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小刘他爹又站在那儿了。七十九岁的老人家,腰已经驼得像地里的锄头,手里拄着一根竹子做的拐杖,眼睛却总是望着通向镇上的那条水泥路。
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小刘他爹又站在那儿了。七十九岁的老人家,腰已经驼得像地里的锄头,手里拄着一根竹子做的拐杖,眼睛却总是望着通向镇上的那条水泥路。
我骑着电动车从他身边经过,喊了一声:“老刘叔,回去歇着吧,天要阴了。”
他只是点点头,没动地方。裤脚上的泥巴已经干了,变成了灰色。那是早上去地里摘了几根黄瓜沾的,现在黄瓜早凉了,他的腿却还站在那儿。
村里人都知道小刘他爹在等谁。小刘的媳妇,那个叫如意的姑娘,三年前走了,再没回来过。
如意不是我们村的人。她是小刘在县城打工时认识的,据说是服装厂的车间主任,比小刘大两岁。
那年她跟着小刘回来的时候,我在路口的小卖部买饮料,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姑娘,戴着墨镜,拖着个行李箱。我还以为是哪家的亲戚来了,结果小刘的摩托车一停,大伙儿就都知道了:小刘带媳妇回来了。
这姑娘城里人,白,手指头细长,指甲上有亮晶晶的东西。小卖部的王婶悄悄跟我说:“这姑娘哪能待得住啊。”
那时候没人信。
小刘在家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嫁出去了。他爹早些年摔断了腿,落下了病根,干不了重活。小刘是家里的顶梁柱,每个月往家里寄钱,过年过节都不忘给老人买补品。可惜他妈妈在他十八岁那年就走了,到如意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他和他爹相依为命。
如意刚来那会儿,倒是挺能干。她把小刘家那堵发黄的墙刷白了,还买了一台小电视。夏天的傍晚,小刘他爹总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着那个小电视里的戏曲节目,时不时咳嗽两声,然后把痰吐在旁边的痰盂里。
痰盂是铝制的,边缘有点变形,那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老物件,里面总泡着一块肥皂,据说是防臭。如意刚来那会儿想扔掉换个新的,被老爷子拦住了。
“还能用,”他说,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浪费钱。”
如意没说什么,但第二天在集市上买了个带盖子的塑料痰盂回来,放在了老爷子的椅子旁边。老爷子看了看,又看了看如意,最后默默地把铝痰盂收进了屋。那个塑料痰盂从此就成了门口的固定风景。
小刘每天骑摩托去镇上的建筑工地干活,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来。如意在家照顾老人,还得下地干活。
刚开始那会儿,如意不会干农活,手上磨出了血泡。村里的女人都笑话她,说城里来的就是娇气。李寡妇甚至当着如意的面说:“就这身子骨,看她能撑几天。”
如意没吭声,只是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低头继续干活。
慢慢地,如意学会了干农活。她的手上长出了厚厚的茧子,脸也被太阳晒黑了。但每次去镇上赶集,她还是会打扮一下,涂个口红,戴个墨镜,背个小包包。
村里人又有话说了:“装什么洋气,挖地的时候不见你戴墨镜。”
小刘他爹倒是挺护如意的。有一次,几个妇女在水井边议论如意买了一件”贵得吓人”的衣服,老爷子拄着拐杖经过,冷不丁地说:“人家自己挣的钱,爱买啥买啥,碍着你们啥事了?”
妇女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话题一转就扯到了别处。
那段时间,如意好像适应了村里的生活。她学会了做小刘爱吃的酸菜炖肉,学会了给老爷子按摩腿脚,甚至在院子里种了几棵辣椒和番茄。小院子慢慢有了些生气,老爷子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转折发生在小刘他爹生病那次。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突然下起了大雪。老爷子半夜发起了高烧,如意连夜去敲了我家的门——当时我是村里唯一有车的人。
“叔,帮帮忙,老爷子烧到三十九度了。”如意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都哭红了。
我二话没说,套上衣服就开车带他们去了镇医院。路上,如意一直抱着老爷子,嘴里念叨着:“爹,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老爷子住了三天院。医生说是肺炎,还好发现得早。如意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小刘只在晚上下班后过来,白天还得去工地上干活——年底了,活多,不能请假。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们。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脸色灰白,如意推着轮椅,眼睛下面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小刘跟在后面,拎着一兜子药。
上车后,如意突然问我:“叔,县城有没有什么工作,能带老人的那种?”
我愣了一下:“你想去县城工作?”
如意点点头,又摇摇头:“就是问问。”
那个冬天特别冷。村里的水管冻住了好几次,家家户户都得去村口的大井挑水。如意每天挑两担,一担给家里用,一担给老爷子洗澡。老爷子刚出院那会儿,身上有股药味,如意非要给他洗个澡,说干净了才能好得快。
小刘他爹不好意思,说自己能擦,不用她帮忙。如意就在外面把水烧热,然后退出去,让老爷子自己擦。等老爷子擦完,她再进去帮他换洗衣服。
那个塑料痰盂还放在老爷子的床边,只是里面不再是肥皂,而是几片药和一个量体温的温度计。
如意走的那天,没有人知道。
那是春天刚开始的时候,地里的油菜花都开了。早上小刘去工地,如意还给他准备了饭盒,里面是老爷子爱吃的咸鸭蛋和几片腊肉。
中午的时候,小刘他爹在门口晒太阳,突然发现如意不见了。他以为如意去地里了,也没在意。直到天黑小刘回来,才发现如意的衣服少了,那个她总背着去镇上的小包包也不见了。
小刘慌了,骑着摩托去镇上找,又去县城找,甚至去了如意娘家那边——其实就去过一次,还是在他们结婚前。如意的父母说女儿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刘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憔悴了。他爹坐在院子里,看着那几棵如意种的番茄,一声不吭。
从那天起,小刘他爹就开始站在村口等。刚开始大家都劝他:“老刘叔,回去歇着吧,如意不会回来了。”
老爷子不信,他说:“那丫头心善,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小刘除了干活,整天闷在家里喝酒。他爹除了站在村口,什么都不做。那几棵番茄慢慢枯萎了,院子里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清。
转眼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里,村里变了不少。我家门口新开了个快递点,一天到晚都有送快递的电动三轮来来往往。村委会门口装了个大喇叭,每天早上放广场舞的音乐,中午播报一些政策新闻。但小刘家还是老样子,门前的那条水泥路长了几丛野草,没人去拔。
小刘他爹倒是成了村口的一道风景。晴天雨天,他都站在那里,眼睛盯着远处。村里人已经习惯了,路过时打个招呼,也不再劝他回去。
那天早上,我刚把电动车从充电处牵出来,准备去镇上办点事,忽然看见村口站了两个人影——一高一矮。
等我骑近了,才看清楚:小刘他爹站在老地方,旁边多了个年轻女人,背上背着个小孩。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如意!
她比三年前瘦了许多,皮肤又黑了几分,头发剪短了,背上的孩子大概两三岁的样子,睡得正香。
如意看见我,点了点头,脸上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朝他们笑了笑,继续往前骑。
经过他们身边时,我听见小刘他爹说:“咱回家吧,我熬了小米粥,还热着呢。”
如意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跟着老爷子往回走。背上的孩子动了动,小手搭在了如意的肩膀上。
后来才知道,如意这三年去了南方一个沿海城市打工。她先是在服装厂做事,后来认识了几个老乡,一起开了个小饭馆,专门做家乡菜。
那个孩子是如意的,也是小刘的。如意走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只是谁都不知道。
“为啥不告诉小刘呢?”我问她。那是如意回来后的第三天,我去他家送点自家种的蔬菜,小刘不在家,老爷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如意在屋里收拾东西。
如意顿了一下,把手里的抹布放到一边:“那会儿害怕,怕小刘拦着我走。我想出去闯一闯,不想一辈子困在这个村子里。”
“那你为啥又回来了?”
如意看了看院子里的老爷子,眼圈有点红:“我妈去世了,临走前跟我说,人这辈子能遇到真心对你好的没几个。老爷子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让他一直等下去。”
她指了指屋子角落里的一个纸箱子:“那是我这些年存的钱,准备给老爷子看病用的。”
我看了看那个箱子,又看了看如意。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个纸箱子里是如意在南方打工存下的钱,足足十几万。如意回来的第二天,就拉着小刘他爹去了县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
医生说老爷子的腿可以做手术,虽然年纪大了,但是通过某种新技术,还是能改善他的行走能力。如意二话没说,立马预约了手术时间。
小刘知道如意回来后,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整天闷在家里喝酒,而是起早贪黑地干活。听说他在镇上又接了份送快递的活,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但脸上总是带着笑。
老爷子做手术那天,小刘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在手术室外。如意抱着孩子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时不时看看手表。
“手术成功了!”医生出来宣布的时候,小刘激动得差点跪下来。
如意只是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老爷子恢复得不错。现在他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上几圈了。那个塑料痰盂又回到了他椅子旁边的位置,里面依然泡着一块肥皂。
如意说要把痰盂换了,老爷子还是那句话:“还能用,浪费钱。”
如意笑了,没再坚持。
院子里,如意又种了几棵辣椒和番茄。这次,小刘给它们围了个小栅栏,说是防止鸡啄食。如意的孩子,小小刘,整天围着这几棵菜打转,有时候会摘下一个小番茄,放在嘴里尝尝,然后皱着小脸说:“酸!”
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不再有人站着望远方了。但每天傍晚,小刘一家四口会去那里散步,小小刘总是跑在最前面,老爷子拄着拐杖慢慢跟在后面,小刘和如意并排走着,偶尔交换几句话。
有时候,如意会突然停下来,眺望通向镇上的那条水泥路,然后转过头对小刘笑笑。
“想啥呢?”小刘会问。
“没啥,”如意总是这么回答,“就是觉得这里的风景,其实挺好的。”
小刘他爹这时候通常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追着小小刘的身影。那背影虽然依然佝偻,却不再孤单。
村里人现在经过小刘家门口,常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院子里的番茄长得正旺,红彤彤的果子挂满了枝头。
而我每次骑车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总会放慢速度,想起那个等待了三年的老人,和那个背着孩子回来的女人。
来源:深林人不知