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横在我和儿子李添之间。他皱着眉,想伸手去拿遥控器,却被妻子张兰一个眼神制止了。这间不算宽敞的客厅里,电视里“情满四合院”的嘈杂,和渐迟钝的听力,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横在我和儿子李添之间。他皱着眉,想伸手去拿遥控器,却被妻子张兰一个眼神制止了。这间不算宽敞的客厅里,电视里“情满四合院”的嘈杂,和渐迟钝的听力,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假装没看见儿子脸上的不耐烦,从茶几下面摸出老花镜戴上,顺手拉开了旁边那个吱呀作响的抽屉。抽屉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张褪了色的单人婴儿照,相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照片上的孩子,就是李添。
“爸,明天那个招聘会,我……”李添开了口,声音被电视剧的配乐淹没了一半。
张兰从厨房里端出切好的西瓜,一边把果盘放下,一边用围裙擦着手,动作重复得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钟摆。她今晚异常沉默,从吃饭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往常,她总要数落李添几句,不是嫌他吃饭吧唧嘴,就是怪他整天闷在房间里。
“招聘会怎么了?”我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盯着他。
“没什么,”李添低下头,拿起一块西瓜,“就是……随便问问。”他那句没说完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尖锐得像一声警报。李添猛地站起身,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就白了。他什么也没说,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卧室,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和张兰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睛里都写满了疑问。电视里的傻柱还在为了一盘白菜跟许大茂斗智斗勇,可我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扇紧闭的门,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三十年前,我,李卫国,一个国营工厂的普通钳工,为了要这个儿子,几乎赌上了一切。我以为,时间的洪流会冲刷掉所有的伤痕和代价。但现在看来,那些我们以为早已还清的旧账,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向我们讨要利息。
引子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兰手里的围裙角被无意识地绞成了一团,她盯着那扇门,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我关掉了电视,那熟悉的音量数字“35”瞬间熄灭,客厅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
“我去看看。”我站起身。
“别去,”张兰拉住我,“让他自己待会儿。你现在去,问不出什么,还得吵。”
我重新坐下,身体陷进沙发里,那张用了二十年的沙发,弹簧早就没了力气,像是对我此刻心情的某种附和。我的右手拇指,那个因为常年握锉刀而结满厚茧的拇指,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的关节。这是我一辈子的老习惯,心里一有事,手就这样。
我回想起李添刚才的表情,那不是年轻人的烦躁或失落,而是一种被击垮了的、带着羞耻的惊恐。什么样的电话,能让一个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怕成这样?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1995年的那个夏天。那时候,大女儿李静已经五岁,活泼可爱。我和张兰都是国营厂的工人,双职工,捧着铁饭碗,日子过得不好不坏。但在我心里,总有个疙瘩。我,李卫国,三代单传,如果没有个儿子,总觉得愧对列祖列宗。这个念头,像一棵埋在心底的种子,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疯狂发芽。
“卫国,你疯了?现在计划生育抓这么严,你这是要把咱俩的饭碗都砸了!”张兰第一次听我说这个想法时,吓得脸都白了。
“怕什么?富贵险中求。别人能生,我们为什么不能?”我梗着脖子,话说得豪迈,心里其实也打鼓。
那段时间,我像着了魔一样,到处托关系,打听政策的空子。听说厂里计生办的王主任老家是邻县的,我便提着两瓶好酒、四条中华烟,三番五次地登门拜访。烟酒被退了回来,但王主任看在我平时工作勤恳老实的份上,还是透露了一句:“真要想生,就让你媳妇回乡下躲躲,生下来再说。不过,罚款是逃不掉的,工作也可能保不住,你自己掂量。”
“掂量”这两个字,我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嚼了无数遍。一边是可能丢掉的铁饭碗和足以让我们家倾家荡产的罚款,另一边是延续香火的执念。那段时间,我和张兰几乎天天吵架。吵到最凶的一次,她把枕头扔到我脸上,哭着喊:“李卫国,你为了你那点自私的念想,就要毁了这个家吗?”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枕头捡起来。等到半夜,她睡着了,我给她盖好被子,一个人走到阳台上,抽了半包烟。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父亲临终前失望的眼神。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抱上孙子。
最终,张兰还是妥协了。她的妥协里,有多少是对我的爱,有多少是身为一个传统女性的无奈,我已经分不清了。我只记得,她点头的那天,眼睛肿得像桃子,她说:“卫国,我答应你。但是你得记着,从今往后,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我握着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扛着!”
现在想来,那句“我扛着”,说得多么轻巧。我扛起的,是张兰提前办了病退,失去了单位;是东拼西凑,卖掉了母亲留给我的一对金镯子,才凑够了那笔在当时看来是天文数字的“社会抚养费”;是李添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家连买肉都要犹豫再三。
更重要的,我扛起的,是女儿李静那双日渐疏离的眼睛。
李添的卧室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他探出头,声音沙哑:“爸,妈,我没事,就是……公司有点事。我睡了。”
说完,门又关上了。
我和张兰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久久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三十年前那个夏天的风,穿过漫长的岁月,又吹回来了。只是这一次,风里夹杂的,是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寒意。那笔我们以为早就结清的账,账本,原来一直都在。
第一章
第二天一早,我五点半就醒了。这是在厂里养成的生物钟,雷打不动。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客厅,看到李添的房门还紧闭着。餐桌上,放着一杯凉透了的水,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张兰的字迹:我去医院开点降压药,早饭在锅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张兰的血压一直是我心里的石头,平时她都自己记得吃药,很少去医院。昨晚的事,显然是刺激到她了。
我热了热锅里的馒头和稀饭,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却一点胃口都没有。那张婴儿照又浮现在我眼前。李添,李添,“添”一个儿子,这就是我当初最朴素、最执拗的愿望。为了这个“添”字,我们付出的太多了。
李添出生在乡下外婆家的一间土坯房里。张兰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我就把她偷偷送了回去。我跟厂里请了长假,说她身体不好,要去外地疗养。那段时间,我白天在厂里拼命干活,晚上就骑着那辆破凤凰牌自行车,在城乡结合部的夜色里穿梭,给张兰送吃的用的。两个小时的路,我每天来回,风雨无阻。车轮碾过石子路的颠簸声,至今还响在我的记忆里。
李添出生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我接到电报,连夜赶了过去。当我从岳母手里接过那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婴孩时,我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眼泪当场就下来了。我抱着他,感觉自己抱住了整个世界。我对着他说:“儿子,爸有你了。”
那份喜悦,短暂得像雪地里的阳光。很快,罚款通知单就下来了。一万块。在1996年,对于我们这样的工薪家庭,这无疑是一座大山。我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又低着头,跟亲戚朋友、同事工友,一个个地借。那些日子,我听过多少冷言冷语,看过多少轻蔑的白眼,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我把一沓零零碎碎的钞票交到计生办时,手抖得不成样子。
人这辈子,有些债,不是还了就没了,是刻在骨头上的。
钱还了,但事情没完。厂里最终还是给了我一个处分,那年所有的评优评先都跟我无关。张兰因为超生,被单位劝退,从此成了一个没有工作的家庭主妇。我们家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
女儿李静,从那个时候起,就变得沉默寡言。她看着我们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刚出生的弟弟身上,看着家里最好的东西都先紧着弟弟,她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了一层灰。有一次,我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她面无表情地接过去,说:“给弟弟买了吗?他更需要。”那一刻,我心如刀绞,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爸。”
李添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站在我身后,眼圈发黑,一脸憔悴。
“起来了?吃饭吧。”我指了指锅。
他摇摇头,坐到我对面,把他的手机推了过来。“爸,你不是一直想学用手机交电费吗?我教你。”
我愣了一下。这是我们父子间一个很小的矛盾点。我总觉得去营业厅排队交钱踏实,他嫌我落伍,为这事,他没少跟我急。
“好,好啊。”我有些受宠若惊,戴上老花镜,凑了过去。
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图标在我眼里成了一团乱麻。李添耐着性子,一步步地指点我。“点这个‘生活缴费’,然后选‘电费’,输入户号……对,就是贴在电表上的那串数字。”
我笨拙地戳着屏幕,好几次都点错。那个户号,我抄在了一个小本子上,此刻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有些着急,额头上渗出了汗。
“爸!你怎么总是不明白!”李添的声音突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烦躁,“跟你说了多少遍,记在手机备忘录里!你那个破本子,早晚得丢了!”
他的吼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绝望。我知道,他不是在吼我学不会用手机,他是在吼别的。吼那些他扛在肩上,却又说不出口的重担。
我的手停在屏幕上,喉咙发紧。我想说点什么,想说“爸老了,学得慢”,想说“你别急,慢慢来”,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我只是默默地把手机推了回去,低声说:“算了,我还是去营业厅吧。”
我站起身,走向阳台。清晨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暖意。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儿子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一个智能手机的距离。我们之间,隔着三十年的时代鸿沟,隔着我一场豪赌换来的、他不得不背负的人生。
第二章
张兰从医院回来,脸色比走的时候更差。她把一堆化验单和药盒子扔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
“怎么了?医生怎么说?”我赶紧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她没接,眼睛直直地盯着李添的房门,像是要把它看穿。“医生说我再不好好休息,不好好控制情绪,就不是高血压这么简单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李卫国,你满意了?为了你这个宝贝儿子,现在要把我的命也搭进去了。”
“你胡说什么!”我火气也上来了,“看个病怎么就扯到儿子身上了?”
“怎么扯不上了?”张兰猛地站起来,指着那扇门,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你知道他昨天接的什么电话吗?他面试了三个月的那家大公司,本来都说好了要他,昨天打电话来,说不要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愣住了,心里那块石头沉得更快了。
“背景调查!”张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人家查到他户口本上的那个‘超生’记录了!嫌他手续麻烦,身份不明不白!直接给拒了!”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开了。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墙才站稳。
超生……这个词,像一个幽灵,我们以为早就摆脱了它,没想到它在三十年后,依然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们,而且这一次,它直接扼住了我儿子的喉咙。
“不可能……现在谁还管这个……”我喃喃自语,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怎么不可能!大公司最讲究规矩!李卫监,你当年不是能耐吗?不是说天塌下来你扛着吗?现在你倒是扛啊!你儿子的前途,就因为你当年那个荒唐的决定,给毁了!”张兰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
她的哭声,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心上。羞耻、愤怒、悔恨……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腾。我一辈子的骄傲和固执,在这一刻,被现实击得粉碎。
我猛地转身,冲向家里那个堆放杂物的储物间。我要去找,去找当年的那些证明,那些缴费单,我要证明我儿子是清清白白的!
储物间里堆满了旧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的霉味。我发疯似的翻找着,一个个落满灰尘的纸箱被我粗暴地扯开。旧衣服、旧报纸、女儿小时候的奖状……全都被我扔了一地。
张兰跟了进来,看着我把屋子弄得一片狼藉,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一个铁盒子。“你找什么!找这些有什么用!能让你儿子回去上班吗?”
“我找当年的罚款单!我要去找他们说理去!”我红着眼,像一头困兽。
“说理?你跟谁说理去?跟三十年前的政策说理吗?李卫国,你醒醒吧!”我们在狭小的储物间里撕扯起来,那个铁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有我当年的劳动模范奖章,有我们俩的结婚证,还有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我抱着刚满周岁的李静,在公园里笑得一脸灿烂。照片里的我,那么年轻,意气风发。
张兰看着那张照片,突然不动了。她捡起照片,用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卫国,你看看你那时候。你再看看你现在。你为了那个所谓的‘香火’,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把这个家弄成了什么样子?”
我看着照片,再看看眼前满脸泪痕、头发花白的妻子,和这一屋子的狼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我颓然地靠在墙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就是个说不清的地方。理说清了,情就没了。
储物间的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李添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们。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来,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拾着地上的东西。
他捡起那张我抱着李静的照片,看了很久,然后递给我,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叹息:“爸,别找了。没用的。”
说完,他转身回了房间。
我和张兰站在一片狼藉的旧物中间,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我们赢得了那场关于“香火”的战争,却输掉了之后整个人生。那笔用我们大半辈子偿还的债,原来,它的本金,是我们的儿子。
第三章
从那天起,我和张兰陷入了漫长的冷战。
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我们不再争吵,甚至很少说话。她做她的饭,我看我的报纸,李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个人,像三座孤岛,漂浮在同一片死寂的海上。
晚上,我主动抱了被子去睡沙发。那张吱呀作响的沙发,成了我逃避现实的避难所。我宁愿忍受腰酸背痛,也不愿回到那张床上,去感受身边人传来的、比冬夜还冷的寒意。
但每天深夜,我半梦半醒间,总能感觉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张兰会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把掉在地上的被子给我重新盖好。然后,在茶几上放下两样东西:一杯温水,和我的降压药。她从来不叫醒我,做完这一切就悄悄离开,仿佛只是一个梦。
我闭着眼睛,心里五味杂陈。我们是几十年的夫妻,恨过,也爱过。如今,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种无声的、带着怨气的关怀。她还在乎我的身体,却无法原谅我带给这个家的伤害。这种矛盾的爱,比直接的争吵更让我难受。
有天下午,我正准备出门去公园转转,李添的房门开了。他拿着手机走出来,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在打电话。
(以下切换至第三人称视角)
电话那头,是李添的女朋友小雅。“阿添,我妈今天又问了,问我们房子的事到底怎么样了。我真的顶不住了。”小雅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添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一脸疲惫。“小雅,你再给我点时间。工作的事……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你不是说那家公司很有诚意吗?”
“……他们不要我了。”李添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他没有说原因,他无法对任何人启齿,自己是因为一个三十年前的“历史遗留问题”而被淘汰的。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不要你了?怎么会这样!”小雅的声音尖锐起来,“那房子怎么办?首付怎么办?阿添,我们都二十五了,我等不起了!”
“我知道,我知道……”李添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会想办法的,你相信我。”
挂了电话,李添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人,外面是阳光明媚的世界,是他和小雅规划的美好未来,而他,却怎么也冲不破这层看不见的障碍。这层障碍,就是他的出生,一个他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的原罪。他掏出烟盒,想抽一根,却想起父亲在家从不抽烟,又烦躁地塞了回去。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我”)
我站在门口,听着他电话里断断续续传来的争执声。虽然听不清全部,但“房子”、“首付”这几个词,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我假装没听见,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但我心里一片阴霾。儿子的压力,妻子的怨恨,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那个“传宗接代”的执念,最终,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我们全家都牢牢地困在了里面。
沉默,有时候不是没话说,是怕一开口,半辈子的忍耐就塌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走着,手机突然响了。是女儿李静打来的。
“爸。”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哎,静静,怎么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我听我舅妈说了,李添工作的事,是因为……那个原因?”她单刀直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
我“嗯”了一声,喉咙发干。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李静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插了过来:“爸,你当初为了他,想过我吗?想过妈吗?想过这个家以后要怎么过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我无言以对。是啊,我当初想过吗?我想的,只有我李家的香火,只有我那个自私的、可笑的执念。
“你为了生他,妈没了工作,我从小就要学着看人眼色,家里什么好东西都得先让着他。现在好了,他长大了,连工作都找不到。爸,你告诉我,你折腾了半辈子,到底图什么?”
“静静……”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解释不了。任何解释,在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这么着吧。”我听到电话那头,李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句我们家常说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和疲惫。“你们自己处理吧,我管不了。”
电话挂断了。我握着手机,站在公园的人来人往里,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女儿的质问,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一生的荒唐和不堪。我以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最大的罪人。
第四章
女儿的电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强撑的自尊。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喝了酒。一个人,一碟花生米,一瓶二锅头。我没有去打扰张兰和李添,就在厨房的小桌子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道,也暂时麻痹了我心里刀割般的疼痛。
我回想起李静的小时候。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家里来了客人,有好吃的,她总是先往弟弟碗里夹。她的新衣服,总是穿不了多久,就改小了给弟弟穿。我跟她说:“静静,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她总是点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有一次,她拿着一张考了满分的试卷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正想给我看,却看到我正抱着发烧的李添心急如焚地准备去医院。她默默地把试卷收回书包,再也没拿出来过。这件事,是很多年后张兰告诉我的。我当时听了,心里堵得慌,但很快又被生活的琐碎冲淡了。
原来,那些我以为被冲淡的细节,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沉淀在女儿的心底,变成了一层厚厚的、无法融化的冰。
我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怎么回到沙发的都不知道。半夜,胃里翻江倒海,我冲到卫生间吐了个天翻地覆。等我扶着墙出来时,看到张兰站在客厅里,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
“喝够了?出息了?”她的声音里没有责骂,只有深深的疲惫。
我没力气跟她吵,摇摇晃晃地想回沙发。她却一把扶住我,把我扶到了卧室的床上,又端来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喝了,能舒服点。”
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忙前忙后,心里那股怨气和委屈,突然就散了。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都是干家务活磨出来的茧子。
“兰儿,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孩子们。”我声音沙哑,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张兰坐在床边,也红了眼圈。她没说话,只是拿起毛巾,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她鬓角的白发。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了?好像从李添工作出问题开始,这个家就只剩下争吵和沉默。
黄昏时分,我和张兰在楼下的公园里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聊起了很多年前的事,聊起了刚结婚时的甜蜜,聊起了李静出生时的喜悦。我们刻意避开了李添,避开了那个沉重的话题。
“卫国,你看那棵槐树,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还只有胳膊粗。”张兰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棵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伞。是啊,二十多年了,树都长这么大了,我们也老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身边这个和我吵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才是我生命里最坚实的依靠。什么香火,什么执念,在几十年的风雨同舟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夫妻俩,过到最后,比的不是谁更爱谁,是谁更能忍。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很久没有入睡。黑暗中,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卫国,”张兰突然开口,“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我的心一紧。
“我……从去年开始,就在外面找了份保洁的活儿。”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每天早上五点去,八点前回来,赶在你们起床前。我想着,给添添攒点钱,以后买房能帮衬一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她每天那么早起,我只当她是去晨练。她日渐憔悴的脸色,我只当她是年纪大了,没休息好。
“前几天去医院,不光是拿降压药。”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医生说我腰肌劳损很严重,还有点心肌缺血,让我别再干重活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到她强忍着泪水的样子。我伸出手,紧紧地抱住她。她在我怀里,瘦得像一把骨头。我这个自诩为“一家之主”的男人,这个号称“天塌下来我扛着”的男人,竟然对妻子的操劳和病痛一无所知。我算什么男人!
“别干了,明天就别去了!”我声音颤抖,“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就是去卖血,也给你,给儿子挣回来!”
张兰在我怀里,终于放声大哭。那哭声里,有委屈,有辛酸,也有释放。我们就像两个在风暴中紧紧相拥的旅人,用彼此的体温,抵御着外界的严寒。这一夜,我才真正明白,当年我那个轻率的决定,真正为其负重前行的,是我的妻子张兰。
第五章
张兰的秘密,像一把重锤,彻底砸醒了我。
我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我是一家之主,我得为我的过错负责,我得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第二天,我翻出了一个尘封多年的通讯录,找到了一个名字:小王,王建军。他是我当年带过的徒弟,脑子活,肯吃苦,后来自己下海开了个小加工厂。听说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成了王总。
这些年,我因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很少和这些混得好的旧相识联系。我觉得自己落魄,没脸见人。但现在,为了儿子,我必须拉下这张老脸。
电话打过去,响了很久才接。
“喂,哪位?”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喂,是……是建军吗?我是你师父,李卫国。”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惊喜的笑声:“哎呀!师父!是您啊!您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我这换了号,还以为您找不到我了呢!”
王建军的热情让我有些意外,也让我稍微松了口气。我们寒暄了几句,我便艰难地开了口,把李添工作遇到的问题,含糊地说了说,只说是公司内部调整,想问问他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岗位。
“多大点事儿啊!”王建军在电话那头满口答应,“师父您的儿子,就是我亲侄子!您让他明天直接来我公司报道!人事那边我来打招呼,保证给他安排个好位置!”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那天下午,家里难得有了点笑声。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张兰和李添,张兰激动得直念叨“总算有盼头了”,李添虽然没说什么,但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晚饭后,李静带着她五岁的儿子,我的外孙楠楠,过来看我们。大概是听说了李添工作有了着落,她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楠楠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他翻箱倒柜,把我那个放着旧照片的抽屉也拉开了。
“外公,这个小宝宝是谁呀?”楠楠拿起那张李添的单人婴儿照,好奇地问。
“这是你小舅舅小时候。”我笑着说。
楠楠歪着头,又从一堆照片里翻出几张李静小时候的照片,对比了一下,然后用一种稚气的、不解的语气问:“外公,为什么姐姐的照片有这么多,还有你和外婆抱着她的。这个小爸爸的照片这么少?就他一个人。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猝不及防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李静的脸色一白,张兰别过脸去,揉了揉眼睛。李添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我看着外孙天真的眼睛,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是啊,为什么?因为他见不得光,因为他的出生,是我们家一个需要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我们甚至不敢带他去照相馆,拍一张全家福。这张唯一的照片,还是我偷偷在乡下找人拍的。
人老了,最怕的不是死,是发现自己拼尽全力的一辈子,可能是个错误。
我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解释,王建军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师父,有个事儿,我得跟您说一下。”他的语气有些犹豫。
“怎么了建军?是不是添添的岗位有什么问题?”我心里一沉。
“岗位没问题。就是……我跟人事那边打招呼的时候,他们按流程也查了下档案。师父,您别生气啊,我也是刚知道……添添他是……?”
我明白了。
“师父,您当年那股劲儿,真是……嗨,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为这个啊。您当初,真是何必呢?”王建军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话语里没有恶意,却充满了过来人的、居高临下的惋惜。
那句“何必呢”,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我握着电话,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是啊,何必呢?我这一辈子,争强好胜,为了一个所谓的“儿子”,一个所谓的“香火”,弄得妻离子散,家不成家。到头来,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何必呢”。
我挂了电话,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李添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知道,他什么都听到了。我为他争取来的,不是一个机会,而是一份带着怜悯和同情的施舍。
第六章
第二天,李添没有去王建军的公司报到。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来。我知道,王建军那句无心的“何必呢”,刺伤了他,也刺伤了我。那份工作,像一件带着倒刺的毛衣,穿在身上,会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是被“照顾”的,被“可怜”的。以我儿子的性子,他不会接受。
晚上,我敲开他的门,想跟他谈谈。
“爸,我想自己投简历,再找找。”他坐在电脑前,眼睛盯着屏幕,没有看我。
“建军那边……也是一番好意。你……”
“好意?”他突然转过身,声音里压抑着怒火,“爸,那是好意吗?那是施舍!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同情里,更不想活在你的愧疚里!”
“你怎么说话呢!”我被他的话噎住了,血压“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李添站了起来,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我,我需要仰视才能看着他的眼睛,“从小到大,你总说,家里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和妈吃的苦,受的累,都是因为我。你用你的牺牲,给我造了一个笼子!我欠你们的,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的话,字字诛心。我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想给他一巴掌,但看着他那张涨红的、写满痛苦的脸,我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就这么着吧。”我最终无力地垂下手,“你的事,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转身走出他的房间,感觉自己瞬间老了十岁。
几天后,一个周末的下午,李添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对我和张兰说,他要搬出去住。
“我跟小雅商量好了,我们不去大城市挤了。我们去南方一个小城市,那边生活成本低,我们俩重新开始。”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张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拉着李添的手,说不出话来。
我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的右手拇指,又开始下意识地摩挲着食指。我心里清楚,他不是在逃避,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剪断那根系在他身上的、名为“亏欠”的绳索。
我开车送他去火车站。一路上,我们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车里的收音机,放着一首老歌,歌词唱着“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
车开到地下车库,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我熄了火,车厢里陷入一片沉寂。
“爸,”李添先开了口,“你别怪我。我只是想……活得像我自己。”
我看着窗外,昏暗的灯光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我没怪你。”我声音干涩,“是爸对不起你。”
“不,”他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给了我生命。只是……你给我的这份爱,太重了,我扛不动。”
父子的爱,就像隔着一块毛玻璃,彼此都看得见轮廓,却总也摸不着对方的温度。
他推开车门,拿上行李。“爸,妈就交给你了。她的身体不好,你多关心她。别再跟她吵架了。”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爸,保重。”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库的拐角处。我没有下车,就那么在车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车窗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我发动车子,开出车库,外面的世界,阳光刺眼。
(第三人称视角)
张兰在李添走后,去了附近的一座小寺庙。这是她瞒着无神论丈夫李卫国多年的秘密。她不求神佛保佑发财,也不求自己长命百岁。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她求的,是儿子此去前路平坦,是女儿能解开心结,是老伴能放下执念。她把这个家所有人的苦,都背在自己身上,向着一尊泥塑的神像,无声地倾诉。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我”)
我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张兰不在,李添的房间,门开着,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他从未在这里住过。我走到他房间,看到书桌上,放着我那个用了多年的老花镜,旁边还有一张纸条。
“爸,给你换了个新的智能手机,存在你枕头下面了。这个老花镜度数好像不太够了,有空让妈陪你去重配一个。别总把电视声音开那么大,对耳朵不好。”
我拿起老花镜,视线瞬间模糊了。
第七章
李添走了之后,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却是那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我和张兰的话更少了。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房客,各自遵守着生活的秩序,却失去了交流的欲望。她不再数落我,我也不再跟她争执。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能引爆所有情绪的雷区。
我开始失眠。每个深夜,我都会走到李添空荡荡的房间,坐在他的书桌前。那张他给我留下的纸条,我已经能背下来了。我枕头下,确实放着一个崭新的智能手机,包装盒都没拆。我没有勇气去用它。我怕我学会了之后,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流淌过去。秋天来了,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变黄,一片片地往下掉。
这天是我的六十岁生日。
张兰难得地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天,做了一大桌子菜。李静也带着楠楠来了。饭桌上,李静递给我一个红包,说:“爸,生日快乐。”我接过来,很厚,我知道里面是钱。
我们谁都没有提李添。
吃到一半,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南方号码。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走到阳台上,按下了接听键。
“喂,爸。”是李添的声音。
“哎。”我应了一声,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口。
“爸,生日快乐。我……我这边挺好的。找了份工作,在一家设计公司,虽然刚开始,工资不高,但老板和同事都很好。小雅也找到了教小孩子画画的工作。我们……挺好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走之前轻松了不少。
“好,好就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复着这两个字。
“爸,你和我妈,还好吗?”
“好,我们都好。”
电话两头,又是一阵沉默。我能听到他那边有风声,还有隐约的笑闹声。
“爸,”他突然说,“我就是想跟你说,别再为了。也别再觉得对不起我。你和妈把我养这么大,已经很不容易了。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
“我……知道了。”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公园里嬉笑打闹的人群。夕阳的余晖,把整个城市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几十年的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
我回到饭桌,张兰和李静都看着我。我朝她们笑了笑,说:“添添打来的,他在那边,挺好的。”
张兰的眼眶红了,她低下头,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米饭。李静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我久违的、柔软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踏实。
一个星期后,李添突然回来了。
他没有提前打招呼,就那么拖着一个行李箱,出现在了家门口。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明亮,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精神气。
我和张兰都愣住了。
“公司派我回来出个差,顺便看看你们。”他笑着说,把行李箱放在一边,给了张兰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包括李静一家,真真正正地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李添讲着他在那个小城市的见闻,讲他的新工作,讲他和小雅对未来的规划。他不再是那个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的年轻人,他变得开朗、自信。
饭后,李静和小雅在厨房里洗碗,我和李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开着,声音不大,放着新闻。
我们聊了很久,从我的工作,聊到他的未来。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就像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
夜深了,张兰和李静他们都睡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他。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惊得想去扶他,却被他按住了手。
“爸……”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回来这几天,看着你和我妈的白头发,看着这个家……我这几年,总在想,为了我,你们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我以前不懂事,总觉得是你们亏欠了我,我有时候恨自己……爸,你告诉我,你为了多要我这么一个儿子,搭上大半辈子……这一生,您值不值?”
他跪在地上,仰着头,满脸是泪,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向我寻求一个最终的答案。
我看着他,这个我用半生代价换来的儿子。我看着他身后,那台关掉的电视机,屏幕一片漆黑。茶几上的遥控器,静静地躺着,那个曾经被我调到35的数字,再也不会亮起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腔酸涩得厉害。我想起了三十年前,我抱着他时的那份狂喜;想起了那些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夜色里的疲惫;想起了张兰的眼泪和李静疏离的眼神。这一生,值不值?我问了自己无数遍。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只要你过得好,就都值了。
我想告诉他,对不起,是爸爸的自私,让你背负了太多。
我的右手,那只布满厚茧、摩挲了半辈子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它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着,不知道是想去拍拍儿子的肩膀,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还是想伸向自己的眼睛,擦去那不争气的老泪。
手,就那么停在了空中。
窗外,月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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