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用的是鹿角霜,最细的那种,兑上一点点菜籽油,用丝绵团蘸着,以一种近乎冥想的专注,在那些细碎又华美的贝壳上轻轻打圈。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给一扇清代的螺钿小屏风做最后的抛光。
用的是鹿角霜,最细的那种,兑上一点点菜籽油,用丝绵团蘸着,以一种近乎冥想的专注,在那些细碎又华美的贝壳上轻轻打圈。
阳光从朝南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和着老木头、大漆、桐油混合在一起的,一种让我心安的味道。
门铃声,是那种很急促的“叮咚——叮咚——”,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闯入感,打断了我手里的节奏。
我微微皱了下眉,放下丝绵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快递小哥通常是下午来,邻居张阿姨要串门会提前在微信上说一声。
我住的这个老小区,有些年头了,隔音不太好,但邻里之间反而因此多了一份默契的安静。
“叮咚——叮咚——叮咚——”
铃声更密集了,仿佛在催促,又像是在宣示着某种不耐烦。
我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站在门外的,是陈浩。
我的前夫。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妆容精致,一身裁剪合体的香槟色连衣裙,手里挎着一个我能认出牌子但叫不出型号的包。
是白玲,他的现任妻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不疼,但有点闷。
五年了。
离婚整整五年,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财产分割文件,再无任何交集。他就像我人生这本书里,被我亲手翻过去,并且压实了书页的一章。
我从没想过,他会再出现在我的门前。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携眷”的方式。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木屑清香的空气,调整了一下表情,然后打开了门。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陈浩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开门,脸上那种不耐烦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敛,显得有些尴尬。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的棉麻衬衫,沾了点灰的牛仔裤,还有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围裙。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我非常熟悉的情绪。
那是带着一点优越感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林未,”他开口,声音比记忆中要沙哑一些,“我们路过,顺便上来看看你。”
路过?
他现在住的那个高档小区,在城市的另一端,开车过来不堵车也要一个小时。
这个“顺便”,未免也太不顺路了。
他身边的白玲,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那微笑却像一张精美的面具,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是啊,林小姐。阿浩一直念叨着,说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们来看看,放心一些。”
她说着,目光已经越过我,探究地往我身后的屋子里看。
我侧开身子,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进来坐吧。”
我没理由把人堵在门口,那显得我小气,或者说,显得我“怕”了。
他们换了鞋走进来。
玄关很小,三个人站着,立刻就显得拥挤。白玲那双精致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避开我放在鞋柜旁边的几块待处理的木料。
陈浩的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
还是那个小两居,我们结婚时买的。离婚时,他把房子留给了我,自己拿走了大部分存款和车。
当时他说:“一个女人,总得有个住的地方。”
话说得很好听,但我知道,他只是单纯地看不上这个老破小了。
屋子里的陈设,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旧沙发,旧茶几,旧电视柜。唯一的变化是,阳台上、墙角边,堆满了各种木料、工具,还有一些半成品的器物,整个空间显得更满了,也更有……生活气息。
或者说,在他们看来,是更乱了。
白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林小姐这里,还是老样子啊,真念旧。”
她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念旧”两个字,意味深长。
我笑了笑,去给他们倒水。
“没办法,一个人住,够用就行。东西用久了,有感情,舍不得扔。”
我用的是最普通的玻璃杯,洗得很干净,在阳光下透着光。
陈浩接过去,手指在杯壁上摩挲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
以前,我们就是用这样的杯子喝水。
白玲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只是放在了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
那里有一串我自己用紫檀边角料磨的珠子,不成形,不值钱,就是戴着玩的。
而她的手腕上,是一只满钻的手镯,在阳光下闪着细碎又刺眼的光。
“林小姐还是喜欢这些……手工的东西啊。”她轻声说,像是在感叹,“真有情调。”
我能听出她话里的潜台词。
情调,是不能当饭吃的。
陈浩坐在沙发上,身体有些僵硬,似乎也在适应这个曾经熟悉无比,如今却又无比陌生的空间。
“你……还在搞你那些木头?”他问,语气里带着一种长辈对不懂事晚辈的无奈。
“嗯,算是工作吧。”我回答。
“工作?”陈浩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这能算工作吗?一个月能挣几个钱?我跟你说,林未,女人还是得找个正经班上,或者……找个好人家。你这样一个人,我们不放心。”
“我们?”我捕捉到了这个词,觉得有些好笑,“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白玲立刻接话,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林小姐,你别误会。阿浩就是心直口快,他也是关心你。毕竟夫妻一场嘛。你看你,离婚都五年了,还是一个人,我们看着也……也替你着急。”
她顿了顿,伸手挽住陈浩的胳膊,头亲昵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同情”。
“女人嘛,总要有个依靠的。你看我和阿浩,虽然平时也忙,但回到家,总有个人陪着说话。上个月我们刚从瑞士度假回来,下个月还打算去冰岛看极光。生活嘛,就是要两个人一起经营,才会有滋味。”
她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摆弄着无名指上那颗硕大的钻戒。
阳光正好打在上面,折射出的光芒,晃得我眼睛有点花。
我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他们今天这趟“不顺路”的“顺便”,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是来展示幸福的。
或者说,是来确认我的“不幸福”,从而来印证他们的“幸福”是多么正确,多么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们,一个西装革履,事业有成;一个光鲜亮丽,岁月静好。他们就像一本成功学杂志的封面,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人生赢家”的气息。
而我呢?
穿着沾灰的旧衣服,守着一间塞满“破烂”的老房子,五年了,孑然一身。
在他们眼里,我无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的失败,就是他们婚姻成功的最佳注脚。
陈浩看着我的沉默,大概以为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语气也放缓和了些。
“林未,我不是想说教你。只是觉得,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看看你这里,乱七八糟的,哪像个女孩子住的地方?你今年也三十五了吧?再拖下去,就真的不好找了。”
他皱着眉,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一堆堆在墙角的木料上。
“还有这些东西,赶紧处理掉吧。当年我就跟你说,这些玩意儿当个爱好还行,不能当饭吃。你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样?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过去的回忆。
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客厅里。
那时我们刚结婚,房子小,工资低,但每天都很有盼头。
我那时候在一家小设计公司上班,业余时间就喜欢捣鼓这些旧木头。
我淘来旧的桌椅板凳,一点点打磨,上漆,修复。我觉得那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是和时间对话,是让被遗忘的美重新焕发生机。
陈浩一开始是不反对的,甚至会帮我搭把手。
但后来,他的事业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他开始觉得我这些爱好“上不了台面”。
“你看人家王总的老婆,学的是插花和茶道,多雅致。你呢?整天把自己弄得一身灰,一股油漆味,像个木匠。”
“林未,你能不能有点追求?别老是跟这些破烂打交道。”
“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你这些东西,传出去让人笑话。”
为了这个,我们吵过很多次。
我试图跟他解释,这不是破烂,这是一种技艺,一种传承。那些榫卯结构里的智慧,那些大漆工艺里的美学,是多么迷人。
但他听不进去。
在他眼里,只有能迅速变现的,能换成名牌包、高档车、大房子的,才叫价值。
我们的分歧,从对一堆木头的看法开始,慢慢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觉得我“不求上进”,我觉得他“俗不可耐”。
我们看同一部电影,他关心的是票房和植入广告,我关心的是镜头语言和人物塑造。
我们去同一个餐厅,他忙着拍照发朋友圈,定位打卡,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品尝食物本身的味道。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最后,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相对无言。
离婚,是必然的结局。
我提出来的,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我只要了这套房子,因为这里有我所有的工具和材料,有我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小世界。
他大概觉得我傻,用一堆“破烂”,换走了他光明的未来。
现在,他带着他的“光明未来”,回到我这个“破烂”的世界里,试图用他的标准,来对我进行最后的审判。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被搅起来的波澜,反而彻底平息了。
我看着陈浩,他脸上那种“为你着想”的表情,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讽刺。
我忽然觉得,我没必要跟他们解释什么。
夏虫不可语冰。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站起身,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挺好?”白玲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林小姐,你别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看,女人最好的年华就那么几年,还是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她说着,站起身,姿态优雅地在客厅里踱了两步,像是巡视自己领地的女主人。
“这房子,也太小了。我和阿浩住的别墅,光一个衣帽间就比你这个客厅大。女人嘛,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你守着这些旧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阳台的一角。
那里放着一个我刚修复好的梳妆台,民国时期的,花梨木的,雕花很繁复。因为还没交货,暂时用一块棉布盖着。
她走过去,似乎是想伸手掀开那块布。
“别动。”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白玲的手顿在半空中,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陈浩也皱起了眉:“林未,怎么说话呢?白玲就是好奇看看。”
我走过去,站在梳妆台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不是我的东西,是客人的。”我说,“弄坏了,我赔不起。”
“赔不起?”白玲又笑了,这次笑声里多了几分轻蔑,“林小姐真会开玩笑。一个旧梳妆台而已,能值多少钱?大不了,我赔你一个全新的,名牌的。”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这个,你赔不起。”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陈浩的脸色沉了下来。
“林未,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就是这么对客人的?五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固执,这么不识好歹!”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我一个朋友的公司在招行政主管,年薪三十万。你要是愿意,我帮你打个招呼。别再守着你这些破玩意儿了,没前途。”
他一副施舍的口吻。
好像那三十万年薪,是我遥不可及的恩赐。
我看着他,忽然很想笑。
五年了,他一点都没变。
他还是那个自以为是的陈浩,习惯了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所有人和事。
在他眼里,年薪三十万的行政主管,就是比我这个“木匠”要高级,要有前途。
他根本不明白,或者说,他根本不想明白,我追求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我的拒绝,似乎彻底点燃了他的某种情绪。
或许是优越感被挑战的恼怒,或许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挫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林未!你到底在犟什么?你以为你现在这样很好吗?守着这个破房子,跟一堆破木头过一辈子?你这是在浪费自己的人生!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看你?他们会觉得你是因为跟我离婚,受了刺激,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外面的人?”我反问,“哪些人?”
“我们的……以前那些共同的朋友!”他有些语塞,但很快又找到了理由,“他们都会觉得,你过得很惨!”
“我过得怎么样,需要他们来定义吗?”我平静地看着他,“陈浩,你今天来的目的,不就是想亲眼看看,我过得到底有多‘惨’吗?”
我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那层“关心”的伪装。
陈浩的脸,瞬间涨红了。
连旁边的白玲,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
“林小姐,你这话就有点伤人了。”她柔声细语地打圆场,“阿浩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转向她,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起来,“为了我好,就是带着现任妻子,跑到前妻家里,炫耀你们的别墅,你们的钻戒,你们的瑞士旅行,然后再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来指点我的人生?”
“我……”白玲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沉默。
长久的沉默。
陈浩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冷笑了一声。
“好,林未,算我多管闲闲事。既然你觉得你过得很好,那你就继续过你的好日子吧。”
他拉起白玲的手,“我们走。”
白玲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临走前,她的目光又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圈,像是在寻找能证明我“过得不好”的最后证据。
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了客厅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那是我的工作室。
以前,那里是次卧。离婚后,我把床拆了,改造成了我的工作间。
“那间房是什么?”她忽然开口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好奇。
陈浩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他的记忆里,那应该是一间堆满杂物的储藏室。
“没什么。”我说。
我越是这么说,他们反而越是好奇。
“打开看看嘛。”白玲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娇嗔,像是在对陈浩撒娇,但眼睛却一直盯着我,“大家又不是外人。难道林小姐屋里还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这句话,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
陈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大概觉得,我的拒绝,是因为里面太过脏乱,或者堆满了更多“上不了台面”的破烂,让他这个前夫在现任妻子面前丢了面子。
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他走上前,没有再问我,直接伸手,握住了那扇门的把手。
“陈浩!”我出声制止。
但已经晚了。
他用力一推。
门,开了。
那一瞬间,客厅里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吸走了。
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门后,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个阴暗、杂乱、堆满破烂的储藏室。
一道灿烂的阳光,从工作室的大窗户里倾泻而出,照亮了门外陈浩和白玲错愕的脸。
那是一个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的世界。
房间的面积不大,但被我规划得很好。
靠墙的一面,是一整排顶天立地的工具柜,上面分门别类地挂满了各种我从世界各地淘来的手工工具。有德国的刨子,日本的锯子,中国的刻刀……每一件都擦拭得锃亮,泛着金属和木头结合的温润光泽。
另一面墙边,是一张巨大的工作台,用厚重的榆木老料制成。台面上,铺着一张完整的牛皮,上面摆放着一些正在进行中的修复件。
有几只宋代的漆碗,我正在用金缮的手法修补它们的裂痕,金色的纹路在黑色的漆面上,像一道道美丽的闪电。
旁边还有一个紫檀的笔筒,器型雅致,只是口沿有些许磕碰,我正在用补缺法一点点地复原。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个专业的恒温恒湿玻璃柜,里面静静地躺着几件已经修复完成,等待交付的作品。
一具唐代的螺钿紫檀阮咸,背部用夜光贝和玳瑁镶嵌出华丽的鸟兽花草图案,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美得让人窒息。
一个明代的黄花梨官皮箱,铜活都是原配的,包浆温润,木纹行云流水。
还有一套清中期的小叶紫檀文房,镇尺、笔洗、墨床、臂搁,样样俱全,雕工精湛,散发着沉静而高贵的气息。
整个房间,没有一丝杂乱,反而像一个小型博物馆的修复室,充满了专业、宁静和一种……超越了金钱的贵气。
陈浩和白玲,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他们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玲那身香槟色的连衣裙,和她手上的名牌包,在这个充满了时间沉淀和匠心之美的空间面前,忽然显得有些……单薄和苍白。
陈浩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个干涩的音节。
“这……这些是……”
他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走到他们身边,语气依旧平静。
“我的工作室。”
“工作室?”白玲喃喃自语,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玻璃柜里的那具唐代阮咸,“这些……都是你修的?”
“嗯。”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这些……这些看起来像是博物馆里的东西!”
“有一部分,的确是博物馆委托修复的。”我说。
我指了指那具阮咸。
“这是省博的藏品,‘一带一路’文化交流展要用,送过来做修复和维护。”
我又指了指那个黄花梨官皮箱。
“这个是私人藏家的,上个月刚从嘉德的拍卖会上拍下来,送来我这里做保养。”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那套紫檀文房上。
“这套,是京城的刘老先生的。他下个月过寿,子女特地送到我这里,让我帮忙修复一下,当做寿礼。”
“刘老先生?”陈浩的瞳孔猛地一缩,“哪个刘老先生?”
“还能有哪个,”我淡淡地说,“就是你以前挤破了头,想请他吃顿饭都没机会的那个刘老先生。”
陈浩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当然知道刘老先生是谁。
国内顶级的收藏大家,在商界和文化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陈浩的公司,曾经有一个项目,如果能得到刘老先生的一句推荐,就能轻松拿下。
为此,他托了无数关系,送了无数礼,连老先生的面都没见上。
而现在,刘老先生最珍爱的文房四宝,就静静地躺在我的工作室里,由我这个被他视为“不求上进”、“浪费人生”的前妻,亲手修复。
这其中的反差和讽刺,像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白玲的脸色也不好看。
她大概是第一次,在自己引以为傲的财富和地位之外,感受到了另一种力量。
那是一种由知识、技艺和专注所构建起来的,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和尊严。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茫然。
她大概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个穿着旧衣服,住在老房子里的女人,能接触到她和陈浩拼尽全力都无法企及的圈子和人物。
“你……你怎么会……”陈浩的声音艰涩,他似乎想问我怎么会认识刘老先生,又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我想起了离婚后的那段日子。
确实很难。
没有了收入,靠着离婚时分到的一点存款过活。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研究那些古籍,练习那些快要失传的修复技艺。
大漆过敏,身上起满了红疹,痒得钻心。
为了做出最合适的胶,我用鱼鳔熬了无数次,满屋子都是腥味。
为了打磨一件器物,我可以连续几天,每天十几个小时,保持同一个姿势。
很苦,也很孤独。
但每一次,当我看到一件残破的器物,在我手中重新焕发生机时,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我把作品发到网上,一开始没什么人关注。
后来,一个专业的论坛版主注意到了我,帮我推荐。
再后来,圈子里渐渐有了名气,开始有藏家把东西送来让我修。
我收费不低,但要求很高,不是真正有价值、有故事的东西,我也不接。
我从没想过要靠这个发大财,我只是想安安静安心心地,做我喜欢的事。
至于刘老先生,是我在一个修复技艺的研讨会上认识的。
他当时是特邀嘉宾,我在会上做了一个关于唐代螺钿器物修复的分享。
会后,他主动过来找我,和我聊了很久。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愿意沉下心来做这个的,太少了。
他说,我手上有股静气。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我这里的常客,也帮我介绍了很多真正懂行的藏家。
这些过往,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我没有对陈浩和白玲说一个字。
没必要。
我只是看着他们,平静地说:“大概是……人各有志吧。”
陈浩怔怔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满屋子的器物,眼神里充满了迷惘和……一丝我看不懂的悔意。
他或许在想,如果当年,他没有那么急切地否定我的爱好,没有那么武断地给我的人生下定义,我们之间,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但人生没有如果。
白玲拉了拉陈浩的衣袖,低声说:“阿浩,我们……我们该走了吧。”
她大概是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了。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刚刚那些关于别墅、钻戒和瑞士旅行的炫耀。
那些她引以为傲的东西,在这个充满了历史和文化厚重感的空间里,显得那么的轻飘飘。
陈浩如梦初醒,点了点头。
他们转身,默默地往门口走去。
经过客厅那个盖着棉布的梳妆台时,白玲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走过去,轻轻掀开了那块棉布。
精美的花梨木梳妆台,露出了它的全貌。镜子是后来配的,但镜框的雕花,台面的包浆,都美得无可挑剔。
“这个梳妆台,”我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们两个听清楚,“是苏富比春拍的图录封面之一。它的主人委托我修复,下周就要运到香港去。”
我没说它的估价。
但我知道,他们回去后,一定会去查。
陈浩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我送他们到门口。
换鞋的时候,陈浩始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白玲穿上她那双精致的高跟鞋,站直了身体,似乎想找回一点属于她的骄傲。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她的狼狈。
临出门前,陈浩终于还是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失落,有不甘,甚至还有一丝……恳求?
他似乎希望我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或者,他希望我能像以前一样,在他面前示弱,给他一个台阶下。
但我没有。
我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
就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带着白玲,仓皇地离开了。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哐当”一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阳光依旧很好,空气里依旧是我熟悉的,那种让我心安的味道。
我走回工作室,拿起刚才放下的丝绵团,继续给那扇螺钿小屏风做最后的抛光。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没有感觉到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感觉到扬眉吐气的激动。
我只是觉得,我和陈浩,终于在五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做了一个最彻底的告别。
他带着他所追求的物质世界,来试图碾压我。
却没想到,我早已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建起了一座他无法企及的城池。
我不需要向他证明什么,也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
我的人生,我的价值,由我自己定义。
就像我手中的这些器物。
它们或许在不懂的人眼里,只是一堆“破烂”。
但在我眼里,它们是历史的见证,是美的载承,是前人智慧的结晶。
我修复它们,也是在修复我自己。
打磨掉过去的伤痕,填补上岁月的缺憾,让内在的光华,重新绽放。
这个过程,很慢,很安静。
但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坚定。
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提示音。
我拿起来看,是刘老先生的孙女发来的。
“林未姐,爷爷说,上次在你那里看到的那只宋代建盏,他很喜欢。问你愿不愿意割爱?”
后面跟了一个俏皮的表情。
我笑了笑,回过去:“那是我的非卖品。”
那只建盏,是我修复的第一件真正有价值的古物,也是我给自己买下的第一件藏品。
它不完美,口沿有一道冲线,是我用金缮修补的。
但在我眼里,那道金色的线,是它独一无二的勋章。
就像我的人生。
有过裂痕,但那又怎样?
用最认真的态度,最坚韧的心,把它修补成独一无二的风景。
这,不也挺好的吗?
窗外,夕阳西下,给整个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放下手机,拿起刻刀,开始处理一块新的木料。
刀锋过处,木屑翻飞,一如我此刻,无比舒展的心情。
来源:溪谷里愉悦的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