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在我家的第十二个年头,是从一盘清蒸鱼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的。
母亲在我家的第十二个年头,是从一盘清蒸鱼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的。
那天是周五,我刚批改完最后一个班的周记,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
丈夫周明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笑着说:“老婆回来啦,就等你了,马上开饭。”
女儿乐乐从房间里冲出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妈妈,今天王老师表扬我的作文了!”
我心里一暖,换了鞋,洗了手,饭菜已经端上了桌。
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其中一条清蒸鲈鱼,是母亲的最爱。
“妈,吃饭了。”我朝她房间喊了一声。
母亲慢悠悠地走出来,在主位上坐下,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鱼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今天这鱼,怎么没放姜丝和葱段?”
周明连忙解释:“妈,今天买的鲈鱼特别新鲜,卖鱼的说这样清蒸最能吃出原味。”
母亲没说话,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然后轻轻放下筷子。
“还是腥气。你哥在的时候,家里的鱼,都是要放足了姜丝葱段,再淋上滚油,那才叫香。”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又是“你哥”。
我哥林强,长我五岁,在另一座繁华的大城市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是我们家的骄傲。
十二年前,父亲过世,母亲一个人守着老房子。哥哥说他工作忙,嫂子孙莉要带孩子,实在没精力照顾。
他说:“静静,你当老师,工作稳定,又有寒暑假,妈跟着你,我们都放心。”
我能说什么?我是女儿,这是我的责任。
于是,母亲搬进了我的家。这一住,就是十二年。
我没接话,默默给女儿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乐乐很懂事,立刻又给外婆夹了一筷子。
母亲看着碗里的鱼肉,叹了口气:“还是我们家乐乐懂事。静静啊,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粗。过日子,不能这么马虎。”
我端着饭碗,看着眼前这盘尽心尽力做的菜,听着这十二年来已经听了不下千百遍的“指点”,胃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妈,我觉得挺好吃的。”周明打着圆场,“林静上一天课也累了,回来能有口热饭吃就不错了。”
“累?当老师有什么累的?”母亲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比你哥在外面跑生意享福多了。他那才是真的累,上次打电话,声音都哑了。”
我把碗里的米饭扒拉了两口,实在没什么胃口。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我放下碗筷,准备起身。
“坐下!”母亲的声音严厉起来,“饭才吃几口?像什么样子!一点规矩都没有。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我重新坐下,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那一方小小的桌面。
十二年了,从我女儿出生,到她上小学六年级,母亲住在这里,我自问没有半点亏待。她的衣食住行,我样样上心。她有老胃病,我家的饭菜永远清淡温和。她喜欢散步,周明只要有空,晚饭后一定陪她去楼下公园走两圈。
可是在她嘴里,我永远是那个“心粗”、“马虎”、“不懂事”的女儿。
而哥哥林强,是她口中永远的“优秀”、“能干”、“孝顺”。
他孝顺的方式,是每个月准时打来一笔生活费,不多不少,三千块。以及,逢年过节,打一通嘘寒问暖的电话。
仅此而已。
十二年来,他回来看母亲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这顿饭,最终在一种沉闷的安静中结束。
晚上,我帮乐乐检查完作业,回到卧室。周明正靠在床头看书。
他见我进来,放下书,说:“别往心里去,妈就是念叨习惯了。”
我没说话,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万家灯火。
“周明,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够好?”
他走过来,从背后轻轻环住我:“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做得有多好,我看在眼里。妈年纪大了,心里总有个偏疼的孩子,这很正常。”
“正常吗?”我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十二年,我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在她心里,我所有的付出,都比不上哥哥的一通电话,一笔汇款。”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我不是她的女儿,只是一个负责照顾她晚年的,免费的保姆。”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凉。
周明叹了口气,把我拉到床边坐下:“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可她毕竟是咱妈。”
“是啊,她是我妈。”我靠在他肩膀上,“所以我才一直忍着。”
如果不是亲妈,我或许早就有了别的想法。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上班,起了个大早,准备去菜市场买些新鲜的食材,给家人包一顿饺子。
母亲也起得很早,正在客厅里,拿着手机,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
她在视频通话。
“强啊,你那边天气怎么样?要多穿点衣服,别着凉了。”
“哎呀,钱够用,你别老是给我打钱,你自己用。生意要紧。”
“莉莉和孙子都好吧?让孩子多吃点饭,别太瘦了。”
我提着购物袋从她身边经过,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手机屏幕那头的儿子身上。
我能听到电话里传来哥哥爽朗的声音:“妈,你放心吧,我们都好着呢。倒是您,在静静那里住得还习惯吧?她没欺负您吧?”
母亲立刻笑开了花:“习惯,怎么不习惯。你妹妹照顾得挺好的。就是……唉,她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从小就粗心大意,做事没你那么周全。”
我站在玄关处,换鞋的动作停了下来。
原来,在哥哥面前,我还是能得到一句“照顾得挺好的”的评价的。
只不过,后面总要跟一个“但是”。
挂了电话,母亲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去。她看到我,心情很好地问:“要去买菜啊?正好,买点韭菜和猪肉,中午包饺子吃。你哥最喜欢吃韭菜馅的了。”
我的心,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
“妈,哥他又不在家,吃什么馅不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母亲理所当然地说,“他虽然不在,但我们吃着,心里想着他,也是一样的。这就叫心意,懂不懂?”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无力。
十二年,我试图用行动去温暖她,可她的心,始终隔着万水千山,停留在哥哥那座繁华的城市里。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妈,我今天想买点白菜香菇馅的,乐乐和周明都喜欢吃。”
母亲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乐乐和周明喜欢?那我呢?我喜欢什么你知道吗?你就知道由着他们。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您不是也喜欢韭菜馅吗?”
“我是喜欢,但那是跟你哥学的!你以为我天生就爱吃那个?”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连一份口味的偏好,都要和哥哥挂上钩,才能显得更有分量。
那天中午,饺子还是包了。两种馅,韭菜猪肉,白菜香菇。
饭桌上,母亲只吃韭菜馅的,一边吃一边说:“嗯,就是这个味儿。你哥闻到了,肯定馋得慌。”
我默默地吃着白菜香菇馅的饺子,味同嚼蜡。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或许,我该让她亲眼去看看,她心心念念的儿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晚上,等母亲睡下后,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周明。
“你想带妈去哥那里住几天?”周明有些意外。
“不是住,就当是去旅游。”我说,“哥不是总说让我们过去玩吗?正好下周我学校有几天调休,加上周末,凑个三四天没问题。”
周明沉吟片刻:“你想让妈亲眼看看哥那边的真实情况?”
我点点头:“我不想再跟她争辩什么了,没意思。有些事,得自己看,自己品。”
“可万一……哥那边真的招待得很好呢?那妈回来,不是更有话说?”周明有些担心。
“那也挺好。”我笑了笑,“那证明我哥确实孝顺,我妈没白疼他。我以后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可以直接把妈送到哥那里去养老,皆大欢喜。”
我的笑容里,或许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东西。
周明看着我,最终点了点头:“好,我支持你。我来订票,你跟哥那边说一声。”
我立刻给哥哥林强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他那边有些嘈杂。
“喂,静静啊,什么事?”
“哥,跟你说个事。下周我正好有几天假,我想带妈去你那儿看看,就当是旅个游,住个三两天。”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来呗,好事啊!早就该来了。”林强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我这儿随时欢迎。不过……我跟你嫂子这阵子特别忙,可能没太多时间陪你们。”
“没事,哥,你忙你的。”我说,“我们就是带妈过去看看你,看看大城市。你不用特意管我们,给我们提供个住的地方就行。”
“那没问题!必须没问题!”林强满口答应,“房间早就给妈留好了。你们哪天到,告诉我,我去接你们。”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计划的第一步,顺利得超乎想象。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她正戴着老花镜在客厅择菜。
听到我要带她去哥哥家,她手里的芹菜都掉在了地上。
“真的?要去你哥那儿?”她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巨大的光彩,那是十二年来,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
“嗯,票都订好了,下周四出发,周日回来。”
“哎呀!那可得赶紧准备准备!”母亲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我得给你哥带点什么好呢?他喜欢吃的酱菜,还有我亲手做的辣酱……对,还有给孙子的小毛衣,我织了好久了。”
看着她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既有一丝酸楚,又有一丝……期待。
我期待着,这场为期三天的“探亲之旅”,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惊喜”。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挑剔饭菜的味道,不再数落我做事马虎,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见到儿子的喜悦里。
她把自己的行李箱翻出来,擦了一遍又一遍。衣服拿出来又放进去,反复比较哪件更好看。
她甚至特意去楼下的理发店,把头发染黑了,还烫了个时髦的小卷。
“不能让你哥觉得,我在这边过得不好,给他丢人。”她对着镜子,满意地拨弄着自己的新发型。
我看着她,没说话。
您在我这儿,过得到底好不好呢?
出发那天,周明开车送我们去高铁站。
母亲一路都在念叨:“你哥那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心疼人。也不知道他最近瘦了没有,生意上的事顺不顺心。”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飞速倒退的街景。
十二年的朝夕相处,似乎都抵不过血缘里那份天然的亲近和偏爱。
到了高铁站,哥哥林强果然如约来接我们。
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人也穿得西装革履,看起来精神焕发。
“妈!静静!”他热情地打开车门,接过我们手里的行李。
“哎哟,我的儿!”母亲一看到他,眼圈就红了,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瘦了,又瘦了!”
“哪有啊,妈,我壮着呢。”林强笑着,给了母亲一个拥抱,然后转向我,“静静,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哥。”
客套,疏离,却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车子驶向市区,窗外是林立的高楼和璀璨的霓虹。
母亲一路都在赞叹:“这大城市就是不一样,真气派!我儿子真有本事,能在这里扎下根。”
林强从后视镜里看着母亲,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哥哥的家,在一个高档小区里,房子很大,装修得像酒店一样,现代、简约,甚至有些冷清。
嫂子孙莉正在家。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一身瑜伽服,看到我们,脸上露出了标准的、礼貌的微笑。
“妈,静静,你们来啦。快请进。”
她接过母亲手里的土特产,看了一眼,然后顺手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说:“妈,您有心了。快坐,喝水。”
她给我们倒了两杯温水,然后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低头看起了手机。
没有拥抱,没有嘘寒暖,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
母亲有些局促地坐在那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莉莉啊,孩子呢?上学去了?”母亲没话找话。
“嗯,在学校呢,晚上有晚自习,不回来吃饭。”孙莉头也没抬。
“哦,哦,学习要紧,学习要紧。”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林强打了个圆场:“妈,我带您去看看您的房间。”
母亲的房间很大,带着一个独立的卫生间,窗外就是小区的中心花园,视野很好。
“妈,您看,这房间喜欢吗?专门给您留的。”林强邀功似的说。
母亲摸着柔软的床品,看着一尘不染的地板,连连点头:“喜欢,喜欢,比家里那间好多了。”
她口中的“家里”,指的是我在那边的小三居。
我的心,又被轻轻刺了一下。
安顿好之后,就到了晚饭时间。
我以为嫂子会准备一桌丰盛的接风宴,但她只是拿起手机,点开了一个外卖软件。
“妈,静静,你们想吃什么?这附近有家粤菜馆不错,或者日料也可以。”
母亲愣住了:“在……在外面吃?”
“是啊,”孙莉的语气很自然,“我跟林强平时工作都忙,没时间做饭,基本都是叫外卖或者在外面解决。”
“可是……家里有厨房啊。”母亲指了指那个看起来崭新得像是从未使用过的开放式厨房。
“哦,那个啊,偶尔周末朋友来聚会的时候会用一下。平时开火油烟太大了,还得收拾,麻烦。”孙莉划着手机屏幕,“妈,您想吃什么?清淡点的,海鲜粥怎么样?”
母亲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那一顿“接风宴”,我们吃的是装在塑料餐盒里的外卖。
味道其实不错,但母亲几乎没动几筷子。
饭后,林强接了个电话,说是公司有急事,就匆匆出门了。
孙莉说她约了普拉提课,也换了衣服准备离开。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面面相觑。
电视开着,声音很大,却掩盖不住这房间里的冷清。
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玄关处,嫂子随手放在那里的,她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眼神有些落寞。
“他们……是真忙啊。”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走过去,关掉了电视。
“妈,要不我陪您下去走走?”
“不去了,累了。”母亲摆摆手,站起身,“我回房休息了。”
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这场旅行,或许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生物钟让我习惯了这个时间醒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想去厨房烧点热水。
经过客厅时,我看到母亲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光。
我走近一看,母亲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床边,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还没完全亮。
在家里的时候,这个点,她通常已经散步回来,在厨房里为我们准备早餐了。
这里的厨房,冷冰冰的,连一丝烟火气都没有。
我敲了敲门。
“妈,醒了?”
母亲回过头,看到我,眼神有些复杂。
“醒了,睡不着。这床太软了,睡得我腰疼。”
我走进去,在她身边坐下。
“那要不,我们今天出去逛逛?我带您去看看这边的景点。”
母亲摇了摇头:“不去了,没意思。你哥他们都那么忙,我们别给他们添乱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在家里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理直气壮的。她会因为我晚回家十分钟而念叨半天,会因为菜咸了淡了而直接批评。
可在这里,她变得沉默而谨慎,仿佛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上午,哥哥和嫂子都去上班了。
出门前,林强特意给了我一张卡。
“静静,这卡你拿着,密码是。想带妈去哪玩,想买什么,随便刷。别跟哥客气。”
他把卡塞到我手里,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就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孙莉走得更早,我甚至没见到她的人。
巨大的房子里,又只剩下了我和母亲。
母亲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她想帮忙做点家务,却发现无从下手。
地板上有个扫地机器人,自己会跑来跑去。
她想擦擦桌子,却找不到抹布。孙莉家的清洁,都是请的钟点工。
她走进那个“样板间”一样的厨房,想给我们做点吃的。
她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几瓶矿泉水和酸奶,空空如也。
她想用燃气灶,却发现是电磁炉,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开火。
她站在厨房中央,环顾着四周那些她完全不认识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厨具,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无措的表情。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在这里,是“无用”的。
在我的家里,她是长辈,是核心,她可以对我们的生活指点江山。
而在这里,她所有的生活经验,所有的“权威”,都失效了。
她只是一个需要被安置,甚至有些碍事的客人。
中午,我用手机点了外卖,两碗面。
我们坐在那张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大餐桌上,默默地吃着。
“这面……没你做的好吃。”母亲突然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圈有些红。
“妈,下午我陪您去附近的公园逛逛吧。”
她点了点头。
下午的公园里,有很多老人在下棋,跳舞,带孙子。
母亲看着他们,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羡慕。
“你哥这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她轻声说。
我没有接话,只是陪着她,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晚上,林强和孙莉依然很晚才回来。
他们带回了打包的晚餐,看起来很精致,也很昂贵。
饭桌上,林强一直在打电话,处理工作上的事。
孙莉则在和朋友聊着下周去哪里做SPA。
他们偶尔会和母亲说两句话,但话题永远是“妈,您多吃点”,“妈,您累不累”。
客气,周到,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心和交流。
母亲努力地想参与他们的话题,问了问林强的生意,问了问孙莉的工作。
林强总是三言两语地带过:“妈,您不懂,说了您也不明白。”
孙莉则微笑着说:“妈,就是一些杂事,不值一提。”
一顿饭下来,母亲像个局外人。
饭后,孙莉接到了她妈妈的电话。
她走到阳台上,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房子里,却听得清清楚楚。
“妈,您放心吧,都挺好的……嗯,就是有点不习惯,家里多了个人,总觉得不太自在……没事,就住两三天,后天就走了……对对对,您说得对,距离产生美,老人还是别住在一起的好,不然时间长了,肯定有矛盾……”
我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她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直,脸色有些发白。
客厅的灯光很亮,照得她的白发格外显眼。
我走过去,想说点什么。
她却对我摆了摆手,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安稳。
半夜,我起来喝水,发现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悄悄走过去,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
我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窗边,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洒在她身上。
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没有进去打扰她。
我知道,有些事情,她需要自己想明白。
第三天,也就是我们准备回去的日子。
早上,林强和孙莉难得都在家。
孙莉准备了早餐,是楼下买的豆浆和油条。
气氛比前两天要缓和一些,因为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妈,下次有空再来玩啊。”林强热情地说,“下次我一定提前把工作安排好,好好陪陪您。”
“是啊,妈,这次招待不周,您别见怪。”孙莉也附和道。
母亲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
“不了,不来了。”她说,“你们忙,我过来,也是给你们添麻烦。”
林强和孙莉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尴尬。
吃完早饭,林强开车送我们去高铁站。
路上,他照例给了母亲一个厚厚的红包。
“妈,这钱您拿着,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别省着。”
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推辞,她默默地接了过来,放进了包里。
车子一路沉默。
快到高铁站的时候,母亲突然开口了。
“强啊,以后……不用每个月给我打钱了。”
林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怎么了妈?钱不够用吗?那我再给您加点。”
“不是。”母亲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够用了。你妹妹……把我照顾得很好。”
“你把钱留着,自己用吧。大城市,开销大,不容易。”
林强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到了高铁站,我们告别。
林强照例给了我一个拥抱:“静静,妈就辛苦你了。”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哥,你有空,就多回去看看妈吧。她想你。”
林强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程的高铁上,母亲一直很沉默。
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一言不发。
我也没有去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过了很久,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眶红红的,里面蓄着泪水。
“静静,”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们……回家吧。”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嗯,妈,我们回家。”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很暖。
回到家,一开门,周明和乐乐就迎了上来。
“老婆,妈,你们回来啦!”
“妈妈,外婆,我想你们了!”
乐乐扑进我怀里,又跑去抱住母亲。
周明已经做好了饭,是我们都爱吃的家常菜。
熟悉的饭菜香,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和心里的阴霾。
饭桌上,母亲夹起一块我做的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还是家里的饭,好吃。”她说。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从那天起,母亲好像变了。
她不再时时刻刻把哥哥挂在嘴边,不再挑剔我做的饭菜,也不再用我和哥哥做比较。
她会开始主动问我,工作累不累。
会在我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她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聊一些家长里短,聊她年轻时候的事情。
我们之间的气氛,前所未有地融洽。
有一天,我正在备课,她端了一杯热茶进来。
“静静,歇一会儿,喝口水。”
我接过茶杯,暖意从手心传到心底。
“妈,谢谢您。”
她在我身边坐下,看着我,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静静,以前……是妈不对。”
我愣住了。
十二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向我“认错”。
“妈,您别这么说。”我心里有些发酸。
“不,就是妈不对。”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我总觉得,你哥在外面打拼不容易,我总想着他。可我忘了,你也不容易。”
“你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家,还要照顾我这个老婆子,我……我还老是给你添堵。”
“妈……”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那天在你哥家,晚上我一个人睡不着,想了很多。”
“我想起你爸刚走那会儿,我天天哭,吃不下饭,是你陪着我,给我做饭,拉我出去散心。”
“我想起乐乐刚出生那会儿,你坐月子,晚上孩子一哭,你马上就起来,没睡过一个整觉。”
“我想起我胃病犯了,疼得厉害,是周明大半夜背我下楼,你跟着跑前跑后,在医院守了一夜。”
“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其实……都看在眼里。可我就是……就是心里那道坎过不去,总觉得儿子才是依靠。”
“直到那天,我看着你哥那个大房子,冷冰冰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我才明白,房子再大,再好,没人气,那就不是家。”
“家,是有人等你回来,是有人为你做一碗热汤面,是有人在你生病的时候,守在你床边。”
她说着,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静静,是妈糊涂。以后,妈再也不说那些让你难受的话了。”
“妈,都过去了。”我握住她的手,泪水再也忍不住。
十二年的委屈,十二年的心酸,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出口。
我不是在奢求她的道歉,我只是希望,我的付出,能被看见,能被认可。
幸好,还不算太晚。
那次“三日游”之后,哥哥打来的电话,母亲不再像以前那样激动。
她会平静地听着,然后说:“好,我知道了,你们也多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她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做着手里的事。
哥哥打来的生活费,她坚持让我存起来,说要留给乐乐当嫁妆。
她说:“我有退休金,够用了。你和你哥,都不容易。”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温暖。
周明私下里对我说:“老婆,你这招‘欲擒故纵’,用得实在是高。”
我笑着捶了他一下:“什么‘欲擒故纵’,我只是想让妈明白,她所向往的,未必是她真正需要的。而她一直拥有的,才是最珍贵的。”
是啊,人心总是这样。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有时候,需要的不是语言的争辩,而是一次亲身的体验。
让现实,来打破幻想。
让时间,来证明真心。
如今,母亲依然和我们住在一起。
她会在晚饭后,和周明一起去公园散步。
她会手把手地教乐乐织毛衣。
她会在我备课到深夜时,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宵夜。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客厅的地板上,也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
我知道,这才是“家”的模样。
温暖,踏实,充满了爱与理解。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场看似平常,却改变了一切的,为期三天的旅行。
来源:松林间飞舞的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