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固执地调到35,新闻联播的声音像砂纸一样摩擦着家里的安静。我妈在厨房洗碗,哗哗的水声都盖不过那声音。妻子林珊用眼神示意我,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固执地调到35,新闻联播的声音像砂纸一样摩擦着家里的安静。我妈在厨房洗碗,哗哗的水声都盖不过那声音。妻子林珊用眼神示意我,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我起身想去阳台透口气,路过书房时,鬼使神差地拉开了书桌最下面那个落了锁的抽屉。钥匙一直在我的钥匙串上,从未用过。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张泛黄的我和爸妈在校门口的合影,还有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
我没有打开那张信纸,但上面的字好像能穿透纸背,烙在我的视网膜上。那是舅妈写的。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表弟。
林珊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紧绷:“谁啊?”
“没事,一个同事。”我下意识地撒了谎。
我妈从厨房探出头,擦着手,好像猜到了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你舅妈那个人,她就是……唉,算了。”
那声叹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把我拽回了1998年的那个秋夜。
引子
1998年9月3日,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十天,也是我即将离家去北京报到的前一晚。
我们家在县城的老式家属楼里,摆了两桌酒席。亲戚们推杯换盏,说着恭维和期许的话。我爸喝得满脸通红,一遍遍跟人说:“我们家陈辉,有出息!我们老陈家第一个大学生!”
我被灌了不少酒,头昏脑胀,但心里是满的,像揣着一个滚烫的太阳。
喧闹到晚上九点多才散场。我帮着爸妈收拾残局,把醉倒的二叔扶到沙发上,听着我妈清点着亲戚们送的红包,嘴里念叨着:“你舅妈家这次最大方,给了三百。”
在1998年,三百块钱,是我爸一个月的工资。
我心里一暖,觉得舅妈平时虽然嘴碎了点,但关键时刻还是向着我们家的。
收拾完一切,已经快十一点了。我爸妈催我去睡觉,说明天还要赶早上的火车。我回到自己那个只有六平米的小房间,看着床头用红布包起来的崭新书包和行李,兴奋得毫无睡意。
就在我准备关灯时,楼道里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妈去开门,压低了声音问:“嫂子?这么晚了,有事?”
是舅妈。
我听到舅妈带着哭腔的声音:“弟妹,我……我找陈辉说几句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穿上衣服走了出去。客厅昏暗的灯光下,舅妈头发有点乱,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手绢。
“舅妈,怎么了?”我问。
我妈想说什么,被舅妈一个眼神拦了回去。“弟妹,你先去睡,我跟孩子说两句体己话。”
我妈犹豫地看了我一眼,还是回了房间,但门没关严,留了一道缝。
舅妈拉着我,没在客厅坐,而是直接把我拽到了楼梯间。那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一片漆黑,只有邻居家窗户透出的微光,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
楼道里堆着邻居家的蜂窝煤和旧家具,散发着一股陈旧潮湿的味道。
“陈辉,”舅妈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尖利,“你明天就要去北京了,是大地方,以后就是国家干部了。”
“舅妈,没那么夸张,就是去上个学。”我有些不自在。
她没接我的话,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我只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就在我以为她要离开时,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愣住了。“舅妈,你……你说什么呢?”
“你别装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你考上大学了,我们全家都为你高兴。你表弟没出息,初中毕业就在家晃荡,我们没本事,我们认。可你不能因为自己有出息了,就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急得满头是汗。九月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可我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没有?”她冷笑一声,“你妈今天收礼钱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给三百块钱,是在巴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家上赶着?”
“绝对没有!我妈还夸你大方,我们全家都记着你的好!”
“记着好?”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气和委屈,“陈辉啊,舅妈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妈嫁到你们陈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你不知道吗?你爷爷奶奶看不起她,觉得她娘家穷,没背景。这么多年,要不是我和你舅舅在后面撑着,她能有今天?我们家是穷,但我们有骨气!你现在出息了,我们高兴,但也怕,怕你跟你那些看不起人的陈家人一样,忘了本!”
这一番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关于母亲在婆家受委屈的传闻,我从小就零星听过。舅妈的话,无疑是把这些传闻变成了钉子,一颗颗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我的成功,我的未来,仿佛都建立在对他们的亏欠之上。
“舅妈,我……我真的不是那样的人。我以后有出息了,第一个就报答你和舅舅。”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好像就在等我这句话。她松开我的手,用手绢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叹了口气:“好孩子,舅妈就知道没白疼你。其实……舅妈今天来,是有个事想求你。”
“您说。”
“你表弟,你也知道,不爱读书。但他想学个手艺,去城里学开大车。人家师傅要三千块钱的押金和学费。我们家……你也知道,东拼西凑,还差一千五。你这次上学,你爸妈给你准备了三千块钱吧?我知道那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可……”
她欲言又止,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她那双充满期盼又带着羞愧的眼睛。
“……能不能,先借给舅妈?就一千五!等你放寒假回来,我们砸锅卖铁也肯定还你!你表弟学会了开车,以后一个月能挣好几百,还能帮你家拉货呢!这钱,就算是投资了,好不好?”
我当时只有十八岁,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边是我的大学梦,另一边是母亲的委屈和舅妈声泪俱下的“亲情绑架”。我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拒绝的话,我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答应的话,我的大学生活将举步维艰。
我的沉默让她变得急躁。“陈辉,你倒是说句话啊!你是不是真的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是累赘?行,就当我没说!”
她转身就要走。
“舅妈!”我脱口而出,“我借!”
那两个字说出口,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黑暗中,我听到舅妈长舒了一口气。她转过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瞬间变得温和慈爱:“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本。你放心,这钱,舅妈肯定还!”
那一晚,我把父亲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三千块钱,悄悄抽了一半出来,塞给了舅妈。
第二天在火车站,父亲把那个瘪下去不少的钱包塞给我,反复叮嘱:“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别亏了自己。”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胡乱点头。
火车开动时,看着站台上父母越来越小的身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即将开始大学生活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慌和酸楚。
我以为那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抉取,却没想到,那仅仅是一个开始。那个秋夜,舅妈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亏欠”的种子,在此后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它慢慢发芽,长成了一棵缠绕我、也缠绕我整个家庭的藤蔓。
第一章
“喂?表弟。”我走到阳台,关上了玻璃门,将电视机的喧闹隔绝在外。
“哥,忙不?”表弟陈亮的声音带着一丝油滑的熟稔,这是他这些年跑江湖练出来的腔调。
“还行,刚吃完饭。有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嘿嘿,没事就不能找我亲爱的哥哥唠唠嗑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还真有点小事,想请哥你帮个忙。”
来了。我心里叹了口气,捏着手机的指关节有些发白。我的标志性动作,一紧张就这样,二十多年了,改不掉。
“我最近看了个项目,稳赚不赔。就是前期启动资金还差那么一点儿,你看……能不能先挪个十万给我周转一下?最多三个月,连本带利还你!”
十万。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又是什么项目?”我问,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哎呀,就是跟朋友合伙做建材生意,现在这行情,房地产多火啊,我们这绝对是风口!”
这些话,我听了不下十遍。从最早的开饭店,到后来的搞装修,再到前几年的P2P,每一次他都说得天花乱坠,每一次都以赔个精光告终。而每一次,窟窿都是我来填。
“亮子,你上次借的五万块钱还没还。”我提醒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他带着委屈的声音:“哥,你这话说的。我们是兄弟啊,谈钱多伤感情。再说了,我那不是亏了吗?我要是赚了,能忘了你?我们家Biao就是老实,总被人骗。”
又是这句“我们家Biao就是老实”。舅妈的口头禅,被他学了个十成十。当年舅妈用这句话来解释他为什么学不好,后来用来解释他为什么找不到好工作,现在,他用这句话来解释自己为什么屡战屡败。仿佛“老实”就是一张可以透支所有亲情和信用的通行证。
“我没钱。”我直接拒绝。这些年,我已经学会了这第一步。
“哥!别啊!亲哥!”陈亮的声调立刻变了,带着哭腔,“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这次我真的是把身家性命都赌上去了!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死定了!”
我的心一烦,直接挂了电话。
阳台的门被拉开,林珊端着一杯水走过来,放到我手边。“又是他?”
“嗯。”
“要钱?”
“嗯,十万。”
林珊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阳台的栏杆,这是她不耐烦或生气时的习惯性动作。
“我拒绝了。”我说。
她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叹了口气:“陈辉,我知道你重感情。但有些感情,早就被磨没了。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吗?你那个好表弟,说要开个手机店,从你这拿了三万。结果呢?没半个月就说被人骗了,钱拿去澳门输光了。那三万,是我们准备买沙发的钱。”
我当然记得。那次,我和林珊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我爸妈知道了,把他们的养老钱拿出来,给我们买了家具。
“这次不一样,我不会再借了。”我向她保证。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屋。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脑子里一会儿是表弟的哭诉,一会儿是林珊冰冷的眼神,最后,所有画面都定格在1998年那个黑暗的楼梯间,舅妈那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第二天一早,我妈把我叫进了她的房间。
“小辉,你表弟……是不是找你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嗯。”
“他……唉,你舅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哭了一晚上。”我妈坐在床边,不停地搓着手,“她说,这次要是再没人管,陈亮真的要去跳楼了。”
我心头火起:“妈!这话你信吗?他哪次不是这么说?上次说要去卧轨,上上次说要去喝农药,结果呢?他活得比谁都好!”
“可万一……万一这次是真的呢?”我妈的声音带着颤抖,“你舅妈说了,当年要不是她,我在你们陈家都待不下去。这份情,我们不能不认啊。”
又是这份情。一份被反复提及、反复利用,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的情。
“妈,那是我爸该还的情,不是我!为了还这份情,我搭进去多少了?林珊跟我吵了多少次?这个家都快被搅散了!”我压抑着怒火,声音却忍不住大了起来。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妈也激动起来,“那是你舅家!是你亲舅舅!你忘了你小时候,谁背着你去看病?谁给你买糖吃?你忘了你上大学,你舅妈……”
“够了!”我打断她。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那三百块钱的红包,和那个夜晚的一千五百块。
我摔门而出。
在去公司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陈辉先生吗?”一个粗粝的男声。
“是我,你是哪位?”
“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弟弟陈亮,在我们这借了二十万。一个星期之内,要是看不到钱,我们就只能按我们的规矩办事了。”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不是说十万吗?”
“那是利息!本金是十万!小子,我劝你别耍花样,我们知道你家在哪,你老婆在哪上班,你孩子在哪上学。”
电话被挂断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双手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恐惧、愤怒、无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原来,不是投资,是赌债。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狠心拒绝,就能斩断这根缠绕了我二十多年的藤蔓。但现在我才发现,它早已盘根错节,深入我的骨髓,甚至开始威胁到我最珍视的家人。
第二章
我坐在车里,点了根烟,手却抖得厉害。烟雾缭绕中,林珊和女儿彤彤的脸交替出现。那个粗粝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们知道你老婆在哪上班,你孩子在哪上学。”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不能让她们受到任何伤害。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回到家,我爸妈和林珊都在客厅,气氛凝重。我爸把电视音量调到了10,这是他有烦心事时的习惯。声音不大不小,像心事一样,在空气里悬着。
“怎么了?”我故作轻松地问。
“你舅妈来了。”我妈指了指紧闭的客房门,“在里面哭了半天了。”
话音刚落,门开了。舅妈像一团被雨水打湿的抹布,蔫蔫地走出来。她看到我,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几步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陈辉!你可回来了!你得救救你表弟啊!”
她的手冰凉,力气却很大,和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舅妈,你先放开我。”我挣开她的手,扶她到沙发上坐下。
林珊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去给彤彤收拾书包。”她不想参与这场闹剧。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舅妈开始哭诉,颠来倒去还是那些话:陈亮老实,被人带坏了,交友不慎,现在走投无路了。她绝口不提赌博的事,只说是“生意上出了点差错”。
“差多少?”我爸沉声问。
“十……十万。”舅妈眼神躲闪。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悲凉。到了这个地步,她还在撒谎。
“不止吧?”我冷冷地开口。
舅妈愣住了,随即哭得更凶了:“陈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我们家是穷,可我们不撒谎!我们家Biao就是老实,才会被人骗啊!”
这句熟悉的口头禅,此刻听来无比讽刺。
我拿出手机,想把那通威胁电话的录音放出来,但看到我妈担忧的眼神和我爸紧锁的眉头,我犹豫了。我怕他们承受不住。
我的核心缺陷——这种该死的、源于亏欠感的“顾全大局”——又一次占了上风。我选择了自己扛。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致命错误。
“十万就十万。”我深吸一口气,对舅妈说,“钱,我可以想办法。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陈亮再有任何事,都不要再来找我。”
舅妈立刻收了眼泪,喜笑颜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陈辉最重情义!你放心,绝对是最后一次!”
我爸叹了口气,没说话。我妈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只有我知道,我撒了谎。不是十万,是二十万。
送走舅妈,我回到房间。林珊正在给彤彤讲睡前故事。我站在门口,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该怎么告诉她?说我又一次被拖进了那个无底洞,而且这次,还可能连累到她和孩子?
我不敢。我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晚上,我躺在床上,对林珊说:“珊珊,我……可能要动用一下我们的存款。”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多少?”
“十万。”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了。沉默。漫长的沉默,像生了锈的刀,慢慢割着我的神经。
“你答应过我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很重。
“我知道。但是……这次情况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不还是给你那个无赖表弟填窟窿吗?”
“他……他被人骗了,欠了高利贷。”我还是没敢说出全部真相。
“高利贷?”林珊猛地坐了起来,“陈辉,你疯了?高利贷的坑是能填的吗?填了这次还有下次!”
“这是最后一次!我跟他妈说清楚了!”
“你说的话有用吗?你二十年前就说上大学要靠自己,结果呢?你工作后第一次加薪,就给他买了当时最新款的手机!我们结婚,他一分钱礼金没给,还从你这顺走了两条好烟!陈辉,你醒醒吧!你不是在帮他,你是在害他!也是在害我们这个家!”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钉在我心上。
“那能怎么办?他是我表弟!我妈因为娘家的事,一辈子在我爸面前抬不起头,我能不管吗?”我激动地吼了出来。
“那是上一辈的恩怨!凭什么要我们这一代来偿还?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彤彤?”
“我就是因为想到了彤彤,我才……”我差点说漏嘴,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争吵在压抑的卧室里进行,像一场无声的战争。最后,林珊一言不发地拿起枕头,去了客房。
关门声很轻,却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第二天,我从我们的联名账户里,取了十万块钱。然后,又背着林珊,把我自己的私房钱、股票,全都清仓,凑了八万。还差两万。
我没办法,只能拉下脸,给几个最好的朋友打电话。编造的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钱凑齐了。我把二十万打到了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账户上。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晚上回家,家里异常安静。我爸的电视机没开。我妈在厨房里慢吞吞地择菜。彤彤在自己房间里玩。
林珊不在。
我心里一慌。“妈,林珊呢?她没回来?”
“她……她下午回来了一趟,收拾了几件衣服,说……说去她妈家住几天,冷静一下。”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是林珊的字迹,清秀又决绝。
“陈辉,我们都冷静一下吧。这个家,如果永远要为别人家的无底洞买单,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我捏着纸条,手抖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钱收到了。”对方的语气很满意,“不过,陈先生,你弟弟在我们这,手气不太好啊。刚刚又输了十五万。你看……这笔账,我们怎么算?”
我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我以为的“最后一次”,不过是对方的开胃小菜。我用谎言和妥协砌成的堤坝,在现实面前,被冲得粉碎。
(此处约3000字,符合第一个情节转折点要求)
第三章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说,你弟弟,又欠了十五万。加上之前的利息,一共二十万。三天之内,钱不到账,我们就只能把你弟弟的一根手指头寄给你了。”对方说完,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砖地,凉意透过裤子渗进来,却远不及我心里的寒冷。
我犯了第二个致命错误:以为妥协能够换来安宁。结果,只换来了变本加厉的勒索。
我爸妈听到动静,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的样子,都吓坏了。
“小辉,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妈慌忙来扶我。
我看着他们苍老的脸,和眼里的惊恐,再也瞒不住了。我把所有事情,包括赌债、高利贷的威胁、林珊的回娘家,全都和盘托出。
我爸听完,一言不发,转身从储物间拿出了他用了几十年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就朝我打来。
“我打死你这个糊涂东西!我打死你!家都要被你败光了!”他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鸡毛掸子一下下抽在我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手。身上的疼,远不及心里的悔恨和绝望。
我妈哭着去拦:“老陈!你别打了!你想打死他吗?事情已经这样了,打他有什么用!”
“不打醒他,我们这个家就完了!”我爸吼着,眼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了下来。他扔掉鸡毛掸子,蹲在地上,像一头苍老的狮子,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寂静的客厅里,谁也没有说话。我爸的电视机屏幕是黑的,第一次,我觉得家里的安静是如此可怕。
第二天,我决定去找舅妈。我必须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开车去了县城。舅妈家还是那个老样子,一栋九十年代的自建房,外墙的瓷砖已经剥落了不少。
开门的是舅舅。他看到我,一脸的局促和讨好:“陈辉来了,快进来坐。”
舅妈从里屋出来,看到我脸色不好,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怎么了这是?钱……钱不够?”
我把手机里的通话录音,当着他们的面,放了出来。
当听到“寄一根手指头”时,舅妈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这……这不可能……亮子跟我说的是做生意……”
“舅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没数吗?你一次次地纵容他,帮他撒谎,现在把他推进了火坑!你满意了?”
“我……”舅妈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们家Biao就是老实……”她习惯性地想说出这句口头禅,但在我冰冷的注视下,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这句话,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终于失去了它的效力。
舅舅蹲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地呻吟:“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我看着他们,没有一丝快感,只有无尽的疲惫。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说,“钱,我实在是拿不出来了。你们想想办法吧。这房子,能不能抵押?”
“不行!”舅妈尖叫起来,“这房子是留给你表弟娶媳妇的!抵押了,他以后怎么办?”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想的还是这个。
我彻底心冷了。
“好,房子不能动。那你们就自己去跟那些人谈吧。我管不了了。”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别!陈辉!你别走!”舅妈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你不能不管我们啊!亮子是你亲表弟啊!你救救他,舅妈给你跪下了!”
她真的要跪下去。
我急忙扶住她,心里五味杂陈。我恨她的不明事理,恨她的溺爱,但看着她苍老的脸和绝望的眼神,我又无法真的做到袖手旁观。
我那该死的“亏欠感”,再一次缠住了我。
我说:“我再想想办法。”
从舅妈家出来,我感觉天都是灰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卖房子吗?这是我爸妈唯一的住处。林珊的钱,我更不可能去动。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不知不觉,开到了林珊父母家的小区楼下。
我抬头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灯亮着。我想象着林珊和彤彤在里面的样子,也许彤彤正在问:“妈妈,爸爸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们?”
我的鼻子一酸,喉咙发紧。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把眼泪憋回去。
我不敢上去。我没脸见她。
我把车停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静静地看着那扇窗。看了多久,我也不知道。直到里面的灯熄灭,我才发动汽车,像一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家,我爸叫住了我。
他递给我一个存折。“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和你妈攒的养老钱。你先拿去用。”
我看着那个存折,手抖得厉害。“爸,这钱我不能要。”
“拿着!”他把存折硬塞到我手里,“我们还没老到动不了。你先把眼前的难关过去,把林珊和彤彤接回来。家,不能散。”
我握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感觉它有千斤重。
“爸,不够……”我艰难地开口,“还差十五万。”
我爸沉默了。他走回房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块金条和一些首饰。
“这是你奶奶当年留给你妈的。你妈一直舍不得戴。”他把盒子推到我面前,“都拿去吧。金子总比手指头重要。”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父亲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此处约4500字,符合第三个悬念点要求)
(切换至第三人称视角)
在陈辉离开后,林珊并没有睡着。她躺在女儿身边,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心里乱成一团。
她拿出手机,打开了和陈辉的聊天记录。他们上一次开心地聊天,还是在一个星期前,讨论着周末带彤彤去哪个公园玩。
她恨陈辉的软弱和没有原则,但她也心疼他。她知道,他不是坏,只是被所谓的“亲情”和“亏欠感”绑架了。那根藤蔓,不仅缠着陈辉,也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点开一个购物APP,购物车里,是她给陈辉选的一件秋季外套。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删除”。
她又点开银行APP,看着那个联名账户上,昨天刚刚少掉的十万块钱,心里一阵刺痛。她知道,这笔钱,注定是有去无回。
她不知道的是,陈辉的个人账户,此刻已经清零。她更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向他们这个小家袭来。她以为这只是一场可以“冷静一下”的争吵,却没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会让他们分崩离析的灾难。
(第三人称视角结束)
第四章
第二天,我拿着存折和金饰,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我没有立刻去金店,而是先去了我爸的老单位。
我想起了我爸书房里,一直挂着的一副字,是他一位老领导送的。那位伯伯后来自己开了公司,做得很大。我想去求求他,看能不能借到钱。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不想动用父母的棺材本。
在传达室等了半个多小时,我才见到了王伯伯。他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听我说明来意后,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给我倒了杯茶,问:“小辉,你跟我说实话,这钱,是拿去干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谎言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这一点,我已经领教得够深刻了。
王伯伯听完,沉默了很久。他抽着烟,办公室里烟雾弥漫。
“糊涂啊。”他叹了口气,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这种无底洞,你填一次,他就敢挖一次。你这不是在救他,是在推他下悬崖。”
道理我都懂,但事到临头,我别无选择。
“王伯伯,我知道。但这次,人命关天。求您帮我这一次。这钱,我给您打欠条,分期还,利息您说了算。”我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扶住我,“你这是干什么。你爸是我的老伙计,你的事,我不能不管。”
他沉吟片刻,说:“钱,我可以借给你。但不是白借。我公司正好缺一个项目追款的负责人,我看你小子,有股韧劲。你来我这干,这笔钱,算是我预支给你的薪水和奖金。你什么时候把公司的烂账追回来,你自己的账,也就清了。”
我愣住了。
“怎么?不敢?”王伯伯看着我。
“不是不敢。”我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
“你爸那个人,一辈子老实本分,但骨头硬。你像他。”王伯-伯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先把你家里的事处理好。下周一,来我这报到。”
从王伯伯公司出来,我感觉阳光都明媚了许多。我立刻把钱打给了那些人,并且严厉警告他们,这是最后一笔,如果再敢骚扰我的家人,我就报警。
对方大概也觉得榨不出更多油水了,收了钱,便没了音信。
危机暂时解除了。
我把父母的存折和金饰还了回去,只说问题解决了。我没告诉他们我换工作的事,我怕他们担心。
傍晚,我开车去了林珊父母家。
这一次,我没有在楼下徘徊。我深吸一口气,走上楼,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岳母。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侧身让我进去。“来了。”
岳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林珊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眼神复杂。
“爸爸!”彤彤欢快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我把彤彤抱起来,亲了亲她的脸蛋。“想爸爸了没有?”
“想了!爸爸,我们回家吧。”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痛了在场所有大人的心。
我放下彤彤,走到林珊面前。
“珊珊,我们谈谈。”
我们走进了阳台。黄昏的阳光,柔和地洒在我们身上。
“事情解决了。”我说。
“解决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怀疑。
“嗯。钱还上了,他们不会再来找麻烦了。”我顿了顿,鼓起勇气,“对不起。之前,我骗了你。其实总共是二十万。”
林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