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天傍晚,我骑着电动车回家,路过老集贸市场。那片早该拆了的平房区灯光昏黄,门面上”××商店”的牌子半边掉漆,几个字母挂在上面摇摇欲坠,像是摆设的门面牙。
县城的冬天,风刀子似的,往脸上一划一道红印子。
这天傍晚,我骑着电动车回家,路过老集贸市场。那片早该拆了的平房区灯光昏黄,门面上”××商店”的牌子半边掉漆,几个字母挂在上面摇摇欲坠,像是摆设的门面牙。
我本不想进去的。
电话在这时候响了。袖子卷上去,掏手机的功夫,一阵冷风窜进后背。我哆嗦了一下,没接,塞回去了。不用看也知道,又是催货的,拖欠了两个月的货款,本想这周解决的,结果厂里出了点事,又得往后拖。
其实,要真说起来,日子还凑合。县里这个小工厂养活了二十多口人,虽然比不上沿海那些大企业,但好歹能自给自足,平常拿个几万块钱出来不成问题。
可那是平常。
那会儿正赶上连着几个月都不太平,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大萧条,我也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只知道生意突然难做了,客户少了,订单也跟着少了,更别提那些拖欠不给钱的。
正想着,我猛地看见了老杨头。
大舅家的老邻居,正蹲在路边摆摊卖萝卜。见我过来,忙站起身,腰没挺直,呲牙一笑:“小振啊,这萝卜新鲜,便宜,两块钱一斤,拿点回去?”
那萝卜皮儿都皱了,还带着泥点子,摆在一个破塑料筐里,旁边立着块纸壳写着”特价”。
我下了车子:“老杨,我大舅最近怎样?”
老杨头摇摇头,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音:“前几天上门的又来了,隔着屋子都听得见骂娘。”
“要钱的?”
“可不是。”他叹了口气,“欠人四十多万哪,利滚利,这都一年多了。”
我掏出一百块:“萝卜给我来十斤,剩下的您帮我捎给大舅家,就说…”
正想着托辞,老杨头摆手:“别别别,他那脾气,你要这么做,指不定要闹什么,跟着他女儿也不好做人。”
大舅的女儿小兰,比我小几岁,县一中毕业,考了个不错的大学,学的金融,听说在省城一家银行上班。只是这两年没怎么见过,逢年过节也不回来了。
我把钱塞回兜里,掏出烟,老杨摆手说不抽了,医生说肺不好。然后悄声说:“你大舅现在整天喝酒,小兰也辞职回来了,在家照顾他,给人做点网络活计,挣不了几个钱。”
他又补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那会儿他要是听你二舅的,也不至于这样…”
我挥挥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那些陈年旧事,村里人嚼了十几年的茶叶末子,早就没味了。
回到家,老婆已经睡了,她白天在市医院上班,累得够呛。我给自己热了碗剩饭,就着咸菜,想起老杨头说的话。
大舅家的债,我是知道的。那年村里土地流转,县里来了个项目,说要建什么物流园,村里人都把地承包出去了。大舅不信这个,说什么也不签字。结果好家伙,没过两年,一亩地收益翻了四倍。大舅眼红,又赶不上好时候,就去找熟人借了四十万,买了几台挖掘机,非要做工程分一杯羹。
结果遇上项目黄了,赔了个精光。
谁成想,这一拖就是好几年,滚起的利息比本钱都吓人。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起小时候在大舅家的日子。那会儿爸妈下煤窑,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我就跟着大舅长大。虽说大舅脾气倔,但对我是真心不错。小时候村里人都笑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是大舅背着我,一路走到学校,告诉我”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我迷迷糊糊睡过去,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小时候的泥土味和大舅的背影。
第二天,我拿着银行卡去了城南的那家高利贷公司。
没有招牌,灰不溜秋的楼梯上堆着一层垃圾。进了门就看见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人,正对着电脑打游戏,屏幕上的光映在他油光发亮的脸上。
“找谁?”他头也不抬。
“来还钱,于大舅家的那笔。”
他这才停了手,抬起头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谁啊?”
“他外甥。”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咧嘴笑了:“有钱了?”
“多少?”
“四十八万七。”
我愣了一下:“不是四十万吗?”
“利息,懂不?”
拿出手机看了看余额,我犹豫了一下。这钱是我和老婆结婚这些年攒下的,原本打算今年扩大厂子规模的。我也不敢告诉她,怕她反对。
公司里的情况本来就不好,这钱一出去,估计要紧巴巴地熬上一阵子了。
但我还是想起了大舅的背影。我说:“行。”
转完账,那人给了我张收据,纸张都皱了,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于××债务已结清”。我把纸条折好,准备走,那人忽然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外甥。”
“有病啊?他都没把你当回事,还能欠到我这来,你替他还?”
我没说话,把纸条塞进口袋,转身走了。
出来的时候,天阴沉沉的,风灌进袖口,冷得打颤。电话又响了,这次我接了。
是二舅打来的:“小振啊,听说你去替你大舅还债了?”
消息传得真快。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传来一声叹息:“你啊…” 声音被电流切得断断续续的,似乎因为信号不好飘忽不定。
我说:“二舅,这事先别告诉大舅。”
“行,我明白。”
挂了电话,我忽然想,是不是该去看看大舅家。
大舅家的院子,比起我记忆中小了不少。门口那棵老槐树长高了,树皮上有我小时候刻的几道痕迹,已经随着树皮生长变形得看不出原样了。
敲了门,来开门的是小兰。
她比我印象中瘦了很多,眼睛下面有两团青色,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看起来憔悴得很。见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表哥。”
“你爸在家吗?”
“在屋里躺着呢,”她压低声音,“喝多了。”
我点点头,跟着她进屋。
屋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褪色的沙发套,墙上的老式挂钟,木桌上摆着几个苹果,旁边是一堆啤酒瓶。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放着什么娱乐节目,没人在看。
大舅躺在沙发上,睡得正熟,打着呼噜。他比我上次见时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嘴角还留着一圈白胡茬。
小兰递给我一杯茶,是用老式瓷缸子泡的,家里的那种粗茶,苦涩中带着回忆的味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快一年了,”她苦笑了一下,“银行太累了,受不了。”
我知道她在撒谎。她是回来照顾大舅的。
“工作怎么样?”
“在家做点自媒体,还行。”她随口应着,看了一眼熟睡的大舅,“表哥,我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
我一愣。
“老杨头告诉我的,”她眼圈有点红,“谢谢你。”
我摇摇头:“别跟大舅说。”
“嗯。”
我们俩隔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厂里正缺人,要不要来试试?”
小兰愣了一下,笑了:“我没什么经验…”
“没事,从基层做起。”
就这样,小兰来了我厂里,从会计做起。
说实话,一开始我也没想太多,就是想着小兰大学学的是金融,会计应该难不倒她,能帮衬着厂子里的账目,也算是给她一条出路。
谁知道她来了以后,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小兰哪是什么普通会计,简直是个商业奇才。短短几个月,她就理顺了厂里的财务流程,发现了好几处漏洞,帮我省下一大笔钱。她还提出把生产线做了调整,效率提高了三成。
半年后,我把她提拔成了财务主管。
那段时间,厂里生意好转,接了不少订单,日子渐渐红火起来。
有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发现财务室还亮着灯。推门进去,小兰正对着电脑发呆。
“还不回去?”
她回过神:“表哥,我在想个事。”
“什么事?”
她指着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咱们现在的客户,都是小批量多批次,其实很不划算。我做了个调研,发现县西边新开了个商贸区,如果能进驻,说不定能拿到大客户。”
我笑了:“想得倒美,那地方租金贵得很,咱们哪有那个钱。”
“可以贷款啊,”她眼睛亮晶晶的,“我算过了,利率低的那种,两年就能回本。”
我摇摇头:“算了吧,前几年欠了一屁股债,好不容易还清,现在好歹稳当…”
她突然站起来:“表哥,要是永远这么怕,就永远只能在这个小县城里面转圈子!”
我愣住了。
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大舅,那种不服输的劲头。不过,小兰身上还有大舅没有的东西——学识和冷静的头脑。
“行,”我点点头,“你拿个具体方案来,我看看。”
就这样,在小兰的推动下,我们厂子搬到了商贸区,并且扩大了规模。新的订单接踵而至,工厂从原来的二十几人扩展到了近百人。小兰也从财务主管,一路升到了公司副总,实际上管着大半个公司的运营。
大舅的情况也好转了。他不再整天喝酒,有时候会来厂里转转,看着热火朝天的生产线,眼里有掩不住的自豪。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见院子里停着辆陌生的电动车。进屋一看,大舅正坐在我家客厅里,手里拿着那张”债务已结清”的收据。
屋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我看了看收据,又看了看大舅,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大舅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了。
“谁告诉你的?”我问。
“小兰带我去存折银行,看到流水单,丫头眼尖,认出了那个账号。”大舅的声音有点哑,“四十多万,你…”
我打断他:“都是一家人,别提这个了。”
大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红色的小本本,放在桌上:“这是我的房产证,我去公证处公证过了,房子过户给你。”
我一惊:“大舅,你这是干啥?”
“那房子值六十多万,抵了你的钱,还有些利息。”
“不行,我不能要。”
“必须要!”大舅一拍桌子,眼圈更红了,“我于长山这辈子没出息,欠了一辈子的情,但我不能欠小辈的!”
我哑口无言。
大舅接着说:“你婶子和你妈都不在了,这些年来,我就把你当儿子看。你大学毕业在县城立足,我比谁都高兴。”
我鼻子一酸:“大舅…”
“别说了,”他把房产证往我这边推了推,“都是自家人,我还有脸面,这房子给你,不给你就是看不起我!”
我知道大舅的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最后,我只好答应下来,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房子我是不会要的。
回厂里的路上,我琢磨着怎么把房子名义上接过来,实际上还给大舅。但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料。
第二天一早,小兰来找我,说要辞职。
“为什么?”我很惊讶。
“我爸把房子给了你,我不能再在这里工作了。”
我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逻辑?”
“表哥,这些年你们一直在帮我和我爸,我已经很感谢了。但我不能让你们一直这样下去…”她声音有点哽咽,“我在省城找了工作,月薪比这里高。”
我摇头:“小兰,你想多了。公司能有今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你是凭本事在这里工作的,跟其他的事情没关系。”
她眼眶红红的:“可我爸…”
“你大学没毕业那会儿,二舅得了脑梗,是谁照顾了他整整三个月?”我反问她,“你爸。你知道他一个大男人,硬是学会了怎么给病人翻身、擦洗身子吗?”
她愣住了。
“我们这些亲戚,哪有隔夜仇?”我又说,“再说了,房子我打算送给你做嫁妆,你要是走了,是不是就没嫁妆了?”
小兰破涕为笑:“胡说八道,谁要嫁人了!”
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小兰没走,她后来成了公司的总监,负责开拓新业务。
大舅借了辆三轮车,每天早上来厂里送早点,说是不能白吃白喝。其实谁都知道,他就是想找点事情做,顺便看看女儿。
有时候我走在厂区里,看见工人们忙碌的身影,看见小兰站在生产线旁边叮嘱什么,看见大舅推着三轮车穿梭在厂房之间,那个瘦高的背影,还是我儿时记忆中的样子。
我想,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你帮我一把,我扶你一程。
苦难会过去,但亲情不会。
大舅家的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这辈子,钱没了可以再赚,但亲情没了,就真的没了。
昨天,小兰跟我说,她有个想法,要把咱们的产品线扩展到南方去。
我笑着问她:“又想冒险?”
她眨眨眼睛:“表哥,要是不敢冒险,我们现在还在那个破旧的小厂房里呢。”
我点点头,想起了那个寒冬,想起了那张”债务已结清”的收据。
有些投资,看不到立竿见影的回报,却能在多年后开出意想不到的花。
就像那四十万,我本来只是想还一份旧情,谁知道竟然换来了一位这么优秀的合伙人和一个更红火的未来。
大舅常说:“做人不能太精明,要留三分给别人,七分给自己。”
我现在才明白,那三分不是施舍,而是播下的种子,它会在你想不到的时候,长成参天大树。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