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建民挂了电话,手里还攥着那部屏幕裂了纹的老人机,像是攥着一张滚烫的船票。
李建民挂了电话,手里还攥着那部屏幕裂了纹的老人机,像是攥着一张滚烫的船票。
电话是女儿李静打来的。
“爸,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收拾收拾,下周我跟张伟开车回去接你。”
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安排。
李建民对着已经黑屏的手机,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眼角的皱纹像被犁过的干涸田地,深深地挤在一起。
他回了句:“好。”
就一个字。
女儿在那头似乎愣了一下,可能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都没用上。
她大概以为他会推三阻四,会念叨着家里的鸡,菜地的葱,还有那条养了十年的老黄狗。
但他没有。
他答应得太快了,快得像一阵风吹过,不留痕迹。
李静在电话里补了一句:“那说定了啊,你别到时候又舍不得。”
“舍不得啥,”李建民的声音隔着电流,听起来有些飘忽,“城里好,去享福。”
享福。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让电话那头的李静心里踏实了,也酸楚了。
她挂了电话,对旁边的丈夫张伟说:“我爸答应了,答应得特别痛快。”
张伟正对着电脑敲代码,闻言推了推眼镜:“痛快不好吗?省得你费口舌。”
“就是太痛快了,我心里反而有点不得劲。”
张伟头也不回:“你想多了,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肯定孤单,早就盼着了。”
李静觉得丈夫说得有理,便不再纠结。
她开始在手机备忘录里列清单:给父亲买新拖鞋、新睡衣、软一点的牙刷,还有,他爱吃的酱菜得找个密封罐装着。
她想象着父亲来到这个一尘不染的家里,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一百寸的超清电视,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
那画面,温馨又和谐,是她脑海里“孝顺”二字的完美图解。
而此刻,在乡下老屋的李建民,正慢悠悠地给院里的老黄狗添了满满一盆饭。
狗通人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用头蹭着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
李建民蹲下来,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狗的脊背。
“老伙计,我要出趟远门。”
狗不动,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
一周后,一辆白色的SUV停在了老屋门口。
李静和张伟下了车,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有些破败的院子,心里五味杂陈。
李建民早就收拾好了。
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包,里面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还有一本磨破了角的木工入门手册。
李静想把他那个包扔了,给他换个新的行李箱。
“这个好,结实,跟了我三十年了。”李建民拍了拍帆布包,像在介绍一位老朋友。
张伟出来打圆场:“爸喜欢就带着,一个包而已。”
李静只好作罢。
她看见墙角堆着的一些木料和工具,问:“爸,这些要不要带?”
李建民摆摆手:“不用,城里用不上。”
他走得没有一丝留恋。
锁门的时候,老黄狗在院里焦躁地打转,狂吠不止。
李建民没回头。
他只是对隔壁的邻居喊了一声:“三叔,狗就拜托你了,粮食都在缸里。”
三叔应了一声:“放心吧,哥。”
车子发动,卷起一阵尘土。
李静从后视镜里看着越来越小的老屋,心里那点不得劲又冒了出来。
她爸,太平静了。
平静得不像一个要离开故土几十年的老人。
他甚至没回头再看一眼。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后座,好奇地打量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
车开上高速,李建民靠在椅背上,居然睡着了。
轻微的鼾声均匀地响起。
李静看着他苍老的睡颜,心里叹了口气。
也许,他只是累了。
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守着那个小院子,守着去世了十年的母亲,他是真的累了。
这样也好。
来城里,就当是换个地方,好好歇歇。
她这样安慰自己。
车进了市区,高楼大厦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
鸣笛声、刹车声、人流的嘈杂声,汇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李建民醒了。
他没说话,只是睁着眼,看着窗外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叹,没有向往,只有一种审视般的平静。
仿佛他不是来看风景的,而是来检查工程质量的。
李静的家在二十二楼。
三室两厅,装修是时下流行的北欧简约风,白色和原木色为主调,干净得像个样板间。
李建民换上女儿准备的新拖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有些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在门口蹭了蹭鞋底,尽管那双布鞋已经很干净了。
“爸,这是您的房间。”
李静推开一间朝南的次卧。
房间不大,但阳光很好。
一张一米五的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都是崭新的。
“床垫我特意买的硬的,保护您的腰。”
李建民走进去,用手按了按床垫。
“嗯,好。”
他又走到窗边,推开窗。
风涌进来,带着城市的味道。
楼下是一个小花园,有几个老人在锻炼,还有几个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在散步。
一切都井然有序,也冷漠疏离。
张伟把行李包拿进来,放在墙角。
“爸,您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环境,饭一会儿就好。”
李建民点点头。
女儿女婿出去了,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没有坐下,也没有躺下。
他开始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踱步。
他摸了摸衣柜的板材,是密度板贴皮的,接缝处处理得还算平整。
他敲了敲书桌的桌面,声音有些发空。
他走到门边,轻轻晃了晃门把手,有点松。
他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工具袋。
里面是几样最趁手的工具:一把螺丝刀,一把小号的羊角锤,还有一卷电工胶带。
他拧紧了门把手上的螺丝。
然后,他把工具袋重新放回包里,拉好拉链,塞到了床底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床沿上坐下来。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投下一片光斑。
他看起来,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第一天,相安无事。
李静特意请了年假,陪着父亲。
她教他怎么用遥控器,怎么用微波炉,怎么用那个可以冲水的智能马桶盖。
李建民学得很快,或者说,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的不是新闻,也不是电视剧,而是科教频道的《工匠精神》。
屏幕上,一个年轻的传承人在打磨一件紫檀木的摆件,动作一丝不苟。
李建民看得目不转睛。
李静觉得,父亲可能只是需要一个东西来打发时间。
第二天,李静带他去小区里转了转。
她指着那些健身器材,告诉他可以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她指着凉亭里下棋的老人,说他可以去认识认识新朋友。
李建min只是“嗯嗯”地应着。
他似乎对那些都不感兴趣。
他的目光,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停留。
比如,一栋楼门口松动的单元门。
比如,花园里被孩子弄坏了一角的木质长椅。
再比如,垃圾站旁边被人丢弃的一个旧床头柜。
李静觉得父亲的关注点很奇怪。
但她转念一想,也许老人就是这样,思维比较发散。
第三天,李静的假期结束了,要去上班。
临走前,她千叮咛万嘱咐。
“爸,我把我的手机号写在纸上了,贴在冰箱门上,有事就打电话。”
“午饭在冰箱里,您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行。”
“别乱跑啊,小区大,容易迷路。想出门就在楼下花园里走走,别出小区大门。”
李建民坐在沙发上,点点头:“知道了,去吧,忙你们的。”
他显得比李静还淡定。
李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家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建民站起身,走到阳台。
他看着楼下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这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精密的机器,每个人都是一个零件,在自己的轨道上飞速运转。
而他,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生了锈的旧零件。
他站了很久。
然后,他回屋,穿上鞋,拿上钥匙,出门了。
他没有听女儿的话,只在楼下花园走走。
他走出了小区大门。
他走得很慢,但目标明确。
他没有迷路。
一个做了五十年木匠的人,方向感和对结构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凭着记忆,朝着昨天看到的那个垃圾站走去。
那个旧床头柜还在。
是实木的,只是漆面剥落,一个抽屉的滑轨也坏了。
是块好料。
李建民围着它转了两圈,用手敲了敲,听了听声音。
然后,他像扛着一个宝贝一样,把那个又脏又破的床头柜,扛回了家。
当李静和张伟下班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客厅的地板上,铺着几张旧报纸。
那个破烂的床头柜被拆解得七零八落。
而他们的父亲,正戴着一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老花镜,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在一块木板上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木屑纷飞。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木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李静惊呆了。
“爸!您……您这是在干什么?”
李建民抬起头,看到女儿惊讶的表情,扶了扶眼镜,笑了。
“我看这个柜子料子不错,扔了可惜,拿回来修修。”
“修修?”李静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您在哪儿捡的啊?多脏啊!还弄得家里到处都是木头渣子!”
她有轻微的洁癖,看到这副场景,几乎要崩溃。
张伟也皱起了眉头:“爸,您要是缺什么家具,我们去买,别捡这些东西回来。”
李建民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雕刻。
他的手很稳,刻刀在他手里,像一支画笔,灵巧而精准。
李静看着父亲固执的背影,一肚子火,却又发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
说他不讲卫生?说他不懂事?
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最后,她只能长叹一口气,认命地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地上的木屑。
张伟走过去,蹲下来,看了一眼李建民手里的活儿。
他看不太懂,只觉得那木板上渐渐显现出的花纹,似乎……还挺好看的。
“爸,您以前是木匠?”
李建民“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手艺不错啊。”张伟由衷地说了一句。
李建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翘了翘。
这一天,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晚饭时,李建民的话明显多了些。
他会主动问张伟工作上的事,虽然他也听不懂什么叫“前端”什么叫“后端”。
他还会给李静夹菜,说她太瘦了。
李静和张伟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晚上,李静躺在床上,对张伟说:“我爸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是啊,”张伟说,“感觉有精神了。”
“可我总觉得不踏实,他把那些破烂捡回来,在家里敲敲打打,这算怎么回事啊?”
“随他去吧,”张伟翻了个身,“他有事干,总比天天闷在沙发上看电视强。只要他不出门乱跑就行。”
李静觉得也是。
只要他在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归是安全的。
然而,她还是太天真了。
第四天。
李建民没有再捡东西回来。
他上午把那个床头柜重新组装好了。
坏掉的滑轨被他用一小块木条巧妙地修复了,推拉顺畅,严丝合缝。
剥落的漆面被他用砂纸打磨干净,露出了木头原本的温润纹理。
他还用那把小刻刀,在抽屉的面板上,雕了一朵小小的、栩栩如生的兰花。
一个破烂的、被遗弃的床头柜,在他手里,脱胎换骨,成了一件雅致的艺术品。
李静下班回来看到,再次惊呆了。
“爸,这是……昨天那个柜子?”
“是啊,”李建民正在用一块软布擦拭着柜子,眼神里满是爱惜,“上了点核桃油,养一养。”
张伟也围过来看,啧啧称奇。
“爸,您这手艺,绝了!这哪是修啊,这是再创作啊!”
李建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摆摆手:“瞎弄弄。”
李静心里的那点不快,被眼前的惊喜冲淡了不少。
她甚至觉得,这个小柜子摆在玄关,比她们买的那个千篇一律的鞋柜好看多了。
但她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爸,您喜欢弄这个我们不反对,但别再从外面捡东西了,不卫生,也影响邻里关系。”
李建民点点头:“知道了。”
他答应得倒是很爽快。
第五天,李建民一大早就出门了。
李静上班前,看到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正在穿鞋。
“爸,您去哪儿啊?”
“出去走走,买点东西。”
“买什么?我帮您在网上下单。”
“不用,我自己去,活动活动。”
李建民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李静不放心,趴在窗户上往下看。
她看到父亲的身影走出了小区,汇入了街上的人流,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她怕他迷路,怕他被车撞了,怕他遇到坏人。
她每隔一小时就给他打个电话。
前两次,他还接。
“喂,静啊,啥事?”
“没事,就问问您在哪儿呢,吃饭了没?”
“在外面,吃过了,你放心吧。”
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背景音有些嘈杂。
到第三次再打,就没人接了。
再打,直接关机了。
李静彻底慌了。
她提前下了班,火急火燎地往家赶。
一路上,她脑补了无数种可怕的可能。
她甚至想好了,如果天黑之前父亲还没回来,她就去报警。
她冲进家门,客厅里空无一人。
“爸!爸!”
她喊了两声,没人应。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次卧的门开了。
李建民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木板,看到她,愣了一下。
“静啊,下班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李静看着安然无恙的父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随即,一股怒火涌了上来。
“您去哪儿了?打电话为什么不接?还关机!”
“哦,手机没电了,”李建民把木板靠在墙上,解释道,“我去了趟建材市场。”
“您去建材市场干什么?”
“买点木料和工具。”
李建民说着,指了指房间。
李静探头一看,只见房间的角落里,堆着一些崭新的木方、木板,还有一个工具箱。
“您买这些干什么?家里的东西不是都好好的吗?”
“有点手痒。”李建民说得轻描淡写。
李静简直要气笑了。
手痒?
就为了手痒,让她担惊受怕一整天?
“爸,我们说好的,您别乱跑!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这么大个人了,丢不了。”李建民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不是丢不丢得了的问题!这是安全问题!您对这里不熟,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李静的声音越来越大。
李建民沉默了。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张伟回来了,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赶紧过来劝。
“好了好了,爸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别生气了。”
他又对李建民说:“爸,静也是担心您。您下次出门,跟我们说一声,手机也充好电。”
李建民闷闷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家里的气氛很压抑。
李建民没怎么吃饭,很早就回房了。
李静也没胃口,心里堵得慌。
她不明白,她一心一意想让父亲享福,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安享晚年的父亲。
而不是一个会让她担惊受怕、把家里搞得像木工房的“老顽童”。
第六天,是周六。
李静和张伟都不上班。
李建民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里面不时传来“滋滋滋”的电钻声,和“咚咚咚”的敲击声。
李静心烦意乱,想去说说他,又怕再次引起争吵。
张伟劝她:“算了,让他弄吧,总比憋出病来强。男人嘛,总得有点自己的爱好。”
李静没好气地说:“这是爱好吗?这是折腾!”
下午,张伟的一个朋友带着孩子来家里做客。
那孩子五六岁,正是淘气的年纪。
在客厅里跑来跑去,不小心撞到了茶几角,摔了一跤。
虽然没受伤,但还是哇哇大哭。
朋友心疼得不行,一边哄孩子一边抱怨:“你们这茶几,边角也太尖了,应该买个圆角的。”
李静尴尬地赔着不是。
就在这时,李建民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几个小小的、打磨得非常光滑的圆弧形木块。
他走到茶几旁,蹲下来,拿出胶水,把那几个木块精准地粘在了茶几的四个尖角上。
尺寸严丝合缝,颜色也和茶几的原木色非常接近。
一个原本充满安全隐患的茶几,瞬间变得温润安全。
所有人都看呆了。
朋友更是赞不绝口:“哎呀,叔叔,您这手艺太神了!这东西哪儿买的?我也去给我家桌子安上。”
李建民笑了笑:“买不到,自己做的。”
那一刻,李静看着父亲,眼神复杂。
她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父亲。
在她眼里,他就是个乡下老头,固执,沉默,需要被照顾。
可现在,他展现出的能力,是她和张伟这两个所谓的城市精英完全不具备的。
他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了一个她们觉得很头疼的问题。
朋友走后,李静主动跟父亲说了话。
“爸,谢谢您。”
李建民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多大点事。”
家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但李静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她父亲,到底在房间里捣鼓什么?
他买那些木料,真的只是为了“手痒”吗?
第七天,周日。
谜底揭晓的日子。
李建民又是一大早就出门了。
这次,他没有空着手。
他用一个小推车,拉着一个用布盖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对李静说:“我出去一趟,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说完,不等李静反应,就走了。
这一次,李静没有阻拦。
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
她对张伟说:“走,我们跟上去看看。”
张伟也很好奇,点头同意了。
两人悄悄地换了衣服,跟了下去。
他们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远远地缀在李建民身后。
李建民没有去建材市场。
他推着车,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他们从未涉足过的区域。
这里是老城区,到处是低矮的楼房和狭窄的巷子,与他们住的那个崭新的现代化小区,仿佛是两个世界。
最后,李建民在一个类似集市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人声鼎沸,摆满了各种旧货、手工艺品。
有人卖旧书,有人卖老式相机,还有人卖自己编的竹篮。
这是一个周末才有的“跳蚤市场”。
李建民找了个空地,掀开盖在推车上的布。
露出来的东西,让躲在不远处的李静和张伟,瞬间惊呆了。
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木质梳妆台。
或者说,是一个首饰盒。
造型是仿古的,带着一种江南园林的精巧。
上面有小小的格栅窗,微缩的屋檐,还有可以推拉的抽屉。
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无比精致。
最神奇的是,当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时,会触发一个内部的精巧机关,顶上的一对小木鸟就会开始“点头”,仿佛在互相啄食。
这……这是父亲这几天在房间里做出来的?
李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一直以为他在里面制造噪音和垃圾。
没想到,他是在创造一件如此精美的艺术品。
李建民把那个梳妆台摆好,就在旁边铺了张报纸,坐了下来。
他没有吆喝,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个入定的老僧。
但他的作品,很快就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一个穿着旗袍、气质优雅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
“老师傅,这个怎么卖?”
李建民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女人问。
李建民摇摇头。
“五千?”女人有些惊讶。
李建民还是摇摇头,然后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五万。”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抽气声。
李静和张伟也差点惊掉下巴。
五万?
他疯了吗?
一个木头盒子,卖五万?
那女人也愣住了,她仔细地看着那个梳妆台,用手轻轻触摸着木头的纹理。
她身旁一个看起来像是助理的年轻人不屑地说:“您抢钱啊?一个破木头盒子要五万?”
李建民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不是普通的木头,是金丝楠木的老料。”
“这不是普通的盒子,里面有三十六处榫卯结构,没用一颗钉子。”
“光那对机关鸟,我就琢磨了三天。”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那是一种属于顶级工匠的骄傲。
女人听完,眼神亮了。
她显然是识货的。
她对李建民说:“老师傅,我能看看里面的结构吗?”
李建民点点头。
他拿起一个小工具,轻轻一拨,梳妆台的一个侧板竟然可以拆下来,露出了里面齿轮和连杆交错的复杂结构,像一块精密的手表机芯。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叹。
李静和张伟已经完全傻了。
他们看着那个在人群中侃侃而谈、讲解着榫卯和机关的父亲,感觉无比陌生。
这还是那个在家里沉默寡言、让他们操心不已的乡下老头吗?
这分明是一位隐居在市井中的大师!
最后,那个女人没有还价。
“老师傅,我买了。这是我的名片,我叫苏晚,是个设计师。我希望能跟您预定一件作品,价钱好商量。”
她爽快地转了账。
李建民看着手机上收到的银行短信,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把钱收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摊。
仿佛做成了一笔五万块的生意,对他来说,就跟卖掉一担白菜一样平常。
李静和张伟,躲在人群后面,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
他们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三观被颠覆的眩晕感。
张伟喃喃自语:“我两个月的工资……爸半天就挣到手了……”
李静的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她想起自己之前对父亲的那些抱怨、指责和担忧。
她觉得父亲是累赘,是麻烦,需要她的照顾和安排。
她自以为是地把他从他熟悉的世界里剥离出来,塞进一个她认为“更好”的世界里。
她没收了他的工具,限制他的自由,把他当成一个失能的老人。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她以为的“享福”,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禁锢。
她以为的“安全”,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无聊。
他不是没有价值,只是他的价值,她从来没有看见过。
他不是适应不了城市,而是这个城市里,没有地方能安放他的手艺和灵魂。
于是,他自己,为自己,开辟出了一片新天地。
李静的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李建民收好东西,推着空空的小车,转身准备离开。
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女儿和女婿。
他愣住了。
三个人,就这样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遥遥相望。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后,还是李建民先开了口。
他笑了笑,有些不自然。
“你们……怎么来了?”
李静走上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爸……”
她只叫了一声,就哽咽了。
张伟也走了过来,他看着岳父,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一丝愧疚。
“爸,我们……都看到了。”
李建民叹了口气,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唉,本来不想让你们知道的。”
“为什么?”李静忍不住问,“这么厉害的手艺,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厉害啥啊,”李建民摆摆手,恢复了平常那种谦虚的样子,“就是个木匠活儿,养家糊口的手艺。你们都是文化人,做大事的,我这点东西,上不了台面。”
“谁说上不了台面!”张伟激动地说,“爸,您这是艺术品!是真正的工匠精神!”
李静擦了擦眼泪,看着父亲因为常年和木头打交道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双手。
她终于明白了。
父亲不是平静,不是麻木。
他只是把所有的波澜,都藏在了心里。
他来到这个城市,不是为了享福,不是为了被照顾。
他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做他自己。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养老的房间。
而是一个能让他继续施展才华的工坊。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好。
李静和张伟,像两个小学生一样,围着李建民,听他讲那些木头的故事。
哪种木头适合做梁,哪种木头适合做雕刻。
什么是燕尾榫,什么是楔钉榫。
李建民讲得眉飞色舞,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李静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采。
她发现,当一个人在谈论自己真正热爱并擅长的事情时,是会发光的。
张伟当场拍板:“爸,咱们不能总在卧室里弄,影响您休息,也施展不开。我在公司附近给您租个小门面,就当是您的工作室!”
李静也立刻附和:“对!我帮您在网上开个店,把您的作品都放上去,让更多人看到!”
李建民看着一脸兴奋的女儿和女婿,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那么麻烦。”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李静和张伟再次震惊的话。
“我已经看好地方了。”
“就在那个跳蚤市场附近,有个老院子要出租,租金不贵,地方也大,我今天已经跟房东谈好了。”
李静和张伟面面相觑。
原来,他早就为自己规划好了一切。
他们还傻傻地以为,他在等着他们的安排。
那一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父亲,李建民,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被牵着走的人。
他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节奏,有自己的骄傲。
他就像一棵老树,无论被移植到多么陌生的土壤里,他都能凭着自己的力量,深深地扎下根,然后,开出令人惊艳的花。
后来,李建民真的在老城区租下了那个院子。
张伟帮他办了营业执照,取名“李氏木工坊”。
李静帮他在网上做了宣传,没多久,订单就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
很多人慕名而来,不只是为了买东西,更是为了看一看这位老师傅的手艺。
李建民的工坊,成了那片老城区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
他不再住在女儿家。
他说那边太干净,太安静,不习惯。
他吃住都在自己的工坊里,每天和木头作伴,忙得不亦乐乎。
但他每周都会回女儿家吃顿饭。
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件他亲手做的小玩意儿。
有时候是一个能自己行走的木头小人,有时候是一个设计精巧的鲁班锁。
李静和张伟的家,渐渐被这些充满温度和智慧的木工作品填满。
家里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样板间”,而有了一种真正的、温暖的“家”的味道。
李静再也不去管父亲穿什么,吃什么,几点出门,几点回家。
她知道,他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她要做的,不是去安排他的人生,而是去欣赏他的世界。
一个周末,李静和张V去工坊看他。
院子里,阳光正好。
李建民坐在一堆木料中间,戴着老花镜,正专注地打磨着一个木马的雏形。
他的脸上,身上,都是细细的木屑。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李静忽然觉得,这才是她的父亲。
一个一辈子都在和木头打交道的匠人。
他不需要坐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享福”。
他的福气,就在这刨花和锯末里。
就在这一刀一刻,一榫一卯之间。
她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句:“爸。”
李建民抬起头,看到她,笑了。
那笑容,就像他手里的木头一样,温润,厚重,充满了岁月的光泽。
“来了?”
“嗯,来了。”
李静也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一块砂纸,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打磨着木马的边缘。
一老一少,没有太多话。
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和院子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岁月,静好。
来源:育儿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