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同光中兴”是指晚清同治和光绪两朝的世景,太平天国和捻军失败后至甲午战争前,是清代一段兴旺时期。从曾国藩借助戈登等洋兵洋枪来对战太平天国开始,西方以兵器和战法为先导,然后是机器和技艺,真正地进入天朝,“洋务运动”由是肇启。“洋务运动”,后来亦称做“强国运动”或
洋务运动之所以兴勃,以至于能自诩“自强”,和那个时代的官吏亲历的知识密切关联,也和他们的魄力密切相关
“同光中兴”是指晚清同治和光绪两朝的世景,太平天国和捻军失败后至甲午战争前,是清代一段兴旺时期。从曾国藩借助戈登等洋兵洋枪来对战太平天国开始,西方以兵器和战法为先导,然后是机器和技艺,真正地进入天朝,“洋务运动”由是肇启。“洋务运动”,后来亦称做“强国运动”或“自强运动”,是“器物”大规模改造和建设运动。这场运动以失败告终时,大清已经能制造三千吨级以上的船舶,再到满清颠覆时,万吨轮也敢开造。就同时的造船能力论,日本都自愧弗如。洋务运动之所以兴勃,以至于能自诩“自强”,和那个时代的官吏亲历的知识密切关联,也和他们的魄力密切相关,还可以进一步追溯到平叛镇压的功勋等等。然,所有这些都是要花钱的,平灭太平天国要花钱,也缴获了不少钱;抵抗英法联军花了不少钱,烧掉了圆明园更亏了不少钱,最后还要赔出不少钱。即使这样,天朝能将洋务运动持续几近三十年,兴兴不衰,真让人觉得大清的富庶,有着花不完的钱,从南北两洋的舰队,到购买洋枪洋炮,再引进洋机器洋设备,生产近乎一切想生产的物品,而且还能斥出巨资,修建起豪华安逸的颐和园,间或还有皇帝大婚和太后祝寿等等,罗列起来,还真不得了。钱,当然不是财富,只是代表财富。纸钞的钱不是,真金白银的钱也不是。但钱,的的确确是拿财富换来的,对每个人如此,对一个国家,也是如此。但朝廷的钱,别管这朝廷叫政府还是别的啥,它的钱是用税赋征来的,中央政府如是,地方政府也如是。朝廷从民间征钱,说明民间还是很有钱,但朝廷还是要拿钱来买东西,说明的是民间有财富,用财富再从朝廷那里把钱换回来。朝廷能办上面列出的那么多和那么大的事业,世景还能比以往安详,说明那个时节国民的财富丰足,创造财富的能力很强。那个时代的经济如此活跃,很大程度上与开埠有关。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后,上海等东南沿海开埠,以前非要长途艰辛转运广州成交的那些产品,此时移至产地附近交易。按照科斯的说法,就是极大降低了“交易费用”,经济效益和效率得到提高。二次鸦片战争后,尤其是洋兵参与平定长毛之乱后,洋人在埠地和内地行走得到宽松自由,交易的环境成本更一次降低,产商和工贸便愈加发达起来,加之洋商洋行都搬到京畿之边的天津,资金流动与商品运输更加快畅,国民经济也就愈加兴旺。大清买进的多了,卖出的更多,银洋堵不住地往国内流淌,于是国内的银钱愈发增多。钱越多越不值钱。以前人们手里不用的余钱,放个罐里藏起或埋起来,以备意外。银钱一年不值一年,这样的储存就不如趁早花掉,买地置业啥的,当然也还会选择及时消费。这样,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流动的银钱纷纷涌出,市面上流通的银钱愈发显多,所以大清的钱就觉得花不完地多。置业或是消费,都会促动经济发展,经济发展了,商品总量就会增多,相对的银钱总量就会显少,减缓以致抑制银钱贬值。两者的数量关系相互平衡,天朝就有了一段经济发展,物价稳定的好时光。“同光中兴”的同治末期,赶上的就是这个时期。同末光初,景泰好到不得了。国民经济快速从十多年的战乱恢复起来,而且得到不得了的发展。想想南北洋两个舰队,都是成建制地从欧洲购买,不打呠儿爽快掏钱,不信服不行。那个时节,朝廷上下,官场内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成为啧啧一时的大清模式。即使彼时的日本的思想家陆羯南,也对大清模式的赞佩多有溢于言表,力倡日本向大清学习,警惕西方价值观毁掉自己。慈禧治政长达近半个世纪,业余时还悉心为中国护理过三位皇上。可同末光初的大好时光与光末宣初的摇摇欲坠的境态反差如此之大,足见,天下兴旺,天时足可,未必人为。走到1880年,即同治五年左右,或者稍晚些许,一片大好的景色就初有变化。通货膨胀出现,并且累年地加重起来。推测起来,依旧来钱容易之外,人们应该发觉物价日渐高昂,不像以前那样,有的物品价格升高,有的物品价格不变,甚至更加低廉。比如进口的洋货,几十年来价格就持续降低。价格降低,如前面所言,因为交易费用降低所致,也因为进口逐渐增多,产生的规模效应所致,国人还发现是西式机器生产以及蒸汽机动力所致。机器生产使得生产质量和精度以及速度有了保障,而蒸汽动力则极大降低了能源费用并提高了制造能力。
以英国为典型,到了大清嘉庆年间,近代工业生产已具形态,生产的效率和质量以及价格和规模已经无与伦比,他国年渐难以抗衡。一些近代史学家称,1800年时,天朝的GDP占世界的百分之三十,甚至更高,为世界第一。西方,尤其指的是英国,向天朝贩售鸦片,是因为无法与天朝的生产能力和水平抗衡,导致贸易逆差,所以用鸦片来平衡。知晓些许西方科技史和经济史,就知道,这种想象极其荒谬。蒸汽动力开始应用之后,金属的机械加工,如大器件的锻造,切削等成为可能,而金属加工业的兴旺刺激冶炼业的发展,大型铸件和炼钢术也就灿然夺目。这些东西,绝对都是天朝所未有,未能有且很需要的。那个时代,英国以纺织业为最。但不列颠以及欧洲大部分地区在北地,对衣料的第一要求是御寒;这样不列颠取毛织业为国际分工主项,不以轻薄布料为然。鸦片战争之前,天朝只开广州一地为国际窗口,那里闷热湿渍,厚重保暖布料当然无用,而转运北地路远费重,销路不开,是制度造成的必然。随着开埠逐地渐北,西方的洋布等等价格愈发便宜不说,市场也逐年见广,销量加速增加。国内乱态既平,市井晏然,民需复苏,所有这些都对价格有削减的功用。
“货币天然不是黄金,黄金是天然的货币”,说是马克思之言,查了一下,该言正确的表述是“货币天然不是金银,金银是天然的货币”。其实,马克思写下这句名言时,就已经稍有错谬。早在1844年,英国确立了货币的黄金本位,放弃惯有的金银双本位制度。马克思,其知识出身是哲学,大概是因这个原因,使得他对经济理论和实务持以谬见,尤其对金融缺乏敏锐观察能力,不能从英国的货币制度选择中窥见未来。在他去世前,欧洲很多国家已经放弃了双本位货币制度,白银已经不是货币,至少不再视作为法定意义上的货币。倘若马克思不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怎么也要把一般时态改做过去时,完成时啥的。在《资本论》中,对诸如这样的错谬,马克思以坚持的态度继续以错谬。天朝似乎不大知晓这宗世界金融的大事,其实,即便知晓了,也不可能搞懂究竟会是什么意味。朝廷和民众,毕竟都感觉物价上涨,银钱越来越不值钱,一两白银再也买不到去年同样多的东西。如今经济学的说法是,适度的通胀有刺激经济的好处。不必明白这个经济学的道理,大清帝国也足实地享受了这样的好处。可是势态却日益走出良性,自1870年代开始,世界各国陆续选定黄金为货币的本位基础,摆脱与白银的价格挂钩。从此,白银对黄金的比价江河日下。从历史看,古代欧洲的金银比价,在极其漫长的时期里,稳定在1:12左右,新大陆发现后,欧洲得到了那么多的黄金白银,金银比价也长期保持在1:16左右。但到了1870年代,各国废除了白银的本位地位,白银的比价日益松动,直至跌出货币概念,掉落在一般金属物品范畴。至二十世纪初,白银最惨烈时,其的价格为三十年前的百分之十几。有的数字似乎没这么悲情。这不足为怪,一般商品的意思就是没有人为的价格锁定,这势必使得其价格在自由的市场上下波动。若以江南的米价作参考,同治末期1石的价格大约是1两银元,宣统年间的价格大约是6块银元,折4.5两白银。这是个参考,因为即使是相同的年份里,不同季节不同地方的粮价依然或有不同。三十多年的时光,大清帝国的物价上涨了四倍多,而且主要集中在前十多年里。那个时代,农作没有化肥,不用农药,除了人力和种子外,没有别的什么投入,而产出的全然是实物,更且是食物,日日不可或缺。所以,农民,即使未必是受益者,也绝不会是受害;可城里的居民就大为不同,是靠货币来购买粮食,从生计看,即便未必一定是受害者,也不大会是受益者;最无助,最遭难的则是已经离开土地,但又未能入居城市的那些人,在惯语中,他们被称作“流民”,没有稳定的收入,却面对腾贵不息的物价,必然就会对世道愤懑,孙文就是其中杰出典型。想想看,艰苦奋读十许年后,竟然停在这个世道中,中西联袂,工理相兼之时,日进之力都不及老爸在澳门修皮鞋的时年,着实愤恨这世道的黑暗。相比流民,大清的官吏也好不到哪去。官阶和薪水是祖定之制,万万不得擅改。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奇景,官阶越做越大,反而家计反而越来越难。本来呢,清廉正直就比较艰苦,在严重通胀之中,如此为官,就会愈发不堪作言。这等形势下,腐败现象成为官场默契的规则。问题是,一旦如此,政弊就似溃坝之涌,一发不可收拾。当然,并非所有官员都窘迫如此,那些搞洋务的,那些官商两栖的,那些入股胡雪岩们的,收入来源就相对活络,开销起来,不算潇洒,也会从容。这样的反差,当然会惹得愤懑。晚清的洋务派们的派头累受抨击,人格多遭诟病,这不能不算其中一个原因,甚至很重要的原因。洋务派,本来就是异在惯有体制之外新兴起来的,平定内乱使得他们有功倚傲,对既有的老派官僚的囿守多有不屑,攻讦责难并不意外,问题是,在大清帝国步入困难之际,这样的讧诟,对洋务运动日加掣肘。但朝廷的财政才是通胀的真正受害处。“永不加赋”,是满清入主中原时对汉人的誓词,表证自己是对明末昏聩暴政的解放,是政权合法性的一个根本性依据。大清帝国税赋中最主要,占税收最大比重的是“地丁税”,即按田亩和人丁设定的税项,定额征收,与田产和劳务以及从业收入多少无关。太平天国事起,为各地军武的战争开支,朝廷同意军政地方设卡征收贩运商税,名曰“厘金”,由地方适用自行,有重复征税之烦弊。这最初奏请暂行的税项,后来竟重要到地方不可或缺的程度,以致世乱之后依然持续,在总额上,远远超过中央财政收入。从税理上,很难说“厘金”是定额税还是比例税,无章可据,无例可循的状态,使得它看起来就是一桩任意税。中央财政的另一个重要税源是关税,委托给洋人管理的海关,是晚清最廉洁,最有效率也最严守规章的机构,使得晚清中央财政有了不仅最为稳定而且逐年增加的财政收入。洋人管理的关税,是清廷唯一受世人信任的财源,它发出的“关金券”享有比户部的库票更高的承兑信用。满清时代,总起说来,只是在偶或时期里征收“实物税”,“实物税”的好处是,财政不受物价变动的影响,在价格失衡时,其功效若价格的定比收税;采用货币定额征税,财政收入与市场物价失去联动关系。这样,通货一旦膨胀,财政收入势比相对减少,通货愈剧涨,财政越骤减。经过百分之四百的通胀,清廷的财政的购买力,粗扩算来,缩减至原来的四分之一。“地丁税”,即使各地或有不法的附加,如此严重的通胀,也让其相形见绌。与清廷财政缩减相反,地方厘金逐年膨胀,以致总量远远超过中央财政收入,财大而气粗,这就是晚清地方大吏有尾大不掉之势的原因所在。地方厘金如此泛滥,为何早不解决,将其纳入中央财政?清廷的苦衷在于,“厘金”当初就是临时的权且之择,一俟天下太平,则须取消。这样的举措,多有惧服祖制之诚,这是其一;其二,与外国列强签订的协议规定,洋货只征一道关税,在大清帝国之内储、运、销各个环节,不得再行征税。此规则,对洋商组织国内货物出口亦然;其三,厘金由地方设卡征收,厘卡林理,厘金实成“买路钱”,累征复征,为民负所不堪;其四,大清政制中,除了“引”系管理,如盐引、茶引等,没有再多专门征税系统,厘金征收全任地方军政自行,乱侵商市仅是一端,糜烂地方,败坏政纲,着实为国是大恶。从税赋之态,再回到白银之难。明代嘉靖年间,一两白银可买得四石米粮,到了清末,如前面所举,已倒换成四两多白银买得一石米粮。三百多年的时间,白银贬值到原值的百分之六左右。其对商业的影响,不但要用原来十六倍的白银来买卖同样的商品,还是买卖同量的商品,手中的白银要重上十六倍。明代末期之前,天朝的货币从来不使用白银,为何使用白银而不用铜钱了呢?原因很简单,同样物品,若用铜钱买卖,背负的钱款实在太多太重。不意中,天朝的银钱也日益重了起来,虽然比铜钱仍轻,但比自己已经十多倍地沉重。以前五十两的银锭,掖在宽袖里尚算轻便,哪怕在江湖中走上一年,吃穿不愁;现在可好,同样的生活质量,得要五百两白银,重到怀袖中揣不得,只得背着,又沉又累不说,简直就是成心亮给贼人来惦着。还是用科斯的话来说,安全风险加大了交易费用,乃至一些交易因风险巨大,以致不可为。1895年以前,天朝没有自己的银行,直到清末,天朝下的中西银行还主要开在沿江沿海的大都市,之外的地方就难以用银行票据支付和结算。现金结算,因银钱沉重而困难,严重拖累以致恶化了市场经济的条件。倘若仿照西方,天朝也改用黄金为货币,实行金本位,是可以解开这个困境。所以,经西人拨挑和引介,国朝内外多有呼声,主要观点有二:一是改“两”行“币”,以按枚数为计量单位取代按两重的计量;一是改白银货币为黄金货币。第三个观点比较弱,就是发行纸币。因为史上不乏纸币之祸,所以这个提议极易遭遇惧拒。朝廷只是选中第一个提议,同意建立民办银行,同时开始铸造光绪银元。这可能因银元与铜钱的事理相同,接受起来,脑筋转弯不急。然而,白银之困依旧不舒。于是请来英法德美,甚至日本的专家学者,为天朝出主意,想办法。这样,在1904年,受美国总统之荐,美国知名的货币学者精琪(Jeremiah W. Jenks)被请到天朝,聘为币制改革的设计师。这时全球只有两个国家还守在银本位币制上,除了天朝之外,另一个是墨西哥。一年后精琪怏怏而返后,墨西哥也放弃旧制,改从金本位。“精琪方案”的币制改革最后不了了之,直到1935年货币改革,以“法币”取代银元,中国才最后终止了白银本位的货币制度。
精琪在天朝遇到一个坚决阻力。1895年大清开鋳自己的银币,户部统一币重并发放一致的模具,允许地方大吏见到银锭就咯吱咔嚓地砸成光绪银元。银锭纯度高,质地软,改制成银币需要添加贱金属。这样,铸币有暗利孳生,其学名叫“铸币税”。在地方改鋳,暗利就落在地方。一旦改作金本位,就必然终止银币铸造,地方这笔暗利也就被夺去。所以,以张之洞这等强势的地方大吏,坚决反对改币制为金本位,巧编借口,横生刁难。精琪在天朝又遇到一个意外逆情。彼时,世界的白银主要产地主要剩下在美国,其他地方大致开采竭尽,即使作为一般金属商品,美国也具有了绝对的垄断地位。这样,美国的银业商会百般游说国会,令美国政府采购白银来充镇国库,意在恢复被废止三十年金银双本位制。而引起这个情况的原因是,黄金提炼又有新法,使得废矿废渣再成富矿,黄金供量大增,白银的比价也得以提升。即使升贬相抵,白银的价格也绝对提高,黄金更绝对贬值。这样,改行金本位的西方国家境况不爽,虽然并不那么不可忍耐地严重,但逆料的白银升值,令大清帝国忽然遭遇通缩的袭击。与黄金贬值的因素不一样,白银的绝对价格上升,很大程度是美国银业商会人为操纵的结果,也是美国国内政治博弈的过程事项,不同于黄金价格的必然性。不久,白银的价格再回到下坡路,并由此狂泻不止,偶尔也受美国国内政治左右而上下波动。通缩,商业现象是“现金为王”,人们倾向持有现金,货币粘度增加,流动性降低,交易萎靡,经济景色灰暗,就社会而言,商业萧条出现,失业导致流民增加,社会陷入严重失稳中。几年过后,通胀再起,上述罗列以相反的现象出现,社会财富又向相反的方向转移。这样打摆子的经济状态,几近将民间财富反复搓弄,国家财政张驰错乱,民间百姓,正反都是受害者,早晚都是倒霉人,对未来的走向无从判断。那个时代,金融学尚未成型,即使发达的西方国家也未能有效梳理。贵金属货币,无论黄金还是白银,也无论为货币本体还是货币本位,倘若严格遵守下来,则意味着货币供应量任凭老天爷操纵,人类无法控制。不小心发现大矿藏,或碰巧偷得炼金术,都会人类社会扔在猝不及防与无力抗衡之境。反之,若上天手缝攥得太紧,不搭理人类发展,社会生产又会渐渐沦入通货紧缩之中,百姓惜钱不花,经济就会在不知觉中停滞下来。彼时的中国比西方国家来得要更直切,更严重和更无奈,不仅在于孤独的银本位,还在于缺乏有效的银行系统,银行的信用未足,向社会发行不出银行券(bank notes)。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