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句话,我是在朋友圈发的,配了一张崇明东滩的日出图,金色的光铺满滩涂,芦苇荡漾。底下几十个赞,评论里都在问攻略,问我是不是去开会。我一一回复,用着最客气的表情包,心里却像被那潮水反复冲刷,一片狼藉。
我是成都人,去了趟上海崇明,不得不说,崇明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引子】
这句话,我是在朋友圈发的,配了一张崇明东滩的日出图,金色的光铺满滩涂,芦苇荡漾。底下几十个赞,评论里都在问攻略,问我是不是去开会。我一一回复,用着最客气的表情包,心里却像被那潮水反复冲刷,一片狼藉。
去崇明,不是为了看风景。是为了去见一个人。一个我二十年没叫过“爸”的人。
出发前一天晚上,妻子林薇在给我收拾行李。她把一件厚外套叠了又叠,塞进行李箱的角落。“崇明靠海,湿冷,多带一件。”她轻声说,没看我。
我“嗯”了一声,眼睛盯着电视里无聊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在声嘶力竭地大笑,那笑声像无数根针,扎在我鼓膜上。
母亲在厨房里,用抹布一遍遍地擦着已经光洁如镜的灶台。那是她的标志性动作,心里越是翻江倒海,手上的抹布擦得越是用力,仿佛要把那些心事都从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抹掉。从我接到那个来自上海的电话开始,她就没正眼看过我,也没说过一句“去”或者“别去”。
那个电话是崇明区一家医院打来的。一个声音很公式化的女护士,问我是不是陈建国的家属。
陈建国。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了很久的铁钉,猛地从我记忆的深处扎了出来,带着锈迹和血。我握着手机,半天没说出话。
“他脑溢血,刚抢救过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他非要出院,我们劝不住,他给了我们你的电话……”
我挂了电话,家里死一样地寂静。只有母亲在厨房里,抹布和灶台摩擦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林薇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走手机,轻声问:“是……他?”
我点点头。
“去看看吧,”她说,“不管怎么样,总得去看看。”
我心里堵得慌。二十年了,他凭什么觉得一个电话,我就该抛下一切,跨越一千九百公里,去那个我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小岛?他走的时候,我才十岁。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冬天,他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没回头。我妈没哭,只是站着,像一尊风干的雕像。我追出去,在楼道里喊他,他脚步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他留下的,只有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樟木盒子,和我妈那句反复念叨的话:“他不要我们了。”
这二十年,我们就像两颗轨道错开的行星,各自运转。我在成都扎根、结婚、生女,有了自己的家和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我以为他早已是我生命里翻过去的一页,甚至连褶皱都抚平了。
可那个电话,就像一阵风,把书页吹回了原处。
我看着林薇担忧的眼神,看着厨房里母亲紧绷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扯了二十年的疲惫。
“好,我去。”我说。
【第一章】
从成都到上海,两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时,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我没有停留,直接打车去了申崇线的车站。车子穿过长江隧道,再驶上长江大桥,窗外的景色从摩天大楼,渐渐变成了大片的农田和低矮的民居。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点咸腥味的气息。这就是崇明。
我按着医院给的地址,在岛上一个叫“新河”的小镇下了车。镇子不大,很安静,路边的梧桐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露出灰白色的枝干。我找了一辆三轮车,把地址递给师傅。
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看了眼地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哦,陈木匠啊,晓得的,往里走,河边上那个就是。”
陈木匠?我愣了一下。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他是个在国营厂里做钳工的男人,手上总是沾着黑乎乎的机油。什么时候,他成了个木匠?
三轮车在一条窄小的水泥路上颠簸,路的一边是河,另一边是稀稀拉拉的农家院子。最后,车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院门前停下。院墙是灰色的砖,墙头上爬着枯萎的丝瓜藤。
“就是这里了。”师傅说。
我付了钱,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这就是他住了二十年的地方?没有我想象中的落魄潦倒,也没有那种背井离乡的凄惶。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甚至有些……安逸。
我推开虚掩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院子里种着几棵橘子树,树上还挂着几个黄澄澄的果子。地上扫得很干净,几只鸡在角落里悠闲地啄食。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平房,房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腊肉,散发着烟火的气息。
这烟火气,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一个身影从屋里走出来,是个六十岁左右的阿姨,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招呼:“你就是建国哥的儿子吧?哎呀,可算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我僵硬地点点头,跟着她走进屋里。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的格局,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一股淡淡的木头清香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客厅的墙上,挂着几件已经成型的木工作品,有小板凳,有鸟笼,还有一个……摇摇马。手工很精细,打磨得光滑圆润。
“你爸他……刚睡下。”阿姨指了指里屋,压低声音说,“医生让他住院观察,他非要回来,说医院里睡不着。犟得像头牛!”
她嘴里抱怨着,眼神里却满是关切。
“我是他隔壁邻居,姓李。你叫我李阿姨就行。你爸这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要不是这次他自己去缴费的时候晕倒在医院,我们都不知道他病得这么厉害。”李阿姨一边说,一边给我倒了杯热茶。
我捧着茶杯,杯壁的温度传到手心,却暖不了心里的冰。我看着那只精致的摇摇马,心里那个十岁的男孩,在声嘶力竭地质问:你给别人做着摇摇马,你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一个承诺了二十年的风筝?
【第二章】
在李阿姨家吃了晚饭,她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絮絮叨叨地讲着关于“陈木匠”的这些年。
“你爸手可巧了,我们这十里八乡的,谁家有东西坏了都找他。他也不收钱,顶多收点材料费。”
“他话不多,但心好。前年隔壁张大爷的老伴走了,他天天过去陪张大爷下棋,硬是把人从那坎儿里拉了出来。”
“就是太犟。我跟他说,给儿子打个电话呀,有事一家人商量着来。他总说,‘算了,莫去打扰他’。唉……”
我沉默地听着,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这个故事里的“陈建国”,和我记忆里那个沉默、暴躁、最后决绝离开的男人,完全是两个人。
晚上,我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里屋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里屋的门。
他醒着,正半靠在床头。二十年不见,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皱纹,像被风霜侵蚀过的老树皮。但他腰板还是挺得笔直,即使是在病中。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干涩的咳嗽。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嗯。”我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走。我们之间隔着三米的距离,也隔着二十年的光阴。
气氛尴尬得像凝固的空气。
还是他先开了口:“坐吧。”
我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他想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手却抖得厉害。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拿起水杯递给他。他接过杯子,手指不经意地碰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像干枯的树枝。
我的心,像被那粗糙的皮肤硌了一下,微微一疼。
“医生怎么说?”我问,语气生硬得像在汇报工作。
“没事,老毛病了。”他喝了口水,眼神躲闪着,不看我,“住两天院,浪费那个钱做啥。”
“钱我来出。”我说。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欣慰,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用。我这儿……有。”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窗外,传来邻居家公鸡打鸣的声音,一声长,一声短。
“李阿姨说,你在这里……当木匠?”我没话找话。
他眼睛亮了一下,像是谈到了自己最骄傲的事情。“嗯,随便弄弄。打发时间。”他指了指墙角堆放的木料,“闲着也是闲着。”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木料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已经成型的木雕。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眉眼弯弯,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那雕工,比客厅里那些家具更加用心,女孩的每一根发丝,脸上的小酒窝,都栩栩如生。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女儿瑶瑶,也喜欢扎羊角辫,也最爱吃糖葫芦。
“你……”我喉咙发干,“你怎么知道瑶瑶……”
他愣住了,眼神里满是茫然:“瑶瑶?哪个瑶瑶?”
我心里一阵火起,他还在装!如果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他怎么会雕一个和我女儿如此相像的木雕?
“我女儿!你孙女!”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浑身一震,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他说:“我……我还有一个女儿……也叫瑶瑶。”
【第三章】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地上的水渍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地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她也叫瑶瑶,”他重复着,声音轻得像梦呓,“我的小瑶瑶。”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愤怒、震惊、荒唐……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他离开我们,竟然是在外面又有了另一个家,另一个女儿?
那我们算什么?我妈这么多年的等待和怨恨,算什么?我这二十年缺失的父爱,又算什么?
“她人呢?你那个好女儿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充满了讽刺和怨毒,“怎么?不管你了?现在想起我来了?”
他没有看我,眼角却慢慢湿润了。他抬起那只粗糙的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着。一个快七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了。
我愣住了。记忆里,他是个从不流泪的硬汉。小时候我被邻居家的狗咬了,哭得撕心裂肺,他把我扛在肩上,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医院跑,一边吼我:“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可现在,他哭了。
过了很久,他才放下手,眼睛红得像兔子。他看着墙角那个小女孩的木雕,声音沙哑地开口,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到崇明第二年,认识了她妈妈。一个本地的女人,身体不好,人很善良。我们……就在一起了。”
“后来,有了瑶瑶。她出生的时候,医生就说,她心脏不好,是先心病。养不大。”
“她妈妈生下她没两年,就走了。我一个人带着瑶瑶。她很乖,很懂事,从来不哭不闹。她知道自己有病,不能跑,不能跳,就每天坐在门口,看我做木工。她说,爸爸,你做的东西会说话。”
“我拼了命地赚钱,想给她做手术。我什么活都干,码头的搬运工,建筑队的零工,后来学了木匠。我想着,攒够了钱,带她去上海的大医院,肯定能治好。”
“她最喜欢听我讲成都的事。讲府南河,讲宽窄巷子,讲……讲她还有一个哥哥。”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那年她五岁,病情突然恶化。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要三十万。我把所有积蓄拿出来,还差一半。我……我没办法了。”他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神第一次和我对视,那眼神里,全是乞求和羞愧。
“我给你妈打了电话。”
轰的一声,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猛地想起,大概是十几年前,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是我妈接的。她没说几句就挂了,脸色惨白。那之后的好几天,她都魂不守舍,半夜里我能听到她在自己房间里压抑的哭声。我问她是谁的电话,她只说,是打错了。
原来,是他的电话。
“她……没同意,是吗?”我声音发颤。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不怪她。是我对不起她在先。我没资格要求她做什么。”
“瑶瑶……没等到。就在手术前一个星期,一个晚上,她睡着了,就再也没醒过来。”
他讲完了,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墙上那座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计算着流逝的生命。
我看着他,这个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我心里的那堵由怨恨砌成的墙,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安慰,还是继续指责?
我站起身,逃也似的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阳光正好,那几只鸡还在悠闲地踱步。我走到墙角,拿起那个小女孩的木雕。木头是温热的,带着阳光的温度。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脸上的酒窝,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他只是把所有的思念,都刻进了这块木头里。
原来,他不是不爱,他只是爱的方式,笨拙又卑微。
【第四章】
我给妻子林薇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听到她温柔的声音,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用最平静的语气讲了一遍。
电话那头,林薇沉默了很久。
“陈阳,”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我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所有的路标都被浓雾遮蔽。
“那……妈那边,你知道吗?”林薇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我的心又沉了下去。母亲当年的拒绝,是因为怨恨,还是因为……她根本拿不出那笔钱?我们家那时候,也并不宽裕。
挂了电话,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李阿姨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橘子。“自己家树上结的,甜。”
我剥开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你爸这辈子,苦啊。”李阿姨叹了口气,“小瑶瑶走了以后,他整个人都垮了。有好几年,他不做工,也不出门,天天就对着那孩子的照片发呆。后来才慢慢好起来,开始做这些木工活。他说,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人就废了。”
“他做的那些摇摇马,小板凳,都送给了村里的孩子们。他看着那些孩子,就像看着自己的两个……瑶瑶。”
李阿姨的话,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最柔软的地方。
下午,我把他送回了医院。办了住院手续,缴了费。他躺在病床上,看着我忙前忙后,眼神很复杂。
“你……不用这样。”他说。
“你是我爸。”我看着他,说出了这三个字。很生涩,像第一次学说话。
他浑身一颤,猛地别过头去,看着窗外。我看到,他的眼角,又湿了。
晚上,我没有回他家,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小旅馆。躺在床上,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妈。”
“嗯。”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见到他了。”
“……”电话那头是沉默,只有微弱的电流声。
“妈,有件事,我想问你。”我鼓足了勇气,“十几年前,他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为了……给他女儿借钱治病?”
母亲那边的沉默,像一个黑洞,要把我所有的勇气都吸进去。
过了足足一分钟,她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告诉你,让你知道你爸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告诉你,我们家连几万块钱都拿不出来,救不了他那个金贵的女儿?”
“陈阳,你不知道。那时候你正要高考,我不能分你的心。我们家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我一个人的工资,要供你读书,要还你外公生病欠下的债。我哪里有钱?我就是有钱,我凭什么给他?他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娘俩怎么过?”
母亲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我能想象到,她一个人坐在我们家那个旧沙发上,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他有脸打电话来,我没脸听!”她哭着说,“有些坎,不是不想过,是过去了,就回不来了。我过不去!”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眼泪终于决堤。
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男人抛妻弃子的简单故事。现在才知道,这是一个被命运捉弄,被贫穷和尊严反复拉扯的悲剧。这里面没有绝对的坏人,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也笨拙地恨着。而我,夹在他们中间,成了那道最深的伤痕。
【第五章】
第二天,我再去医院的时候,他精神好了一些。护工正在给他喂粥。看到我,他有些不自然地挥挥手,让护工先出去。
“你妈……还好吗?”他问,声音里带着试探。
“不好。”我实话实说,“她恨了你二十年,现在又多了一个恨自己的理由。”
他沉默了,手无意识地在床单上画着圈。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我小时候见过。
“是我……对不起她。”他说。
“你对不起的,不止她一个。”我看着他。
他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躲闪。“是。也对不起你。”
这句“对不起”,迟到了二十年。我等了二十年。可当它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畅快,只有一片酸楚。
“我这次来,”我说,“不是为了听你道歉的。”
“那为了什么?”
“为了我妈,也为了我自己。”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知道,二十年前,你为什么要走。”
这是一个我问了自己无数遍的问题。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那时候,厂里效益不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我跟着别人去倒腾钢材,赔得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的声音很低沉,“天天有人上门要债,在墙上泼油漆。我跟你妈吵,跟你吵,其实是跟我自己过不去。我觉得自己没用,给不了你们好日子。”
“有一天,要债的堵在门口,指着我鼻子骂。你从屋里跑出来,挡在我面前,冲他们喊,‘不准欺负我爸爸!’。你才十岁,瘦得像根豆芽菜。”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再待下去,会把你和你妈都拖垮。我以为我走了,你们会过得好一点。”
我愣住了。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我的记忆里,只有他沉默的背影,和他离开时那扇重重关上的门。
“我以为离开是为了你们好,后来才发现,有些好,是自己以为的好。”他苦笑着,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我走了,债主就不会再去找你们。我到了上海,什么苦活累活都干,想着挣了钱就寄回去。可我没脸。我有什么脸呢?我连个像样的家都给不了你们。”
原来,那不是抛弃,是一种他自以为是的……保护。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我们父子俩,相对无言。窗外,阳光明媚,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孩子在嬉笑打闹。
“我来的时候,我妈让我带了样东西。”我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樟木盒子。
他看到盒子,浑身一震,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她……还留着?”
“一直留着。”我说,“锁着。钥匙呢?”
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了一串钥匙。那串钥匙很旧了,上面只有一把小小的、已经泛出铜绿的钥匙,还勉强能看出原来的形状。
他把那把钥匙递给我。
我接过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锁开了。那声音,像是打开了尘封了二十年的时光。
【第六章】
我没有立刻打开盒子。我把它放在床头柜上,像一个庄重的仪式。
“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我转移了话题,“出院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豁达,“还能有什么打算。守着我的小木屋,做做木工活。挺好。”
“没想过……回成都?”我问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沉默了。他看着窗外,看了很久很久。“崇明,挺好的。”他说,“空气干净,人也简单。我在这里,能睡得着觉。”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成都,有他无法面对的过去,有他还不清的债。而崇明,这座小岛,是他逃离的终点,也是他自我放逐的孤岛。这里埋葬了他的另一个女儿,也埋葬了他后半生的希望和绝望。
“我过两天就得回去了。”我说,“公司里还有事。”
“嗯,该回去了。”他点点头,“别耽误了正事。你……有空了,就给你妈打个电话。”
他没说让我再来看他。他还是那么笨拙,那么骄傲。
出院那天,李阿姨炖了鸡汤送来。我们三个人,在他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吃了一顿饭。阳光透过橘子树的缝隙洒下来,暖洋洋的。他话不多,但一直在给我夹菜,把他认为最好吃的都堆在我碗里。那动作,和我妈一模一样。
我突然觉得,血缘这东西,真的很奇妙。不管隔了多远,隔了多久,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临走前,我帮他把院子里的水缸蓄满了水。他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欲言又止。
“爸,”我转过身,看着他,“照顾好自己。”
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二次叫他“爸”。
他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新的木雕。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但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男人手里,牵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是一只飞得很高的风筝。
“这个……你带回去。给……给瑶瑶。”他说。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木雕,木头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好。”
我没有让他送。我一个人,拎着行李,走在那条来时的小路上。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一定站在那个院门口,看着我,就像二十年前,我站在楼道里,看着他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们都懂了。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们父子之间,隔着的,就是那句说不出口的“对不起”,和那句没来得及说的“我爱你”。
回到成都,家里还是老样子。母亲看到我,眼神闪躲了一下,问:“他……还好?”
“嗯,挺好的。”我把那个风筝的木雕递给她。
她接过去,看了很久很久,手一直在发抖。最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打开了那个樟木盒子。
里面没有钱,没有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木头块。有的方,有的圆,有的像小动物,有的像小汽车。每一块,都打磨得非常光滑。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把盒子拿给母亲看。她看了一眼,眼泪就下来了。
她从最底下,摸出了一块小小的、刻着“十”字的木头块。
“这是你十岁生日,他给你刻的。他说,要给你做一套积木。他说,等他挣了钱,就回来……”
我一块一块地往外拿,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每一块木头上,都刻着一个数字,代表着我的一岁。一直到二十九岁。整整二十块积木,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原来,他不是不记得。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参与了我成长的每一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陪着我,一年,又一年。
我把所有积木倒在桌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第七章】
生活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继续缓缓向前流淌。
我没有再和母亲提起崇明的事,她也没有再问。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她不再对着灶台发呆,开始跟着小区里的阿姨们去跳广场舞。她的话也多了起来,会跟我聊邻居家的八卦,会跟我抱怨菜价又涨了。她紧绷了二十年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我和林薇的关系,也更近了。她是我这场风暴里,最温暖的港湾。她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说破,只是在我深夜失眠的时候,给我倒一杯温牛奶;在我看着女儿瑶瑶发呆的时候,从背后轻轻抱住我。
有一天,瑶瑶拿着我带回来的那个木雕,问我:“爸爸,这个爷爷是谁呀?”
我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这是爷爷,住在很远的一个小岛上。他会做很好看的风筝。”
“那我们能去找他吗?我想看真的风筝!”瑶瑶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好,等夏天,爸爸带你和妈妈一起去。”
我开始频繁地给他打电话。起初,还是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就聊天气。成都今天出太阳了,崇明今天下雨了。后来,慢慢地,话就多了起来。我会跟他讲公司里的趣事,讲瑶瑶又学了什么新本事。他就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笑一笑。
有一次,我跟他说,我妈最近迷上了打麻将,手气还挺好。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他那浓重的川普,低低地说了一句:“那就好,那就好……她啊,打麻将老是输,一输就噘嘴巴……”
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记得她的喜好,记得她的小脾气。二十年的光阴,冲刷了很多东西,但有些记忆,像刻在石头上,风吹雨打,也磨灭不掉。
第二年春天,我接到了李阿姨的电话。
她说,他走了。
是在一个午后,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还拿着一块没刻完的木头。睡着了,就没再醒来。很安详,没有痛苦。
我立刻买了机票,飞往上海。
还是那个小院,橘子树已经冒出了新芽。李阿姨把一个包裹交给我。她说,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交代她,如果他哪天不在了,就交给我。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崭新的、上了漆的积木。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他用颤抖的笔迹写下的一行字:
“给我的孙女瑶瑶。祝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把他和那个叫瑶瑶的小女孩,合葬在了一起。墓碑上,没有刻生平,只刻了一行字:
“一个爱做风筝的父亲。”
处理完后事,我没有立刻回成都。我在崇明又待了两天。我去了东滩,看了那场壮丽的日出。我租了一辆自行车,骑行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过大片大片的稻田。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说,这里很好。
这里,安放着他的悔恨,他的思念,和他最后的那一点点安宁。
离开崇明前,我发了那条朋友圈。
“我是成都人,去了趟上海崇明,不得不说,崇明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是真的好。因为在那里,我找到了一个迷路了二十年的父亲。在那里,我终于和我那拧巴了半生的青春,和解了。
回到家,我把那套新的积木拿给瑶瑶。她高兴得又蹦又跳。
母亲走过来,拿起一块积木,摩挲了很久,轻声说:“你爸这手艺,还是那么好。”
她的语气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丝淡淡的、像烟雾一样的怀念。
我知道,我们家的那场雨,终于停了。天空,正在慢慢放晴。
来源:乐天派风声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