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的风声,像是火车驶过铁轨。过了几秒,陈秀兰的声音才飘过来,有点远,有点失真。
引子
电话接通了。
“喂,秀兰吗?”我攥着手机,手心里的汗把塑料外壳浸得又滑又黏。
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的风声,像是火车驶过铁轨。过了几秒,陈秀兰的声音才飘过来,有点远,有点失真。
“老李?怎么了?我这边信号不好。”
我的胃绞着疼,额头上冷汗涔涔。护士刚刚拔掉针头,留下的那个小小的针眼,却像是开了一个大口子,浑身的力气都从那里泄了出去。
“我……我住院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急性阑尾炎,刚做完手术。”
“住院了?”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得住一个星期院,要人照顾。”我把重点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虚弱和期待。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风声,呼呼地刮着,刮得我心里发毛。我的心就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地乱撞。这二十年,我跟她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唯独这生病住院,可没法AA制。
“秀兰?”我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我在云南。”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跟我们食堂的几个老姐妹报了个旅游团,刚到昆明。”
云南?旅游?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像被谁抡了一锤。一股火“噌”地从脚底板蹿上天灵盖。
“你说什么?你去旅游了?我住院了,你跑去旅游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的伤口被牵扯得一阵剧痛。
“嗯。”她还是那个调子,不咸不淡,“团费早就交了,退不了。你不是有医保吗?女儿也在家,让她先去照顾你一下。我这边玩几天就回去了。”
“嘟……嘟……嘟……”
她把电话挂了。
我举着手机,愣在病床上,半天没回过神。窗外,夕阳把天边烧成一片橘红色,可我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灰。我的老婆,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居然丢下我,自己快活去了?
【内心独白】
这像话吗?夫妻是什么?不就是搭伙过日子,有事了能互相搭把手吗?我李维国活了五十多年,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对这个家,我自认仁至义尽。她陈秀兰怎么能这么对我?心是铁打的吗?这二十年的夫妻,难道都是假的?
正闹心着,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邻居王婶提着个网兜,探头探脑地走进来。
“哎哟,老李,听说你住院了?我刚买菜回来就听说了,咋回事啊?”她那双小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探照灯一样。
“没事,小毛病。”我别过头,不想让她看见我脸上的难堪。
“秀兰呢?怎么就你一个人?”王婶把网兜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几根蔫头耷脑的黄瓜,“这么大的事,她不来伺候着?”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我能怎么说?说她去旅游了?这老小区的墙不隔音,不出半天,我李维国就得成整个院里的笑话。
“她……她临时有急事回娘家了。”我含糊地撒了个谎。
王婶“哦”了一声,眼神里的怀疑藏都藏不住。“那你闺女呢?晓雯也该下班了吧?这孩子,也该叫她赶紧过来啊。”
话音刚落,我女儿李晓雯就推门进来了。她穿着一身职业装,脸上带着疲惫,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王婶好。”她冲王婶点了点头,然后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爸,我给你带了点粥。”
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就好像我不是她刚做完手术的亲爹,只是个普通的住院病人。
王婶一看晓雯来了,立马像找到了新的话题:“晓雯啊,你妈也真是的,你爸都这样了,她怎么还……”
“王婶,”晓雯打断了她,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妈有自己的事。我爸这儿有我呢。您先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
王婶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笑了笑,拿起网兜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俩。空气像是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看着她,她却低着头,默默地拧开保温桶,盛出一碗白粥。
“你妈……她真是去旅游了?”我还是不死心。
“嗯。”晓雯把勺子递给我,眼睛没看我。
“她……她怎么能这样!”我心里的火又冒了上来,声音都发颤了,“我可是她男人!我躺在这儿,她倒好,跑去游山玩水!她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我?”
晓wen抬起头,终于正眼看了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冰冷。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那眼神像一把小刀,慢慢地刮着我的心。
我被她看得发毛,刚想再说点什么,她却轻轻地开口了。
“爸,你和我妈结婚二十年,一直都是AA制,对吧?”
一句话,让我所有准备好的愤怒和指责,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第一章 二十年的账本
“AA制怎么了?”我梗着脖子,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们各管各的钱,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这不挺好吗?公平!”
“公平?”晓雯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悲哀。
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把粥又往我面前推了推。“先喝点东西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哪里还有胃口。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陈秀兰去旅游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肉里。而晓雯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更是往这根刺上撒了一把盐。
我跟陈秀兰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那时候在一家国营工厂当会计,她在一个中学食堂里帮忙。我这人,天生对数字敏感,一辈子都讲究个条理分明,账目清楚。结婚前,我就跟她摊牌了。
“秀兰,咱们以后过日子,最好各管各的工资。”我记得那天,我坐在她对面,很认真地跟她说,“家里的开销,比如水电煤气、柴米油盐,咱们一人一半。孩子未来的花费,也平摊。至于各自的人情往来、孝敬父母,就各出各的。这样清清楚楚,免得以后为钱吵架。”
她当时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但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犹豫了半天,还是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成了一个精准的账房。我在墙上挂了个小黑板,每天晚上,我都会把当天的开销一笔一笔记上去。买了一斤白菜,一块五,一人七毛五。交了电费,八十二块,一人四十一。到了月底,我再拿着计算器啪啪一算,把账结清。谁多付了,另一个就得把钱补上,一分都不能差。
【内心独白】
我这样做有错吗?我觉得没有。钱是夫妻关系里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多少家庭为了钱闹得鸡飞狗跳,最后分道扬镳。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把规矩立在明处,就是为了避免那些糟心事。我一个月工资四千多,她三千出头,我让她跟我平摊,已经算是她占了便宜。我这是为了家庭的长治久安。
这二十年,我们几乎没为钱红过脸。在外人看来,我们家相敬如宾,是模范夫妻。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相敬如宾”的底下,有多么的冰冷。我们就像合租的室友,除了共享一个屋檐和一张床,其他的一切,都分得清清楚楚。
我喝了两口粥,胃里暖和了一些,心里的火气却丝毫未减。
“你妈这次去云南,花了多少钱?”我冷不丁地问。
晓雯正在收拾桌子,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不知道,她没说。”
“哼,她那点工资,能有多少钱去挥霍!”我不屑地撇了撇嘴,“肯定是把攒着养老的钱都拿出去了。这个,一点长远打算都没有!”
晓雯猛地转过身,手里的毛巾被她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
“爸!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里燃着一簇火苗,“她花自己的钱去旅个游,怎么就成了败家了?她这辈子,为你,为我,为这个家,付出得还不够多吗?”
我被她吼得一愣。这是晓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在我印象里,她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我……我怎么说她了?我说的是事实!”我有点心虚,但嘴上还是不肯认输,“我们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样不得花钱?她倒好,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烂摊子?”晓雯气得笑了起来,“爸,你住院是意外,谁也不想的。可妈去旅游,是她计划了很久很久的事。你知道吗?她想去一次云南,想了快十年了。”
十年?我怎么不知道。
“她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看介绍云南风光的电视节目。她总说,这辈子要能去一次玉龙雪山,看看洱海,就心满意足了。”晓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可是她没钱。她的工资,除了要跟你AA家里的开销,还要偷偷攒钱给我买新衣服,给我交补习班的费,还要……还要应付姥姥家那边的各种人情往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晓雯说的这些,我好像有点印象。是有那么几次,秀兰跟我提过想买件新衣服,或者想给晓雯报个什么兴趣班,但我都用“AA制”的原则给顶了回去。
“买衣服是你自己的事,用你自己的钱。孩子的兴趣班,不是必需品,要报就一人一半。”我当时说得理直气壮。
现在想来,那些话就像一把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她的心上。
【内心独白】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可规矩就是规矩。家里的开销,孩子是两个人的,平摊有什么不对?她妈家的人情,凭什么要我来出?我爸妈生病,我也没让她掏过一分钱啊。这不是很公平吗?为什么到了她嘴里,我就成了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别说了。”我烦躁地挥了挥手,“她就算有再多理由,也不能在我住院的时候丢下我不管。这是做老婆的本分!”
“本分?”晓雯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失望,“爸,你跟妈讲了二十年的账本,现在却跟她讲起了本分。你不觉得有点可笑吗?”
她说完,不再理我,拿起我的脏衣服,转身走出了病房。
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得我心口发疼。
我愣愣地看着那碗没喝完的粥,白色的米粒在浑浊的汤里浮浮沉沉,像我此刻混乱不堪的心。
可笑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我用数字和规则建立起来的“家”,好像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
第二章 尘封的记忆
接下来的两天,晓雯每天准时来送饭,帮我擦身,跟医生沟通病情,做得滴水不漏,但我们之间的话却越来越少。
她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完成每一项任务,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比病房的白墙还要厚,还要冷。
我试着跟她聊聊工作,聊聊她自己的生活,她都只是“嗯”、“啊”地应付着。唯独一提到她妈,她的态度就会立刻变得像刺猬一样。
我不敢再提陈秀兰了。这个名字像个禁忌,盘踞在病房的空气里。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阑尾炎的刀口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我的心。它就像被人挖了个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过去二十年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秀兰看我每天骑自行车上班冻得手脚发僵,就跟我商量,想买辆电动车。
“老李,买辆电动车吧,也就两千多块钱。这样你上班就不用受冻了。”她搓着手,哈着白气跟我说。
我当时正在算上个月的账,头也没抬。“买车?这可不是小数目。要买也行,一人一半,一人一千多。”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可……主要是你骑啊。”
“那不行。”我把计算器按得啪啪响,“车是给这个家添的物件,就算是我骑,它也是家庭财产。按规矩,就得平摊。”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没那么多钱。”
“那就别买了。”我干脆利落地合上了账本。
那年冬天,我还是每天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上下班。链条总是“嘎吱嘎吱”地响,像一个老人的呻吟。有好几次,我看见秀兰站在阳台上,看着我远去的背影,眼神里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别的什么。
后来,那辆电动车还是买了。是晓雯上了初中,学校离家远,秀兰咬着牙,从她自己的工资里挤出了钱,买了一辆二手的。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晓雯,自己却舍不得骑去上过一次班。
还有一次,是我爸生病住院。我忙前忙后,交了五千块押金。晚上回到家,秀兰默默地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五百块钱。
“这是我这个月工资,你先拿着。”她说。
我当时心里还挺感动,觉得她总算懂事了一回。我把钱推了回去,说:“不用。孝敬我爸妈的钱,我自己出。这是我的规矩。”
我当时觉得自己特别高尚,特别有原则。现在想来,我那句话,是不是也把她推出千里之外了?我把“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分得清清楚楚,也就把“我”和“她”分得清清楚楚。
【内心独白】
我以为的公平,在她看来,可能就是冷漠和计较。我以为的原则,在她看来,可能就是六亲不认。我用一把叫“AA制”的尺子,量了我们二十年的婚姻,量出了一个看似精准的平衡,却可能把她心里的那点温情,全都量没了。
这些尘封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一幕幕地放。我越想,心越沉。
第二天下午,我的老同事兼好友老张来看我了。他提着一篮水果,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的。
“老李,你行啊,平日里看着挺结实,怎么说倒就倒了?”他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去你的,喝凉水塞牙缝,没办法。”我苦笑着。
“弟妹呢?怎么没见着?”老张四下看了看。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我含糊道:“她……有点事。”
老张是个人精,一看我的脸色就知道不对劲。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吵架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老张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老李啊,不是我说你。你那套‘AA制’,过日子哪能那么算啊?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夫妻之间,更是这样。”
“过日子不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得算计着来?”我不服气地反驳。
“算计是没错,但不能算计到人心上去。”老张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嫂子,也为钱吵过。但我们都知道,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家之所以是家,不是因为账算得有多清,而是因为有感情在里头。你把感情都算没了,那还叫家吗?那就是个合伙公司。”
合伙公司……
这四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是啊,我和陈秀兰的家,不就是一个合伙公司吗?我当我的会计,她当她的后勤,晓雯是我们的共同投资。我们严格遵守着“公司章程”,二十年如一日。
可是,公司是讲利益的。当一方觉得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的时候,是不是就有权撤资走人?
陈秀兰这次去旅游,是不是就是一种……撤资?
我不敢再想下去。
老张走后,病房里又恢复了死寂。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几只麻雀在窗台的栏杆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显得我这里愈发冷清。
我拿起手机,翻出陈秀兰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出去。
我能说什么呢?质问她?指责她?还是……求她回来?
我李维国一辈子没求过人。
正在这时,晓雯推门进来了。她看到我手里的手机,眼神闪了一下。
“爸,你别再给我妈打电话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让她安安静静地玩几天吧。”
“她还有心情玩?”我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没心情?”晓雯反问,“爸,你知道吗,妈这次去旅游,带了一个小本子。那个本子,她记了二十年。”
“什么本子?”我心里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账本。”晓雯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但上面记的,不是跟你AA的账。”
第三章 另一个账本
不是跟我AA的账?那是什么账?
我的心猛地悬了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本子里记录的东西,将会彻底颠覆我二十年来坚守的一切。
“什么意思?”我追问,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晓雯却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她只是默默地把保温桶打开,一股鸡汤的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病房。
“先喝汤吧,我炖了一下午。”她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看着她,这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女儿,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秘密。而那个秘密,似乎和她母亲,和那个神秘的账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这一刻,我没有再追问。我隐隐感觉到,有些真相,需要我自己去面对,而不是通过别人的转述。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病房里的日子,单调得像一杯白开水。每天就是打针、吃药、喝粥。晓雯依旧每天来,但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之类的例行公事。
那个“账本”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陈秀兰什么时候开始记账的?我只知道我记账,我以为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会计”。她一个连计算器都用不明白的女人,记什么账?
我想起她有好几次,晚上坐在灯下,拿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我问她干嘛呢,她总是慌张地合上本子,说:“没什么,随便写写。”
我当时只当她是无聊,打发时间,从没往心里去过。现在想来,那本子,会不会就是晓雯说的那一个?
她到底在记些什么?
难道是……她背着我存了私房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又酸又麻。我李维国自问对她不薄,虽然是AA制,但我的工资比她高,家里的重担其实还是我扛得多一些。她怎么能……
不,不对。如果只是私房钱,晓雯不会是那种反应。她的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
【内心独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账本,搅得我心神不宁。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往前一步是深渊,退后一步是迷雾。陈秀兰,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你这个女人,平时看着闷声不响,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我感觉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第五天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
那天下午,晓雯给我削苹果。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削得很认真,一圈一圈的果皮连绵不断,像一条细细的带子。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秀兰也是这样给我削苹果。她的手很巧,总能把果皮削得又薄又长。
“晓雯,”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说的那个账本……能给我看看吗?”
晓雯削苹果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
“你确定要看吗?”她问。
“确定。”我点了点头,心里像是有鼓在敲。
她没再说什么,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本子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了,边角都起了毛。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
她把本子放在我的床头柜上,然后说:“我出去一下,你自己看吧。”
她走了,还体贴地帮我关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本子。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充满了未知的诱惑和危险。
我的手有些颤抖。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翻开了本子的第一页。
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是陈秀兰的字。
第一页,只有一行字,像是一个标题:
“为这个家,我心甘情愿。”
日期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月。
我愣住了。
我翻开第二页。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一些条目,格式很奇怪,不像我记的流水账,更像是一本日记。
“1998年3月15日。今天老李的皮鞋底磨穿了,他没舍得买新的,说还能再补补。我看着心疼。下午去百货大楼,给他挑了双牛皮的,一百二十块。跟他说是我单位发的福利。他信了,穿上脚,嘴上说浪费钱,眼睛里却亮晶晶的。我这个月的奖金,没了。但值了。”
“1999年7月2日。天气热得像蒸笼。老李舍不得开空调,说费电。我偷偷去交电费的时候,多交了一百块。晚上我把空调打开,跟他说电费降价了,让他放心吹。他睡得很香,还打了呼噜。看着他睡熟的脸,我觉得这钱花得也值。”
“2001年11月9日。晓雯看到邻居家小孩有架电子琴,羡慕得不得了。老李说,学那玩意儿没用,还贵。我偷偷去问了价钱,要八百。我咬咬牙,把姥姥给我的金戒指当了。我跟晓雯说,是妈妈中奖了。她高兴得又蹦又跳。听着她弹出的不成调的音符,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
一页,一页,又一页。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本子里记的,全都是她背着我,偷偷为这个家花的钱。
给我买的羊毛衫,给晓雯交的补习班费,过年时偷偷塞给我爸妈的红包,家里换掉的那个老旧的电视机……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时间,地点,金额,甚至还有她当时的心情。
这些开销,全都不在我那个“公平”的AA制账本里。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我在支撑着这个家。我为自己每个月能精准地平衡收支而自豪。我以为我用我的理性和规则,为这个家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抵御了所有生活的风浪。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筑起的,不过是一座冰冷的、自私的堡垒。
真正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是陈秀兰。是她用她那微薄的工资,用她无尽的爱和隐忍,填补了我那“公平”的AA制下,所有冰冷的窟窿。
她就像一个默默的工兵,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地,为这个家添砖加瓦。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总指挥,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在为自己的“英明”而沾沾自喜。
第四章 墙角的苔藓
账本不厚,也就一百多页。但我感觉自己看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每一页,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敲得我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看到了最后一页。
日期是上个星期,就在我住院的前一天。
“2018年6月10日。攒了十年,终于攒够了去云南的团费,三千八百八。明天就要出发了。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不安。老李他……会生气吗?可是,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就一次。”
就一次。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我的眼睛里。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原来,她不是赌气,不是报复。她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这个要求,多么卑微,多么……正当。而我,却在她出发的第二天,用最恶毒的语言,揣测她,辱骂她。
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算个什么男人?
我把账本合上,双手捂住脸。滚烫的眼泪从指缝里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哭的不是阑尾炎的疼,不是被老婆“抛弃”的委屈。
我哭的是我那可笑的自尊,是我那二十年的愚蠢和瞎了眼。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每天精打细算,把每一分钱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我觉得自己劳苦功高。我甚至觉得,陈秀兰能嫁给我,是她的福气。
现在我才明白,我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一个躲在自己制定的规则后面,享受着妻子无私奉献,却还自以为是的懦夫。
我让她跟我AA制,我以为这是公平。可我忘了,我的工资比她高,我的工作比她体面,我的人脉比她广。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我所谓的“公平”,从一开始,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她要承担一半的家庭开销,还要承担一个妻子和母亲所有的隐形责任。她要照顾我的情绪,要操心女儿的成长,要维系两边的亲戚关系。而我呢?我除了每个月按时交出一半的生活费,我还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想不起来。
我的脑子里,除了数字,还是数字。
我记得每一笔开销,却不记得她喜欢吃什么菜。
我记得电费的单价,却不记得她的生日是哪一天。
我记得我们家的恩格尔系数,却不记得我们上一次手拉手散步,是什么时候。
我把日子过成了一张资产负债表,却把最珍贵的资产——感情,做成了一笔坏账。
【内心独白】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笑。我像一个守着金山却到处哭穷的乞丐。陈秀兰,她就是我们家的那座金山。她默默地付出,不求回报。而我,却把她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我甚至……我甚至还看不起她,觉得她没文化,没见识,配不上我这个“文化人”。我真是个混蛋!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晓雯走了进来。她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和手边的账本,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走过来,抽了张纸巾,递给我。
我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把脸,声音嘶哑地问:“这些事……你都知道?”
晓雯点了点头。“有些是后来我妈告诉我的。有些,是我自己猜到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几乎是在质问她。
“告诉你?”晓雯苦笑了一下,“爸,你听得进去吗?在你眼里,除了你的规矩和账本,还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如果不是这次你住院,妈又恰好不在,你会被逼到这个份上,会愿意看这个账本吗?”
我无言以对。
是啊,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我可能一辈子都会活在我自己构建的虚假世界里,洋洋自得。
“我妈……她不是个会算计的人。”晓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记这个账本,不是为了有一天拿出来跟你对质,更不是为了炫耀自己付出了多少。她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她怕日子久了,连她自己都忘了,她曾经那么努力地爱过这个家。”
爱……
这个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在我的世界里,只有收支、借贷、盈亏。
我看着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医院花园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一小片地面。我看到墙角边,长着一些青绿色的苔藓。
它们总是长在最不起眼,最潮湿阴暗的角落里。没有人会注意它们,没有人会给它们浇水施肥。但它们就那么坚韧地,默默地生长着,为那片冰冷的墙角,增添了一抹生命的颜色。
陈秀兰,不就是那片苔藓吗?
而我,就是那面冰冷、坚硬、自以为是的墙。
第五章 远方的来电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抱怨,不再发火。我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手里攥着那个深蓝色的账本,一遍又一遍地看。
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在我的心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晓雯看在眼里,我们之间的气氛,却缓和了许多。她开始跟我聊一些家常,聊她工作上的趣事,聊她小时候的糗事。
她讲到,有一次她发高烧,我正好出差了。陈秀兰一个人,半夜三更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那晚下着大雨,母女俩浑身都湿透了。到了医院,秀兰自己也病倒了。
“那时候,我烧得迷迷糊糊,就听见我妈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说,都怪她,没把我照顾好。”晓雯说着,眼圈也红了。
这些事,我全都不知道。我出差回来,只看到活蹦乱跳的女儿,和略显憔ăpadă的妻子。我当时还埋怨秀兰,说她怎么把自己也搞病了,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身体。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岁月里,她一个人扛下了这么多。
出院的前一天,我接到了陈秀兰的电话。
看到来电显示上“老婆”两个字,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我的手心又开始冒汗,比我刚住院那天还要紧张。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老李,是我。”听筒里传来她熟悉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一些导游用喇叭喊话的声音,“你的手术……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嗯,好多了。医生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那就好,那就好。”她好像松了口气,“晓雯都跟我说了。这些天,辛苦她了。”
“不辛苦,应该的。”我顿了顿,鼓起所有的勇气,说:“秀兰,你……你在那边玩得开心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还行。”她说,“风景挺好的。就是……总有点不踏实。”
我能听出她话里的疲惫和言不由衷。
“秀兰,”我舔了舔嘴唇,感觉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极其艰难,却又无比真诚。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甚至能听到她那边,有风吹过麦克风的“呼呼”声。
“老李,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相信。
“我说,对不起。”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一些,“秀兰,我错了。这二十年,是我对不起你。”
我听到了她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然后,是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她哭了。
隔着几千公里的电话线,我听着她的哭声,心如刀割。
这二十年,她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泪?而我,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痛苦。
“你……你都知道了?”她哽咽着问。
“嗯,我看了那个本子。”我说,“晓雯给我看了。”
“那个死丫头……”她带着哭腔骂了一句,却一点威力都没有。
“不怪她,是我非要看的。”我急忙解释,“秀兰,你别怪晓雯。要怪,就怪我。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
“老李……”她泣不成声。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电话,一个在病房里,一个在彩云之南,一个流着泪,一个听着对方流泪。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电话线也能传递温度。我能感觉到她的委D屈,她的释放,还有那一丝丝……被理解后的轻松。
【内心独白】
我以前总觉得,男人流血不流泪,道歉是懦夫的行为。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永不犯错,而是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一声“对不起”,我欠了她二十年。说出来之后,我没有觉得丢脸,反而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原来,承认自己的不堪,比伪装自己的强大,要轻松得多。
“秀兰,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轻声问。
“后天……后天的飞机。”
“好,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大巴就行,别折腾了,你身体刚好。”她连忙拒绝。
“不,我一定要去。”我的语气不容置疑,“秀兰,以前都是你等我,这一次,换我等你回家。”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清辉洒满大地。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可能因为一个电话,一声道歉,就烟消云散。二十年的隔阂,像一道深深的沟壑,不是那么容易填平的。
但是,至少,我们已经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而这一步,就是希望。
第六章 接机
出院那天,晓雯来接我。她办好手续,扶着我慢慢地走出住院部大楼。
六月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眯着眼,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像是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
“爸,我们直接回家吗?”晓雯问。
“不。”我摇了摇头,“我们先去一趟银行。”
晓雯有些诧异,但没多问,发动了汽车。
到了银行,我取出了我所有的定期存款,一共是十六万八千三百二十一块五毛。
我特意让柜员把零头都取了出来。
当那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和一把零散的硬币放在我面前时,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这个数字,我永生难忘。
这是陈秀兰的账本上,记录的她为这个家额外付出的总额。
我把钱装进一个大信封里,郑重地放进怀里,紧紧地贴着胸口。
晓雯看着我的举动,眼神复杂。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第二天下午,我穿上了我最好的一件衬衫,让晓雯开车送我去了机场。
站在机场的到达大厅,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我的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我就像一个即将参加大考的学生,手心里全是汗。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是该抱着她,还是该跪下?是该痛哭流涕地忏悔,还是该装作若无其事地嘘寒问暖?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昆明飞来的那个航班,终于显示“已到达”。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眼睛死死地盯着出口。
一个,两个,三个……旅客们拖着行李箱,陆续走了出来。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秀兰穿着一件蓝色的冲锋衣,背着一个双肩包,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混在人群里。她瘦了,也黑了,脸上的神情有些疲惫,但眉眼间,似乎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舒展。
她也看到了我,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我赶紧迎了上去。
我们俩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躲闪,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陌生。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我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女人,我此刻才发现,我有多么不了解她。
“你……你怎么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不是让你别来吗?”
“我来接我老婆回家。”我说,声音有些抖。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双手递到她面前。
“秀兰,这是……这是我还你的。”
她愣住了,低头看着那个信封,又抬头看看我,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这是干什么?”她没有接。
“这是你那本账上的钱。一分不少。”我说,“秀兰,以前是我混蛋。从今天起,我们家,不再AA制了。我的工资卡,以后都交给你。这个家,你来当。”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好奇地朝我们这边看。
陈秀兰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的眼圈也红了。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突然,她一把推开我手里的信封,转身就往外走。
“我不要你的臭钱!”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
我愣住了。我以为她会感动,会接受,会原谅我。我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我急忙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秀兰,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她用力地想甩开我的手,“李维国,你以为钱能解决一切吗?你以为你把钱还给我,我们这二十年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会计,还是一个债主?”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这才明白,我还是用我那套会计的逻辑,在处理我们之间的感情问题。
我还的是钱,但伤的是心。心上的伤,是钱能弥补的吗?
我真是……蠢到家了。
“不……不是的,秀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只是……我只是想补偿你……”
“补偿?”她转过身,泪流满面地看着我,“李维国,你拿什么补偿?你补偿得了我给你买皮鞋时,怕被你发现的心惊胆战吗?你补偿得了我为了给晓雯买琴,当掉我妈留给我的遗物时的心痛吗?你补偿得了这二十年,我每一次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却看到你那张冷冰冰的算账的脸时的绝望吗?”
“你补偿不了!你什么都补偿不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把二十年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喊了出来。
周围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的脸烧得像要滴出血来。但我没有松手。
我只是紧紧地拉着她,任由她捶打,任由她哭喊。
因为我知道,她说得对。
我什么都补偿不了。
第七章 女儿那句话
就在我们俩僵持不下,场面一度陷入混乱的时候,晓雯从停车场跑了过来。
“爸!妈!你们干什么呢!”她冲过来,把我们俩分开。
陈秀兰一看到女儿,哭得更凶了,扑到晓雯怀里,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晓雯……你爸他……他欺负我……”
“妈,不哭了,不哭了。我们先上车,回家再说。”晓雯一边轻轻拍着她妈的背,一边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失魂落魄地跟在她们身后,手里还捏着那个被拒绝的信封。它现在变得无比滚烫,像一块烙铁,灼烧着我的手心。
回到家,一进门,陈秀兰就把自己关进了卧室,反锁了门。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
晓雯把行李箱放好,倒了两杯水,递给我一杯。
“爸,坐吧。”
我接过水杯,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这个我住了二十年的家,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局促。
墙上,那个我用来记账的小黑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晓雯摘掉了,只留下四个浅浅的钉子眼,像四只嘲讽的眼睛。
“我……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看着晓雯,声音里充满了挫败。
晓雯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
“爸,你没错。你想弥补,这个想法是对的。”她顿了顿,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但你用的方式,错了。”
“我妈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那她要什么?”我迷茫地问。
“她要的,是一个丈夫的体贴,是一个家的温暖,是你这个人。”晓雯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用钱来还她,在她看来,你不是在弥补,你是在跟她划清界限。你是在告诉她,‘你看,我把欠你的都还清了,我们两不相欠了’。你把她二十年的爱,折算成了一笔冷冰冰的数字。这对她来说,是比AA制更大的侮辱。”
我呆住了。
原来是这样。
我自以为是的“补偿”,在她看来,却是最残忍的“结清”。
我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男人。
“那我……我该怎么办?”我彻底没了主意。
“爸,解铃还须系铃人。”晓雯拍了拍我的手,“这件事,只能靠你自己。用行动,而不是用钱。”
那天晚上,陈秀兰没有出房门,也没有吃饭。
我做好了饭菜,敲了半天门,她也不开。
我只好把饭菜放在她门口,自己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食不下咽。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去了菜市场,买了她最喜欢吃的鲫鱼,和最新鲜的青菜。
我这辈子,进菜市场的次数,屈指可数。我跟那些小贩讨价还价,笨拙地挑选着食材,引来不少侧目的眼光。但我不在乎。
回到家,我钻进厨房,开始学着做饭。
我这个连酱油和醋都分不清的“会计”,对着手机上的菜谱,手忙脚乱地洗菜、切菜、开火、倒油。
油溅到手上,烫起了一个泡,疼得我龇牙咧嘴。
切鱼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指,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折腾了一上午,终于做出了三菜一汤:红烧鲫鱼、番茄炒蛋、清炒小白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鲫鱼烧糊了,黑乎乎的一坨。
番茄炒蛋盐放多了,咸得发苦。
小白菜倒是没问题,但没放蒜,寡淡无味。
只有那个汤,勉强能入口。
我把菜端上桌,然后去敲陈秀兰的门。
“秀兰,吃饭了。”
里面没有声音。
“秀兰,我做了你爱吃的鲫鱼。”
还是没有声音。
我叹了口气,正准备放弃,晓雯从她自己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我包着创可贴的手指和手背上的水泡,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
“妈,你出来吧。你再不出来,爸就要把厨房给点了。”
里面传来一声轻笑,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门,开了。
陈秀兰站在门口,眼睛还是红肿的,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没有昨天那么冰冷了。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惨不忍睹”的饭菜,又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我。
她什么也没说,走到餐桌旁,坐了下来。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黑乎乎的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我紧张地看着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咽下那口鱼肉,抬起头,看着我,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咸。”她说。
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睛也湿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晓雯,突然开口了。
她看着我们俩,轻轻地说了一句:
“爸,妈,这好像是二十年来,我们家第一次,没有在饭桌上算账。”
一句话,让我和我老婆,都愣住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深深的震动。
是啊。
二十年了。
这是第一次。
我突然崩溃了。
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痛苦。
而是因为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幸福感和悔恨感,交织在一起,冲垮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我捂住脸,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
我哭我错过的二十年。
我哭我们本可以拥有的,无数个这样温暖的,不算账的瞬间。
陈秀兰看着我,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但她没有再骂我,也没有再推开我。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就像很多年前,她拍着发烧的晓雯一样。
那个动作,笨拙,却充满了力量。
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或者说,她愿意,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窗外,阳光正好。
一缕金色的光,透过窗户,照在我们的餐桌上,照在我做的那些失败的菜肴上,也照在我们一家三口,泪中带笑的脸上。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信任的重建,感情的修复,都需要时间。
但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终于明白,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算对错的地方。
家,是一个讲爱、讲包容、讲奉献的地方。
而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法用数字衡量的东西。
它不算计得失,不计较付出,只问,你是否心甘情愿。
就像陈秀兰的那个账本上,写的第一句话一样。
“为这个家,我心甘情愿。”
从今以后,我也愿意。
来源:优雅蛋糕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