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陕北的山还是那么苍凉,只是公路修得宽了,不再是当年那条羊肠小道。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我还心有余悸。
去年秋天,我又一次踏上了那片黄土地。
陕北的山还是那么苍凉,只是公路修得宽了,不再是当年那条羊肠小道。
车子刚进村口,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循声望去,一个憨厚的中年汉子朝我走来,笑得满脸褶子。
他这一句话,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差点因为我那个口琴丢了命的小栓子。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冬天,我刚下乡没多久。
陕北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底就开始下雪了。
我住在老乡王大爷家的窑洞里,那是我见过的最朴素的住所。
土炕、土墙、土地面,连桌子都是用土坯垒的。
但王大爷一家待我很好,把家里最厚的被子都给了我。
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过得紧巴巴的,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白面。
王大爷家里有三口人,他和老伴,还有个孙子小栓子。
小栓子的父母都在县里的砖厂干活,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我带了不少东西下乡,其中有一个口琴。
那是我在北京上中学时买的,牌子叫"英雄",花了我三块钱。
在那个年代,三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够买三十个鸡蛋了,够一家人吃好几天。
口琴是银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村里的娃娃们都没见过这东西。
我第一次拿出来吹的时候,围了一圈小脑袋。
他们瞪着好奇的眼睛,听我吹《东方红》。
那优美的旋律在黄土高原上飘荡,连老乡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地听着。
小栓子是王大爷的孙子,今年刚满十二岁。
他是个机灵的娃娃,眼睛特别亮,就像夜空中的星星。
但他家里穷得很,连件像样的棉袄都没有,冬天就裹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
那棉袄是他奶奶年轻时候的,已经洗得发白,但还是干干净净的。
每次我吹口琴,他总是站得最近,听得最认真。
有时候我吹着吹着,一抬头就看见他眼里那种渴望的光芒。
那种光芒让我想起小时候看橱窗里洋娃娃时的感觉。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窑洞里整理白天的工作笔记。
小栓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走进来。
他把粥放在我面前,然后怯生生地问我能不能教教他吹口琴。
我当时正忙着写材料,头也没抬就说这个东西太贵重,怕他弄坏了。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这孩子手上总是脏兮兮的,万一把我的口琴弄脏了怎么办。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想法真是太小气了。
从那以后,小栓子看我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他还是喜欢听我吹口琴,但不再主动靠近。
每次我拿出口琴,他就远远地站着,像是怕我说他什么似的。
有时候我故意逗他,问他想不想摸摸口琴,他就摇摇头跑开了。
我以为他是害羞,也就没在意。
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懂得一个孩子心里的那种渴望有多强烈。
冬天越来越冷,村里的娃娃们都猫在家里不出门。
只有小栓子还经常在外面转悠,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有一次黄昏时分,我看见他拿着一根竹子,用小刀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挖洞。
我好奇地走过去问他在干什么,他慌忙把竹子藏在身后,说没干什么。
那根竹子看起来很普通,就是村口河边长的那种黄竹子。
但是我注意到,竹子上已经挖了好几个小洞,排列得很整齐。
我当时还开玩笑说,是不是要做个什么玩具。
小栓子涨红了脸,摇摇头就跑开了。
那时候我觉得这孩子有些古怪,总是神神秘秘的。
农村的夜晚特别安静,除了偶尔几声狗叫,就是风吹树叶的声音。
有时候我在窑洞里写日记,会听见远处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吹什么东西,但又不太像人的声音。
我问过王大爷,他说可能是山里的野兽叫。
村里开始有人说闲话,说小栓子最近有些不对劲。
有人说看见他半夜在山上转悠,有人说他偷偷藏了什么东西。
还有人说他可能是学坏了,跟着村里那些调皮的孩子混。
我虽然不全信这些闲话,但心里也开始有些疙瘩。
一个知青,在这荒山野岭的,还是小心些好。
而且小栓子确实比以前话少了,经常一个人发呆。
有时候我和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开始觉得这孩子可能真的有什么心事。
腊月二十三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
雪花纷纷扬扬,从傍晚一直下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雪有一尺多厚,整个村子都被包裹在银装里。
窑洞里生着火炉,暖烘烘的,外面却是冰天雪地。
我正在窑洞里烤火写信,准备寄给北京的同学。
突然,王大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都变了。
老人家急得直跺脚,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说小栓子昨天晚上说要出去一趟,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么大的雪,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去哪里?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笔,跟着王大爷出去找人。
村里的男人们都出动了,分头到各个山沟里搜寻。
雪下得太大,路都看不清,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坑。
我跟着村长老李,往后山的方向走。
那里有个小山洞,是以前放羊娃避雨的地方,小栓子平时爱去那里玩。
山路本来就不好走,雪一下更是寸步难行。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北风呼呼地刮着,雪花打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疼。
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终于看见了那个小山洞。
远远地,就听见微弱的声音从洞里传出来,像是有人在呻吟。
我们赶紧跑过去,看见小栓子蜷缩在洞口,身上盖着雪花。
他的嘴唇都冻得发紫了,眼睛闭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最让我震惊的是,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就是那根挖了洞的竹子。
即使在昏迷中,他的手也没有松开过那根竹子。
我们赶紧把他背下山,一路上老李不停地跟他说话,怕他睡过去。
送到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医生说幸亏发现得及时,再晚一点就危险了。
小栓子的手脚都有些冻伤,但没有伤到骨头。
他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醒来的第一件事,他就摸摸怀里,确认那根竹子还在。
王大爷把那根竹子拿给我看,我这才仔细观察。
虽然做工粗糙,但每个洞的位置都很准确,大小也很合适。
我试着吹了一下,竟然能发出清脆的声音,音律还挺准。
这分明就是一个自制的口琴啊。
王大爷告诉我,小栓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偷偷做这个竹口琴。
他每天晚上都跑到山洞里练习,怕吵到村里人休息。
昨天晚上雪下得太大,他在山洞里练习时迷了路。
等他想回家的时候,雪已经把路都盖住了,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
他又不敢大声呼救,怕把口琴弄丢了,就一直在洞里等着。
听着王大爷的话,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个我一直误解的孩子,原来是这样热爱音乐。
他没有钱买口琴,就自己动手做一个。
他怕影响别人,就跑到山洞里练习。
那些我以为古怪的行为,原来都是因为这份纯真的热爱。
而我,却因为自己的小气和偏见,差点害死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我握着那根竹制口琴,手都在发抖。
这根普通的竹子,在一个孩子的手里,变成了他心中的宝贝。
而我那个真正的口琴,对他来说,可能就是天边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
第二天,小栓子的烧退了,能下床走路了。
我把自己的口琴拿到他床前,轻轻放在他手里。
小栓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想把口琴还给我,说自己不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告诉他,这个口琴本来就应该属于真正热爱音乐的人。
而他,比任何人都配得上这个口琴。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教小栓子吹口琴。
他学得很快,而且特别用心,每个音符都要练到标准才肯罢休。
不到一个月,他就能吹出好几首完整的曲子了。
《东方红》、《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这些歌他都吹得有模有样。
春天来的时候,小栓子已经成了村里小有名气的音乐人。
每到晚上,他就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吹口琴。
那优美的旋律在黄土高原上飘荡,连过路的人都要停下来听一听。
有时候村里的姑娘们干完活回来,也会围着他听一会儿。
小栓子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了,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他告诉我,音乐让他觉得生活变得美好了。
即使家里再穷,只要有音乐,就有希望。
一九七九年夏天,我接到通知要回城了。
临走的时候,小栓子送了我一程又一程。
他说要把我教给他的曲子都记住,以后还要学更多的歌。
我告诉他,只要热爱音乐,总有一天会有更好的机会。
我回到北京以后,偶尔会收到王大爷的信。
信里总会提到小栓子,说他的口琴越吹越好了。
后来听说,他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学的是音乐专业。
再后来,听说他回到村里当了老师,还组建了一个小乐队。
这次重逢,已经是三十多年后的事了。
小栓子,现在应该叫栓子老师了。
他告诉我,这些年来,他一直用音乐改变着村里孩子们的命运。
已经有十几个孩子通过音乐特长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
村里现在有了小学,还有了专门的音乐教室。
那个当年的口琴,现在还在。
他从怀里掏出来给我看,虽然有些陈旧,但保养得很好。
口琴上还系着一根红绳子,那是他奶奶给系上的,说是保平安。
三十多年了,这个口琴陪伴着他走过了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考学的时候,他吹着口琴给自己鼓劲。
工作的时候,他用口琴教孩子们认识音乐。
结婚的时候,他为妻子吹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吹着摇篮曲哄孩子睡觉。
这个口琴,已经不仅仅是一件乐器了,它是一个人成长的见证。
栓子老师还告诉我一件事,让我特别感动。
他说当年那根竹子做的口琴,他也一直留着。
现在放在学校的音乐教室里,作为励志的教具。
他经常告诉孩子们,只要有梦想,哪怕是一根竹子,也能发出美妙的声音。
很多孩子听了这个故事,都开始自己动手做乐器。
有的用竹子做笛子,有的用木头做小鼓,有的用铁丝做古筝。
虽然做得不专业,但是那份热爱音乐的心是真的。
栓子老师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更多的山里孩子接触音乐。
音乐不仅能陶冶情操,更能给人希望和力量。
特别是那些家庭困难的孩子,音乐可能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他现在正在申请一个项目,想在县里建一所音乐学校。
专门招收有音乐天赋但家庭困难的孩子,免费教他们音乐。
我听了很感动,想起当年那个在雪夜里抱着竹口琴的小男孩。
如今他已经成了播撒音乐种子的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我们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坐下,那棵树比当年更粗壮了。
栓子老师拿出那个口琴,轻轻地吹起了《东方红》。
还是当年那个熟悉的旋律,但是现在听起来格外动人。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十二岁的小男孩,眼里闪着对音乐的渴望。
我想起了那个风雪夜,想起了他紧紧抱着竹口琴的样子。
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小气和偏见,还有后来的懊悔和感动。
这个口琴的故事,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它告诉我,不要轻易否定一个人的梦想,哪怕那个人只是个孩子。
它告诉我,真正的热爱是不会被困难打败的,即使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
它告诉我,有时候一个简单的善意举动,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黄土高原的风轻轻吹过,带着那些逝去岁月的味道。
我知道,这个口琴的故事,还会继续传承下去。
在栓子老师的音乐教室里,在那些孩子们的心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音乐就像种子一样,一旦播下,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而那些美好的事物,总是会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手中,闪闪发光。
临别的时候,栓子老师坚持要送我一件礼物。
那是一根新的竹口琴,是他亲手做的,比当年那根精致多了。
他说这是他做的第一百个竹口琴,每一个都送给了有缘人。
我拿着这根竹口琴,心里五味杂陈。
三十多年前,我给了一个孩子一个口琴。
三十多年后,这个孩子成了老师,又给了我一个口琴。
这就是传承吧,美好的事物总是会这样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车子要开走了,我从车窗里看见栓子老师还站在村口挥手。
夕阳西下,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小男孩,眼里有星星,心里有音乐。
现在想想,那个口琴差点害死一个陕北娃娃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不仅是小栓子的成长,也是我的成长。
我们都在那个风雪夜里学会了一些东西,关于梦想,关于坚持,关于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关爱。
那份心有余悸,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感动。
感动于一个孩子对音乐的执着,感动于命运的奇妙安排,感动于人性中那些最美好的光芒。
来源:老刘历史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