」我忽然叫他。
他回头:
「怎么了?」
我眯着眼笑:
「你真好。」
8
我和薛兰舟的婚礼办得极简,宾客也只有赵姨和他的小儿子。
没有高堂在上,我们便对着院中老槐树三拜。
「一拜天地为证,二拜生死同担,三拜……」
第三拜还未弯下腰去,院门便被撞开了。
沈修竹一身簇新官服踏进来,身后是府兵和看热闹的邻里。
他目光落在我大红嫁衣上时,明显滞了一瞬:
「……清安。」
这声唤得极轻,倒像十几年前他第一次来义庄,被我爹领着认人时的语气。
但也只是愣了一下,他便抬高声音:
「你可知你身边这位,是身负命案的逃犯?」
薛兰舟一把将我拽到身后。他掌心有汗,却把声音压得极稳:
「不关她的事。」
沈修竹是知道如何让我难过的。
铁链哗啦一响,我眼睁睁看着官兵将锁扣套上薛兰舟手腕。
那截腕子今早还替我描过眉,此刻却被不留情面地勒出红痕。
我不争气地落了眼泪,但还是倔强地想要争辩一番:
「沈大人无凭无证,凭什么毁人婚宴,捉拿我夫君?」
沈修竹似乎被我「夫君」二字刺着了,竟破天荒伸手要替我拭泪。
可这只手从前连碰我验尸的镊子都嫌晦气。
我偏头躲开,他指尖僵在半空:
「薛兰舟犯下弑父重罪,有樵夫亲眼见他埋尸山野,证据确凿,即刻捉拿归案。」
「清安,难道你要自甘堕落嫁给罪犯?」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坚定:
「我们已拜过天地,他就是我宋清安的夫君。」
「我的夫君绝不可能杀人。」
没想到我这般反应,沈修竹深吸一口气,声音放软:
「清安,我们相识十余年,我答应过宋伯照顾你,今日这婚不作数,我 日后必为你寻户清白人家。」
「沈大人的照顾,就是在我大喜之日锁走新郎?」我冷笑,「您的‘照顾’真别致。」
沈修竹被我噎住。
「你与这人相识不过数月,怎知他不是人面兽心?」
是啊,不过数月。
可这数月里,他陪我点往生灯,缝残破尸身,手上沾满血污腥气。
不像某人,碰我一下都要清洗几回手。
兰舟见过我最阴晦的模样,却从未嫌我半分。
而眼前这位相识十余年的青梅竹马,宁愿当背信弃义的小人也要当众悔婚。
我平静地看着沈修竹:
「沈大人,就算你今日带走了我夫君,我也会敲鸣冤鼓,把他带回家的。」
9
鸣冤鼓一响,按律先受二十仗刑。
沈修竹到底顾念我爹的恩情,后十杖收了力道,可我还是受了重伤。
「清安,你这又是何必。」
「大人,薛兰舟弑父一案——」
话未说完,喉头腥甜上涌。
他伸手接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掌心触到我后背的伤,又像被烫着似地缩回。
「你!」他声音发颤:
「为了这个相识数月的男人,连命都不要了?」
我借着他的力站稳,抹去唇边血迹:
「薛兰舟并非凶手,我是人证。」
昨夜,我孤身潜入停尸房,撬开了薛夫临时停放的薄棺。
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案子本由兰舟家乡的县衙受理,樵夫见他深夜埋尸,吓破了胆,拖了几日才敢报官。
一番折腾,待县令想起拿人时,早已找不到兰舟的踪影,这才作为悬案上报至府衙。
沈修竹一眼便认出了案卷上的名字,正是近日听他人提起,我新收留的男人。
我点燃往生灯,火光摇曳间,看见薛兰舟举刀刺来,眼中是滔天的恨与痛。
灯灭,我深吸几口气,其实,我已就猜到真相。
我没有犹豫,取出早已备好的油纸包。
里面是从慈恩寺香炉底小心刮来的香灰,色泽细腻如尘,带着一股独特的冷香。
我用细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少许香灰填入薛父指甲缝的深处。
「你本就该死,」我对着尸身低语,「这最后一程,便替你儿子换条生路吧。」
鸣冤鼓响,沈修竹不得不开堂重审。
我跪在堂下,后背的杖伤灼痛,却将脊背挺得笔直。
沈修竹面沉如水:
「你既击鼓,有何新证?」
「民女要求与那樵夫对峙,他所言见到薛兰舟埋尸,纯属子虚乌有!那夜兰舟整晚与我在一处,从未离开义庄半步!」
「信口雌黄!」沈修竹猛地一拍惊堂木,「你说在一处便在一处?可有旁人作证?本官难道要信你一面之词?」
我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
「那樵夫也是一人之言,何以他的证词能作得铁证,民女的证词便成了狡辩?」
「如果我们二人之言都不可信,那民女恳请大人让我重验尸身!」
沈修竹身旁的师爷忍不住嗤笑:
「无知刁妇,尸身早已验过,并无异状。」
我并不理他,目光只看向沈修竹,语气放缓,却字字清晰:
「沈大人,您比谁都清楚,尸体从不说谎,但验尸之人未必能看尽所有真相。」
「当年您还在义庄问案时,多少悬案是靠着二次勘验才寻得的蛛丝马迹?今日,您就笃定这具尸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破绽了吗?」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沈修竹。
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眼中翻涌着被冒犯的恼怒,以及被勾起旧事的复杂情绪。
他死死盯着我,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本官就让你死心。」
「来人!开棺!让她验!」
10
棺盖缓缓开启,腐败的气息弥漫公堂。
我做好准备后,把薛父从头到脚,一寸寸重新勘验。
沈修竹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紧盯着我。
我估摸着戏演得差不多了,便抬起尸身的左手,仔细端详每一片指甲。
当验到右手时,我眉头微蹙,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咦?」
「怎么了?」沈修竹立刻上前。
「大人请看,」我举起尸身的右手,「这只手的指甲缝色泽似有异常。」
沈修竹不以为然:「不过是些污垢罢了!」
我没理他,取过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指甲缝深处,轻轻刮取。
青灰色、细腻如尘的碎屑,被取出置于雪白的瓷盘之上。
我捻起一点,置于鼻尖轻嗅,随即抬头,目光欣喜地看向沈修竹:
「大人,此乃慈恩寺独有的香灰,每月初一法事焚烧,寺外绝无流通。」
「所以呢?」沈修竹依然不解。
「樵夫声称在三十那日看见兰舟埋尸,如此薛父又如何在初一去到慈恩寺,将这独有的香灰沾在手上的?」
沈修竹面露震惊,思索片刻后下令:
「此刻天色已晚,明日一早,速去慈恩寺请院内和尚前来验证!」
惊堂木落下,众人逐渐散去。
等到夜里,我找到看守的衙役塞了碎银,进到牢里探望薛兰舟。
我注意到拐角阴影处的另一道身影,十几年的相处让我一下认出了他,但我并未理会。
牢内昏暗,只有一支火把在远处廊道噼啪作响。
薛兰舟见到我,起身扑到木栏前,眼中血丝遍布:
「清安!对不起——」
我立刻将食指抵在他唇上,目光警惕扫了一眼身后。
「嘘。」
我凑近木栏,估计放大声音,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证据已找到,你很快便能出去。」
兰舟读懂我的意思,所有焦灼与疑问都咽了下去,他相信我。
说罢,我从腰间取下藏着酒的水壶和两只小杯,斟满后递一杯给他。
「那日的仪式你还欠我交杯酒。」
兰舟的手猛地一颤,酒杯险些滑落,眼底翻涌着心疼与动容。
「清安……」他嗓音沙哑得厉害,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凝成这一声低唤。
我们手臂交缠,仰头饮尽。
我收回杯子,语气坚定:
「等我来接你。」
我转身离开,再无多言,自始至终,未曾再看那 阴影一眼。
11
直到离开牢房,沈修竹跟在我身后沉默走了一段路才终于忍不住叫住我。
「你竟在牢中与他行合卺之礼。」
沈修竹脱掉官袍,换上了日常的着装,只是那料子比过往华丽不少。
他眼中压抑的情绪,像是怒,又像是痛。
「宋清安,你当真就这般……非他不可?」
我望向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沈大人如今高坐堂上,自然看不上这牢狱中的简陋仪式,毕竟,您是连义庄的粗茶都嫌脏的大人物。」
他神色痛苦,像是被这句话刺伤:
「当年我——」
「当年如何?」我真的受够这个草包,不想再给他留任何情面。
「当年你立志进衙门,我爹倾囊相授,教你如何观痕索隐。而我也一次又一次帮你查找线索,就连让你坐上这知府之位的秀才杀人案,也是我借着整理尸身的机会,‘发现’死者了袖中那枚沾毒的银簪,不然你真的以为自己能顺利揪出真凶?」
他浑身一震,瞳孔骤缩:「那银簪……」
我轻笑一声,但笑意冰冷。
「因为那簪子,是我从秀才家外找到的,但我怕直接给你伤了你的自尊,才特意塞回了袖口褶皱里,就和过去每一次你轻易发现的线索一样。」
我上前一步,逼视着他苍白的脸:
「沈修竹,你脚下这青云路,每一步都是爹爹和我为你铺就的,但你从来都嫌我们脏。
「那往后就不再碍着你眼。」
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音,眼神中满是懊悔与愧疚。
可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在我与他擦肩的瞬间,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衣袖,最终却只徒劳地攥紧了拳。
「不是嫌脏,是怕……清安,我只是怕。」
「怕我我无法带你离开义庄,怕你这辈子都要点灯熬油沾满一身血污,更怕我护不住你。」
「可没想到,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守住。」
我脚步未停,仿佛未曾听见。
但夜风还是将他最后那句话送到我耳畔:
「我的新院子,会一直给你留着……」
12
第二日,兰皱的案子很快有了结果。
慈恩寺的和尚证实香灰确为初一法事那日才特供的,且香灰遇水易溶,绝不可能长久停留在薛父指缝中,樵夫的证言不再可信。
沈修竹只能因为「证据不足」,将薛兰舟当堂释放,案子再度悬置。
我们回到了义庄,那夜窗外落雨,烛火摇曳。
他忽然按住我正在捣药的手:
「清安,那夜的事……你都用往生灯看到了,对不对?」
我抬眼,望进他那双漂亮的眸子,现在这眼底藏着痛楚与惶恐。
「嗯,」我放下药杵,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
「我知道。」
「我手染血污,罪孽深重,你真的还要我吗?」他语气艰涩,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敢问出口。
我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间。
「兰舟,我从小在义庄看过太多故事与纠葛,但大多都有因果。
「往生灯帮我看见你的因,最后的果是我自愿帮你。」
「以后这事就翻篇了,于我而言,你只是我在河边误打误撞捡回来的夫君薛兰舟。」
他猛地将我拥入怀中,手臂用尽了力气,良久才叹息一句:
「好。」
后来我们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却又截然不同。
院里晾晒的粗布衣衫旁,挂起了兰舟的青衫,我坚持让他继续读书考取功名。
他有时从书卷中抬头,望着忙忙碌碌的我怔怔出神:
「清安,我何德何能。」
我弹一下他的额头:
「少说废话,快安心复习,我还等着做官老爷家的敛尸娘子呢。」
……
后来听说,沈修竹因屡屡断案不力,终是被贬了官。
县令家的千金周望舒原有意下嫁,也被她父亲强行拦下了。
赵姨当闲话讲给我听时,我正清扫院子,头也未抬,心里想着:
「蠢人的故事无趣,还是往生灯里的过往,更值得一看。」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