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父亲调到了35。这个数字不大不小,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家里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嗡嗡的电视剧声响里,母亲心不在焉地收拾着碗筷,大哥低头拨弄着衣角,只有父亲,像一尊石佛,雷打不动地盯着屏幕。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父亲调到了35。这个数字不大不小,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家里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嗡嗡的电视剧声响里,母亲心不在焉地收拾着碗筷,大哥低头拨弄着衣角,只有父亲,像一尊石佛,雷打不动地盯着屏幕。
抽屉里那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是母亲锁起来的秘密。照片上是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是几十年前被送到我们村的远房亲戚,后来成了邻村的媳妇。母亲偶尔会偷偷拿出来看,看完就长长地叹一口气,那叹气声,像冬天的风,刮得人心底发凉。
“咳。”父亲清了清嗓子,全家的目光立刻像被磁铁吸过去一样,黏在他身上。
他没看任何人,眼睛还盯着电视,只是那台老旧的“飞跃”牌电视机,今晚演的什么,恐怕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又重重地咳了一声,像是要把堵在喉咙里的什么东西给咳出来。母亲停下手里的活,紧张地绞着围裙。
“都吃完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没人回答。这种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建国,”他叫我的名字,“你过来。”
我挪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股浓重的烟草味混着说不清的焦虑气息扑面而来。
父亲突然沉默了,只是用粗糙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沙发的扶手,那声音在电视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能感觉到,他有极重要的话要说,但那话像块石头,卡在他的喉咙里。
“你大哥的事,总算有……”母亲在厨房门口探出头,话刚说了一半,就被父亲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她立刻缩回头,厨房里只剩下轻微的水流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门,“咚咚咚”地响了。
声音很轻,带着犹豫和胆怯,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敲响的。
全家人都愣住了。这么晚了,天寒地冻的,会是谁?
父亲皱着眉,不耐烦地喊了声:“谁啊?”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风刮过窗棂的呜咽声。过了一会儿,“咚咚咚”,又是三声,比刚才更轻了,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风里。
“我去开。”我站起身,感觉父亲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背上。
门轴发出一声艰涩的“吱呀”,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灌了进来。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袄,洗得发白,上面还沾着泥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却盛满了惊恐和无助,像一只迷路的小鹿。
她看到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抱着胳膊,在寒风里抖得像一片落叶。
“姑娘,你找谁?”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
她没说话,只是往屋里看了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先进来吧,外面冷。”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拉着女孩的手就把她往屋里拽。女孩的手冰得像一块铁。
一进屋,暖气一烘,女孩的脸更红了,她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父亲盯着她,一言不发,眼神锐利得像在审视一件货物。大哥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仿佛地上有什么稀世珍宝。
“孩子,你叫什么?从哪儿来的?”母亲给她倒了杯热水,捧在她手里。
女孩捧着杯子,手还在抖,热水漾了出来,烫得她“嘶”了一声。她囁嚅了半天,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我……我叫小芹。从……从山那边过来的。”
“山那边?”母亲追问,“家里人呢?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小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头埋得更低,肩膀一抽一抽的。
“行了,别问了。”父亲突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饿了吧?给她弄点吃的。今晚先在这儿住下。”
他的话像一道圣旨,母亲立刻应了声,拉着小芹去了厨房。我看着父亲的侧脸,他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那双总是精明盘算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混杂着兴奋和决绝的光。
那一晚,小芹被安排和我妈睡一个屋。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房间很安静,安静得可怕。我总觉得,这个女孩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而我们这个家,就是那片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湖。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经过父母房间门口时,听到了里面传来压抑的说话声。
“……真的是她?”是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错不了,信上说的就是这模样。十六,属猴的。”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异常肯定。
“可她这样子,像是自己跑出来的,万一……”
“没有万一!”父亲打断她,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她既然进了这个门,就别想再出去!你明天去把西边那间小屋收拾出来,被褥都换新的。过两天,找个由头,让你二儿子和媳妇都回来一趟,把事儿给定下来。”
“这……这也太快了。孩子看着……不情愿。”
“情愿?我们王家给你大哥找个媳妇,还要看她情不情愿?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都多!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站在门外,浑身冰冷。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小芹不是偶然闯入的,而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们要将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像一道枷锁,锁在我那个三十岁还未成家的大哥身上。
我悄悄退回房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窗外,风雪更大了。我仿佛看到那个叫小芹的女孩,正在一步步走进一张为她精心编织的、无形的网里。而我的父母,就是那两个冷酷的织网人。
第一章
第二天一早,家里的气氛就变了。
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厨房里忙活。早餐破天荒地煮了四个鸡蛋,一人一个。饭桌上,她不停地给小芹夹菜,热情得近乎谄媚。
“小芹啊,多吃点,看你瘦的。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啊?”
小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饭,不敢看任何人。她的顺从和胆怯,在父母眼里,显然是最好的信号。
父亲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完饭,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对我说:“建国,今天厂里没事的话,去把你二哥二嫂叫回来,就说我找他们有事。”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是“圣旨”的第二步。
“爸,什么事啊?电话里说不行吗?”我试图挣扎一下。
父亲眼皮都没抬,吐出一口烟圈:“叫你办你就办,废什么话。”
他的标志性动作又来了,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在烟灰缸上弹一下,眼神却像刀子一样扫过来。这个动作,每当他做出不容置疑的决定时,总会重复。我知道,再多说一句都是徒劳。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冬日凛冽的风中,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二哥王建民在镇上的食品站工作,二嫂林秀英是镇小学老师。秀英是城里人,当初嫁给二哥,我们家在村里风光了好一阵子。她有文化,有见识,性格也直爽,不像我们家人,习惯了凡事都绕着弯子。
或许,她会是唯一的突破口。
到了二哥家,秀英正在备课。看到我,她有些意外:“建国?怎么这会儿来了?快进来坐。”
二哥给我倒了杯水,问:“家里有事?”
我把父亲的话转述了一遍。二哥“哦”了一声,没多问,准备换衣服就走。秀英却放下了手里的笔,看着我:“爸这么急,到底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二哥。他正低头系着鞋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对秀英说:“二嫂,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点事跟你说。”
我们走到楼道里,冰冷的空气让我清醒了些。我把昨天晚上女孩的到来,以及我偷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秀英。
秀英听完,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买卖这一套?”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那女孩多大?十六?那还是个孩子!这是犯法的!”
听到“犯法”两个字,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虽然觉得不妥,但从没往这么严重的方向想过。
“爸妈也是为大哥着急……”我下意识地为父母辩解,声音却很虚。
“着急就能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秀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压低,“建国,这事儿不对。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
她的坚定,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心里混乱的角落。
“可那是爸的决定……”
“爸的决定就都是对的吗?”秀英看着我,目光灼灼,“你大哥自己怎么想的?他愿意吗?”
我摇摇头:“他……他什么都不说。”
秀英叹了口气,拧着她围裙的一角,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走,先回去看看。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怎么‘定下来’。”
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肉香。母亲竟然炖了一锅红烧肉,这在平时是过年才有的待遇。小芹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帮母亲择菜,动作生疏又僵硬。
看到我们回来,母亲立刻笑开了花:“哎呀,建民秀英回来了,快坐快坐,马上就开饭了。”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脸上是一种志在必得的平静。
饭桌上,气氛诡异。父亲和母亲一唱一和,不断地夸着大哥老实、能干,又旁敲侧击地打听小芹家里的情况。
小芹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秀英突然放下筷子,笑着对小芹说:“小芹,我听建国说,你是山那边来的?山那边可大着呢,具体是哪个村的呀?我有个同学也嫁到山里去了,说不定我们认识呢。”
小芹的身子猛地一颤,抬起头,惊恐地看了秀英一眼,又迅速低下。
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瞪了秀英一眼:“吃饭!问那么多干什么!”
秀英却像没看见,依旧笑盈盈地:“爸,我这不是关心一下嘛。小芹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总得让家里人知道她平安啊。”
“她的事,我做主!”父亲“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用不着你操心!”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没了理,家也就不是家了。这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此刻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二哥不停地给秀英使眼色,她却视而不见。
吃完饭,父亲把我和二哥叫到里屋,开门见山:“你们都看到了。这姑娘,我看行。人老实,手脚也干净。我跟你们妈商量了,就给你们大哥了。彩礼什么的,我都打听好了,按他们那边的规矩,给个三千块钱,这事就算成了。”
我心里一惊,三千块,在1992年,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几乎是全部的积蓄了。
“爸,这……这事是不是太仓促了?”我硬着头皮说,“人家姑娘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得到她愿不愿意?”父亲眼睛一瞪,“我跟她家里那边联系好了,她爹妈都同意!她就是脾气犟,跑出来了。人到了就行!”
原来,连她的父母都参与了这场“交易”。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我不同意。”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秀英。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脸色发白,但眼神异常坚定。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父亲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我们王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爸,我嫁给了建民,就不是外人。”秀英一步步走进来,站到我们面前,“小芹才十六岁,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你们这么做,跟人贩子有什么区别?这是在作孽!”
“你……你……”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秀英,半天说不出话来,“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爸!”二哥赶紧上前扶住父亲,“秀英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说话直,您别生气……”
“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都多!”父亲甩开二哥的手,把他的口头禅吼了出来,“我看她就是存心不想让我们家好!不想让你大哥成家!”
“爸,这不是一回事!”秀英毫不退让,“给大哥找媳妇,可以慢慢相亲,找个情投意合的。不能用这种法子毁了一个姑娘!”
争吵声惊动了屋外的母亲和小芹。母亲跑进来,哭丧着脸劝架:“别吵了,别吵了,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就在这时,我看到小芹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她听到了,她什么都听到了。她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突然,她转身就往外跑。
“拦住她!”父亲大吼一声。
大哥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了小芹。小芹像疯了一样挣扎,哭喊着:“放开我!你们是坏人!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大哥力气大,任她怎么踢打就是不松手。女孩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像一把刀子,一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
秀.英冲过去,想把大哥拉开,却被二哥死死拽住。“你别管了!这是我们家的事!”二哥冲她低吼。
我僵在原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哥哥,在这一刻,他们的脸都变得那么陌生,那么狰狞。
那天晚上,小芹被锁进了西边的小屋。父亲把钥匙揣在自己兜里,谁也不给。
家里死一般地寂静。晚饭谁也没吃。电视机也关着,那平常被调到35的音量,此刻归于虚无,反倒让这寂静更加震耳欲聋。
秀英和二哥大吵了一架,晚饭后就回镇上去了。临走前,秀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也有恳求。
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做点什么。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一边是良心和道义。我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我的懦弱和逃避,让我选择了沉默。这个核心的缺陷,在此刻,让我成了一个可耻的帮凶。
深夜,我躺在床上,耳边不断回响着小芹那绝望的哭喊。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大约凌晨两点,我听到西边小屋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我悄悄爬起来,贴到窗户上往外看。
借着雪地微弱的反光,我看到小屋的窗户上,有一个黑影在晃动。是小芹!她在试图撬窗户逃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二章
窗户是老式的木格子窗,插销在里面。小芹显然是用什么东西在撬动已经锈蚀的插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冬夜里,像在啃噬我的心脏。
我该怎么办?冲出去喊人?把她抓回来,让她彻底绝望?还是……假装没看见?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父亲那张不容置疑的脸,母亲哀求的眼神,大哥沉默的背影,还有秀英失望的目光,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窗户那边传来“哐当”一声轻响,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窗户里艰难地爬了出来。她跳到地上,因为穿着单薄,冷得一哆嗦,然后就一瘸一拐地朝院墙跑去。
她想翻墙!
我家的院墙不高,但对于一个瘦弱的女孩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她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
我不能再等了。
我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小芹听到声音,吓得僵在原地,回头看到是我,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她以为我是来抓她的。
“别……别抓我……”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求求你,放我走吧……”
我没有说话,快步走到她身边,脱下自己身上的棉大衣,披在她身上。大衣很重,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罩住了。
她愣住了,仰着头,用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墙太高,你翻不出去。”我压低声音,快速地说,“走后门。跟我来。”
我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拉着她的手就往后院的柴房跑。后门就在柴房后面,那里平时只用来堆放杂物,有一把大铁锁,但钥匙,我知道在哪儿。
穿过堆满杂物的后院,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摸到柴房门上挂着的那串生锈的钥匙,凭着记忆找到了最小的那一把。锁孔被冻住了,我哈了几口热气,才勉强把钥匙插进去。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外面就是通往村外的小路,此刻已经被白雪覆盖。
“快走。”我对她说,“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能到镇上。到了镇上,想办法去汽车站。”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身上所有的钱,大概有三十几块,塞到她的手里。“不多,你先拿着。”
小芹捏着那几张被体温捂热的钱,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给我鞠躬。
“别耽搁了,快走!被我爸发现了就走不了了!”我催促道。
她点点头,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然后,她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了茫茫的雪夜里。那件不合身的、我的棉大衣,在她身后晃来晃去,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我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一种背叛了家人的沉重。
有时候,做一件对的事,得先背叛最亲的人。
我锁好后门,把一切恢复原样,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身上只穿着一件毛衣,冻得浑身发抖,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天亮后,家里果然炸了锅。
母亲去送早饭,发现人去屋空,窗户大开,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
父亲冲进小屋,看到被撬开的窗户和地上的脚印,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回到堂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他把电视机打开,音量旋钮被他狠狠地拧到了40。震耳欲聋的电视剧声音,像是在掩盖他内心的狂怒和挫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那个平常总是把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中的男人,第一次尝到了计划落空的滋味。
“是谁?到底是谁干的?”他嘶哑着嗓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大哥低着头,一言不发。母亲在旁边小声地哭。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他的目光。
“爸,窗户都撬了,肯定是她自己跑的。她不想留,咱们也留不住。”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父亲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她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大本事?没人帮她,她能跑得掉?”
我的心脏狂跳,但我不能退缩。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您觉得会是谁?总不会是我们自己家人吧?”
父亲沉默了。他当然怀疑,但他没有证据。后门的锁完好无损,唯一的线索就是被撬开的窗户。他可能怀疑我,更可能怀疑昨天跟他大吵一架的秀英。
这件事,成了一个悬案。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父亲不再说话,整天阴沉着脸。母亲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大哥更加沉默了,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那个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底。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我放走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却也彻底打碎了父母的希望,让这个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冰冷。
一个星期后,二哥一个人回来了。
他带来了两斤猪肉和一些水果,脸上挂着讨好的笑。父亲没理他,母亲接过东西,问:“秀英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二哥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搓着手,嗫嚅道:“她……她还在生气呢。”
“生气?她有什么好生气的?搅黄了你大哥的好事,她倒有理了?”父亲冷哼一声。
“爸,您别这么说。秀英也是为了那姑娘好……”
“为了她好?她算个什么东西!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都多!我看她就是见不得我们家好!”父亲的口头禅又一次响起,但这次,充满了无力的愤怒。
二哥不敢再说话。
那天晚上,二哥睡在我这边。熄了灯,在黑暗中,他突然开口:“建国,哥问你个事,你跟哥说实话。”
“什么事?”
“小芹……是不是你放走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怎么会是我……”我强作镇定。
“你别骗我了。”二哥叹了口气,“咱爸的脾气你不知道?要是没点把握,他不会怀疑到秀英头上。家里除了秀英,也就你……有这个胆子了。而且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大衣不见了。”
我沉默了。在黑暗中,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
“哥,你别告诉爸。”我低声说。
二哥又叹了口气,长长地。“我告诉他干嘛?让他打死你?秀英也猜到是你了。她让我谢谢你。”
我鼻子一酸,喉咙发紧。原来,一直有人在背后默默地理解我,支持我。
“建国啊,”二哥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比哥有主意,也比哥有担当。哥没用,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秀...英因为这事,跟我闹着要离婚呢。”
我大吃一惊:“这么严重?”
“她说我……没有是非。她说,一个男人,如果连对错都分不清,那跟他过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二哥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其实我知道她是对的。爸妈做的是不对。可那是我爸妈啊……我能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二哥待了两天就回去了。他没能劝动秀英回来,自己也灰溜溜的。
这个年,过得冷冷清清。没有了往年的欢声笑语,连鞭炮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谁也不说话。
电视机开着,声音不大,只有15。父亲大概是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我的小儿子,刚满五岁的虎子,突然指着空着的一个座位,奶声奶气地问:“爸爸,那个漂亮的姐姐为什么不来我们家吃肉肉了?她不喜欢我们家的大米饭吗?”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桌上所有成年人伪装的平静。
母亲的眼泪当场就掉了下来。父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啪”地放下酒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大哥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饭碗里。
我看着儿子清澈无辜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孩子的眼睛是面镜子,大人总怕在里面看见自己。我抱起儿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那个姐姐……回家找她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心里却是一片苦涩。是啊,她回家了。可我们这个家,却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第三章
年后的日子,像化雪之后泥泞的土路,走得异常艰难。
父亲和我陷入了冷战。他不再主动跟我说话,即使有事,也是通过母亲或者大哥转达。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说,一个叛徒。
我知道,他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在他看来,我不仅毁了他的计划,更挑战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绝对权威。
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时常偷偷塞给我一些好吃的,然后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让我去跟父亲道个歉,服个软。
但我做不到。
这件事,我没错。如果道歉,就等于承认我做错了。我不能否定我唯一的、正确的坚持。我的这个性格缺陷——平时总想息事宁人,但在核心原则上却异常固执——直接导致了我和父亲关系的破裂。
与家里的冰冷相比,我和妻子慧芳之间,也刮起了寒风。
那天二哥走后,慧芳就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她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二嫂不肯回来,为什么家里气氛这么怪。
我不能说。
我怕她知道了会害怕,会指责我。更怕她一个不小心,把这事说漏了嘴。这个秘密,只能烂在我一个人的肚子里。
于是我选择了撒谎和逃避。“没什么,就是爸跟二嫂为大哥的事吵了几句,过几天就好了。”
慧芳不信。我们结婚多年,她了解我。她知道我一说谎,眼神就会躲闪。
“建国,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吗?”她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我。
“真的没事。你别多想了。”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没有再追问,但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这种不信任,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了我们之间。
几天后,厂里发了点年终奖金。我想着缓和一下关系,就去百货大楼给她买了一件她念叨了很久的红色毛衣。
回到家,我兴冲冲地把毛衣递给她:“看,好不好看?”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没有我预想中的惊喜,只是淡淡地说:“挺好看的。多少钱?”
“没多少。”
“我问你多少钱?”她追问。
“八十。”
“八十?”她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王建国,你现在能耐了啊!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爸妈为了大哥的事愁得吃不下饭,你倒好,花八十块钱买件毛衣!你这钱是哪儿来的?是不是你拿家里的钱,去填了什么窟窿?”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她怀疑我,她竟然以为我拿家里的钱去干了别的。
“你胡说什么!”我压抑了多日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那你告诉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敢说?”她也激动起来,眼圈都红了。
我们在新分的单元楼里大吵了一架。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情绪越激烈,句子越短。
“你不可理喻!”
“你才莫名其妙!”
“我不跟你说了!”
“我也不想听!”
我摔门而出。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冬天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回父母家,面对的是冰窖。回自己家,面对的是战场。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最后,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去。
推开家门,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慧芳和孩子应该已经睡了。
我摸黑走进卧室,没有开灯,怕吵醒她们。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黑暗中,我能听到慧芳平稳的呼吸声。
我的胃突然一阵绞痛。晚饭没吃,下午又吹了冷风,老胃病犯了。我捂着肚子,额头上渗出冷汗。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边有轻微的响动。是慧芳。
她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我以为她要开灯骂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但她没有。
她只是下了床,脚步很轻地走出了卧室。过了一会儿,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杯子。她把杯子轻轻地放在我床头的柜子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躺了回去,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
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场默剧。
我伸出手,摸到了那个杯子。是温的。
我把杯子捧在手心,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指尖,一点点地传遍全身。我低下头,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喉咙发紧,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但她终究还是心疼我的。
这场冷战中的无声关怀,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没有化解我们的矛盾,却像一剂良药,暂时抚平了我内心的伤口。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慧芳已经做好了早饭。是小米粥和热馒头。
她把一碗粥放在我面前,依旧没有看我,只是对儿子说:“虎子,快吃,吃完妈妈送你去幼儿园。”
“王建国,”她突然开口,叫了我的全名,“我不知道你瞒着我什么事。我也不想逼你。但你记住,日子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塌下来,也得两个人一起扛。你要是总把我当外人,那这日子,就真没法过了。”
说完,她就带着儿子出了门。
我端着那碗温热的小米粥,心里五味杂陈。
一堵墙,推倒了是桥,砌高了,就是坟。我和慧芳之间,不知不觉已经砌起了一堵墙。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那个我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我意识到,我的懦弱和逃避,不仅伤害了我的父母,也正在侵蚀我自己的小家庭。这个缺陷,再一次把我推入了困境。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个局面。
第四章
转机发生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下午。
那天,我正在厂里的车间干活,门卫老张跑来叫我,说有人找。我走到门口,看到一个穿着邮政制服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王建国同志吗?有你一封挂号信,麻烦签收一下。”
我愣住了。这个年代,除了公事,很少有人会用挂号信这么正式的方式联系。我签了字,接过那封信。
信封很普通,上面的字迹娟秀而稚嫩。寄信地址是……四川的一个小县城。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躲到车间无人的角落,颤抖着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纸和一百块钱。
信是小芹写来的。
“建国哥:
你好。
请原谅我这么久才给你写信。我到家了,一切都好。那天晚上,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我现在会在哪里。你给我的钱,我买了车票,剩下的路上也够用。这件棉大衣,我洗干净了,本想一起寄给你,但是我妈妈说邮寄太贵了,让我以后再想办法还你。
我回到家后,我爸妈把我打了一顿。后来,村干部和派出所的人都来了。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他们批评教育了我爸妈,说他们要是再敢卖女儿,就要抓他们去坐牢。我爸妈吓坏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现在,我又回到学校了。我们老师说,女孩子要多读书,才能有自己的命运。我想,她说的是对的。
建国哥,你是个好人。虽然你家里人……但是你不一样。你给我的那件大衣,是我那个冬天里,穿过的最暖和的衣服。
信里的一百块钱,是我攒了很久的压岁钱。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要,但是我必须还给你。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全是坏人。
祝你和你的家人,平安顺遂。
小芹”
信不长,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有好几个错别字。但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前的字迹变得模糊。
鼻头一酸,我赶紧别过脸去,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她安全了。她回家了。她回到了学校。
我做对了。
那一刻,压在我心头几个月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所有的委屈、挣扎、自我怀疑,都在这封信面前烟消云散。
我把那一百块钱和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这不仅仅是一封信,这是我的“无罪证明”。
或许,也是打破家里僵局的钥匙。
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小家,而是直接回了父母那边。
父亲依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厨房忙碌,大哥在摆弄他的半导体收音机。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死气沉沉。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坐下,而是直接走到了父亲面前。
“爸。”
他没理我,眼睛还盯着电视。电视机的音量是20,不高不低,是他最近的常态。这个数字的变化,像他心情的晴雨表。从暴怒的40,到如今麻木的20。
我没有退缩,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连同那一百块钱,一起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小芹寄来的。”
“小芹”两个字,像一个开关,瞬间让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母亲从厨房跑了出来,大哥也放下了收音机。
父亲的目光,终于从电视机上移开,落在了那封信上。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臂的……紧张。
他没有动。
“她到家了。安全了。回学校上学了。”我一字一句地说,“她把钱还回来了。”
父亲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不易察察地抽动了一下。他盯着那封信,像在看一个烫手的山芋。
“爸,您看看吧。”我把信推到他面前。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拿起了信。他的手,有些抖。
他从老花镜盒里拿出眼镜,戴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起来。屋子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母亲和大哥都紧张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他读得很慢,很慢。读完后,他没有说话,只是把信纸翻过来,又看了一遍,然后拿起那张崭新的一百元钱,对着灯光照了照。
最后,他把信和钱都放在茶几上,摘下眼镜,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在后悔?还是在恼怒我的自作主张?
“作孽啊……”
很久之后,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
他没有骂我,也没有追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他只是说了这三个字。
但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堵墙,开始松动了。因为他承认了,这件事,是“作孽”。
母亲走过来,拿起信,也看了一遍,然后捂着嘴,眼泪就下来了。这一次,不是伤心,而是……解脱。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她喃喃自语。
那天晚上,父亲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厨房帮忙准备早餐。母亲正在烧火,看到我,她笑了笑,眼睛还是红的。
“建国,昨天……谢谢你。”她低声说。
“妈,跟我还客气什么。”
“你爸他……就是脾气犟。他心里其实也后怕。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们老王家,可就真成罪人了。”
我们正在说着,父亲走了进来。他没看我们,径直走到水缸边,舀水洗脸。
洗完脸,他路过我身边时,脚步停顿了一下。
“今天,去把你二哥二嫂叫回来。就说……我请他们吃饭。”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不自然,像是在跟自己赌气。说完,他就走出了厨房。
我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照在灶台上升腾起的热气上,暖洋洋的。我感觉,这个冰封已久的家,终于开始解冻了。
第五章
我骑着自行车去镇上的时候,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冷。
在镇小学的办公室里,我找到了秀英。她正在给学生批改作业。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神里有些疏离。
“二嫂。”我笑着叫她。
“建国?有事吗?”她的语气很平淡。
“爸让我来请你和二哥回家吃饭。”
秀英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老人家肯低头了?”
“二嫂,你就别跟他计较了。”我把小芹来信的事告诉了她。
秀英听完,脸上的冰霜才慢慢融化。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这孩子,总算是逃出去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赞许:“建国,你这次,干得不错。像个男人。”
得到她的肯定,我心里暖洋洋的。
“那……二哥呢?”我问。
秀英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他啊,还在跟我闹别扭呢。不过这事说开了,他就没理由了。你先去食品站找他,我下课了就回去。晚上我们一起回。”
我找到二哥的时候,他正在仓库里搬货。看到我,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你来干什么?”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他愣住了,手里的麻袋“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真的?小芹来信了?爸……爸他没骂你?”
“没骂。还让我请你们回家吃饭呢。”
二哥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他搓着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秀英她……她肯回去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二嫂说了,等你一起。”
二哥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晚上,我们四个人,第一次齐齐整整地回到了家。
母亲准备了一大桌子菜,比过年还丰盛。父亲破天荒地拿出了一瓶藏了很久的好酒。
饭桌上,气氛不再像之前那么尴尬。父亲主动给二哥和我都倒了酒。
他端起酒杯,看着秀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那句“对不起”终究是没说出口。最后,他只是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吃饭。”
秀.英笑了笑,端起面前的茶杯:“爸,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一杯酒,一杯茶,所有的恩怨,仿佛都融化在了里面。
二哥看着秀英,眼神里满是感激和爱意。秀英白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我知道,他们俩的坎,也过去了。
只有大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默。他默默地吃饭,不参与我们的话题。只是偶尔,他会抬头看一眼热闹的饭桌,眼神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落寞。
饭后,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间。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沓钱。他数出三十几块,递给我。
“这是你给小芹的钱,我给你补上。我们王家,不欠别人的。”
我没有接。“爸,这是我自愿的。”
“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他把钱硬塞到我手里,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强硬。但这一次,我没有感觉到压迫,只感觉到一个父亲笨拙的爱和歉意。
他顿了顿,又说:“你大哥的事……以后再说吧。随缘。”
“随缘”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不亚于一场地震。那个为了儿子的婚事,不惜铤而走险的老人,终于放下了他的执念。
从父母家出来,我和慧芳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皎洁,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从女孩的到来,到我和秀英的密谋,再到我放走小芹,以及那封信。
她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
“王建国,”她吸了吸鼻子,眼圈红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怕……”
“你怕我阻拦你?怕我告诉爸妈?”她打断我,“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吗?”
我无言以对。
她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你这个傻子。”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声音闷闷的,“我生气,不是气你做错了事。我生气,是气你……把我当外人。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扛着,你得有多难受啊……”
我反手抱住她,感觉心里那堵冰冷的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对不起。”我低声说。
“以后不许了。”她说,“不管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好。”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妻子,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善良、有主见得多。我为自己之前的隐瞒和不信任,感到深深的愧疚。
家,又恢复了它应有的温度。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暖花开。父亲不再每天盯着电视,而是开始在院子里种些花草。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秀英和二哥的关系比以前更好了。周末,他们会带着孩子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顿饭。
大哥好像也变了。他不再总是低着头,话也多了一点。有一天,我回家,看到他正在院子里,跟着收音机里的教程,学着修理一台旧电扇。阳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我突然觉得,我这个不善言辞的大哥,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不堪。
他只是需要时间,找到自己的位置。
有一天,母亲在教父亲使用一个新买的带记忆功能的电话。那个电话可以预存号码,按一个键就能拨出去。
“老头子,你看,按这个‘1’,就是建国家。按‘2’,就是建民家。你记住了吗?”
父亲戴着老花镜,笨拙地戳着那几个小小的按键,嘴里嘟囔着:“什么玩意儿,这么麻烦。”
“不麻烦,你学学就会了。以后想儿子了,按一下就行。”
父亲试了几次,总是按错。他有些不耐烦,把电话一推:“不学了!学不会!”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我看到他烦躁地揉着后颈,这个动作和我一模一样。我才惊觉,原来很多习惯,都是在不经意间,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我走过去,拿起电话,对母亲说:“妈,我来教他吧。”
我走到阳台上,把电话递给父亲。“爸,没那么难。你看,这个键最大,就是存我号码的。你只要记住这个位置就行。”
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把他的手指引到那个按键上:“你按一下试试。”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下去。电话里立刻传来了我家电话的“嘟嘟”声。
他愣住了,脸上露出了像孩子一样惊奇的表情。
“你看,不难吧?”我笑着说。
他没笑,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把电话还给我,转身回屋了。但我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有时候,亲情就是这样。它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语言,一个笨拙的动作,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足以传递所有。
第六章
生活仿佛驶回了正轨,平淡而安稳。
我和慧芳的关系,经过那次坦白,变得前所未有的亲密。我们开始分享彼此工作中的趣事和烦恼,一起规划儿子的未来,一起讨论家里的每一件小事。我才发现,原来所谓的“两个人一起扛”,是这样一种踏实而幸福的感觉。
二嫂秀英,成了我们家真正的“高参”。母亲遇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总爱找她聊聊。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每次秀英回来,他都会特意去买她爱吃的菜。大哥也似乎很信服这个弟媳,偶尔会向她请教一些镇上的新鲜事。
秀`英用她的正直和智慧,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她就像一扇窗,为我们这个封闭已久的家庭,吹进了新鲜的空气。
而我,也因为那一次的“勇敢”,在家里获得了新的地位。不再是那个只会和稀泥的“老三”,父亲在做一些决定时,会象征性地问我一句:“建国,你看呢?”
虽然我知道,他心里早有答案,但这一问,意义非凡。
夏天的时候,大哥突然宣布了一个让全家震惊的消息:他要去县里报个电工培训班。
“好端端的,学那个干什么?”母亲不解。
“我在收音机里听了,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电工吃香,不愁没活干。”大哥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不想再在家里闲着了。”
父亲沉默了很久,抽完一整支烟,才开口:“想去就去吧。钱不够,我这里有。”
大哥摇摇头:“不用。我自己攒了点。”
我看着大哥,他虽然还是那么不善言辞,但眼神里多了一种叫“自信”的东西。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父母为他安排人生的“巨婴”,他开始想要自己掌握命运了。
我突然明白,小芹的离开,虽然打碎了父母的计划,却也意外地打碎了大哥身上的枷锁。他被迫从父母为他营造的“安乐窝”里走了出来,开始独立思考自己的人生。
这或许,是这件事带来的,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初秋的一天,一个人的到来,再次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天,我刚下班回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在1993年的我们这个小县城,小轿车还是稀罕物。
我正疑惑,门开了,二哥王建民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
“建国,回来了?快看,哥的新车!”他拍着那辆红色的夏利,一脸的骄傲。
“二哥?你……你哪儿来的钱买车?”我惊呆了。
“我辞职了。跟朋友合伙做了点小生意,赚了点。”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点上,熟练地吐出一个烟圈。
我看着他,感觉有些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夹在老婆和父母之间两头受气的男人了。他的穿着、谈吐,甚至抽烟的姿势,都透着一股“成功人士”的派头。
“二嫂知道吗?”
“当然。她现在可支持我了。”二哥笑着说,“建国,时代变了。光靠那点死工资,什么时候能出头?人啊,还是得靠自己。”
我为他高兴,但心里也隐隐有一丝不安。
二哥的变化,是从那次家庭风波后开始的。或许是秀英的话刺激了他,或许是觉得在我们面前丢了面子,他开始变得“有追求”起来。他先是利用在食品站的关系,倒腾一些紧俏物资,赚了第一桶金。然后就辞职下海,跟人合伙做起了建材生意。
在那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年代,他确实抓住了机遇。
可是,我总觉得他变得太快了。快得让我有些不认识了。
晚上,二哥在家里吃饭,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
“爸,妈,你们以后就别那么节省了。想吃什么就买,想穿什么就穿。儿子现在有钱了。”他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桌上,“这五千块,你们拿着,随便花。”
父亲看着那沓钱,皱起了眉头:“你哪来这么多钱?你那生意,是正经生意吗?”
“爸,您就放心吧。绝对正经。”二哥把钱推到父亲面前,“我吃的盐可能没您多,但我走的路,可比您那会儿宽多了。”
他竟然把父亲的口头禅,用这种方式还了回去。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没有拿那钱,只是冷冷地说:“把你的钱收起来。我们老两口,还用不着你养。”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我赶紧打圆场:“爸,二哥也是一片孝心。他现在出息了,您该高兴才是。”
“出息?”父亲冷笑一声,“别是歪门邪道就行。”
二哥的脸也挂不住了,他收起钱,悻悻地说:“爸,您这思想太落后了。现在是什么社会了?光靠老实巴交,一辈子都别想翻身。”
“我不用翻身。我这辈子,活得踏实。”父亲站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那顿饭,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我开着二哥的车。他坐在副驾驶,一路沉默。
快到我家楼下时,他突然开口:“建国,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哥,你没错。你想让爸妈过上好日子,这没错。”
“可他为什么不理解我?”二"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拼,受了多少白眼,喝了多少酒,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扬眉吐气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说:“爸那个人,你不是不知道。他一辈子都讲究‘本分’。他只是……还不适应。”
二哥叹了口气,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守着个破厂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什么都不用想。”
我笑了笑:“我也羡慕你啊,开着小车,做着大生意,多风光。”
我们兄弟俩,在这一刻,竟然开始互相羡慕。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苦要尝。
我把车停在楼下,二哥没有马上走。他看着车窗外,幽幽地说了一句:“建国,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我能像你一样,站出来,拦住爸妈……秀英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看不起我?我是不是……也就不会非要拼了命地去证明自己?”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却没想到,它像一颗种子,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种下了不同的果。在我这里,是家庭的和解与个人的成长。在二哥那里,却成了他人生转折的催化剂,一股推着他不断向前,却也让他越来越不像自己的力量。
我看着二哥在夜色中有些落寞的侧脸,突然觉得,那个关于对与错的故事,或许,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七章
二哥的生意越做越大,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他给我们家换了新的彩电,给父母买了昂贵的补品,甚至提出要出钱把老房子翻新一下。但他的人,却总是忙得见不到影。
父亲对他拿回来的东西,从不接受,也从不拒绝,只是默默地放在一边。他和二哥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儿子用钱来表达孝心和证明自己,父亲用沉默来表达他的固执和不认同。
大哥从电工班学成归来,技术学得不错,在县城里一家装修队找到了活。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出门,晚上带着一身疲惫和汗水回来,但精神头却越来越好。他开始领工资了,第一个月,就给爸妈每人买了一双新鞋。
父亲嘴上说着“乱花钱”,却在第二天就穿上了那双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
一个用钱砌墙,一个用汗水铺路。两个儿子,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
第二年春天,大哥通过工友介绍,认识了一个在纺织厂上班的姑娘。姑娘不嫌他年纪大,不嫌他家条件一般,就看中了他的人老实,手艺好。
两人谈了半年,定了亲。
婚礼办得很简单,但很热闹。看着大哥和新嫂子脸上朴实而幸福的笑容,父亲喝了很多酒。他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一遍遍地说:“建国,你大哥……成家了。我这辈子,总算……放心了。”
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那块巨石,在那一刻,才算真正地落了地。
婚礼上,二哥也回来了。他开着一辆更气派的黑色轿车,穿著名牌西装,出手阔绰地包了一个大红包。他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亲戚们都围着他,奉承他。
但他看起来并不开心。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哥,今天大喜的日子,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他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酒气混着一丝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建国,你看,大哥结婚了。他靠自己,找到了媳妇,成了家。”
“是啊,挺好的。”
“是挺好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可我呢?我赚了这么多钱,换了大房子,开了好车……可秀英,她跟我提了离婚。”
我大惊失色:“为什么?!”
“她说……我变了。变得她不认识了。”二哥的声音沙哑,“她说,她当初嫁给我,是喜欢我的老实本分。可我现在,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我天天在外面应酬,陪客户喝酒、唱歌……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跟她和孩子说的话也越来越少。她说,她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和一个越来越陌生的男人,没意思。”
“那你可以改啊,哥!把生意放一放,多陪陪二嫂和孩子。”
“放?”他苦笑一声,“怎么放?我手下养着几十号工人,到处都是要钱的窟窿。我一停下来,就全完了。我早就……身不由己了。”
我看着他,那个曾经因为没有是非而被妻子看不起的男人,如今,却为了证明自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命运,真是个讽刺的玩笑。
“一堵墙,推倒了是桥,砌高了,就是坟。”我曾经想过这句话。现在,二哥用他的人生,为这句话做了另一个注解。他推倒了贫穷的墙,却在自己和家庭之间,砌起了一座更高的、用金钱堆起来的墙。
婚礼结束后,二哥没有多留,连夜就走了。他说有个重要的合同要谈。
我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车尾灯,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又过了几年,我下岗了。我们那个半死不活的厂子,终于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彻底沉没了。
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人到中年,突然没了铁饭碗,感觉天都塌了。
是父亲的话点醒了我。
那天,我在家喝闷酒,他走过来,拿走了我的酒杯。他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你大哥一个闷葫芦,都能自己找食吃。你比他聪明,还能被尿憋死?”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肯定我“比大哥聪明”。
后来,在秀英的建议和帮助下,我用下岗的补偿金,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五金店。因为我懂技术,人也实在,生意慢慢地好了起来。虽然发不了大财,但养家糊口,绰绰有余。
生活,又一次在绝望中,开出了一朵小花。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叫小芹的女孩。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大学毕业了吗?工作了吗?结婚了吗?
她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们家的天空,虽然短暂,却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轨迹。
一年冬天,父亲病重住院。
我和大哥轮流在医院照顾。二哥也从外地赶了回来,请了最好的护工,安排了最高档的病房。但他太忙了,每天只能待一小会儿,放下一些钱和补品,就匆匆离开。
一天晚上,只有我和父亲在病房里。他已经很虚弱了,说话都很费力。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睛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说:“建国……那年冬天……幸好有你……”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年冬天。那件我们父子之间心照不宣了近十年的往事,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终于亲口提起了。
“爸,都过去了。”我哽咽着说。
他摇摇头,喘息着说:“过不去……我总梦见那个女娃……在雪地里跑……我怕啊……怕她冻死在外面……那我们王家……就真的……作孽了……”
原来,他不是不后悔,不是不后怕。只是他的固执和骄傲,不允许他说出口。这份愧疚,在他心里,压了十年。
父亲最终还是走了。
葬礼上,二哥哭得像个孩子。他跪在灵前,一遍遍地说:“爸,儿子不孝……儿子错了……”
他好像直到此刻才明白,父亲想要的,从来不是他赚了多少钱,而是他能踏踏实实地,做个好人。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二哥把生意交给合伙人,自己回了家。他没有再和秀英提离婚的事,而是开始学着做一个丈夫和父亲。他送孩子上学,陪秀英买菜,甚至开始试着下厨。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回最初的自己,但我知道,他开始努力了。
又是一个清晨,我正在厨房给儿子准备早餐。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温暖。
我看到母亲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那个老旧的、带记忆功能的电话,正在擦拭上面的灰尘。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抚摸一件珍宝。
擦完后,她把电话放回原位。她的手指,在那个我曾经教父亲使用的、预存着我号码的按键上,久久地停留。
她没有按下去,只是那么停着。
阳光里,我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和微微佝偻的背影。她什么也没说,但我仿佛听到了千言万语。
我知道,有些思念,是无声的。有些爱,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就像那个冬夜,我披在小芹身上的棉大衣,就像慧芳放在我床头的那杯温水,就像父亲临终前的那句“幸好有你”。
它们都在时光里,化作了永恒。
来源:智者宇宙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