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韵绵长】113||放浪江湖吴文英②【难堪离别】

摘要：面对这阕近乎天籁的词，人们对它的评价却不尽相同。晚清著名词家陈廷焯对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味体会颇深，他一贯推崇你的词，却认为这是一首“下乘之作”。相反，“宋末四大家”之一、创作了中国最早的词论专著《词源》的大家、一贯贬抑你词作的张炎，却偏偏认为这是一阕“上乘之作”

【宋韵绵长】113||放浪江湖吴文英②【难堪离别】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

——《多唐令》

仍是羁旅怀人，却与李商隐式的迷惘与哀愁相交织不同。此词不委曲，不雕饰，自然浑成，语浅意深。

面对这阕近乎天籁的词，人们对它的评价却不尽相同。晚清著名词家陈廷焯对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味体会颇深，他一贯推崇你的词，却认为这是一首“下乘之作”。相反，“宋末四大家”之一、创作了中国最早的词论专著《词源》的大家、一贯贬抑你词作的张炎，却偏偏认为这是一阕“上乘之作”而极力推崇。

你是浙江宁波人，曾受知于丞相吴潜，往来于苏杭之间。和姜夔一样，你一生都没做过官，过的是依附高官的清客生活，偶尔替主子做点文墨事务，生活自然不会尽如你意。也即是说，你的身份是既非处江湖之远的迁客，又非居庙堂之高的权臣，非官又非隐。你行走江湖，往来官宦，事无定务，居无定所，脱不了“放浪”二字。这样的生活境况，要说如意实在难，你自然就难以写出喜气洋溢的文字。

这阕词写的就是你飘泊生涯中的失意情怀。

不妨先来看看这阕词的内容，再做判断。

你说，这个“愁”是怎样合成的呢？是在离别之人的“心”上加了一个恼人的“秋”字。离别，已让人难以忍受，偏偏秋天赶来了，你正好和瑟缩肃杀的秋撞到一起。撞得懵懵懂懂，撞得晕头转向，岂不是雪上加霜？

所以有下面的哀景。昨夜一夜秋雨潇潇，已经愁煞人了，好在，到今朝，雨停了。可是，偏偏又秋风瑟瑟，就连那一丛丛一簇簇的芭蕉叶，也不堪秋风的袭击，发出凄寒的飕飕声，真叫人揪心。别人都说，晚凉天晴，晴空如洗，正是登楼赏月的好光景，可你却害怕登上高楼，怕那月光下的清景，更令你滋生无尽的忧愁。

恼人的秋总让人回想起往昔岁月的种种情事，如锦年华，就像是悠悠梦境，就像是花飞花谢，就像是滚滚烟波向东奔流，一去不回。那离去的燕子在秋风袭来的时候，早已飞回温暖的南方，而你这个常年漂泊在外的游子依然还滞留异乡。

更让人伤怀的是，那丝丝垂柳也不能挽留住你迷恋的佳人，却牢牢地拴住了你的行舟，不能与她同行。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巧用拼字法，一问一答，将离别与悲秋扣结在一起，似信手拈来，却是深思巧构，自成妙趣。

紧接着，你就为我们描绘离人之秋，抒写离人之愁。秋风的奔突，芭蕉的鸣叫，都是在极力渲染你郁结于心的深愁。恰好秋高气爽，明月当楼，正该登高望远、览阅品鉴，正该心旷神怡、妙意无限，而你却“怕登楼”。“花空烟水流”，正是年光过尽，往事如梦啊。燕子归去了，佳人远去了，而你独留，恰是“离人心上秋”！即使那丝丝垂柳，也无力将她留住。伊人已去，你却独留，无赖独对悲秋。

可叹，别恨悠悠，意绪纷纷，难了此愁。

此为你词中别调，“清空”之境，别有旨趣。

吴梦窗，在南宋词人中，你留存下来的词作数量进入了前三甲，大多是应酬赠答、哀时伤世、忆旧悼亡之作，“深得清真之妙”。清人特别慷慨，对你评价甚高，拿你跟辛弃疾、周邦彦、王沂孙放在一起，并列为“两宋词坛四大家”。晚清词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语》卷二中还说：“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你的词如此艳丽生辉，怎不叫人沉醉？

你还创造了一项纪录。这就是你长达240字的自度曲《莺啼序》，是词史上最长的词调：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溯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据夏承焘《吴梦窗系年》载：“梦窗在苏州曾纳一妾，后遭遣去。在杭州亦纳一妾，后则亡殁。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州者，则悼杭州亡妾。”道出了这阕“壮词”的来由。

恋人亡故，而你依然在路上，独自伤春，不免又想起十年前与她艳遇的那一刻。“春宽梦窄”，情何以堪，别后情事，如一帧帧蒙太奇，时空转换，浮现联翩。思绪在经历一番穿越时空的艰难跋涉之后，回到你寄居的水乡，寻访故人故地的那些足迹、线索一一地呈现出来。相思总是难免的，相思也是难慰难解的。思绪在过去与现在、故人与眼前之间反复穿越，完全是现代“意识流”手法的超前运用，为的就是这三个字：情难了！满篇流淌的是李商隐式的迷惘与哀愁！哪像现代人的思念，是彻头彻尾的快餐，想了也就想了，一个电话，一则短信，一段视频，一会儿就风平浪止、雨过天晴。所以，现在难有刻骨铭心、肝肠寸断的相思，就更难有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的文字。

梦窗，此词所写是美人迟暮、伤春伤别之情，是你一生情事的总结。我们从中领略到的，其实还有漂泊之哀，身世之叹。

梦窗，你的这一段情一直延续到晚年：“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千里江南，繁花绿树，村郭楼台，锦绣不断，于你，却总是伤心地。

时间是无情的，我们在你的词中体会得特别深刻。

它转瞬间就把现在变成了过去，把美好的相聚变成了蚀心的别离。顷刻间，烂漫的春天去了，可心的人儿去了，美好的年华也去了。于是，留下遍地落红让人不忍卒读，留下满心的思念别恨无法收拾，留下孤寂残存的年华让你慢慢地走向生命的终极。所以才留下了那么多撼人心魄的诗文，令一茬茬后人也陪着你伤神。

它转瞬即去的时刻，又为我们留下了千古不灭的东西。高山大川，流水磐石，还有那些根深蒂固地生长于字里行间的珍贵情意，让我们体验短暂悲情的时刻，又享受到了生命的永恒魅力。短暂成就了永恒，永恒照亮了时间前行的路径，提升了生命的价值。

所以，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悲情士子，痴情女子，总要把离别之恨写了又写，把相思之情吟了又吟。为的，就是要在时间行进的路上，留下无数别样的风景，别样的人生，别样的魅力。

何况，你还是个出了名的“江湖游士”，离别更是常态常事。

吴文英，你的词也不例外。我们一路走来，在那个“春宽梦窄”的时刻，一抬头，就与“困踬”的你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