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婆从病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床头柜上那一大袋子土鸡蛋,浑浊的眼睛里透出难得的光。那光,像冬日里透过层层雾霾,好不容易才洒下来的一小束,吝啬,却也金贵。
婆婆从病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床头柜上那一大袋子土鸡蛋,浑浊的眼睛里透出难得的光。那光,像冬日里透过层层雾霾,好不容易才洒下来的一小束,吝啬,却也金贵。
“还是我闺女好,”她咂了咂干裂的嘴唇,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刮着我的耳膜,“知道我爱吃这个。不像有些人,就知道瞎忙。”
我正在给她掖被角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她没看我,目光越过我,落在丈夫陈雷身上,带着点炫耀的欣慰:“你妹妹,到底比你媳妇强。”
陈雷正咧着嘴乐,闻言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打圆场:“妈,你看你说的,小晚这半个多月不也天天在这儿嘛。小月她工作忙,心意到了就行。”
婆婆嘴一撇,那是我看了十年的、她表达不满的标志性动作:“心意?心意能一样吗?亲生的就是亲生的。”
我慢慢地,慢慢地收回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口袋里有我昨晚记下的婆婆血压和心率的纸条,还有一颗以防万一的速效救心丸。我攥着那张小纸条,纸张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这天,是我伺候婆婆住院的第十六天。小姑子陈月,送来了十斤鸡蛋。
【引子】
半个多月前,那个电话是在凌晨三点打来的。我和陈雷被尖锐的铃声惊醒,他划开手机,里面是小姑子陈月带着哭腔的声音:“哥,妈不行了,在市医院抢救!”
陈雷“噌”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我心里也咯噔一下,睡意全无。我们俩慌乱地穿衣服,他手抖得连扣子都扣不上。我把他推到一边,帮他扣好,又抓了件外套给他披上,嘴里说:“你别慌,我来开车。”
深夜的城市像一座空城,只有路灯沉默地站着。我把油门踩到底,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像被扯碎的布条。陈雷在副驾上,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问情况,联系医生,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到了医院,急诊室门口那盏红灯刺得人眼睛疼。婆婆躺在里面,小姑子陈月和她丈夫在外面抹眼泪。一见到我们,陈月就扑到陈雷怀里大哭:“哥,都怪我,妈说胸口疼好几天了,我以为是老毛病……”
我没时间去安慰她,径直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等着。门一开,我第一个冲上去:“医生,我妈怎么样了?”
“急性心梗,幸好送得及时,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但需要立刻住院,安排手术。你们家属谁去办手续?”
“我去!”我立刻说。陈雷还愣在那儿,我从他兜里掏出钱包和医保卡,转身就往缴费处跑。医院的走廊在深夜里空旷得能听见回声,我的脚步声,咚咚咚,像砸在自己心上。
办完手续,安排好病房,已经是清晨。婆婆被推了出来,戴着氧气面罩,闭着眼,一脸灰败。陈雷和陈月围在床边,一声声地喊“妈”。我站在人群外,看着护士挂上点滴,默默记下药名和剂量。
天亮了,医生来查房,说需要家属二十四小时陪护。陈月一脸为难:“哥,我公司那边请不了长假,孩子也马上要期末考……”
陈雷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恳求。
我点点头,说:“我来吧。我最近手头上的项目刚结束,正好可以调休。”
陈月如释重负,拉着我的手:“嫂子,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我笑了笑,没说话。从那天起,这间小小的病房,就成了我的战场。
【第一章:无声的战场】
医院的生活,是一场被消毒水味浸泡的、无声的战役。
每天清晨五点半,我准时起床。先给家里熟睡的儿子准备好早餐和午餐盒,然后用小火熬上婆婆爱喝的小米南瓜粥。南瓜要切得极碎,熬到最后要用勺子碾成泥,这样才够软糯,不伤肠胃。这是我摸索了好几天才得出的经验。
七点,我提着保温桶挤上第一班公交车。车上人多,我总是把保温桶紧紧抱在怀里,生怕洒了。到了医院,先给婆婆擦脸、洗手,伺候她吃早饭。她刚做完手术,胃口不好,常常吃两口就撇开头。
“不想吃,没味道。”她会这样说,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医生允许的开胃山楂糕,哄着她:“妈,您就当吃零食,再吃一小口,就一小口。”
她会不情不愿地张开嘴,像个孩子。
白天,我要盯着她的点滴,记录她的每一次排尿量和颜色,每隔两小时给她翻一次身,防止长褥疮。医生护士来查房,说的那些专业术语,我拿个小本子全都记下来,回头再用手机一个个查明白。陈雷工作忙,只能晚上过来换我几个小时。他每次来,都带着一脸歉意:“老婆,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没事,应该的。”
可“应该的”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像在身上压了块巨石。我晚上睡在病房那张又窄又硬的折叠床上,夜里要起来三四次,看看婆婆有没有踢被子,呼吸是否平稳。有一次,我累得实在不行,趴在床边就睡着了,醒来时脖子僵硬得像石头。婆婆醒了,正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
“回去睡吧,我这儿没事。”她说。
那一瞬间,我心里有点暖。可她下一句话,又让那点暖意瞬间熄灭。
“别累坏了,不然陈雷又要心疼了。”
我沉默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笑了笑:“妈,您睡吧。”
我没告诉陈雷,婆婆嫌我买的水果不甜,嫌我削的苹果皮太厚,嫌我说话声音大了吵着她休息。我也没告诉他,隔壁床的阿姨拉着我的手,羡慕地说:“你婆婆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个比亲闺女还亲的儿媳妇。”
我听了,只是笑。因为我一回头,就看到婆婆正撇着嘴,扭过头去,假装看窗外。
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灰蒙蒙的天。
小姑子陈月倒是每天都打电话来,嘘寒问暖。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呀?想不想吃什么?我给你网购寄过去。”
婆婆的声音立刻就亮了八度:“哎哟我的乖女儿,妈没事,你别操心,好好上班。”
挂了电话,她会长叹一口气,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还是自己生的贴心,知道隔三差五问问我。”
我正给她倒水,手顿了一下,水洒出来几滴,烫在手背上,火辣辣地疼。
【第二章:那十斤鸡蛋】
第十六天,陈月终于“来”了。
不是她本人,是她叫的同城闪送。一个快递小哥拎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袋,风风火火地冲进病房:“请问哪位是张桂兰女士?您女儿给您送的土鸡蛋。”
“哎!是我!”婆婆激动得差点坐起来,冲着门口大声回应,生怕别人抢了似的。
整个病房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那一大袋子鸡蛋,少说也有十斤,用麦麸和稻壳垫着,看上去朴实又贵重。
陈雷正好也在,他高兴地接过来:“你看咱小月,多有心,还特地给你弄了土鸡蛋。”
婆婆满脸放光,挨个拿起鸡蛋,在光下照着,嘴里不停地念叨:“这才是正宗的土鸡蛋,你看这蛋壳颜色,多俊。小月这孩子,就是会办事。”
她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仿佛那不是鸡蛋,而是一尊奖杯。然后,她拿出手机,颤巍巍地给陈月拨了视频电话。
屏幕一亮,陈月化着精致妆容的脸出现了:“妈!收到啦?我托朋友从乡下收的,绝对正宗!”
“收到了收到了,”婆婆笑得合不拢嘴,把镜头对准那袋鸡蛋,“我闺女就是知道心疼妈,妈就爱吃这个。”
“你爱吃就行,等你出院了,我再给你寄。嫂子在旁边吗?这阵子辛苦嫂子了。”陈月在屏幕那头客气地说。
婆婆把镜头晃了晃,对准我。我刚给她的暖水袋换好水,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我对着镜头挤出一个笑:“没事,应该的。”
“那行,妈,哥,我这边还有个会,先挂了啊,你们保重。”视频很快就挂断了。
婆婆意犹未尽地放下手机,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些鸡蛋,对隔壁床的病友炫耀:“我姑娘,专门给我弄的。”
隔壁床的阿姨笑着附和:“真孝顺。”
没有人看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这十六天的日日夜夜,那些熬烂的小米粥,那些半夜惊醒的瞬间,那些被消毒水味包裹的疲惫,好像都被这十斤鸡蛋衬得一文不值。
陈雷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他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说:“别多心,妈就是那样,见了小月的东西就高兴。”
我没说话,转身去水房洗毛巾。拧毛巾的时候,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背的骨节都泛白了。热水氤氲的雾气里,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蜡黄的、带着黑眼圈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回到病房,就听见了那句让我浑身冰冷的话。
婆婆对陈雷说:“还是我闺女好,知道我爱吃这个。不像有些人,就知道瞎忙。”
她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个郑重的总结。
“你妹妹,到底比你媳妇强。”
【第三章:一根稻草】
世界在那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听见隔壁床病人翻身的细碎声,听见陈雷略显尴尬的干笑声。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只有婆婆那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温热的毛巾。我想我应该像往常一样,装作没听见,走过去,笑着说:“妈,水温正好,擦擦脸吧。”
可是我的脚像被灌了铅,一步也动不了。
陈雷还在替我找补:“妈,话不能这么说。小晚这半个多月,觉都没睡好,你看她都瘦了一圈了。”
“瘦一圈?”婆婆冷哼一声,那声音里的不屑像冰碴子,“她是你媳-妇,你妈病了,她伺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当年伺候你奶奶的时候,比这苦多了,我说过一句吗?”
天经地义。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轰然压下。
我终于动了。我没有走向病床,而是转身,默默地把毛巾放回脸盆架上,然后拿起我的包。
陈雷察觉到我的不对劲,跟了过来,压低声音问:“小晚,你干嘛去?”
“回家。”我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回家干嘛?我这儿还顶着呢,你等我晚上……”
“陈雷,”我打断他,抬起头,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着他,“我累了。”
不是身体的累。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绝望的疲惫。就像一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断了。
那十斤鸡蛋,不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压垮我的,是婆婆说出那句话时理所当然的神情,是陈雷在旁边无力而苍白的辩解,是我在这十六天里,用尽全力扮演一个“好儿媳”之后,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天经地义”的免费保姆。
我绕过陈雷,没有再看婆婆一眼,径直走出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永远那么长,灯光永远那么白,惨白惨白的,照得人无所遁形。我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我能感觉到身后陈雷的目光,和他欲言又止的挣扎。
但他没有追上来。
或许在他心里,一边是生他养他的妈,一边是“天经地义”该伺候他妈的媳-妇。他夹在中间,最好的选择,就是什么都不做。
我走出医院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我抬手挡了一下,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安静地,一滴一滴,砸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间蒸发,了无痕迹。
就像我那十六天的付出一样。
【第四章:沉默的爆发】
我回了家。那个我和陈雷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家。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冷清的气息。客厅的沙发上还搭着我前天晚上换下来的衣服,茶几上放着儿子没喝完的半杯牛奶。一切都维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仿佛时间静止了。
我没有开灯,就在昏暗的客厅里站了很久。然后,我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拿出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很慢,一件,又一件。夏天的裙子,冬天的毛衣,我最喜欢的那本书,还有床头柜上我和儿子的合影。
我没有哭,也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我的心里像一口枯井,掀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我收拾到梳妆台,看到了那条陈雷在我三十岁生日时送我的项链。他说:“老婆,辛苦了。这辈子有你,是我的福气。”
我拿起那条项链,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福气?我突然很想笑。
晚上七点,陈雷回来了。
他推开门,看到客厅里的行李箱,愣住了。然后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
“小晚,你……你这是干什么?”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行李箱,拉上拉链,发出“刺啦”一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雷,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说。
“分开?为什么?就因为我妈那句话?”他走过来,试图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小晚,你别这么小心眼行不行?她就是个老人,说话直,没坏心的。”
“没坏心?”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陈雷,你知道这十六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我把一切都摊开在他面前,像展示一幅早已画好的、悲凉的画卷。
“我每天五点半起床,熬粥,挤公交。你妈嫌小米磨牙,我把米泡了一晚上;嫌南瓜有筋,我用筛子过滤了一遍。她晚上起夜怕黑,我把我的手机放在她床头当夜灯,我自己摸黑去卫生间。她做完手术没力气,我给她端屎端尿,没有过一句怨言。这些,你都知道吗?”
陈雷的脸色一点点变白。他张了张嘴,说:“我……我知道你辛苦。”
“不,你不知道。”我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你只知道我辛苦,但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就像你妈说的那样。我是你媳-妇,所以这一切都是我该做的。陈月是你妹妹,她送十斤鸡蛋,就是天大的孝心。陈雷,我问你,这个家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沉默了。那种熟悉的,让我窒息的沉默。每次我们之间出现问题,他都用这种沉默来应对。
“你又闹什么脾气?”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不耐烦,“多大点事儿,至于吗?我妈还在医院躺着,你就在这儿跟我闹离婚?”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哀和失望。
“陈雷,我不是在闹。我只是,不想再当一个‘天经地义’的好人了。”我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我不是你们家的保姆,我是你妻子。保姆受了委屈还能辞职,我呢?我辞什么?辞掉这十几年的感情吗?”
我拉着箱子,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拦我。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明天,我会给我妈打电话,让她过来帮忙照顾几天孩子。你……也该学着自己去照顾你妈了。”
说完,我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我曾以为是全世界的家。
【第五章:缺席的审判】
我没有回娘家。我不想让父母担心。
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暂时住了下来。小小的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狭窄的卫生间。却让我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我给儿子打了电话,告诉他妈妈要出差几天,让他在家听爸爸的话。儿子在电话那头很懂事,只是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做的红烧肉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说:“快了,宝宝乖。”
第二天,我照常去公司上班。同事们看到我都吓了一跳,说我怎么憔悴成这样。我笑笑,说最近家里事多。
手机很安静。陈雷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
我猜,他大概也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或者,他正在医院,笨拙地学习如何照顾一个病人。学习如何热饭,如何换床单,如何应对一个病人的坏脾气。
那些我曾经“天经地义”做着的一切。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小姑子陈月。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焦急:“嫂子,你上哪儿去了?我哥说你回家了,怎么电话也打不通?”
我淡淡地说:“有点事。”
“什么事比我妈还重要啊?”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责备,“嫂子,我知道你辛苦,可我妈现在这个情况,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哥一个大男人,哪会照顾人啊。今天给我妈喂饭,都把汤洒她身上了。”
我握着手机,突然觉得很可笑。
“陈月,”我说,“你哥不会照顾人,可以学。就像我,也不是天生就会照顾人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嫂子,你是不是因为我送鸡蛋那事儿生气了?我妈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没有跟她一般见识。”我说,“我只是,不想再当那个‘豆腐心’了。我的心也会疼,也会碎。”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是你妈,也是你哥的妈。我照顾了十六天,仁至义尽。剩下的日子,该你们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靠在办公椅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不是在审判谁,我只是选择了缺席。缺席那一场以“爱”为名,却充满了不公与漠视的家庭剧目。
晚上,陈雷终于发来了信息,只有三个字:“你回来吧。”
我没有回。
我想看看,没有了我这个“天经地义”的配角,他们这出戏,要怎么演下去。
【第六章:一本笔记】
陈雷是在第三天晚上找到酒店来的。
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就是我之前每天带去医院的那个。
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说:“我给你熬了点粥。”
我没看他,也没看那桶粥。
他在我对面坐下,沉默了很久,才沙哑地开口:“小晚,我错了。”
这五个字,比他之前任何的长篇大论都有分量。
“我这两天,才真正知道你之前有多累。”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妈她晚上要喝水,要上厕所,要翻身。饭冷了不行,热了不行。护士说的话我一句也记不住。我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昨天晚上,我趴在床边睡着了,妈起夜,差点摔倒。”
他说着,眼圈红了。
“我今天帮你收拾床头柜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
是我那个用了好几年的工作笔记本。我随手拿去医院,用来记录婆婆的病情。
陈雷翻开本子,一页一页地给我看。
“第一页,4月12日,入院第一天。血压160/100,心率110。医生说要低盐低脂,忌辛辣。晚上九点吃了半个苹果。”
“第二页,4月13日。血压155/95。小米粥只喝了半碗,说没胃口。下午护士说可以适当活动,扶着走了五分钟。”
“……第十五页,4月26日。血压130/80,稳定。可以自己下床慢走。喜欢喝南瓜粥,但不能太甜。晚上睡觉会踢被子,需要多注意。”
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我潦草的字迹。记录着婆婆每一天的血压、心率、饮食、用药,甚至还有她的情绪变化。
陈雷的声音哽咽了:“我把这个拿给妈看了。我告诉她,这就是你这十六天的‘瞎忙’。”
“她……她什么反应?”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她没说话。”陈雷摇摇头,“她就那么看着本子,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背过身去,我看见她肩膀在抖。她哭了。”
“后来,她让我把那些鸡蛋拿走。她说,她吃不下。”
我的眼睛有点酸。我别过头,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城市的霓虹闪烁,像无数颗流不尽的眼泪。
“小晚,”陈雷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抱住我,“对不起。是我混蛋,我把你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我忘了,你也是我捧在手心里娶回来的媳-妇,不是我们家请来的保姆。”
我没有推开他。我靠在他的怀里,积攒了十几天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第七章:没有吃完的鸡蛋】
我最终还是回去了。
不是因为陈雷的道歉,也不是因为婆婆的眼泪。而是因为我想明白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家是一个需要被“看见”的地方。看见你的付出,看见我的疲惫,看见彼此藏在别扭话语下的,那份笨拙的爱。
我回去的那天,是个晴天。
我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先回了家。陈雷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厨房里炖着鸡汤。儿子看见我,欢呼着扑进我怀里。
下午,我和陈雷一起去了医院。
推开病房门,婆婆正靠在床头,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的,是我的那个笔记本。她看得那么专注,连我们进来了都没发现。
“妈。”我轻声叫她。
她浑身一震,抬起头,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像个被抓包的孩子。她下意识地想把本子藏到被子里。
“小晚……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小,带着点不自在。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本子,放回床头柜。然后,我拿起一个苹果,坐在床边,开始慢慢地削。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苹果皮被刀削断的“沙沙”声。
“那个鸡蛋……”婆婆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让陈雷拿回去了。放着也占地方。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给孩子做蛋糕吧。”
我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
我知道,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郑重的道歉了。老一辈的人,习惯了把爱和歉意,都藏在这些别扭的、拐弯抹角的话里。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她嘴边:“妈,尝尝,这个甜。”
她犹豫了一下,张开了嘴。
她咀嚼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嗯,甜。”
我笑了。
婆婆出院那天,我去接的她。陈月也来了,开着车,大包小包买了一堆补品。她看见我,表情有些不自然,叫了声“嫂子”。
我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婆婆没怎么说话。只是在车子经过一个菜市场时,她突然说:“停一下。”
她让陈雷扶着,自己慢慢走进菜市场,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她把鱼递给我,说:“小晚,你累了这么多天,都瘦了。晚上……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鱼。”
我接过那条还在扑腾的鱼,很重。我看着婆婆鬓边的白发,和她脸上深深的皱纹,突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会偏心自己孩子、不懂如何表达感情的母亲。
那十斤鸡蛋,最终还是被做成了各种各样的菜。茶叶蛋,鸡蛋羹,番茄炒蛋。但我们谁也没再提起过它的来历。它就像一个秤砣,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家里,悄无声息地称量过人心,也最终,称出了一份迟来的看见与尊重。
生活还在继续,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每天都在上演。我知道,我们之间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习惯,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彻底改变。但至少,我们都开始学着,去看,去听,去感受。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我用剩下的几个土鸡蛋,给儿子烤了一个香喷喷的蛋糕。我切了一块最大的,端到正在阳台上晒太阳的婆婆面前。
“妈,尝尝我做的蛋糕。”
她看了我一眼,接过盘子,用勺子挖了一小口,放进嘴里。
阳光下,她脸上的皱纹,好像都舒展开了。
“嗯,”她说,“比外面卖的好吃。”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