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塑料凳子拖到屋檐下,老凳子的腿上还贴着去年贴的胶布。雨水顺着瓦楞哗啦哗啦地往下泻,像极了十年前大伯把果园交给我那天。
雨又来了。
我把塑料凳子拖到屋檐下,老凳子的腿上还贴着去年贴的胶布。雨水顺着瓦楞哗啦哗啦地往下泻,像极了十年前大伯把果园交给我那天。
大伯是我爸的大哥,从小我就跟着他干活。他是村里最早承包果园的几个人之一,六亩地的桃园,那时候是村里的”香饽饽”。
村里人都叫他”桃大伯”。
十年前那场雨,浇灭了大伯生命里最后一点火星。胃癌晚期,从县医院回来的路上,他坐在三轮车上,脸色灰白,雨水顺着他深深的皱纹流进衣领。他没哭,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仿佛在看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娃,我那果园,就你来管吧。”三轮车停在我家门口,大伯说得很轻,轻得像要飘走的蒲公英。
我愣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大伯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决定了。我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大伯走后,他儿子铁军回来了。铁军在苏州开货车,两年才回来一次。他站在大伯的灵前,眼睛红得像两个血泡。
“为啥把果园给你管?”铁军问我,声音里带着不满,但更多的是茫然。
“大伯怕你管不了。”我没说出实话,大伯临走前告诉我,果园里有他的心血,不能荒废了,铁军回来得少,怕他卖了园子。
“那就先你管着吧,反正那地也不值钱。”铁军说完便走了,留下一支点燃的香烟插在大伯的香炉里,烟灰落在大伯的遗像前,没人去拂。
接手果园的第一年,我就明白为什么铁军说”不值钱”了。
那六亩桃树已经有十五年没修剪了,树冠密得像扭在一起的毛线团。我请来村里懂行的老李头看了看,他摇摇头:“这得重新修整,头两年肯定不出果。”
我开始了漫长的修剪工作。老桃树的枝条硬得像铁条,我用尽全力才能剪断。手上的血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
媳妇小丽抱怨道:“你管这果园干啥?一年到头没见赚钱,地还是铁军的。”
“大伯临终托付,不能不管。”我只能这么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也许是因为大伯曾经带我去县城卖桃子,用卖桃子的钱给我买了人生第一双球鞋;也许是因为他教我怎么判断桃子的成熟度,用拇指轻轻一按,有弹性又不硬的,就是最好的;也许只是因为,在那个雨天,我答应了他。
第二年,我发现果园南面的土地异常干燥。隔壁王老二的萝卜地水汪汪的,我这边却像烤过一样。请来水利站的技术员看了,他也摸不着头脑:“这不应该啊,地势也不高啊。”
我只好多浇水,多施肥。小丽埋怨我:“一头钻进果园,连儿子的家长会都不去。”
家长会那天,我确实在果园挖沟。夏天的太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板压在背上,汗水把衣服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
儿子放学回来,站在果园边上喊:“爸,老师说你没去家长会。”
“嗯,忙着呢。”我头也不抬。
“他们都说你傻,管着不是自己的果园。”
我停下来看了儿子一眼,他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嫌弃,又像是疑惑。
“吃饭没?”我问。
“吃了。”
“那就回家写作业去。”
儿子走了,带着满脸的不解。我继续挖沟,铁锹碰到了一块硬物,我弯下腰去看——是一块水泥板。
好奇心驱使我挖开了那块水泥板。底下竟然是一根铁管,生了锈,但还是能看出原来的样子。我顺着铁管挖了下去,发现它延伸的方向正好是村西头的小河。
这是什么时候埋的?大伯从来没提过这个。
我去问村里的老人,六十多岁的张叔回忆道:“好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吧,那会儿修水利,村里人轮流去挖渠,可能是那时候埋的?”
但他也说不准。村史记载残缺不全,只留下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民兵们举着铁锹,背景正是村西头的小河。
这个发现激起了我更大的好奇心。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沿着管道一点点往下挖,发现它蜿蜒曲折,像一条地下的小河,穿过整个果园,最后通向村西头的小河。
“这管子得有五十年了吧?”水利站退休的老王头摸着管子说,“那时候没这么好的材料,能用这么久不容易。”
但令人费解的是,管子已经锈蚀,水根本流不进去,更别说灌溉了。
第三年春天,果园抽出了新芽,但产量依然很低。铁军听说后打来电话:“要不咱把地卖了吧,我在城里看中了套房子,首付差点。”
我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铁军在电话那头问。
“再等等。”我只能这么说。实际上,我已经投入了不少钱在果园上,如果就这样放弃,不仅是钱的问题,还有我对大伯的承诺。
“你还要等多久?”铁军有些不耐烦。
“再等五年。”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铁军叹了口气:“行吧,五年后咱再说。”
我挂了电话,看着果园里的树,它们像一个个沉默的老人,守着各自的秘密。我突然有了个想法——如果能修复那些地下水管,也许果园就能恢复生机?
但修复五十年前的水管谈何容易?我找遍了村里的老师傅,他们都摇头:“这得大工程,你一个人弄不来。”
我不死心,又去县里的水利局求助。水利局的年轻科长看了我带去的照片,说:“这管子太老了,与其修复,不如重新铺设。”
“重新铺设得多少钱?”
“保守估计,十万起步。”
我心凉了半截。我家存款加起来不到五万,果园这几年又没什么收入。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村口的小卖部,买了包五块钱的红双喜。我很少抽烟,只有在实在想不通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大伯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的话:“娃,果园里有东西,你慢慢找。”
当时我以为他说的是种桃的技术,现在看来,也许另有所指?
第四年,一场罕见的暴雨突袭了我们村。雨下了三天三夜,村西头的小河水位上涨,差点漫过堤坝。所有人都在加固堤坝,我也去了。
雨停后,我回到果园,发现南边的那块地不再干燥,反而湿漉漉的,泥土都冒着水泡。我蹲下去摸了摸,土壤松软潮湿,之前那种烤干的感觉荡然无存。
“怎么回事?”我自言自语。
弯下腰仔细检查,我发现水泥板下的那根铁管竟然微微震动,像是有水在里面流动。暴雨冲开了什么东西?或者说,修复了什么?
我决定彻底挖开那根管子,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一挖不要紧,我发现事情比想象的复杂得多。那不是一根简单的水管,而是一个完整的灌溉系统。主管道连接着小河,然后分出几十条细管,像树根一样铺向果园各处。主管道口有一个简易的闸门,可以控制进水量。
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个系统的设计非常巧妙,利用地势落差,不需要任何动力就能让水流遍整个果园。
“这是谁设计的?”我心里充满了敬佩。
村里的老支书来果园看过后,恍然大悟:“这肯定是你大伯的手笔!他年轻时在水利站工作过,懂这些。”
我找出大伯的老照片,那时他二十出头,穿着褪色的军装,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背景就是正在修建的水渠。照片背面写着”1975年水利建设”,字迹已经模糊。
大伯,原来你早就为果园做了这么多准备。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修复了大部分管道。有些地方锈蚀严重,我只能用新管替换;有些地方只需要简单疏通。我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向信用社贷了两万块钱。
小丽气得差点和我离婚:“你疯了吗?为了别人的地,把咱家的钱都搭进去!”
“不是别人的地,是大伯的心血。”我固执地说。
小丽摔门而去,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我一个人住在家里,白天修管道,晚上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床头柜上放着大伯的老烟袋,我时不时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一闻,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烟草混合着泥土的气息。
第五年春天,奇迹发生了。
果园里的桃树像是被什么唤醒了一样,生机勃勃地长出新芽,花开得比往年早,也比往年盛。粉红色的花海吸引了村里人纷纷前来观赏。
“老郑家的果园这是怎么了?好像回到二十年前!”村民们啧啧称奇。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果树上的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桃子结得很多,个头也比往年大。我不得不请村里的年轻人来帮忙采摘。
那年夏天,我的桃子在县城的市场上卖出了好价钱。商贩们争相来收购,都说这桃子又大又甜,水分足。
“你这桃子和别处不一样啊,吃起来甜中带点甘,回味还有股淡淡的清香。”一个老客户这样评价。
我知道,这是水质的功劳。村西头的小河水质很好,是从远处的山上流下来的。这水浇灌出来的桃子,自然与众不同。
第七年,果园彻底恢复了元气,产量甚至超过了大伯在世时的巅峰期。我请了两个长工帮忙打理,自己则负责销售和管理。
铁军回来了一趟,看到果园的变化,难以置信:“这还是那块地?”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我听说你找到了地下水管?”铁军试探着问。
“嗯,你爸留下的。”
铁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爸临走前给我打过电话,说果园里有东西,让我好好找。但我一直以为他是说果园值钱,想让我别卖掉。”
“他是这个意思。”我说,“但不只是这样。”
我带铁军去看了修复好的灌溉系统。铁军蹲在地上,抚摸着那些管道,眼睛湿润了:“这是爸爸的手艺。他最擅长这个了。”
天色渐暗,我和铁军坐在果园边的石凳上,点起了香烟。远处,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像是熟透了的桃子。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爸爸经常说,人这辈子要做点有用的事。”铁军吐出一口烟,“我一直以为他指的是赚钱,现在才明白,他说的’有用’,是能留下来的东西。”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吸着烟。
“十年了,果园终于有收益了。”铁军看着我,“按说这果园是我的,但你付出这么多……”
“四六分。”我说,“地是你的,四成收益归你,我出力,拿六成。”
铁军想了想,点头道:“公平。”
此后的日子,果园越来越好。村里人都说我有福气,接手了一块”风水宝地”。但我知道,这不是风水,而是大伯的心血和智慧。
第十年,也就是今年,我又有了新发现。
在修剪一棵老桃树时,我发现树干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好奇心驱使我用工具扩大了洞口,里面竟然藏着一个生锈的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张。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原来是果园的灌溉系统设计图,还有详细的使用说明。最上面一张纸上,大伯用钢笔写道:
“郑家果园灌溉系统,始建于1975年,完工于1978年。此系统利用自然落差引水灌溉,不耗电力,节约人工。材料虽简陋,但设计精密,可用五十年。若有损坏,按图修复即可。”
落款是:“郑大山 1978年5月15日”
我捧着这些纸,突然泪如雨下。
大伯早就知道这套系统会在多少年后出问题,他也知道那时他可能已经不在了。所以他把果园交给了我,他相信我能找到这些,能修复这套系统。
我把发现告诉了村里人,他们都惊呆了。
“老郑可真是个有心人啊!五十年前就想到了五十年后的事!”
“这套系统现在看来都很先进,那时候得多厉害啊!”
“难怪你这果园的桃子特别甜,原来是老郑的功劳!”
村委会决定,把大伯的灌溉系统设计作为村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存下来,还要申请县里的表彰。
我只是笑笑,知道大伯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
今天早上,我带着大伯的照片和那些设计图去了县水利局。科长看了很久,赞叹不已:“这设计理念放在现在都很超前!尤其是这种节能环保的理念,很符合现在的可持续发展要求。”
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和十年前大伯把果园交给我那天一样的雨。我坐在屋檐下的塑料凳子上,听着雨水哗啦哗啦地往下泻,想起大伯曾经说过的话:“好桃子,得靠好水,好土,还有……”
他没说完,但现在我知道了答案——还有时间,和心。
果园里的桃树在雨中显得更加青翠欲滴。我知道,明年的桃子会更甜。
如果大伯还在,他一定会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摘下最大最红的一个,咬一口,然后笑着说:“今年的桃子,好!”
雨停了,彩虹挂在天边。我起身,向果园走去。地下的水管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生命之水,滋养着这片大伯用一生心血浇灌的土地。
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珍贵的遗产。
来源:猴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