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在公司团建时喝多了,不仅高谈阔论当下就业形势,还逼着老板去考研。
我在公司团建时喝多了,不仅高谈阔论当下就业形势,还逼着老板去考研。
老板懒得跟我计较,敷衍说考考考。
我一拍桌子,大喊:「不行!你现在就跟他们宣布你辞职了,明天就去考研!」
1
酒过三巡,席间众人都已经有了醉意。
我以前都不喝酒的,今天是觉得这果酒好喝,甜滋滋的,好像也没什么度数,就吨吨吨干了两瓶下去。
喝着喝着,我就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想说话。
旁边的杨姐正在跟周周吐槽,她儿子今年大学毕业,找工作特别困难。
周周连连点头:「就是的,现在就业越来越困难了,大家都好卷的。」
「考研去啊。」我猛地出声,把周周吓得一个激灵。
她回头看见是我,拍了拍心口,嗔怪道:「楚特助,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儿的呀。」
我没接她的话,反而是看向杨姐,问:「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去考研啊?」
我跟杨姐不熟,也就是见了面点个头打招呼的关系而已。
她完全没想到我会突然关心起她儿子来,愣了半晌才呆呆地开口:「呃……他觉得考研出来也没什么用……」
我皱眉,恨铁不成钢:「怎么能这么想呢?!」
然后就在周周和杨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当下的就业形势。
「现在这个市场,缺大学生吗?不缺!大学生一抓一大把!」
「但是为什么国家还是在反复强调要重视大学高等教育?!说明我们还是缺大学生啊!但是缺的是什么——」
「哎——对了!!!是有高素养高水准的大学生啊!」
我说得激动,一边说一边倾身,恨不得贴到她们脸上去。
「面对当下这种严峻的就业形势,你不考研怎么行呢?本科生已经没有竞争力啦!懂不懂???」
我慷慨激昂,声音越来越大。
杨姐似乎是被我的热情惊呆了,傻傻地看着我,直到我问了两遍懂不懂,她才终于在我炽热的目光下疯狂点头:「懂!懂!」
我满意,继续口若悬河地讲起来。
本来闹哄哄的包间里,同事们三三两两聚着聊天。
但是因为我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更是站了起来面对着所有人演讲,其他人都默默闭了嘴,诧异又震惊地看着我。
我越讲越激动,突然觉得在座所有人都是迷途的祖国花骨朵。
我使命感爆棚,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唤醒他们对知识的渴望,要让他们都去进入到更高层次的知识殿堂。
我热切的目光扫视过包间里每一个人的脸庞,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但是没有人回答。
他们好像都被吓傻了。
包厢里一片死寂。
忽然,开门声打破了这片安静。
走廊上的人声随着门缝涌了进来,又随着厚重隔音门的合上而断绝。
傅泽骁站在门边,手还停留在把手上,已经察觉到了包厢里奇怪的氛围。
他扫视一遍包厢中众人各式各样的表情,最后目光定在唯一一个站着的我身上。
他莫名其妙:「你——」
「傅总!」我猛地打断了他,「您来得真巧!我正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您说!」
傅泽骁一头雾水:「啊?」
旁边有人低声提醒:「傅总,楚特助好像喝醉了……」
被我听见了,我立马指着他,一脸不高兴:「你不考研就不考研,毕竟每个人的能力有限!但是你在这里污蔑我喝醉了是什么意思?」
那人立马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傅泽骁好像反应过来了,盯着我看了几秒,立马下了指令:「今天也挺晚的了,大家就都散了吧……」
他话音刚落,我立马急了:「你怎么能让他们走呢?!你还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没做!」
傅泽骁无奈:「什么事情?」
「傅总,你听我一句劝……」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你真的有天赋,你就应该去考研的!」
傅泽骁似笑非笑,好像都不想跟我计较了,一边准备拉开包厢门让其他人出去,一边敷衍点头:「考考考,明天就去考。」
我变本加厉:「你必须得考研去!……不对!你得读博!读到博士后!你得成为高精尖人才,为祖国做贡献!」
傅泽骁又是一个点头三连:「好好好。」
一脸的随意。
我看着其他人都在憋笑,又看到傅泽骁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子,恨铁不成钢,简直一瞬间怒火中烧。
我猛地一拍桌子:「不行!」
巨大的响声里,我的疯狂再次刷新了所有人对我的认知,他们都傻了,就叫傅泽骁那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半永久面部表情都出现了龟裂的痕迹。
我指着傅泽骁,声音大得能掀翻房顶:
「你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你辞职了,你明天就要去考研!」
2
第二天我再醒来时,昨晚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子里。
我彻底崩溃了。
我,楚绪,在公司维持了这么久的人设,彻底崩了。
我都不敢想他们会在背后怎么蛐蛐我。
一想到以后我的外号可能会变成「考研姐」,我就有点不想活了。
更破防的是,像傅泽骁这种龟毛的人,他今天真的有可能以「左脚迈进公司」为理由把我开了。
我惆怅地上班打卡。
还好一早上都相安无事。
但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傅泽骁今天没让我给他泡咖啡。
他说过我泡咖啡手艺最好,以前这活都是我干的,结果今早内线接通,他声音微哑,无情至极:「让成薇泡杯咖啡进来。」
我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在心里嘤嘤嘤。
完蛋了,我真是失宠了。
成薇还安慰我:「没事的,肯定是傅总看你昨天喝多了,想让你多休息……」
但我现在真是听不得一点与酒有关的词语,只能含泪捂上她的嘴:「不用说了,我都懂。」
于是我像幽魂一样走神了一早上。
开会的时候,傅泽骁询问工作进度。
结果效果不好,每个环节都有问题,不是效率低了就是质量差了。
傅泽骁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难看。
我本来就心不在焉,加上今早出门太急早饭也没来得及吃,整个人都有点晕乎乎的。
导致傅泽骁叫了两次我的名字我都没听见。
直到他敲了敲桌子,声音里的怒气快要遮掩不住,一字一字喊:「楚绪!」
我猛地回过神,站了起来。
傅泽骁看我飞到九霄云外的魂终于回来了,本来想骂,可能是又想到我跟在他后面兢兢业业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强忍怒气,放我一马:「我刚刚问你,跟盛和那个单子,到底什么时候签得下来?」
盛和那单子可是块硬骨头,啃了这么久终于啃下点肉来了。
我定了定神,努力想在众多人的注视下维持形象,但是总感觉有口气上不来,身体也软绵绵的,下意识想往下滑。
于是在其他人眼里看来,我就是办事不力,低着头不敢说话。
傅泽骁耐心终于告罄:「说话!」
我硬撑着抬头,刚想说快谈成了,那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两眼一黑直接倒了下去。
再醒过来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成薇在旁边照顾我。
她说我是低血糖犯了。
她还说让我尽快在公司群里冒个泡表示我没事。
我心里一暖:「大家都很关心我吗?」
成薇无情摇头:「不是。」
「你在开会的时候直接倒下去了,现在公司里都在传,说是你办事不力,被傅总逼死了!」
我两眼一黑,又要倒下去。
本来就已经失宠了,还往大老板头上扣了个屎盆子,他现在指不定在哪里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我呢。
在我再三向成薇表示我没事之后,她才去公司复岗了。
我斟酌再三,想了许久才在公司大群里发出了报平安的信息。
然后立马关掉微信,生怕收到傅泽骁发来的任何消息。
我心惊胆战,倚在病床上刷起了抖音。
有条科普视频。
「听觉是人死后最后一个消失的感觉,也就是说,人死之后,能听见,但听不懂了。」
我突然福至心灵,于是打字评论:
【我开会的时候也能听见,但是听不懂,我是不是死了?】
3
接下来几天,上班的时候我都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做得不好,傅泽骁一怒之下直接把我炒鱿鱼了。
我又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要敢无故开除我,我要告他去。
到时候拿了赔偿金,大不了回村里种地去。
话是这么说,但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没混出点名堂就回去总归是有点丢脸。
幸好傅泽骁目前看来还没有要把我炒了的打算。
我就越发认真工作,简直是恨不得为公司的事业肝脑涂地。
老板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他让我追狗,我绝不撵鸡。
这天我跟着傅泽骁去谈合同,结果在酒店遇见了方宇的老板陈承。
方宇跟我们是对家,打了这么多年擂台了,几乎是恨不得对方明天就倒闭的关系。
陈承跟傅泽骁也是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捅刀子专门往心口捅。
听说这两人家里是世交,他们从小就是什么都要争个先后,长大了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果然陈承一见到傅泽骁,脸上立马挂上了营业式的假笑:「阿骁,咱们两兄弟还真是有缘分啊,哪儿都能遇上。」
傅泽骁回以热情的假笑:「好久不见啊承子,瘦了点?」
他俩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我和陈承的助理对视一眼,默默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路,先到了陈承约的包间,两人这才准备分道扬镳。
分开前,傅泽骁还意味不明地假装关心人家:「承子你可还是少喝点,别又跟上次一样,喝多了回去抱着路灯杆子不撒手……」
「咳……」他演技实在有点差,都快遮不住嘲笑的嘴角了,「你看我,不小心说出来了……都哥们儿,你别计较啊。」
陈承漂亮的桃花眼里现在像是能射出刀子,感觉他一口牙都快咬碎了,还硬是混着血往肚子里吞,假装大气:「瞧你这话说的,都是自家兄弟,这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当然也没放过傅泽骁:「今晚我可算能松口气了……」
他介绍旁边的特助:「这,小虎。我新的特助,千杯不倒,万杯不醉,白的红的混着都当甜水喝……」
「你就不一样了,」陈承看我一眼,揶揄地笑了,「楚特助可是女士,哪有让女士挡酒的道理?你今晚怕是有的喝了。」
他笑得不怀好意。
傅泽骁也是扯着嘴角一笑:「楚特助的价值可远超喝酒。」
他微一挑眉:「只要她谈的合同,利润至少往上抬三个百分点。」
我:?
老板,你吹牛逼可别带上我。
那头陈承被将了一军,脸色并不好。
不过还是挺死要面子,咬牙切齿一样:「奥,那我就祝阿骁这单也能顺利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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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泽骁礼貌回敬:「你也一样。」
两人终于结束了针尖对麦芒的「友好」交流。
傅泽骁转头就沉了脸色,吩咐我:「想办法去把他今晚的局给我搅黄。」
我为难:「怎么搅黄?我不会啊傅总……」
傅泽骁一脸恨铁不成钢:「不犯法的,都行!你就给我可劲恶心他就行。」
正好那边看见客户了,傅泽骁过去应酬,转头用眼神示意我快去。
我没办法,站在门口想了半天,最后打电话联系了隔壁酒吧的老板,假装是陈承的助理,给他们点了几个舞娘去跳热舞。
我附身在傅泽骁耳边说了我的安排,还特意强调:「我请的是到付,等会儿还得陈总他们自己付钱。」
傅泽骁畅快得不行,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不过他也没痛快多久。
不知道是谁偷偷改了我们的菜单。
一场重要的合作会谈上,服务生面无表情,进来上完菜后在门边恭敬一鞠躬:「您好,你们这边的菜上齐了。」
桌上只有十道拍黄瓜。
4
快入夏时,成薇终于交接完了手里的工作,休产假去了。
秘书处又招了一个助理进来。
这新来的助理有一手漂亮的学历,不仅本科毕业于国内 top 大学,研究生更是以国家公费留学生的身份在英国深造了三年。
这学历让我自愧不如。
只能在心里感叹,幸好我毕业早,不然迟早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小助理叫汪辰阳,戴着眼镜,文文静静一个男孩,眼里还带着些刚走出象牙塔的清澈愚蠢。
进秘书处第一天,他像打了鸡血一样,一个人硬是干了两个人的活,把我看得目瞪口呆。
就连龟毛的傅泽骁在看见他一天递上的三份报表时都忍不住挑眉。
我去给他送咖啡的时候,傅泽骁问我:「人家刚来第一天,你是给安排了多少活?」
我冤枉啊:「傅总,天地良心,是他自己这么猛的。我根本就没给他安排什么活。」
傅泽骁不知可否,意味深长盯我一眼:「别仗着孩子傻就欺负人家。」
我又冤枉啊:「傅总,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吗?」
我一脸痛心。
傅泽骁轻笑:「得了,逗你呢。」
他像是得了乐,眉眼都舒展开,透露出一些与生俱来的矜贵和松弛感。
我暗暗撇嘴。
差点以为刚刚在工位摸鱼刷视频被他发现了呢。
刚要带上门出去,傅泽骁又叫住我:「差点忘了说。」
我回头,他抛过来一个文件夹:「现在手头的工作都停一下,先准备这个项目的招标。通知有点突然,招标会就在下周,你们时间不多了。」
「但是,」他顿了顿,正色道,「这个项目必须拿下来。」
这是在说正事了。
看来傅泽骁很看重这个项目,毕竟他很少会用到「必须」这个词。
我翻开文件夹一看,就愣住了。
「西京计划」。
我硬是愣了两秒,才抬头看向傅泽骁。
傅泽骁似乎一点也不奇怪我这疑惑的态度,他微抬下巴,再次重复:「必须拿下。」
我费解:「傅总,这个项目利润太低了。」
西京计划是个国家级别的工程,政府牵头,企业出钱。
西京计划只是这个项目的名称,而它隶属于另一个时间跨度和空间跨度都无比庞大的国家策略——西部计划。
而西京计划简单说来就是到西部去,搞基建。
按理说政府招标,企业出钱这种策略早就有了,但是企业出资巨大的背后也有很多的长远利益可图。比如企业出资修路,那么在未来几年内和当地重点物资的交易就可以免税或降低税率。
但是西京计划不一样。
那是往大西北去搞基建啊,那里的地理位置和生态环境都注定了不会形成庞大的商业交易。
所以西京计划的利润低到可怕。
准确说来,是眼前的利润低到可怕。因为这毕竟是国家大计划中的一环,未来西部的发展是必然的。但是这个未来,实在是太远了,不可控性太大了。
西京计划本身,是有一些做慈善在里面的。
我没想到傅泽骁要参与这个项目的招标。
而他不可能看不穿这其中利害的。
那头傅泽骁淡定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我被他这样子弄得倒是不知道说什么了,绞尽脑汁猜他的想法,「傅总,您是打算靠这个项目提升企业的形象吗?」
傅泽骁没答。
他斟酌片刻后才开口:「是。」然后话音转了个弯:「也不是。」
我怀疑地看着他。
结果这人又笑了。
刚刚那股子认真的劲散了,他靠在椅背上,开玩笑一样说:「我钱多得花不完了,打算找点烧钱的项目玩玩。」
「这理由够不够?」
我一噎,无语,点点头,没再接话,抱着文件夹出门去了。
有钱了不起啊?!
5
西京计划当然拿下了。
傅泽骁给出的预算简直是壕无人性。
汪辰阳悄悄问我,是不是我们公司一直这么大方。
我告诉他,某些方面挺大方,某些方面就不见得了。
汪辰阳问,哪些方面挺大方啊?
我说,对于项目方面都挺大方。
他又问,那哪些方面不大方啊?
我朝他微微一笑,比如你的工资。
我又补道:今天过后说不定它还会降。
说这个话题时我们正在飞往西宁的飞机头等舱上。
西京计划开始之前,还有些必要的程序和人员安排,本来傅泽骁可以直接把这事交给底下的人去做的,结果大老板这次居然要亲临现场。
订机票这种小事我就交给汪辰阳去做了。
结果他也是令我大跌眼镜。
他给我俩订了头等舱,给傅泽骁订的经济舱。
结果头等舱还满了,没办法临时升舱。
看着傅泽骁一身低气压去了经济舱,我拍了拍瑟瑟发抖的汪辰阳:「没事,虽然你可能要被扣工资,但是也有可能明天你就被炒了。」
汪辰阳:
一整个飞行过程里,他都如坐针毡。
如果说在飞机上我还有着公费旅游的悠闲,那么下了飞机准备去酒店时,我就感觉我应该要完蛋了。
我们的行程安排是今天要在西宁歇一晚,明天再坐高铁继续往里走。酒店是我订的。
傅泽骁居然记得我的简历,他记得我老家就是青海的。
他还挺信任,觉得我好歹算半个本地人,让我安排好吃住行。
他不知道的是,我确实是青海的,但青海多大啊!我老家是在偏僻荒凉的戈壁滩上,走好几里地都见不上一户人家那种地方。
西宁好歹是省会城市,是现代化城市,要说我算半个西宁人,那真是拿我老家去碰瓷西宁了,毕竟我只在西宁读过高中,三年,连学校附近的地皮都没踩热。
没来过不影响我订酒店。
我明明记得订的是君廷酒店啊,五星级酒店呢。
但是为什么现在我手机上显示的酒店名叫「君庭酒店」?
一字之差,却犹如蓝月亮和蓝月壳的差别。
我心惊胆战,悄悄拿着手机想要重新订房间。
结果最近有个大型「一带一路」商业峰会在西宁举行,城区里大大小小的酒店几乎都满了。
我感觉天都快塌了。
最后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君庭酒店能争点气,哪怕能勉强符合傅少爷的要求我都给他五星好评了。
我硬着头皮带起了路。
出租车不知道开了多久,我靠在窗玻璃上都快睡着时,车停了,司机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说:「再往里面开不进去了,路又烂又窄,你们自己走吧。」
我往外头一看,两眼一黑。
也不知道这是哪个犄角旮旯,活像上个世纪的某个村镇。
我已经预感不妙了。
果然傅泽骁下车一看,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了「气笑了」这个表情的具象化。
汪辰阳这小子倒是毫不掩饰地问:「绪姐,这地方能有酒店吗?」
我在傅泽骁阴沉的目光下假笑:「什么话!酒香不怕巷子深嘛,肯定有的。」
然后狗腿地凑上去帮他提行李:「傅总我来吧。」
傅泽骁刚刚在车上睡着了,眼里还有点蒙眬的睡意,往常整齐的发型也有点乱,一绺头发直愣愣地竖着,像呆毛。
呆毛哥大概是有点起床气的,语气并不好,但还是躲开了我伸过来的手:「我自己来。」
我虽然是他助理,不过他确实没让我干过工作之外的事,像出差拿行李这种事也一直是他亲力亲为,有时还会帮着我拿,很有绅士风度。
话都说到这了,我也没再坚持,转头硬着头皮顺着导航在前面带路。
走了没两步,一个大爷骑着辆晃晃悠悠吱吱呀呀的三轮车来了。
他说那酒店还有点远,他送我们过去。
我看着脚下这坑坑洼洼的路,再想想并不算轻的行李,于是同意了。
傅泽骁全程板着张脸,我好声好气劝了半天,他瞥我一眼,终于还是上车了。
山轮车厢里坐了三个成年人,还有行李,简直挤得不行。
偏偏傅泽骁还一直散发着低气压,把汪辰阳吓得不轻,他默默往我这边一直挪,都快贴我怀里了。
结果不知道又哪里让大老板不爽了,他扫一眼汪辰阳和我紧紧贴在一起的手臂,冷声开口:「楚绪身上是香的,我身上是臭的?」
汪辰阳猛然被 cue,赶紧跟我分开,干笑两声,结结巴巴说:「傅总,我,我怕挤到你。」
傅泽骁嘲讽般一笑,没答。
我觉得我看懂了他那个笑。
大有一种「这破车,能不挤吗」的味道。
我汗流浃背了。
为了缓解这要命的氛围,我硬着头皮哈哈笑起来:「傅总,你没坐过这种车吧?是不是偶尔体验一下新的东西也挺好的?」
傅泽骁扫过来一眼。
他好像在看神经病。
也是,大老板一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就是冰美式,让他来坐这小三轮,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体验。
我更加汗流浃背了,但是又有点想笑是怎么回事?
那头傅泽骁冷漠开口:「我也想体验一下新的特助。」
我笑不出来了。
6
非常遗憾的是,这家君庭酒店,和五星级酒店相比,不能说不像,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且不提这我看了都觉得磕碜的装修和卫生环境,你老板这种爱住不住、不住拉倒的态度是要干吗?
好不容易又是道歉又是说好话,总归是把傅泽骁哄着在这住下了,我刚回房间换了件外套,他又打电话来了。
就跟闹脾气的娇气小孩一样:「楚绪,这什么破地方?房间里这么干燥?再待一会儿我身上皮都要干得能搓下来了。」
没办法,大老板都发话了,我只好忍痛把我的加湿器给他了。
他还算有点良心,还知道问我一句:「你不要吗?」
我挂着假笑:「我习惯了这边气候了,没事的。」
他这才安稳下来。
等到吃晚餐的时候,我去跟酒店联系了一下,老板说他们可以提供餐点。
汪辰阳说饿得不行了,随便吃什么都行。
傅泽骁又说没胃口,不想吃。
午饭是在飞机上吃的,不用想都知道经济舱的盒饭他可能就吃了一点儿,这么久不吃东西,要是今晚他在房间里有个什么好歹,我真成罪人了。
于是又是一阵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吃碗面。
面就是很普通的牛肉拉面。
不知道是厨师手艺的原因还是当地的口味就这样,总之这个牛肉面的牛肉味道很重,有股没有去膻到位的感觉。
汪辰阳是内蒙人,对这种味道还可以接受。
我本来就是西北人,虽然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了口味有变化,不过硬着头皮还是能吃。
就可怜了傅泽骁这个土生土长的苏杭人了。
大概是今天没一件顺心事的原因,大老板的脸色一直阴沉沉的。
等到吃下一口这个面,他都没咽,就找个垃圾桶吐了,筷子往碗上一拍:「难吃。」
一旁稀里呼噜已经吃了大半碗的汪辰阳懵了。
作为跟了傅泽骁好几年的助理,我瞬间就反应过来,大少爷本来就水土不服,还给他娇贵的嘴吃这种难吃的东西,要是再不处理好,我又要被炒了。
我立马起身去找老板,让他再给做点别的东西。
老板特别不耐烦,都想让我滚了,我从包里摸了两张百元钞票拍在柜台上:「两百,帮忙做个西红柿鸡蛋盖饭行吗?」
老板这才应下来。
幸好西红柿鸡蛋盖饭这东西不挑手艺,虽然不好吃,但至少能下嘴。
看着傅泽骁挑挑拣拣还是吃了大半碗,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不过第二天一早,我就知道,悬着的心不是放下来了,是死了。
傅泽骁发起了高烧,人都迷糊了。
一路火烧屁股把他送进医院的急诊,医生说是食物中毒引发的细菌性发热。
汪辰阳领着他打针去了,我压着怒气给酒店老板打电话。
昨天傅泽骁就吃了他家的一碗西红柿鸡蛋盖饭,今天就上医院躺着了。两百块钱都收了,还敢弄这种不卫生的东西给我们吃。
老板死活不认账,说是傅泽骁自己身体不好。
我气得快爆炸,站在医院走廊里跟他隔着电话对骂起来。
那边傅泽骁打完针回来,发烧烧得走路都有点飘,喊我:「楚绪。」
我回过头看见是他,立马告状:「傅总!这黑心酒店老板做东西不卫生还不承认!他说他一分钱都不会赔!」
傅泽骁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然后轻飘飘丢下一句:「联系公司的法律部门,告他。」
傅氏的律师团队在国内绝对是排得上号的,一等一的强。
我立马有了底气,朝电话那头哼道:「等着收法院传票吧!」
刚想挂电话,又觉得不解气,再骂了一句:「大傻叉!」
汪辰阳目瞪口呆:「绪姐,你还有这脾气呢……」
傅泽骁有气无力地笑:「看不出来吧?」
最后因为傅泽骁发烧要输液的原因,我们被迫改签了高铁票,都在这陪起了床。
有了这事儿我是一点不敢再给他吃外面的东西了,他金贵的胃真是受不了一点委屈。
我只好给了点钱,在医院附近的饭店里借了个灶,自己买菜做菜,给他弄了点吃的。
幸好我的手艺还算可以,大老板总算安安稳稳吃了两碗饭。
当天下午他就退烧了,等到晚上,状况已经稳定很多了,我们就定的是明天上午再出院。
晚上,状况已经稳定的傅泽骁又抱着电脑开始处理起了工作的事。
大老板都还在带病工作,我和汪辰阳也只能苦哈哈地在一边跟着工作。
大概九点,傅泽骁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就头疼地把手机丢给我了:「你接。别让她知道我在医院里。」
我拿起手机一看,备注是「妈妈」。
傅泽骁妈妈——温岚女士——我是认识的,特别温柔又好脾气的阿姨,她做饭手艺也好,偶尔给傅泽骁送个什么吃的,多多少少还会给我和成薇带上一份。
她特别疼傅泽骁,总感觉把他当小孩儿,要是知道他在医院里,不知道要多着急。
我接起电话,温声喊:「太太好,我是楚绪。傅总现在不在,有什么事吗?」
温岚声音柔和:「小楚你好。我没什么大事,就是晟晟想他舅舅啦,闹着要打电话……」
我知道傅泽骁有个大姐,走得早,只留下个儿子,小名叫晟晟,一直让他外公外婆带着。但是傅泽骁很少把生活带到工作里,而且跟他日常生活相关的工作以前也都是成薇在负责,所以我也只是知道晟晟的存在,但没见过。
温岚又说:「等下泽骁要是得空了,你记得让他回个电话…….」
她话还没说完,那头就传来小孩儿的叫声:「我要来我要来……」
温岚哎了一声:「你慢点…….」
然后电话大概是被抢了过去,软乎乎的小奶音传来:「舅舅!舅舅!我好想你呀!」
电话是开着免提的,那可爱的声音一传出来,我第一次在傅泽骁的脸上看见了温柔的神色。但他牢记着自己不在旁边的人设,忍住没应,只是轻笑着,半是欣慰半是无奈地低叹了句:「臭小子。」
我也被萌得不行,声音都忍不住夹了起来:「晟晟你好呀~」
晟晟没想到不是舅舅接的电话,愣了愣,突然问:「姐姐,你是我舅妈吗?」
屋里的人都愣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倒是电话那头的温岚,她笑着骂:「这是舅舅的朋友,你要叫阿姨,别乱叫人呀!」
我也反应过来,下意识抬眼去看傅泽骁,没想到他瞬间躲开了我的视线,还有些慌乱的意味。
他害羞个什么!
我只觉得小孩子可爱,也笑嘻嘻地开玩笑:「你叫我舅妈,小心你舅舅揍你哟!」
晟晟咯咯笑:「舅舅才不会揍我!」
他似乎凑近了话筒,自以为很小声,像说悄悄话:「姐姐,我外婆说,今年舅舅再不能给我找个舅妈,就不准他回家过年了……」
殊不知,开着免提的手机,已经把他的声音放大到了整个病房中。
温岚抢过手机:「小孩子别乱说!」
她温声道歉:「不好意思啊小楚,小孩子不懂事,让你见笑啦。」
晟晟还在那边喊:「我没有乱说!明明就是外婆你自己说的!」
「姐姐!我喜欢你!你来给我当舅妈吧!」
温岚恼怒:「你再闹!」
「姐姐!我——」
电话被挂了。
病房里一时寂静下来。
我愣愣地抬头。
汪辰阳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装死。
傅泽骁注意到我的目光,一把掀起被子挡住脸,社死。
7
后来的一路上,倒也算平稳,没有出什么岔子。
西京计划涵盖的工程范围太大,我们几乎是沿路走沿路停。
一开始还是坐高铁,后来就选了更方便的自驾。
到格尔木的时候已经是离开西宁的五天后。
从柳格高速上下来时已经是傍晚。
一路过来,入目都是辽阔苍茫的戈壁滩,忽然见到近在眼前的城市,总算让人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有了在西宁订酒店的那次惨痛经历,我现在每次订酒店都万分谨慎,所以后来的几天订的酒店也总算是能让大老板安心睡个觉了。
在酒店吃过饭后,傅泽骁说明天要在格尔木市区留一天。
虽然奇怪,但是不过多关心老板的私事是我的准则,所以我也没多问,只有汪辰阳个愣头青,张嘴就是:「傅总,你明天要去干什么啊?」
我在心里叹气。这小子专业能力确实强,但在职场方面还真就是个菜鸟。
傅泽骁抬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想知道啊?」
汪辰阳老实点头:「想。」
傅泽骁像是也觉得他呆得有点可爱了,难得没有阴阳怪气,还真就说了:「我有个长辈在格尔木,是我爷爷的故交,我得去拜访一下。」
我反应过来:「傅总,离开北京之前你让我准备的茶叶就是送客的啊?」
傅泽骁嗯了一声,又说:「茶叶还在你那里吧?」
「在呢,在我箱子里,等下就拿给你。」我心里松了口气。
那茶是傅泽骁在北京托人买的,安溪铁观音,一斤的售价都六位数了,那一盒茶叶塞在我行李箱里,我是心惊胆战啊。它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用活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他要自己喝,没想到是要送人。
这样看来,这位长辈对傅泽骁而言应该是挺重要的。
就是不知道他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千里之外的格尔木,是什么样的契机结识的。
不过那都跟我没关系了。
第二天傅泽骁去拜访长辈了,我跟汪辰阳就正好放了个假,光明正大在酒店睡到日上三竿。
自从落地西宁之后就没闲下来过,不是在路上奔波,就是在工地上打转,难得有一天休息,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下午我跟汪辰阳一起在酒店附近逛了逛。
本来想着就近逛逛,走不了多远,我也就没有擦防晒,穿着条波希米亚风的吊带长裙就出门了。
晚上才知道偷懒是不对的。
这里的紫外线太强烈了,光是下午在外面逛那么一会儿,我露在外面的手臂就被晒得通红,到了晚上就开始泛痒,还有点脱皮。
晚上吃饭的时候,傅泽骁看着我晒得像猴屁股一样的脸,沉默了半天,才皱着眉问:「你怎么弄的?」
我现在是老实了,裹着防晒衣,觉得又不好意思又尴尬:「下午出门没做防晒,晒的。」
其实汪辰阳也被晒伤了,只不过他没我这么严重,有我在旁边做对比,他的伤势就很不明显。
傅泽骁盯着我的脸憋了半天,也没想该怎么评价我这种行为。
最后他只说:「我那里有晒伤药,等会来拿。」
我下意识要拒绝:「不用傅总,我下午买了药…….」
「那是我妈给我备的,肯定比你买的药要好,给你你就拿着,」他态度难得强硬,恨铁不成钢一样,「小姑娘一个,把脸晒成这样,你不心疼,我还……」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紧急刹车,拐了个弯:「我还看着想笑呢。」
我:……
他刚是想说他心疼我的脸吗?
难不成我这么几年勤勤恳恳当牛做马总算打动大老板了吗?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我不作死,我这饭碗就是铁饭碗了?
傅泽骁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口误,有点难为情似的,正好逮着饭都不吃就竖着耳朵偷听的汪辰阳,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能不能快点吃?都吃完了就等你呢。大老爷们吃饭磨磨唧唧。」
汪辰阳一脸委屈,抱着碗又扒起了饭。
傅泽骁转脸欲盖弥彰:「你别多想,那药我用不上,给你也是减轻负重了。」
是吗?
那你脸红什么?
唉,男人就是,关心别人又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却总是做得这么别扭。
不过我心里还是暖暖的。
我真心实意地跟他道谢,顺着台阶下:「谢谢傅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傅泽骁故作矜持点了点头。
于是席间又安静下来,只有汪辰阳扒饭的声音。
怪尴尬的。
于是我出口打破沉默:「傅总今天顺利吗?」
「挺好的。」他颔首,没说话了。
又安静了。
下一秒,大概是反映过来我刚刚在找话题,于是傅泽骁立马又接了上来:「那位赵爷爷身体还很健康,我爷爷也能放心了。」
我点点头,点到即止,也没再问。
结果汪辰阳又开口了:「傅总,你怎么还有在格尔木的亲戚啊,这儿离北京可不近。」
唉,职场小白一来就又是在老板的隐私点上狂踩。
我还是很实诚地竖起耳朵,想听听傅泽骁怎么回答。
没想到他还真的答了。
「赵爷爷跟我爷爷年轻时是战友。」
「当初入藏的部队就驻扎在格尔木,后来解放西藏之后,大部分军队撤军了,还有一部分就留在这儿了。」
「赵爷爷就留在了格尔木,这一留就是七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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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向来冷静克制的傅泽骁也难得露出了一些感慨的情绪,他望着窗外,神情微怔,轻声感叹:「七十年啊,沧海桑田……」
不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是因何而起,但我还是下意识宽慰:「其实说来,老爷子还挺让人羡慕的。」
傅泽骁侧眸看来,我对上他的目光,歪了歪头,朝他笑:「七十几年,几千公里,友情也没忘记他,真好。」
傅泽骁眸光闪烁。
他没说话,半晌后,只是轻勾唇角笑了笑。
然后他就忽然问我:「我记得你自从上班之后就好几年没回过家了吧?这次难得回来,你要回家去看看家里人吗?」
他神色甚至称得上一句温柔:「我给你批假。」
「不用了。」不知该怎么跟他说起我家里的情况,于是我只能一笔带过,「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傅泽骁愣了愣:「抱歉……」
我摇摇头:「没事,都挺久的事了。」
按理说这个话题到这就该结束了,但是我万万没想到,汪辰阳这个职场小白再次展示了他极低的情商,他眼含同情,问:「那你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吗?」
这问题一问出来,傅泽骁就一脸震撼地看向他,显然也没想到真有人能问得出这种问题。
我知道汪辰阳没有坏心思,他大概是想告诉我没了父母也还有别的亲人。
但可能要让他失望了。
我确实是孤家寡人。
说不上是心酸还是淡然,我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啊……」
「大概是六亲缘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谈论起了那些旧事的原因,晚上我就做起了梦。
迷迷糊糊的梦境里,我爸还是穿着那套熟悉的工装,身上脏兮兮的,脸也脏兮兮的,好像才刚刚下工一样。
我问他,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啊?
他搓着手,笑得和以前一样,像个憨厚的大熊。他说,爸知道你过得好,就放心了。
我说,我过得不好,我很想你。
他注视着我的眼神平和又轻柔,像流动的液体将我裹挟,又像他粗糙的掌心抚摸我头顶。
他的叹息声微不可闻。
他说:姑娘,爸看着你呢,你好好走,慢慢走,爸陪着你。
梦醒之后,我一抬手,摸到一脸的泪。
时隔十年,老楚终于来梦里见我了。
8
昨晚没休息好,第二天一直昏昏欲睡。
在格尔木附近看了一个桥梁的施工场地之后,我们又出发赶往下一个地点。
汪辰阳开车,傅泽骁坐副驾,我一个人在后面睡得天昏地暗。
中途也醒了两次。
一次是汪辰阳下车上厕所,傅泽骁打开后座的门,给我搭了件薄外套。
见我醒了,他问:「昨晚没睡好?」
我嗯一声,迷迷糊糊说谢谢。
他没多问,只说:「睡吧。」
第二次是他们俩换位置。
汪辰阳一边在副驾扣安全带一边回头看了看我,小声问:「绪姐,你身体不舒服啊?」
我眯着眼睛看他一眼,还没说话,傅泽骁代替我回答了:「她昨晚没睡好,让她睡吧。」
汪辰阳哦哦点头,转过去不说话了。
第三次醒来,是汪辰阳把我叫醒的。
我睁开眼就看见他的脸,吓个半死,瞬间清醒了:「你干吗!吓死我了。」
汪辰阳连忙后退半步,有点尴尬:「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绪姐……」
「怎么了?」我平缓了心情,问。
他让开身子,车门大开,我这才看见外面天边一片橘红的火烧云。
已经是傍晚了。
汪辰阳说:「车子出问题了。这里离今晚住的那个镇还有七十多公里。」
我看向他,他耸耸肩,无奈:「傅总在外面打电话想办法呢。」
我哪还有心情睡,立马也跟着套上外套下了车。
四周是瑰丽丹霞地貌,山峦层叠,连绵不绝,线条柔和,像波浪一样涌来,一浪接着一浪,一波连着一波,极目远眺,山野似海。
山峦之上,一轮浩大的金黄落日悬在空中,照得半边天都是绚丽的火烧云,如火如荼,仿佛下一秒这天火就要烧到群山之上。
这样空旷又壮美的环境之下,脚下这条蜿蜒的公路显得无比渺小。
而公路边停着的这辆越野车以及车边的我们,更犹如沧海一粟。
我看见傅泽骁站在车前,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撑在引擎盖上的手上居然夹着一支烟。
戈壁的风吹来,燥热,粗糙,在沙砾和土壤的味道中,我似乎也闻到了尼古丁的气息。
他背对我们,站姿随意,透过指尖升起的细细烟雾,竟然让我有一刹那的失神,好像窥见了他的另一面。
在高楼大厦的钢铁城市中冷漠的青年权贵。
在西北荒凉的戈壁之上与尼古丁相伴的浪子。
好像都是他。
身边的汪辰阳问:「傅总,怎么办啊?」
傅泽骁闻声转身,似乎与电话那头的人聊得并不愉快,他脸上是我熟悉的那种不耐的表情。
他看见我醒了,默默把指尖夹着的烟丢在地上碾灭,继续冷着一张脸朝着电话那头反问:「然后呢?我请你们来是为了给我添乱是吗?我一走你们就一点事都做不好吗?」
那边似乎还想辩解,他直接丢下一句「能做就做,不能做,自己去人事结账,滚蛋」。
电话一挂,汪辰阳好像还被他这冷脸吓到了,没敢说话。
我猜估计是公司那边出事了,见他情绪不虞,只好再次重拾旧业,干起了手到擒来的顺毛工作:「傅总,别生气。您手下都是精挑细选的人才,给他们多一点时间,肯定能把事情办好的,您消消火。」
我感觉我就像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傅泽骁冷笑:「财务部的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一个部门加起来不如你一个人顶事。」
这算是变相夸我吗?
我心情愉悦,顺起毛来更加得心应手:「傅总消消火,这么大个公司,处理事情肯定需要时间的,您在这里急也没用啊,还是放平心态等他们的好消息吧。」
汪辰阳跟着劝:「是啊,傅总,您别操心那么多了。」
在我以为他终于有了点眼力见时,他再次开口:「您还是先操心一下今晚我们是不是要荒野求生吧……」
傅泽骁脸更黑了。
我人麻了。
后来的结果就是,我们只能在车里对付一晚上。
趁着夜里温度还没下降,汪辰阳从后备箱里拿了几个小马扎出来,我们坐在路边一边吃自热泡面一边喝啤酒。
汪辰阳明明没比我小几岁,但我总把他当弟弟看,可能他实在是太单纯了,还有点小孩子心气。
比如车子坏在戈壁滩上这种事,换别人来都是觉得倒了大霉,只有他,乐呵呵的,还跟我们说有可能这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这种经历。
我翻个白眼,表示并不想有这种经历。
汪辰阳毫不在意,继续自得其乐地找着话题。
他像想起来什么一样,问:「绪姐,我听人家说像你这种级别的高级特助,一年的工资都够在北京买半套小公寓了,你买房了吗?」
我随口答:「两套呢。」
汪辰阳连连赞叹。
我补道:「一套左心房,一套右心房……你也有。」
汪辰阳哑炮了。
他奇怪:「你都存起来啦?不能吧。现在在北京买房多保值啊。」
面泡好了。
我掰开叉子,在氤氲的蒸汽里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觉得好笑,也就没再逗他:「没存。基本上都捐了。」
「捐了!?」汪辰阳惊得破音,「捐哪儿去了?」
就连一直沉默的傅泽骁都没忍住侧目看过来。
我搅拌着面,答:「山区,戈壁,高原。捐给他们建学校,也拿去资助了一些家庭困难的孩子继续上学。」
「钱是赚不完的,我希望我的钱可以拿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我希望能尽绵薄之力,让边远地区的情况得到一点改善吧。」
这番话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
汪辰阳的眼神逐渐从震惊变成了钦佩。
他竖起大拇指:「绪姐,你是这个。」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没觉得这有什么:「因为我就是从这些地方里走出来的。」
一时席间竟有些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以为这触及到我不太好的过去了,都不敢接话。
半晌,一直沉默的傅泽骁才突然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爷爷一直对西北地区有着很深厚的情怀。」
我奇怪,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看了过去。
傅泽骁继续说着:「后来他的生活稳定之后,也一直在匿名资助这边的很多孩子。」
我愣了愣,感觉心里咯噔一声。
这么巧吗?
难道曾经资助我的那个老爷子是傅泽骁的爷爷?
我赶紧问:「他资助的是哪里的孩子?」
傅泽骁想了想:「新疆,大部分是沙漠里的小孩。」
不是我。
心里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点遗憾。
我抿唇笑了笑:「我曾经也受过一位老先生的资助,才有条件继续上学。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想找到他,当面跟他说声谢谢。我还以为傅总的爷爷是他呢。有点可惜,我不是新疆的。」
傅泽骁没说话。
他盯着我看,漆黑的眼瞳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听说那些孩子大多都有了很好的未来。」
他顿了顿,看着我:「和你一样。」
我呼吸一滞。
高山,沙漠,戈壁,荒原。
贫穷,残疾,自卑,愚昧。
恶劣的自然环境,艰苦的家庭条件。
在这样环境之下的孩子有千千万万个。
大山困住了他们的脚步,风沙遮住了他们的未来。
外界的资助犹如一只只手臂,将一些幸运的小孩拉出来。
傅泽骁的爷爷资助的是新疆的孩子。
那不是我。
可是当我走在繁华的北京街头与他人擦肩而过,他们也许也是生于荒地上的一株小苗,靠着别人给的一点光,就长成了参天乔木。
那,不是我吗?
9
当我们到达茫崖市时,距离离开北京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趟出差是我工作以来时间最长也最累的一次。
一路上风尘仆仆,就连向来对自己外形要求很高的傅泽骁,也透露出一点疲态。
忽然之间恍惚感觉,在北京的写字楼中朝九晚五的生活已经过去很久了。
茫崖是这次行程的终点。等到看完这附近的工程项目之后,我们也要返程了。
茫崖市不大,甚至称得上一句小。开着车的话只需要十多分钟就基本上可以游览完市区。
我们到的时候是傍晚,吃过饭后就是各自的休息时间。
傅泽骁回房间里开视频会议了。
这房间隔音不好,我在门口都能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声音。傅泽骁的话音断断续续,他说的是德语,发音纯正,带着点柏林腔调,很好听。
我本来想跟他说一声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但是见他在开会也就没进去了,转头跟隔壁的汪辰阳说了一声。
这小子正忙着跟女朋友打电话呢,叮嘱我一句小心安全早点回来,也没多问。
我换了件黑色的冲锋衣外套,扎起头发,出了酒店。
这边天黑得晚,快八点了,天边还是一片橘红色。
我在城区里绕了半天才找到一家丧葬用品店,买了些纸钱蜡烛,上车跟着导航向城外开去。
茫崖的地理环境很差,在这片土地上有丰富的石油和矿产,唯独长不出一棵草。城区里能看见的树木大部分都是种在外面运进来的土上,当地的土壤无法保证植物的生存。
不过还是比我记忆里要好很多了。以前这里极目四望,全是望不到边的橘黄山峦,走十里地也少见一点绿意。
跟着导航开了十多分钟,终于在城外一处地方停下。
这是个陵园。
这里沉睡着的,都是像老楚一样的工人。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老楚死的时候。那么一个高大健壮的人,最后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被我抱在怀里。
老楚喜欢陶渊明,对于那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更是推崇。
现在,他大概也已经成了一捧土,永远留在了这片山河之上。
我找到老楚的墓前,细细把四周打扫一遍,把带来的菜和酒摆上,我坐下来,靠着墓碑絮絮叨叨。
从我这几年的生活说到我现在的工作。
最后,我叹口气,说不上来是遗憾还是愧疚:「老楚,辜负你期望了,我没成为个工程师。」
照片上的老楚笑容温和。
如果他还在,现在大概也是这副表情,摸摸我头,说:没事,我姑娘做什么事儿都能做好。
我别过眼去,吸了吸鼻子,看天色渐沉,也起身准备把带来的纸钱给烧了。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
大概是荒野的风太燥热,吹得我眼泪直流。
忽然就想起少时读过的袁枚为他妹妹写的祭文。
「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
老楚,你到底能不能听见我跟你说的话呢?
我来看你了,你知道吗?
最后一沓纸钱也化为灰烬。
风卷起一点烟灰在我脚边打着旋,最终也还是飘飘摇摇落了下去。
我在墓前磕了三个头后起身,朝墓碑上的老楚笑一笑:「走啦,过两天要是有机会,就再回来看你一次。要是没机会,我就直接回北京啦。」
老楚笑着,不说话。
我看了两眼,故作轻松摆摆手,转身走了。
回程的路上,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沉重。
我知道的,老楚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我走出去,他不希望我回来看他。
他病危时就曾跟我说过,茫崖是他此生的归属之地,但不应该是我的。
「这地方多偏啊……山重重叠叠,沙遮天蔽日。等我死了,你回来送我一次就够了,不用回来看我,你过得好,走得远,就是你能尽到最好的孝道了。」
他说这话时已经病入膏肓,脸都瘦脱了像,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有神,温和宽厚。
老楚,我可听你话呢,过得很好,一次也没回来看过你。
那你今晚能不能奖励我,再来我梦里一次?
来源:小爱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