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是奶奶耳背的耳朵和我们清净的神经之间,一条心照不宣的停战线。奶奶靠在褪色的沙发上,眼睛半眯着,像一尊即将风化的泥塑,只有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能证明她还醒着。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是奶奶耳背的耳朵和我们清净的神经之间,一条心照不宣的停战线。奶奶靠在褪色的沙发上,眼睛半眯着,像一尊即将风化的泥塑,只有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能证明她还醒着。
我正低头在茶几抽屉里翻找指甲刀,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边角。那是一张压在最底下的老照片,已经微微泛黄。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和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并肩站着,笑得一脸灿烂。是姑姑,我爸唯一的姐姐。
“找什么呢?”父亲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刚想把照片拿出来,他的手已经伸过来,“砰”的一声关上了抽屉。动作快得有些反常。
“没什么,一个旧东西。”他含糊地说,转身走向阳台,摸出烟盒,熟练地磕出一根。火光一闪,他的侧脸在烟雾里显得格外沉默。
电视里的旦角正唱到哀婉处,奶奶忽然睁开眼,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那个没良心的……十年了,十年都没回来看我一眼……”
我知道她说的是姑姑。这个话题像一根埋在家里的引线,每次被点燃,都会把气氛烧得焦灼而压抑。
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赶紧打岔:“妈,吃苹果。刚买的,脆着呢。”她把果盘放到奶奶手边,又朝阳台上的父亲使了个眼色,嘴型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说:“你倒是……”
父亲掐了烟,走回来,看着奶奶,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吐出一句:“妈,天晚了,早点歇着吧。”那句没说完的话,像一根鱼刺,卡在了这个家的喉咙里,不上不下,十年了。
奶奶浑浊的眼睛转向父亲,带着一丝怨怼:“歇着?我怕我歇过去,都等不到她回来给我磕个头!”
父亲的脸瞬间绷紧,他习惯性地用右手大拇指,用力摩挲着食指的关节,一言不发。母亲见状,连忙拉着我,把我往房间里推:“去去去,看你爸这脸色,快回屋写你的东西去。”
回到房间,关上门,客厅里压抑的沉默仿佛还能从门缝里渗进来。我坐在书桌前,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十年了,我们全家都在陪着奶奶,演一场心力交瘁的大戏。戏的名字,叫“姑姑在远方”。
真相是,姑姑根本不在什么远方。她的骨灰,就放在离家不到二十公里的陵园里。十年前的一场车祸,带走了她。消息传来的前一天,奶奶因为高血压突发了轻微心梗,医生千叮万嘱,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于是,父亲做了一个决定——瞒着。
他告诉奶奶,姐姐跟人合伙去南方做生意了,很忙,暂时回不来。
一个谎言的开始,往往都包裹着善意的糖衣。我们都以为,等奶奶身体好些了,再慢慢告诉她。可这一等,就是十年。奶奶的身体时好时坏,像一架随时可能散架的老爷车,我们谁也不敢去拆掉那颗名为“希望”的螺丝。
“叮铃铃——”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了满屋的死寂。是社区医院王医生的电话。我心里一沉,按下了免提。
“小张啊,刚看了你奶奶最近的体检报告,各项指标……不太理想啊。”王医生的声音很沉重,“这么说吧,你们家属要有个心理准备。老人家九十九了,算是喜丧,但真到了时候,也别留什么遗憾。多陪陪她吧。”
挂了电话,我走出房间。客厅里,父亲正弯着腰,给奶奶盖好滑落的毯子。母亲在一旁,眼圈红红的。
王医生的话像一块巨石,终于砸穿了我们维持了十年的、薄如蝉翼的平静。
遗憾。
我们家最大的遗憾,不就是那个被谎言禁锢了十年的真相吗?
第一章
王医生的电话,像一道冰冷的指令,让家里的每个人都停下了伪装。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客厅里的争吵声吵醒。是父母在吵。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两只在暗夜里互相撕咬的困兽。
“必须要说了!”是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你还想让你妈带着怨恨走吗?她天天念叨,天天骂,你以为她心里好受?那是在想啊!”
“说什么?现在说?”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让她怎么接受?啊?让她知道自己最疼的女儿早就没了,死的时候还在跟她赌气?你这是要她的命!”
“这十年你就让她好受了?我们陪着她演戏,你心里就好受了?张建军,你别自欺欺人了!你不是为了妈,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心里那点过不去的坎儿!”
“你闭嘴!”父亲一声低吼。
我推开门,看到母亲靠在厨房门框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父亲则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到我,他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深深的疲惫。他摆了摆手,用他那句口头禅结束了争吵:“就那样吧,先别吵了,让她听见。”
“就那样吧”,这三个字,我听了二十多年。小时候我考试考砸了,他看完卷子,揉揉我的头说:“就那样吧,下次努力。”工作后第一次搞砸了项目,他听我讲完,拍拍我的肩说:“就那样吧,谁还没个磕磕绊绊。”现在,面对这个天大的谎言,他还是这句“就那样吧”。仿佛这三个字是一个盖子,能把所有棘手、痛苦、无法面对的事情,全都盖住,眼不见为净。
可有些事,是盖不住的。
奶奶醒了,精神头看着比昨天好一些。她没提姑姑,反而关心起我儿子的学习。
“童童呢,上学去了?那孩子机灵,就是贪玩。你这个当爸的,要多上心。”
我点点头,心里却一阵发酸。我们这一代人,既要教父母怎么变老,又要教孩子怎么长大,却没人教我们自己,该怎么活在中间。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海外亲戚的视频电话,说是想看看奶奶。我拿着手机走进奶奶的房间,却发现怎么也调不出视频通话的界面。父亲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你不是大学生吗?这玩意儿都搞不定?”
“爸,这是新手机,我也不太会用。”我额头见了汗,越急越乱。
父亲一把抢过手机,戴上老花镜,眯着眼在屏幕上戳来戳去。他的手指粗大而僵硬,在小小的屏幕上显得笨拙不堪。“这什么东西……怎么点不开……”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手把手教我写字,教我骑自行车。那时候,他的手是那么的万能,仿佛能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而现在,这双万能的手,却被一个小小的智能手机给难住了。
我心里一软,拿过手机,耐着性子说:“爸,我来吧。你看,先点这里,再点这个绿色的图标……”
他凑过来看,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那一刻,我们父子俩的角色仿佛对调了过来。他像个努力学习却不得要领的孩子,眼神里有迷茫,有不甘,还有一丝不愿承认的脆弱。我耐心地教了他五分钟,他总算学会了。
视频接通,屏幕那头的亲戚看到奶奶,嘘寒问暖。奶奶很高兴,话也多了起来。就在视频快结束时,亲戚随口问了一句:“大姐最近怎么样啊?有联系吗?”
空气瞬间凝固。
我看到父亲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摩挲起了指关节。母亲在旁边,紧张地拽了拽自己的耳垂。
我脑子飞速旋转,抢在奶奶开口前说道:“姑姑挺好的,就是生意太忙了,前阵子还打电话说年底争取回来呢。信号不太好,先挂了啊!”
我匆忙挂断了视频,心脏怦怦直跳。
奶奶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怀疑:“年底?她去年就说年底,前年也说年底。她到底在做什么大生意,十年都不着家?”
父亲别过脸,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就在这时,我的妻子林薇推门进来了。她刚才在门外应该都听到了。她看了看我们三个,眼神复杂。
晚上,我和林薇躺在床上,谁也没说话。我知道,风暴要来了。
果然,她翻了个身,面对着我,在黑暗中开口了:“你们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我沉默着。
“今天下午那个电话,我都听见了。老公,这不是办法。”她的声音很冷静,“奶奶有权利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让她知道她女儿没了,还是让她知道她儿子骗了她十年?”我有些烦躁地坐起来。
“那也比让她带着怨恨强!她现在每天骂大姑,其实是每天都在想她。你们给了她一个虚假的希望,也给了她一个怨恨的对象。这对她不公平。”
“公平?”我冷笑一声,“生活里哪有那么多公平?我爸的压力你懂吗?我妈的委屈你懂吗?”
“我只知道,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你们不累吗?”林薇也坐了起来,“你看看你爸,他现在活得像个影子。一提到大姑,他就躲。你觉得这是在保护奶奶,还是在折磨他自己?”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
林薇叹了口气:“去看看吧。”
我走到父母房间门口,门虚掩着。父亲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在微微颤抖。母亲在给他拍背。
“老张,别这样……”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都过去了。”
“过不去……”父亲的声音破碎而绝望,“小云(姑姑的名字)走的那天,我跟她吵了一架……就为了一点钱。我骂了她,骂得很难听。我最后跟她说的话是……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原来,这才是父亲无法言说的秘密。他不仅仅是在保护奶奶,他是在惩罚自己。那个关于“生意忙”的谎言,困住的不仅是奶奶,更是他自己那颗被内疚啃噬了十年的心。
第二章
父亲的秘密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我心里炸开了锅。我终于明白了他那句“就那样吧”背后,藏着多么沉重的悔恨和自我放逐。
第二天,林薇没有再跟我争论,只是默默地把家里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知道,她在用她的方式,给我空间去消化这一切。
我决定找父亲谈谈。
下午,我看到他一个人在储藏室里整理旧物。那个不到五平米的小房间,堆满了时间的尘埃。我走进去,喊了一声“爸”。
他回过头,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即又转过去,继续整理着一箱子旧书。“有事?”他的声音闷闷的。
“爸,昨晚……我听见了。”我艰难地开口。
他的身体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站直,没有回头,只是用嘶哑的声音说:“听见就听见吧。”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能让她活过来吗?”他猛地转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那天。如果我没跟她吵,如果我让她在家多待一会儿,或许……或许她就不会出事。”
“爸,那是个意外,不怪你。”
“不怪我?”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我没接。我当时还在气头上。如果我接了,哪怕只跟她说一句话,一句软话……她是不是就不会开那么快……”
他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手足无措地拍着他的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锥心刺骨的悔恨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个谎言的开始,只是想保护一个人,但它的结束,却伤害了所有人。我们以为在保护奶奶,实际上却合谋将父亲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晚上,奶奶的精神看起来更差了。她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晚饭也没吃几口。我们围在床边,心情沉重。
突然,奶奶睁开眼,目光在我们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小驰,”她叫我的小名,“你过来。”
我赶紧凑过去。
“你姑姑……她的手机号,你还存着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奶奶,您找她号码干嘛?”
“你别管,你给我找出来。”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手机没电了,用你的打。我就是要骂她一顿!这个白眼狼,不孝女!我生她养她,她就这么对我!”
奶奶的情绪激动起来,开始剧烈地咳嗽。
“妈!您别激动!”父亲赶紧上前抚着她的胸口。
“我能不激动吗?我快死了!她都不回来看我一眼!”奶奶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就是死了,到了下面,也要问问阎王爷,我到底生了个什么东西!”
看着奶奶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谎言已经变成了一把刀,正在凌迟着她。
我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颤抖。怎么办?我哪里有姑姑的号码?那个号码十年前就随着那场车祸一起消失了。
父亲向我投来一个恳求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
我心一横,在通讯录里随便翻了一个已经停机的空号,按下了拨号键。然后,我把手机凑到耳边,假装在听。
“喂?姑姑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屏住呼吸,等了几秒钟,然后故作失望地放下手机:“爸,停机了。”
父亲松了口气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接过话头:“停机了?这死丫头,换号了也不跟家里说一声!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演得很逼真,语气里满是“真实”的愤怒。
奶奶眼里的那一点光亮,瞬间熄灭了。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是眼角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卑劣到了极点。
深夜,我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奶奶那双失望的眼睛。
母亲从房间里出来,给我倒了杯热水。
“别想太多了。”她在我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你爸他……也是没办法。”
“妈,我们还要骗多久?”
“我不知道。”母亲摇摇头,伸手拽了拽自己的耳垂,这是她焦虑时的习惯性动作,“或许,等我们都骗不动了,就行了。”
就在这时,我五岁的儿子童童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可能是做了噩梦,哭着要找妈妈。
林薇赶紧把他抱起来哄。童童趴在妈妈的肩膀上,迷迷糊糊中,看到了茶几上我随手放着的一台旧手机。那是我几年前淘汰下来的,里面还存着一些没来得及导出的老照片。
童童伸手指着那台手机,奶声奶气地问:“妈妈,那个手机里有好多照片。”
林薇哄着他:“嗯,是爸爸的旧手机。”
“里面有个阿姨,我认识。”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童童不认识那个阿姨,”林薇说,“那是爸爸的姑姑。”
“我认识!”童童很坚持,“上个星期,我在爸爸电脑里也看到了!爸爸,这个阿姨是谁?为什么照片里,你和爷爷奶奶都穿着黑衣服在哭啊?”
孩子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如同一声惊雷。
我猛地回头,看到奶奶的房门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缝隙里,是奶奶那双惊恐而错愕的眼睛。
第三章
童童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刺穿了我们全家苦心经营的谎言。
“你说什么?”奶奶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干涩而尖利。
母亲一个箭步冲过去,想要关上门,但已经晚了。奶奶扶着门框,一步一步地挪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童童,你刚才说什么?”她死死地盯着我的儿子。
童童被这个阵仗吓到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把头埋进了林薇的怀里。
“妈,您听错了,孩子瞎说的。”父亲冲过去扶住奶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没听错!”奶奶一把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他说你们穿着黑衣服哭!为什么哭?谁死了?是不是你姐姐?是不是!”
她一声比一声高的质问,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童童压抑的哭声和奶奶粗重的喘息声。
家里最可怕的不是争吵,而是那种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假装一切正常的死寂。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下意识地,疯狂地用大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关节,直到那块皮肤泛红。
奶奶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我的躲闪,母亲的泪水,父亲的崩溃,林薇的无奈。最后,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父亲脸上。
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好啊……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这个老太婆……”她一边说,一边缓缓地后退,直到靠在墙上,“十年……整整十年……我天天骂她,天天盼她……结果,你们就让我当个傻子……”
“妈!”父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泣不成声,“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大姐!”
奶奶没有看他,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没了……早就没了……”
她说完这句,身子一软,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奶奶!”
“妈!”
家里顿时乱成一团。我们手忙脚乱地把奶奶抬回床上,我赶紧给王医生打电话。王医生在电话里听了情况,语气非常严肃,让我们立刻送医院。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医院的走廊里,亮着惨白的灯。抢救室的红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
父亲靠在墙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母亲抱着哭累了睡着的童童,无声地流泪。林薇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谎言被戳破的瞬间,没有解脱,只有无尽的恐慌和悔恨。我们像一群自作聪明的刽子手,最终用“爱”的名义,给了奶奶最致命的一击。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王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病人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情况不容乐观。”他看着我们,叹了口气,“年纪太大了,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家属要做好准备。”
我们轮流进去看奶奶。她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闭着眼睛,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枯叶。
我坐在病床边,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想起小时候,她带我去公园,给我买糖葫芦。我想起她教我背唐诗,声音洪亮。我想起她每次做好吃的,都会给我留一份,说:“我们家小驰最爱吃。”
可我,却和家人一起,骗了她十年。
深夜,大家都熬不住,在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我一个人守在病房里。
“爸妈和童童都睡了。你也休息一下。”
我回她:“睡不着。”
“别太自责了。你也不想的。”
“可是,是我儿子说漏嘴的。”
“他才五岁,他懂什么?这件事的根源,不在他,也不在你。”
我看着这条消息,鼻子一酸。
就在这时,父亲醒了,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去睡会儿,我来守着。”
我摇摇头。
我们父子俩,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着。
过了很久,父亲才开口,声音沙哑:“小驰,你说……你奶奶会不会恨我?”
“不会的,爸。奶奶最疼你了。”
“可我骗了她十年。”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让她恨了你姑姑十年。我死后,怎么去见你姑姑……”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们都被困在这个谎言的泥潭里,谁也无法救赎谁。
凌晨四点,奶奶的各项指标突然开始下降。护士冲进来,开始急救。
我和父亲被赶到门外。
抢救室的红灯再次亮起。
这一次,我们都知道,可能没有奇迹了。
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小驰,你快,快去找你姑姑的照片!要笑得最开心的那张!快!”
我愣住了。
“快去啊!”他冲我吼道,声音里带着绝望的乞求,“让你奶奶……最后再看她一眼!让她知道,她女儿不是恨她!不是!”
我如梦初醒,疯了一样冲出医院,冲向家里那个尘封的储藏室。
четвертая глава
我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回家,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我的心跳得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照片。
储藏室的门被我一把撞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我顾不上开灯,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开始疯狂地翻找。箱子,柜子,抽屉……所有可能的地方都被我翻了个底朝天。
旧书、旧衣服、旧玩具……时间的碎片在我手中散落。我终于在一个贴着“老物件”标签的木箱子里,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暗红色的绒布,已经有些褪色。我颤抖着手打开它。
一页,两页……都是些黑白的老照片。全家福,姑姑的百日照,父亲的童年照……我飞快地翻着,心急如焚。
终于,我翻到了那张。
那是一张姑姑二十岁生日的照片。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她手里捧着一小块蛋糕,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像跳跃的金色音符。
这张照片,我看过很多次。小时候,奶奶总是指着它告诉我:“你看你姑姑,多俊。可惜脾气太犟,像头牛。”
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从相册里取出来,放进怀里,然后疯了一样往医院赶。
回到医院时,天已经开始泛白。
我冲到抢救室门口,看到母亲和林薇也来了。母亲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林薇扶着她,脸色苍白。
“爸呢?”我问。
林薇指了指走廊尽头的窗户。
父亲一个人站在那里,背影佝偻,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我走过去,把照片递给他。“爸,找到了。”
他接过照片,手指摩挲着照片上姑姑年轻的笑脸,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照片的塑封膜上。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王医生走了出来,表情是我们最害怕看到的那种。
“我们尽力了。”他摘下口罩,声音疲惫而沉重,“老人家走得很安详。进去……见最后一面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父亲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我赶紧扶住他。
他死死地攥着那张照片,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走进病房。
奶奶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所有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她很平静,就像只是睡着了。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是一条冰冷的直线。
电视机是关着的。那个我们听了许多年的、被调到35的音量,再也不会响起了。
母亲扑到床边,放声大哭。
父亲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摸奶奶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照片,然后,他做了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把那张照片,轻轻地放到了奶奶的手中,然后把奶奶的手合上,包裹住那张照片。
“妈,”他跪在床边,头抵着床沿,声音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破碎不堪,“大姐……她回来了。她没怪您,她也从来没恨过您。她就是……想您了。”
“她让我跟您说,她不怪您骂她。她知道,您那是疼她。”
“她还说,下辈子,还做您的女儿……”
父亲语无伦次地说着,与其说是说给奶奶听,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夫妻之间,最伤人的不是吼叫,而是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不想听你讲。而父子之间,最痛苦的,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子欲言而亲不闻。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送我去上大学。在火车站,他也是这样,背对着我,不让我看他的脸。我当时以为他是不耐烦,后来母亲告诉我,他那天在站台上,偷偷哭了好久。
这个男人,一辈子都把最柔软的情感,藏在最坚硬的壳里。
林薇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住了我。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我们没有告诉奶奶真相,却用另一个谎言,为这个悲伤的故事画上了一个看似圆满的句号。
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们家的那根刺,虽然拔掉了,但留下的那个洞,可能永远也填不满了。
那天晚上,我和林薇在车里坐了很久。医院的停车场空旷而安静。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车里的音乐打开。是一首很老的歌。
“你还记得吗,”她轻声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喜欢听这首歌。”
我点点头。
“那时候你多好玩啊,”她笑了笑,“有点傻,但很真诚。”
“现在呢?”
“现在……”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你背负了太多不属于你的东西。”
我们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肩膀一沉,她靠了过来,睡着了。我看着她疲惫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在这场家庭的风暴里,她被卷了进来,承受了许多。我关掉音乐,脱下外套,轻轻地盖在她身上。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疲惫的眼睛。
第五章
奶奶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按照她的遗愿,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最亲的几家人。
灵堂设在家里,奶奶的遗像就摆在客厅正中央。照片是母亲选的,是奶奶九十岁生日时拍的,笑得一脸慈祥。
遗像旁边,我们放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奶奶和爷爷的合影,另一张,是那张姑姑二十岁生日时笑得灿烂的照片。
父亲把它们并排放在一起。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在遗像前,站了很久很久。
葬礼那天,父亲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反常。他有条不紊地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亲友,礼数周全,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伤。只是,我注意到,他摩挲指关节的频率,越来越高。
我知道,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撑着这个家。
葬礼结束后,家里一下子空了下来。那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旷感,几乎要把人吞没。
母亲开始收拾奶奶的遗物。她把奶奶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里。叠到一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时,她的手停住了。
“这件……是你姑姑当年给她买的。你奶奶嘴上说料子不好,不透气,可我见她偷偷穿过好几次。”母亲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那件衬衫。衣服上,还残留着奶奶身上特有的、混杂着药味和阳光的味道。
人在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惦记的,往往不是爱,而是那些没来得及化解的怨。而那些怨的背后,藏着的,又何尝不是最深的爱。
晚上,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
我有些担心,敲了敲门。
“爸,我能进来吗?”
里面没有回应。
我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没锁。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白光。父亲坐在电脑前,背对着我。屏幕上,是一张张滚动的照片,全是姑姑的。从孩童时期,到少女时代,再到她出嫁为人妇。
我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不敢出声。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只是用鼠标,一遍又一遍地点击着,放大,缩小,仿佛想从那些凝固的影像里,找出一些活生生的痕迹。
突然,他停在了一张照片上。那是姑姑结婚时,他把姑姑的手交到姑父手里的瞬间。照片上的他,强忍着泪水,脸上是笑中带泪的复杂表情。
“爸……”我轻声喊他。
他像是被惊醒了,猛地回过头。看到是我,他慌乱地想要关闭照片,却不小心点到了一个视频文件。
一段嘈杂的录音响了起来。
“……你认不认错?”是父亲年轻时、充满怒气的声音。
“我没错!凭什么家里的钱都要先紧着你儿子?我妈生病也要用钱!”是姑姑同样倔强的声音。
“你……你这是什么话!他是你亲侄子!你这个当姑姑的,就这么点肚量?”
“我没说不给!我只是说缓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逼我!”
“我逼你?好!你给我滚!以后这个家,你别再回来!”
“滚就滚!”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生。
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的录音。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留下这个。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我就是个混蛋……”他从指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把她气走了……我把她气走了……”
我走过去,关掉了电脑。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
“爸,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我的错?”他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簇燃烧的鬼火,“如果不是我逼她,她就不会连夜开车回去筹钱,就不会出事……是我害了她……也是我,让你奶奶到死都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这个在我面前伪装了一辈子坚强的男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铠甲。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十年的内疚和悔恨,像一座大山,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个秘密,既是他的枷锁,也是他的刑罚。
我陪着他坐了很久,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阳台上。清晨六点的微光,给他镀上了一层灰白的轮廓。他没有抽烟,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看着这座城市从沉睡中苏醒。
“小驰,”他忽然开口,“明天,我们去看看你姑姑吧。”
我点点头:“好。”
他又说:“也带上……你奶奶的照片。”
第六章
第二天,我们一家人,包括林薇和童童,一起去了陵园。
父亲捧着奶奶的遗像,母亲捧着一束白菊。我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提着一些祭品。
陵园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
姑姑的墓碑在半山腰。一块小小的、黑色的石碑,上面镶嵌着一张她年轻时的黑白照片,还是那张梳着两条辫子的照片,只是没有了笑容。
照片下面刻着她的名字:张建云。
父亲把奶奶的遗像,小心翼翼地靠放在墓碑前,让两位“母女”可以“对视”。
他摆好祭品,点了三炷香,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妈,姐,我带你们……见面了。”
一句话,七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说完,他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陵园里,听得人心头发紧。
母亲别过脸去,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林薇蹲下身,捂住了童童的眼睛。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那曾经无比宽阔、能为我遮风挡雨的背影,如今却显得那么瘦削和脆弱。
有时候,真相的残忍,好过一个温柔的谎言带来的无尽折磨。可我们,却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代价是,我们永远失去了向奶奶坦白和请求原谅的机会。
磕完头,父亲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仔細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姐,”他对着墓碑,轻声说,“妈她……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她不怨你了。真的,她不怨你了。”
“这十年,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她,更不该……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孤单。”
“你放心,以后,我会经常带妈来看你。你们娘俩,在一起,就不会孤多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样东西。
是我给他的那张,姑姑二十岁生日时笑得灿烂的照片。
他把那张彩色的照片,小心地靠在黑白的墓碑照片旁边。
“还是笑起来好看。”他喃喃地说,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浅淡的笑容。
那一刻,阳光穿透云层,洒了下来。我看到父亲眼角的泪光,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我知道,压在他心头十年的那座大山,终于开始松动了。他没有原谅自己,但他开始学着,与自己的悔恨和解。
下山的路上,父亲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他甚至主动跟童童说起了话。
“童童,你知道吗,你那个没见过的姑婆,小时候最喜欢爬树了。”
童童好奇地问:“那爷爷你呢?”
“我啊,”父亲笑了笑,“我就在树下给她扶梯子。”
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如此平静、如此自然地,提起姑姑。
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是林薇提前回来做的饭。
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但气氛不再像以前那样压抑。
饭后,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回书房,而是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那是奶奶以前最喜欢坐的位置。
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家庭情感剧。
他看着,看着,忽然扭头问我:“这个电视……音量怎么调?”
我走过去,拿起遥控器,按下了音量加键。
屏幕上的数字,从15,跳到20,25,30……
在跳到35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父亲看着那个数字,眼神恍惚了一下。
然后他说:“再大点声吧,听着热闹。”
我继续按,36, 37, 38……一直按到了45。
震耳的电视剧对白,充满了整个客厅,驱散了这些天来笼罩在这个家里的死寂。
父亲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七章
日子像被水冲刷过的河床,露出了粗粝而真实的生活本来面目。
没有了奶奶,没有了那个巨大的谎言,我们家仿佛一下子“正常”了。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父亲开始学着使用智能手机。不再是为了跟亲戚视频,而是为了看天气预报,看新闻。有一次,我看到他戴着老花镜,在研究怎么用手机支付水电费。他的手指依然笨拙,但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烦躁和抗拒,而是一种努力融入新生活的平静。
他摩挲指关节的习惯还在,但不再是焦虑和痛苦的象征。更多的时候,那只是一个放空时的无意识动作。
他的口头禅“就那样吧”,也渐渐有了新的含义。有一次,公司一个项目出了纰漏,我焦头烂额,回家跟他诉苦。他听完,拍拍我的肩膀,说:“就那样吧,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天塌不下来。”这一次,不再是逃避,而是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坦然和担当。
母亲不再动不动就红眼圈,也不再下意识地去拽耳垂。她报了一个社区的老年舞蹈班,每天晚上都去跳广场舞,生活重新有了色彩。她开始跟我们聊舞蹈班里的趣事,聊哪个老姐妹的舞步最标准。
只有在某个瞬间,比如,她在厨房做了一道奶奶生前最爱吃的菜,端上桌,才发现已经没有人会吃了的时候,她会愣在原地,沉默许久。
林薇和我,也搬回了自己的家。但我们每周都会带着童童回去,陪父母吃一顿饭。
有一次,我们在厨房准备早餐。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很暖。林薇正在煎蛋,我从后面抱住她。
“谢谢你。”我说。
“谢我什么?”她把一个煎好的荷包蛋盛到盘子里。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她转过身,在我嘴上亲了一下,沾了一点油渍。“傻瓜。”
这个家,像一艘经历过巨大风暴的船,虽然船身上布满了裂痕和伤疤,但它没有沉没。我们在残骸之上,重新修补,重新起航。
奶奶去世后的第一百天,我们又去了一趟陵园。
墓碑前,已经有人来过了。放着一束新鲜的康乃馨。卡片上没有署名,只写着一句话:妈,姐,我们都好。
是父亲自己一个人悄悄来过了。
那天,从陵园回来后,父亲把我叫进了书房。
他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木盒子。
“这是你姑姑留下的。”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信件,日记,还有一个小小的存折。
“她走之前,我们吵架,是因为她想拿一笔钱,去投资一个朋友的服装店。我不同意,我觉得不靠谱,怕她被骗。”父亲的声音很平静,“我当时话说得很难听。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么急着要用钱,不光是为了投资,也是因为……她查出了乳腺癌,需要一笔手术费。她不想让我们担心,就谁也没告诉。”
我的心,像被重重地捶了一下。
“这个存折,是她留下的。里面有五万块钱。”父亲把存折递给我,“密码是你奶奶的生日。她信里说,如果她生意亏了,这笔钱,就留给妈养老。”
我拿着那本薄薄的存折,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原来,姑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还是这个家。而我们,却让她背负了十年的“不孝”骂名。奶奶到死都在怨她,却不知道,这个女儿,是用怎样一种悲壮的方式,爱着她。
我抬头看父亲,发现他也在看我。他的眼神,平静,深邃,像一潭经历过狂风暴雨后,恢复了宁静的湖水。
他说:“小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奶奶,你姑姑,她们在天上看着,也希望我们……好好活。”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老房子的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奶奶和姑姑坐在一起,奶奶正絮絮叨叨地跟姑姑说着什么,姑姑一边听,一边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父亲坐在一旁,没有摩挲手指,只是安静地笑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奶奶去世一年后,我们卖掉了老房子。
搬家的那天,我最后一次走进那个家。空荡荡的房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仿佛还能听到奶奶在喊:“小驰,吃饭了!”还能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把电视音量调到35。
我走到奶奶的房间,床已经搬走了,只留下四个浅浅的印子。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墙壁。
突然,我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粗糙的凸起。
我仔细一看,是墙纸下面,好像刻着什么字。我用指甲小心地刮开一点墙纸。
下面,是一行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小字。
“大丫头,妈想你。”
字迹很浅,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旁边,还有一个日期。是我带父亲去陵园,告诉他姑姑真实死因的那天晚上。
原来,奶奶什么都知道。她只是,用她的方式,原谅了我们所有人。
我靠在墙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窗外,阳光正好。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薇的电话。
“喂?”
“老婆,”我喉咙发紧,“今晚……我们回家吃饭吧。”
来源:可可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